可是这种自由,这种完全沉浸在书中的自由,这种尽情幻想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甘特和伊丽莎二人都坚决主张经济上的独立:他们的几个儿子年纪很小的时候便被派出去挣钱了。

“只有这样孩子们才能学会独立、自强。”甘特说完后似乎觉得以前听谁说过这句话。

“一点没错!”伊丽莎说,“这样做对他们一点坏处都没有。他们要是现在不学着干点儿活,将来可就什么都干不了了。还有,他们也能给自己挣点零花钱嘛。”毫无疑问,这一条才是最重要的方面。

就这样,每逢放学、放假期间,这几个年龄并不大的男孩便到外面找活干了。但不幸的是,不管伊丽莎还是甘特,他们从来没有过问过孩子们在外面干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他们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只要孩子们有活干就不错了。他们认为凡是能挣钱的活都是正当的,都是值得做的,而且都能磨炼人的品格。

这一段时期,生性忧郁、孤独的本恩比以前更加离群索居了。在那个喧闹的大房子里,他就像幻影一样溜进溜出。每天清晨三点钟,正是他这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好好睡觉休息的时候,但是他却在星斗满天的夜空下走出了沉寂的家,安静地来到了喧闹、油墨扑鼻的晨报报馆,开始了一天的送报工作。上完八年级以后他就辍学了,而甘特和伊丽莎几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报馆里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在苦楚和自傲中开始了自我谋生之路。他虽然住在家里,但是每天只回家吃一顿饭,直到天黑才疲倦地返回家。他走起路来就像甘特,大步流星,厚而宽阔的肩膀常被沉重的报纸压得弯了下来,显出甘特一家人特有的可怜巴巴、忍饥耐劳的样子。

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这一家人的悲惨特征:他常常独自一个人行走在黑暗里,头顶上盘旋着死亡和神秘的天使,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清晨三点半的时候,他背着装满报纸的口袋和其他的报童一起坐在小餐馆里。他一只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夹着香烟,几乎悄无声息地微笑着,敏感、精巧的嘴唇轻轻抖动着,灰暗的双眼显得非常阴沉。

一到家里,他只会静静地把门关起来和尤金一起玩闹。有时候他会用他苍白而坚硬的双手拍他几下,两个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特别的、难以言说的默契,这是他和家里其他人谁都不可能有的关系。他常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一点儿给弟弟作零花用。尤金过生日的时候,每逢圣诞节的时候,或者其他特别的日子里,他都会给他买来昂贵的礼物。当他发现自己在尤金眼里慷慨得就像麦西纳斯一样,发现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在小弟眼里就像取之不尽的财源时,他的内心既感动又欣慰。而他的收入、他离家在外的生活,始终都是他心里的秘密,别人谁都不知道。

“这事与别人无关,只是我的个人私事。苍天在上,我不会向你们索要任何东西的。”每当伊丽莎好奇地问他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愠怒、不耐烦地回答。他在全家每个人面前都郁郁寡欢、充满了深情。他从来都不会忘记家人的生日,总会在他们能看得见的地方放上生日礼物。这些礼物虽然小而便宜,但都是他精挑细选买来的。要是他们的赞美和感激过于夸张,他就会把头扭到一侧,然后温和、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的老天!你听听,他在说什么哪!”

也许正当他穿戴得整齐笔挺,带着白衬衫硬领子,撇着内八字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或者在家里坐立不安、悄悄地来回走动时,他的神秘天使便会为他哭泣,但是别人都没有看见过,也不会明白。他是一个陌生的人,虽然在自己的家里,但一直在东寻西找,他一心希望能够悄悄找到进入生命的大门,找到那一扇还没有发现的门——那块石头、那片树叶……这些东西或许能让他找到光明和友谊。在他眼里,家庭的情感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喧闹的家里,他沉郁、内敛平静的性格就像某种镇静剂,抚慰了全家人的神经。在他独特的沉默中,他用自己诚实的技巧,不停地竭力搜寻、修补着古老的创伤。他娴熟地把破损的木制家具翻修一新,安静地检修短路的电线,安装烧坏了的插座。

“这个孩子天生就是个电气工程师,”甘特说,“我一定要送他去上学。”说着便会夸奖李德尔上校的儿子查尔斯·李德尔多么有出息,说他依靠电气方面的特殊技能为他的父亲赚来了好几千块钱。接下来开始严厉地责骂自己的儿女们不争气。他把自己说得集多种优点于一身,却把孩子们说得一文不值。

“别人家的儿子都能供养他们的老爹,可我的儿子们就不行!哎哟,老天爷啊——等我年迈体衰想指望儿子的时候,恐怕要受罪喽。塔金顿上次就跟我说过,他家的拉夫16岁的时候每个星期都会给他上交5块钱的伙食费。你说说看,我哪个儿子会这样对我呀?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也不要指望什么!”接着他又会提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生活多么艰难,年纪那么小就被赶出了家门,他只得自谋生计。不过他当时的年龄往往会根据他说话的情绪发生变化,有时候说成6岁,有时候说成11岁。不管怎样,他当年的穷困状况和现在孩子们的奢侈、懒惰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

“你们没有一个人能为我做点什么,”他大声地吼叫着,“我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们,可你们又是怎么感谢我的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这个老头子孤零零一个人待在那个阴冷的铺子里,从早晨到晚上,像个奴隶一样地干活,不就是为了让你们有吃有住吗?你们想过没有?忘恩负义的东西,真是禽兽不如啊!”每次听到这一席话,尤金的内心又悲又悔,一口饭噎在嗓子里,咽不下去。

尤金早就领悟了成功的真谛。虽然说工作是基本要素,但是一个人光有工作还不够;一个人还得赚到钱才行——越要成功就越要赚更多的钱——至少要能“养活自己”。对于这一点,甘特和伊丽莎两人都深信不疑。一提起某某人,他们可能会说:“这个家伙真是一文不值。他连自己都难以养活。”伊丽莎往往还会对这句话加以补充,而甘特并不附和:

“他名下一点儿产业都没有。”仿佛这就是他声名狼藉的主要原因了。

在这个阶段,正是春意盎然、空气清新的时候,尤金六点半就被父亲从床上叫了起来。他来到下面阴凉的菜园里,手提着篮子,协助父亲采摘果菜。一个个大篮子里装满了皱皮的生菜、小萝卜、李子、青苹果,再过几天还会有樱桃。他把这果菜装进一个大篓子里,然后提着来到左邻右舍去推销,每篮子卖5至10分钱。这时候正是早饭飘香的时候,他卖得轻松、愉快,很快一篓子东西就卖得净光。然后他会高高兴兴地拎着空篓子回家吃早饭。他很喜欢干这项活儿,也喜欢菜园子里的味道和蔬菜湿而新鲜的味道;他喜欢这块神奇的土地,因为它使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叮当作响的硬币。

他可以自己保留赚来的钱,但是伊丽莎却喋喋不休地叮嘱他不要乱花钱,最好拿到银行里开个户头,等将来做生意或者购地置业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她还给儿子买了一个小小的储蓄罐。尤金手里捏着赚来的小分币,很不情愿地丢了进去。只要有空他就会拿起小罐子,放到耳边轻轻地摇一摇,幻想着打开这个装着巨额财富的罐子以后,自己能够尽情地享受金钱换来的快乐。但是罐子的钥匙一直由伊丽莎保管着。

时光如梭,这个结实孩子的幼小体格开始快速地长大,好像他的体内发生了什么化学作用似的。他的个子长得又瘦又高,面色苍白。他的体格明显比同龄人高出许多。伊丽莎说:“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也该做点事了。”

在上学期间的每个周四到周六下午,他就被派上街叫卖《星期六晚邮报》。他在卢克代理的一家报纸分销点干活。尤金特别讨厌这份差事,每个星期四快到来的时候,他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感。

从12岁起卢克就做起了报纸经销人。在小城里他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销售能手了。他常会咧嘴笑着朝你走来,显得精力特别充沛。他巧舌如簧,把全部精力都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去。他每时每刻都在忙碌着,自己毫无任何保留——他生性最怕孤独。

首先,他渴望得到全世界的尊重和喜爱,而家庭的温暖和尊重是他内心最基本的需要。那些令人生厌的称赞、对他表示喜欢和友好的言行,都像生命里的呼吸一天都不能缺少。在冷饮店里,他常会态度坚决地争着付款,回家的时候总会给伊丽莎买来冰淇淋,给甘特带去香烟。所以甘特逢人就夸这个慷慨大方的儿子,这样一来,他就越发想听到别人的表扬了——他就这样为自己树立了热诚、亲切、诙谐、无私的形象。有些人可能会笑话他,但是人人都很喜欢他。人们都把他称作“善良、无私的卢克” 。人们对他的看法就是这样。

在那几年里,很多次当尤金的口袋里缺钱的时候,卢克总会不由分说地硬塞给他一枚硬币。但即使他真的需要钱,每次拿到钱的时候总觉得很不自在——他推推让让地不肯接受,弄得双方都很难为情。因为尤金凭直觉感觉到哥哥的慷慨纯粹是要别人的感谢和尊重,所以他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胁迫的愿望使他丧失了自我的独立性。

但是面对本恩的慷慨,他却从没有感到过不好意思。他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哥哥不耐烦的时候可能会骂他,发火的时候可能会揍他,但是他绝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曾经给过他什么东西,即使在内心里想一想曾给过他什么东西都会令本恩羞愧难当。在这一点上,尤金跟本恩很相似:一想起给别人送过的礼物,不免会产生自鸣得意的心理,这总令他心里很不平静。

就这样,在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尤金的精神便处在事实与表面不相一致的复杂状态中。对那些令人困惑的疑团,他表达不了也无法解释。他发现自己对普遍认可的德行十分厌恶,对那些人们十分推崇的善行既害怕又恶心。8岁的时候,他就不得不面对那些令他伤透脑筋的矛盾:吝啬与慷慨、自私与无私、高尚与卑鄙。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人类精神中那些虚伪地取悦公众心理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他深信自己难免也会犯上这种罪过,于是内心会十分痛苦。

他生性非常诚实,每逢遇到情感或者理智上十分看重的事,他的这种诚实特性就会控制了他。因此,每次当他参加某个没有什么感情的远方亲戚的葬礼,或者某个家庭成员的熟人(不太熟悉、感情不深)的葬礼时,他会一边听着牧师庄严的祷文或者唱诗班哀伤的歌声,一边露出虚假、冷漠的表情。因此,他会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过身子,跷起二郎腿,眼睛盯着天花板,或者脸上带着微笑望着窗外。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大家都心情不快地盯着他看时,他的内心才有了一种阴郁的满足感,好像他虽然丧失了个人的尊严,但却真实地展现了自我。但是卢克却会卖力地表演所有荒诞的哑剧仪式:不管是表现友情、痛苦、怜悯、亲善还是谦虚——他样样擅长,就连那些感觉迟钝的人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全身心致力于朝外不断发展,他做事的态度既热情又非常投入。他从来都不会受到任何疑虑或者思考的困扰,也不会让自己在一些琐碎的事务上消耗太多——他精力充沛,喜好群居,渴望富有激情的生活。

在家里,他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秉性,随便起一个褒奖的称呼。本恩被称为“静默者”,卢克以慷慨无私闻名,尤金叫“学者”。这些绰号都和实际相符合。这位慷慨的人一辈子用心读书、做数学题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一看到小弟思考抽象问题的时候,就会滑稽地摆动着双腿,古怪有趣地低声说着什么,油然而生一丝怨气。

“行啦,现在不是做白日梦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讥讽,“早起的鸟儿先有食吃——我们该上街去了。”

尽管他所说的白日梦只是他的口头禅之一,但是尤金听了以后还是有点吃惊和迷惑不解。他担心自己小心保护的隐秘世界会被人揭开、遭到人的嘲笑。他的这位哥哥虽然对自己的学习没有一点热情,但他觉得尤金那种深沉内敛的精神状况、善于探索隐秘领域的样子只是一种偷懒行为。因为在他眼里,只有出大力流大汗、卖弄嘴皮子才是真功夫。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放任自私、毫不顾及家人的态度。他决定要由自己一人独享“忠孝友爱”的美誉。

就这样,尤金糊里糊涂、痛苦地明白,其他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不仅早就自立,而且能够赚钱赡养老人了。他们有的已经当上了电气工程师,有的当上了银行行长或者国会议员。事实上,甘特本人并不是没有向小儿子发过牢骚——长期以来,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性情了如指掌,他喜欢看见他躲躲闪闪、大口地吞咽食物,喜欢看见他满脸羞愧、浑身难受的样子。所以,他在尤金的碗里堆起大块肉的时候,往往会充满深情地说:

“你听我说: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孩子能像你这样要什么有什么啊。等到你老爹撒手西去的那一天,你可怎么办哪?”于是就开始描绘出一片凄惨的景象来:躺在湿冷的地底下,所有的人都把他遗忘了——他还用悲伤的语气暗示,这一天似乎并不遥远了。

“到那时恐怕你不得不想起老爸了。唉,老天爷啊!水井不干,没有人会想起水的珍贵的。”他说出这句成语后得意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的这句话在儿子身上产生了效果。只见他喉头上下抖动着,眼睛眨了眨,露出紧张不安的神情。

“我说你啊,甘特先生,”伊丽莎心里虽然愉快,但是嘴上却埋怨他:“你不该在孩子面前讲这些话的。”

有时候,甘特会难过地提起小吉米的故事来。小吉米是住在河滨游乐场对岸的一个独腿穷孩子。甘特编造了许多关于吉米的故事,说那个孩子孤苦伶仃的,生活十分悲惨。尤金听后认为这应该是真实的情况。尤金6岁的时候,甘特曾经随口答应过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他买一匹小马的,其实并没有打算给他买。随着圣诞节的一天天临近,甘特又开始编造起可怜的“小吉米”的故事了,并拿儿子与之做比较,说他的生活如何如何优越。为了那个可怜的小瘸子,尤金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拿起笔,涂鸦般地给圣诞老人写了一封信,称自己愿意把自己的小马送给那个孩子。即使日后等他长大成人时,尤金仍然没有忘记那个为了骗他而编造的故事。他没有怨恨、没有愤愤不平,只觉得长辈随随便便、毫不谨慎、愚蠢地编造出小瘸子的故事就是想来愚弄一个小孩子,这一点让他痛心不已。

卢克往往会照搬父亲的全部说教,他的言辞虽然真挚,但是却机智不足,并没有甘特的幽默和口才,也不像甘特花样那么多。

“真是个好孩子。”左邻右舍都说。

“他是个最可爱的孩子。”夫人女士们都被他的口才、机智、热心肠,以及忠实的关照给迷住了。

“这个小子真能干,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小镇上所有的男人们都这样说。

其实他内心也很想让人们这样看他。他认真地阅读了柯蒂斯出版公司分发给推销代理人的手册,他的言谈举止处处都在推广他的生意——怎样用最佳的方式吸引顾客,用最得体的动作把刊物从袋子里拿出来,然后怎样把已经背得烂熟的广告内容生动地表达出来。公司的手册里说:“要想成为好的推销员,就应该把产品的特性了解得清清楚楚。”这一点卢克根本做不到,但是他能说会道的嘴巴倒能补上这个不足。

卢克一字一句、认真地执行公司的指示。他的推销可谓精妙绝伦、空前绝后,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生来脸皮就厚,再加上熟读了公司的“好的推销员从来不说不”的原则后,采取 “投其所好”的办法,即使遭到人们的拒绝,也要“抓住顾客的心理”。只要在路上看见一个目标,他便会立即靠上去同他并肩而行。他一边在那人眼皮底下打开《星期六晚邮报》的大页报纸,然后滔滔不绝地开始宣传起来。他结结巴巴、插科打诨、挤眉弄眼、逢迎讨好,不给对方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对方不知道到底是接还是不接,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由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紧逼到大街的尽头,对方只好掏出五分钱硬币赎回了他的自由。

“好的,先生,好的,先生,”他总是先用响亮的声音这样打着招呼,一面大踏步赶上去跟“推销对象”并肩同行。“新出的《星期六晚邮报》,五分钱一份,只需一个镍币,每个星期有……两……两………两百万人买……买哪。这一期有86页的新……新闻和故事,这还不算广告。要是你不想读,你光……光看看图片也……也很……很值得。在这一期的第13页上有一篇大名鼎鼎的艾……艾萨克·马考森的大作,他是个著……著……著名的旅行家、政治评论家。第29页,你看,还有当代幽默大师厄文·考伯写的小说,还有杰……杰……杰克·伦敦的最新获奖小说。你要是买……买……买一本同样的书,至少要花……花一块半钱哪。”

除了这些偶然遇到的猎物以外,他在小城里还有大量的市民主顾。他精神勃勃、神气十足地摇摆在大街上,不时会有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会冲他们满面春风、油嘴滑舌地打招呼,一边微笑着、声音洪亮地给他们加上新的头衔:

“喂,少校,近来可好!喏,少校——这是你的,这个星期新出的报纸。上尉,孩子还好吗?”

“小伙子,你好吗?”

“再好不过了,将军……好得跟小狗肚子一样!”

那些南方人听后都笑得喘着粗气,涨红了脸。

“天哪,他是个好小伙子,喂,把那东西递给我一份。我本来没打算要这东西的,不过为了多听你吹几句,我还是买一份吧。”

他满嘴都是脏话粗话。全家就他说话最粗俗,而且精力充沛,东拉西扯,运用了各种修辞手段。而且,他尽管饱受伊丽莎的责骂,每天晚上都会尿湿床单。这就是他结结巴巴、尖声大嗓、兴高采烈的最终表现——这就是卢克——独一无二、无人能比的卢克。尽管他喜欢在人面前唠叨个不停,显得局促不安,但仍然讨人喜欢——在他的内心深处的确蕴藏着极为丰富的情感。他爱听别人大加赞赏他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对别人也怀着一种深厚、真挚的关爱和温存。

每到星期四,他把一群嬉笑打闹的小孩们叫到一起,齐聚在甘特那间满是灰尘的办公室里,然后把报纸分发到他们手中。在派他们出去送报之前,他会发表长篇演讲:

“大家听着,你们有没有想好该怎样跟他们搭话?你可不能干坐在那里傻等人们过来找你。你们想好该怎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了吗?怎么说?听见了没有?”他说完后猛地转过身盯着一个吓得不敢作声的小男孩,“说呀,你说说看,他……他……他妈的,别干站……站在那儿看我!哼!”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瞧瞧这张脸,大家都看到了没!”

甘特和简那度站在老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个场面,都开心地笑着。

“好啦,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卢克愉快地继续说道,“你打算怎么说,孩子?”

那个孩子清了清嗓子,然后怯生生地说:“先生,你想要买一张《星期六晚邮报》吗?”

“哎,啧啧!”卢克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而旁边的孩子们都咯咯地笑了。“我的乖乖!就凭这句话让人家来买我们的报纸吗?我的天哪,你的脑袋瓜子长到哪里去啦?要加把劲啊。要想方设法,百折不挠。千万不要问人家要不要买报,要把报纸硬塞给他:‘给你看看,先生,这是新出的报纸。”他抬起头,看了看远处法院大楼的大钟,然后大声地叫着:“天哪,我们早就该出发了。快点……别站在那里。这些都是你们的报纸。你想要多少份,小犹太?”他的手下有好几个犹太小孩。他们都很崇拜他,而他也很喜欢他们——他喜欢他们的热心、丰富的感情和幽默感。

“20份。”

“20份!”他大声地喊着。“你这个小家伙……拿……拿50份吧。快去……去……去卖,一个下午你肯定能卖完的。我的天哪,爸爸。”这时候甘特走进了办公室,卢克便指着几个犹太孩子说,“你看这是不是有点像最后的圣餐?”一个小孩正要弯下腰分拣报纸,他叫了声“哎呀!别戳到我的脸上来,”然后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家全都哄笑起来。“快上街找顾客吧,别让他们从你们的眼皮下溜掉了。”他就这样兴冲冲地微笑着,把这一帮孩子全都打发到街上卖报去了。

现在,尤金也加入到这个行当中来了,开始听任别人的指挥。他对这个差事深恶痛绝,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厌恶。他从心底里厌恶这种骚扰别人、沿途打劫式的推销方法,折腾大半天也只能按杂志的定价卖出去。他感到既惭愧又羞耻,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他就像个卷毛、情绪高涨的小动物,在路上缠住猎物,追在后面奔跑。他仰起渴望、焦虑的小脸,急风暴雨般地说出一大串话。行人被眼前这个小孩的一大堆行话给迷住了,只好停下脚步掏钱买报。

有时候,某个大腹便便的联邦法官,有时候,某个律师或者银行家会带着他到他们家里去,想让他给他的夫人或家里的其他人表演那一套推销言论,演完后会给他20分硬币作为报酬。“你们觉得怎么样?”他们彼此交换看法。

开始的时候他会在附近一带卖完最初的一批杂志,然后会到郊外山上的树林里跑一个大圈子,最后来到肺结核病疗养院,在那里他卖得既快又轻松——用卢克的说就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买主有医生、护士、胡子拉碴的敏感犹太人、向杯子里吐浓痰的瘦弱病人、不断轻声咳嗽但却坐在椅子上冲他微笑的年轻漂亮女人。这些漂亮女人付钱的时候,会用温暖、细软的手碰一碰他的小手。

有一回,在山边的一所疗养院里,两位从纽约来的犹太人把他带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房间里去,然后关上了门想对他施暴。其中的一人竟然掏出一把小刀恐吓地说要把他给阉掉。这两个年轻人厌倦了山上的生活,也厌倦了小城的生活和每天的治疗。多年以后尤金才恍然大悟,他们俩肯定是在百无聊赖中想吓唬一下自己,然后从中找到一点乐趣。但是他当时给予对方强烈的反抗,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吓得尖声大叫起来,疯狂地脚踢拳打。那两个人像猫儿一样软弱无力。他的身体扭来扭去,终于挣扎着下了床。他在情急之下就像一只小老虎,不停地拳打脚踢那两个人。后来有一个护士跑过来把门打开后,他才跑了出去。那两个肺病患者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惊恐万状,待在房子里不愿意出来。后来,尤金一想起自己在恐惧中和两个肺病患者赤手空拳相搏,就不由得头晕恶心起来。

他的衣服口袋里经常欢快、叮当地响着小小的五分镍币、一角银币、二角五银币。当他双腿发酸、身体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站在一个亮闪闪的冷饮柜台前面,把小脸埋进冷饮杯子里痛饮一番。有时候,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会悄悄地离开令人讨厌的大街,钻进图书馆里想获得暂时的陶醉和超然的体验。但是他那位到处盯梢的哥哥会发现他的行踪,然后又把他赶回去干活,同时还对他的行为给予奚落和挖苦。

“该醒悟了!这可不是童话什么世界,快去卖报。”

尤金的脸皮很薄,什么也挂不住,就像一个黑水池,任何一点想法和感受都会在上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他对这份差事的厌恶和羞愧一览无遗地体现在脸上。他虽然老想掩饰这一点,但是大家都说这是虚荣,说他不敢做“有意义的事” ,并提醒他不要忘记父母给他的各种利益。

绝望之余,他只好去找本恩。有时候,本恩正走在大街上,一见到他又热又累又脏,身上还挎着装满报纸的帆布袋子时,便会沉着脸把他训斥一番,责怪他为什么弄得蓬头垢面的,然后会带着他同去饭馆吃点东西——一份热腾腾的牛奶,一份冒着热气、鲜美的腰豆,一份浓香的苹果派。

尤金和本恩天生孤傲。就在尤金刚刚开始思考他的社会地位的时候——或者说,他本人觉得自己没有社会地位的时候,本恩在多年前就已经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埋在心底的感觉其实已经简单地变成了同名媛贵妇交往的渴望了。他们两个人既愿意、也不敢承认这一点。他十分敏感别人对自己的嘲弄,但是他甚至不愿意坦白这样的事实;有时候他比不过别人的时候,自己会觉得非常难受,而他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渴望和贤达名流相识,但却不愿意同塔金顿家的人来往,也不愿意和他家那几个衣冠不整的姑娘们做朋友。家里人一旦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后就会嘲笑他,说他爱慕虚荣、假正经。他们把他称作“范德比尔特先生”,或者叫他“威尔士王子”。

但是本恩却毫不惧怕那些伪善的嘲讽,也不会被他们的胡说八道轻易糊弄过去。他能够非常清楚地看透他们的心理,他们一旦言语轻蔑,就会得到他嘲弄的冷笑;有时候他会对头顶之上,或者对身旁的同伴——那个神秘、愤世嫉俗的天使快速地点一点头,说:“噢,上帝啊!你听一听,你听到了吗?”

在他平静愁苦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奇怪、狂热、毫不含糊的东西,这种东西令他们心神不安。另外,他本人已经获得了他们都十分看重的自由——经济上的独立和自由。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会用镇定和激烈的嘲讽来应对他们的道德说教。

有一天,他站在炉子前面,浑身散发出尼古丁的气味,神情阴郁地望着尤金。尤金这时候看起来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肩膀上搭着沉重的报纸袋子,正想出门。

“你这个小浪子,快过来,”他喊他,“你什么时候洗的手?”他目光凶狠地盯着弟弟,突然伸出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但最后却用灵巧的双手帮助他打好了领带。

“我的天哪,妈妈,”他怒气冲冲地冲伊丽莎嚷起来,“难道你就找不到一件干净衣服给他穿吗?你至少每个月得给他换一次衣服才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丽莎这时候正在做针钱活,她听了这话后抬起头来,半开玩笑地快速说道,“我上个星期二才给他换的。”

“你这个小浑蛋!”他一边大吼,一边盯着尤金,眼睛里流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妈妈,苍天在上,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到理发店里,理一下头发呢?我的天哪,你要是不想花这个钱,我来付钱嘛。”

她生气地噘着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尤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尤金走出去后,本恩继续抽了几口闷烟,把香烟深深吸进了瘦小的肺里。这时候伊丽莎才回过神来,他的言语令她非常难过,不过她仍然埋头做着手中的活儿。

“你想把弟弟养成什么样子,妈妈?”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严厉地问,“难道你想把他变成流浪汉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你觉得让他一天到晚和一群小混混满街乱跑好吗?”

“哎呀,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孩子,”她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干点正经活没什么丢人的,谁都不会那么想的。”

“噢,我的天哪,”他对着黑暗中的天使说,“你听她的话。”

伊丽莎噘着嘴,半天没有说话。

“骄傲的人迟早会吃苦头的,”她停了一下继续又说,“骄傲的人迟早会吃苦头的。”

“我不明白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说,“我们的苦头已经吃得不少了。”

“我觉得我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她说话的时候摆出一副尊贵的姿态,“我碰见任何人都会把头昂得高高的。”

“噢,我的天哪!”本恩对自己的天使说,“你根本就没碰见过几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几个好哥哥和他们的夫人来看望过你。”

这是事实,而且触到了伊丽莎的痛处。她噘着嘴,一言未发。

“从来没有,妈妈,”本恩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和爸爸从来没有过问我们的所作所为,只要能省几个钱,干什么都无所谓。”

“哎呀,孩子,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回答道,“听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我们是富豪似的。叫花子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噢,我的天哪,”他苦笑道,“你和爸爸装得跟穷人一样,其实钱袋子却鼓鼓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生气地说。

“不对吧,”他忧郁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否定地说道,“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有些人家还没有我们家五分之一富裕,但他们得到的却比我们多出一倍来。我们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但是我可不愿意见到弟弟变成一个流浪汉。”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继续痛苦地埋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噘着嘴巴,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转。

“我从来没有想到,”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想到,”她的嘴唇颤抖着,脸上带着苦笑,“我的儿子竟然会这样跟我说话,你最好还是小心点,”她的语气里隐约透出恐吓的意味,“到时候肯定会遭报应的。这一天会到来的。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你就会付出三倍的代价,”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你竟这样忤逆长辈!”她开始哭了起来。

“噢,我的老天,”本恩说话的时候转过了那张瘦削、灰白、痛苦、扭曲的脸,仰望着天上倾听的天使,痛苦地说,“听听吧,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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