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的枝干黑而发脆,在冬天日的冷风里僵硬地摇晃着,万千细小的树枝上都结了冰,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矛尖。但是春天一到,她又会开满鲜花、挂满果实,沉重地弯下了她的躯干,那时候她又会生机无限。鲜红的李子在细小的茎干上拼命地摇晃着,它们即将成熟,然后跌落在湿而肥沃的土地上;微风吹过果园的时候,天空中便会飘来小小的李子;黑夜里只听见它们轻声坠地的声音,一棵落满鸟儿的大树上传来阵阵高歌,万物都在萌发、开花,空气里充满了李子坠地、鸟儿欢歌的交响乐。

山上粗糙冻结的土地已经潮湿、松软,甘霖降下,青翠嫩绿的小草就像细软的毛发,稀疏地铺散在大地上。

尤金心想,我哥哥本恩的脸就像一块微黄的象牙,他高高的额头永远都会愁容不展,苍白得像个老人,他的微笑就像一道闪光掠过刀刃的表面。他的脸就像一面刀刃,一把小刀,一束闪光。这是一张病弱而冷峻的脸,永远亲切可爱地皱着眉头;他板着脸、伸出细长而有力的手指修理东西的时候,总显出聚精会神,只从细长的鼻子里轻声地哼哼着。女人们看到他这张棱角分明、坑坑洼洼、眉头紧锁的脸时,总会油然生出一种温情。他小孩般的头发闪闪发亮——就像莴苣一样皱巴巴地卷曲着。

本恩走在4月的黎明的街道上。清冷的夜空里亮起明明灭灭的星辰。微风吹过,果园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本恩缓慢地走出酣睡的家,在果园里他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在刚刚盛开的果花下面,散发出尼古丁和皮鞋的气味。他的尖头皮鞋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嗒嗒地发出空谷足音。广场的喷水池里水花懒洋洋地翻滚着;消防队员们还正在熟睡,伟大、勇敢的麦瑞克警官是个例外。此刻,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他已经在安尼达餐馆的桌子埋头品尝甜馅饼,喝着浓咖啡了。大街上飘来一阵阵新鲜的油墨味儿;一列火车一路汽笛长鸣,吼叫着向春天的南国驶去。

在黎明的暮色里,报童们正沿着清凉的果园走过。黑女人们在黑暗的屋子里伸了伸紫铜色的大腿。小溪的清流汩汩而过。

一位新来的六号报童,听大家都在讨论“狐狸”。

“谁是狐狸?”六号问。

“狐狸是个浑蛋,六号。别让他逮着你了。”

“上星期一那个浑蛋一共逮着我三次,每次都是在希腊餐馆里。他怎么连饭都不让我们吃?”

三号报童想起了星期五那天早晨——他跑的是黑人区路线。

“你有多少份,三号?”

“162份。”

“小子,你那里欠账的有几个?”兰道尔先生讥讽地问。“你有没有想办法收过钱?”他一面翻着账簿一面追问道。

“他收不到钱就要人家陪他风流一回,”狐狸笑嘻嘻地说,“过一次瘾就白看一个礼拜的报。”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作弊都六年了。”

“你可以随便敲诈他们,”兰道尔说,“但账还是要收的。本恩,这个周六我想让你跟他一起去收账。”

本恩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用讥讽的口吻对着天空说:

“噢,我的天哪!难道你还指望我来监督这个小浑蛋吗?他已经骗你大半年了。”

“好啦!好啦!”兰道尔有些不高兴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跟他一起去看个究竟的原因。”

“噢,老天爷啊!兰道尔,”本恩轻蔑地说,“他账簿上的那些黑鬼,有的死去都有五六年了。你总是随便抓个小家伙就让他送报,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三号,你要是不赶快动身,我就要把你的那条线交给别的孩子了。”兰道尔说。

“哼,给别的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三号粗鲁地回答。

“噢,我的天哪!你听听!”本恩冲他的天使轻笑一声,皱了皱眉,然后板着脸朝三号猛地摆了一下头,以作示意。

“好的,你们听听他!我就是不在乎!”三号报童挑衅似的说。

“好吧,小子。现在你马上送你的报去,否则小心我敲断你的腿。”本恩板着脸转了过来,安静、忧郁地看了他片刻,然后鄙夷地说:“哎,你这个小骗子,我有个弟弟比你六个加起来都强。”

春天就像一块香气四溢的薄纱巾,轻轻地覆盖在大地上面;夜色就像一个清凉、淡紫色的碗,里面装满了果园的新鲜香味。

甘特睡得很沉,所以他低沉、起伏的鼾声把窗户震得哗哗直响。淡紫的夜色中突然爆出短促的轰隆声,36号班车开始在萨路达山坡上爬行。火车就像一只山羊正在无助地喘息着,它的车轮在钢轨上奋力直转。开车的汤姆·克莱恩凝神注视底下白瀑沸腾的山溪,静等着什么。车轮打滑了,开始转动、停一下,然后慢慢前行,就像一头负重的骡子行走在黑暗里。等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他又探出身子,朝驾驶室外张望了一下,这时候星光在钢轨上闪烁着。他吃了厚厚一块冷煎牛肉三明治,上面涂了黄油。他粗鲁地用牙齿撕咬着,黑乎乎的大指头把面包捏得面目全非。一股山茱萸和月桂树的清凉香味从铁道那里传过来。车厢经过钢轨交叉的地方时,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扳道工人板着脸站在道岔旁边,从扳道房里隐隐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他的身影隐约映在这丝灯光里。

汤姆将手臂搭在窗沿上,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什么。他的脸上戴着眼罩,正低头仔细地注视着扳道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接着他默默地转过身,从司炉手中接过一只牛奶瓶,里面还有半瓶冷咖啡,他张开大嘴,咕嘟咕嘟大口将嘴里的面包冲下肚去。

在“山谷街18号”房子前面破烂的红砖门廊里,到处都散落着泥巴、沾满了油污。火车经过那里的时候,房子被震得摇摇晃晃。三号报童把一份油墨未干的报纸折得方方正正,然后朝那里扔了过去,正好砸在木屋的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就像一块木头落在凉台上。屋子里面,爱拉·考本宁翻转了一下赤裸的身体,发出轻轻的哼哼声,似乎还在昏睡之中,同时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懒洋洋地动了动她那条紫铜色的大腿,其间夹杂着丝织物的声响。

哈利·塔格曼点起一支“骆驼”牌香烟。他一边看着印报机慢慢停下来,一边猛地吸了一口烟,吸进自己已经被油墨污染了的肺中去。他那赤裸的臂膀肌肉发达,结实得就跟他的印刷机一样。他舒服地坐在一把嘎吱作响的旧椅子里,往后靠过去,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依旧微微发热、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浓烈的香烟从鼻孔里慢慢地喷了出来。他把那张报纸随手扔在一边。

“他妈的!”他说。“排的什么版嘛!”

本恩从楼上走下来,心情忧郁地板着脸,然后驼着背朝冰箱走过去。

“我的老天!麦克,”他一边打开冰箱门,一边生气地冲排版工人喊道,“难道你们这个冰箱里除了根汁汽水和酸牛奶以外,就没有别的吗?”

“你想要什么,他妈的?”

“我想来瓶可口可乐,明白吗?”他语气生硬地说,“就是亚特兰大那个坎德勒老头的工厂生产的东西。”

哈利·塔格曼丢掉了嘴里叼着的香烟。

“消息太慢了,还没有传过来呢,本恩,”他说,“你一定要等到他们对李氏汽水的热情消退下去才行。快来!”他突然站起身说,“咱们找个便宜餐馆吃点东西去。”

他把大脑袋伸进水槽深处让温水冲洗他粗壮的头颈以及那张因经常上夜班而苍白、结实、滑稽的脸。他把手浸在满是肥皂沫的水中,肩上的肌肉像粗蛇一般慢慢蠕动着。

他用雄壮、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唱起歌来:

当心!当心!当心!

多少勇士壮志未酬,

结果不免葬身大海。

当心点吧!当——心!

大家都感到精疲力竭,开始舒舒服服地躺在安静、温暖的印刷间里休息。楼上的办公室里泛着黄色的灯光。那里也同样地躺着一些做完工累瘫的工人,他们全都伸展着四肢。报童们已经奔赴各自的送报路线。此刻,整个报馆里显得疲惫而和缓。黎明的和风轻抚着他们的脸。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了明珠般的灰白色。

令人惊奇的是,生命已经从浅紫的昏暗里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古德毕夫人强壮的“六号”棕色大马,正嗒嗒嗒地上路了,它走得很缓慢。不问便知,它拖的肯定是乳黄色的牛奶车,车上满载着特别浓稠的高价鲜奶。奶瓶摇摇晃晃,相互碰撞着,发出叮当的响声。车夫是一位满脸稚气的乡下小伙子。他的身上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和奶味。在星辰满天的黎明时分,他驾着马车,穿过露珠闪烁的田野、穿过比尔本树林,走过英式农庄砖砌的大门,前行8英里路,终于来到了城里。

在火车站对面的皮斯加旅馆里,最后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夜里轻手轻脚的声音停止了;伯妮斯·雷德门小姐赏给黑人搬运工8张一块的纸币后,也径自睡觉去了,同时还嘱咐他下午一点前不要打扰她。在火车场站,一辆火车头正在换班,大声地冲来撞去;火车开过比尔本交叉口的时候,汤姆·克莱恩慢慢拉了两下汽笛,发出呜咽哀怨的声音。这时候三号报童已经送出了142份报纸。他只要爬上鹰环斜坡的破木台阶,把那边八家的报送完就算完事了。他不安、焦急地扫视着山洼里崎岖不平的黑人区,然后朝东边的山坡望去:在鸟瞰峡后侧,东边的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星星越来越稀少。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心里想。他长着一张白胖的脸,一头厚厚的浅黄色头发。下巴又长又多肉,向后凹进去。他用舌头舐了舐干裂的下嘴唇。

一辆1910年生产的四缸七座赫德逊牌轿车正慢慢地发动起来,像个醉汉似的从车站的街边冲了出来,摇摆着驶进南端大道平坦的黑人居住区,那里正是消防队员平时演练的地方。接着车子开足了马力,以每小时将近50英里的速度向市中心驶去。火车站也悄悄从睡乡里惊动起来:从空荡荡的车棚下传来轻微的回声,锤子落在车轮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镶了铁的鞋底踩在候车室瓷砖地板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一位睡眼惺忪的黑人女工把水浇在瓷砖地板上,然后懒洋洋、神情阴沉地用一个又湿又脏的拖把在地上来回擦洗着。

现在已经5点半了。本恩3点25分就已经走出家门,去了果园。再有40分钟甘特就会醒来,接着他会起床穿衣、生起做早饭的炉火。

“本恩,”当他们二人走出印刷完毕的报馆时,哈利·塔格曼说,“要是杰米·狄恩再到我的印报间胡闹,他们就干脆再找别的人来印这份恶心的报纸好了。他妈的!我随时都可以在《亚特兰大宪法报》找份活干。”

“他今晚有没有来?”本恩问。

“来了,”哈利·塔格曼说,“不过他又溜了。我让他滚到楼上去的。”

“噢,我的老天!”本恩说。“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是总编辑!我是这份报的总编辑!’我对他说:‘我他妈才不管这些呢,你就是大总统的跟屁虫又怎么样。你要是想今天出报,就赶快给我滚出去。’你信不信,他马上就开溜了!”

天空已经泛成了灰蓝色,两个人绕过邮政局,斜跨走进安尼德三号餐馆。这是一家小型的家常饭馆,门面只有12英尺宽,位于一个眼镜店和希腊人开的鞋铺中间。

小餐馆里面,麦奎尔医生正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耐心地用叉子扎盘中的红豆吃,一次叉一个。他的周围散发出威士忌酒的刺鼻气味。他有一张肥大多肉的下巴,脸上布满了褐色的大斑点。他屠夫一般肥大、灵巧的手背上长满了毛,此时正麻木地握着刀叉。本恩一走进店内,他就转过了身子,像猫头鹰似的东张西望着,两只圆球似的红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

“喂,孩子,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他友好地大声问。

“噢,我的老天爷,”本恩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朝哈利·塔格曼猛地摆了一下头说,“你听到了吧?”

他们在柜台的下端坐了下来。就在此时,殡仪业务承办人“马面”韩斯走了进来,他虽然并不多瘦,但是身上那件黑色的长礼服使他看起来颇像一具骷髅。他那张长灯笼形的嘴巴就像马的嘴一样龇着牙,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容,一排马牙般的白齿露了出来:

“先生们,先生们……”他漫无目标地说,一边麻利地搓着两只干瘦的手,好像天很冷似的,手掌碰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声音。

“肺病行家”考克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麦奎尔医生,对他在盘子里扎豆子吃很感兴趣,他的眼神中也带着讥讽的意味。这时候他从魔怪一样的脑袋上取下长长的雪茄,夹在熏黄的手指间,然后拍了拍他同伴的肩膀。

“我们走吧。”他平静地笑了笑,冲“马面”韩斯点了点头。“要是有人看见我们待在一起,那可不太好。”

“早上好啊,本恩。”“马面”韩斯一边打招呼,一边在他下首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你的家人都好吗?”他轻声补充道。

本恩皱着眉头斜眼看了看他,然后扭过头想对端菜的服务员说句话,嘴唇微微地抖动着。

“大夫,”哈利·塔格曼装出一副推销员般毕恭毕敬的样子说,“你做一次手术要多少钱?”

“做什么手术?”麦奎尔马上大声说道,用叉子扎了一粒腰豆。

“哎呀——阑尾炎手术。”哈利说,他只能想起这个。

“肚子上动刀就要300元,”麦奎尔说完转过身咳嗽着。

“你可别让痰把你堵住了,”考克龇着黄牙笑着说。“史雷登老夫人就被痰堵住了。”

“天哪!”哈利·塔格曼说,嫉妒自己错过了这则新闻。“她什么时候死的?”

“今晚刚死。”考克说。

“天哪,真是太遗憾了。”哈利·塔格曼边说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刚刚把老太太安顿完毕,”“马面”韩斯轻声地说,“瘦得就跟皮包骨头一样。”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大工夫他水泡一样的眼睛变得湿润了。

本恩转过眉头紧皱的脸,露出很不舒服的样子。

“乔,”“马面”韩斯带着职业般的快乐说,“给我来一杯你那种防腐药水吧。”他示意似的把马头般的脑袋伸向对方的咖啡壶。

“噢,我的天哪,”本恩厌烦而低声地咕哝着,“你来这儿之前有没有洗过你那双该死的手?”他气愤地迸出这句话来。

本恩已经20岁了,但是人们想象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你想来点冷猪肉吗,孩子?”考克露着邪恶的黄牙问道。

本恩的喉咙里发出厌恶的声音,把手捂在肚子上。

“你怎么啦,本恩?”哈利·塔格曼大声地笑起来,然后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本恩离开凳子,手里端着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他点的馅饼派,挪到哈利·塔格曼一侧。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迅速朝麦奎尔医生皱了一下眉头。

“天哪,塔格曼,”他说,“他们把我们包围起来啦。”

“你听他说出这种话来,”麦奎尔医生对考克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你说呢?是我把他接到这个世上的,看着他从伤寒中恢复过来,他老爸上百次的酒醉都是我给看好的。他们一家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来找我,我有这么大的功劳还被他们骂得一无是处,可是你瞧着,他们很快就会飞快地跑来找我的。对不对,本恩?”他自豪地说完以后又扭过头看了看本恩。

“噢,听他胡说八道!”本恩说完后气呼呼地笑了,然后把瘦尖的脸埋进了咖啡杯里。他那委屈无语的样子使整个小餐馆里充满了生机、活泼和美好。他们醉眼惺忪、友好地看着他,看着苍白、轻蔑的脸上那股不屑的神气和嘴边诡秘的微笑。

“我再补充一句,”麦奎尔笨重地转过身对着考克说,“要是他家有人要做手术的话,你认为他们会找谁?你说呢,本恩?”他问。

“我的天哪,要是你给我在我身上开刀,麦奎尔,我一定要保证你没有喝醉,走路要走得平稳才行。”本恩说。

“得啦,休,”考克说,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别在盘子里找豆子吃啦。不管你是从凳子上掉下去,还是滚下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咱们走吧。”

麦奎尔迷迷糊糊地沉思着什么,眼睛直勾勾盯着盘里的豆子,叹了口气。

“快点走,你这个老糊涂,”考克起身说道,“还有45分钟你就要动手术啦。”

“噢,我的天哪,”本恩边说,边从污迹斑斑的咖啡杯上抬起头,“轮到哪个倒霉蛋了?我得准备送鲜花了。”

“我们都会有这一天的,就看早晚了,”麦奎尔口齿不清的厚嘴唇喃喃地说,“不管你有没有钱,今天还在这儿坐着,明天就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老天,”本恩暴躁地冲考克迸出一句来,“你想让他这个样子去开刀做手术吗?你还不如直接把那个人的命要了算了!”

考克从嘴巴上取下雪茄,蜡黄、病态的长脸上带着笑容:

“哎呀,小子,他只是有些兴奋而已。”他说。

淡紫色的暮色里透出珍珠般的光芒,并在光明和黑暗的边缘处同山峦相接。曙光就像珍珠般灰色的潮水一样,漫卷过田野和山岗,很快冲淡了黑夜的暮色。

年轻的杰弗逊·斯坡医生驾着一辆别克车在路口处停了下来。他走下车,举止潇洒地摘下手套,轻轻地拍了拍晚礼服上的翻领。他的脸色通红,很明显喝了不少威士忌。他颧骨高高,面容俊朗。他的嘴巴单薄、残忍、性感。他身上虽然闻不到汗臭味,但是人们很容易感觉出他是个来自山区的农家子弟。乡村学校和宾州大学的教育和镀金,使他变成了聪明的山里娃。费城的四年生活也把他彻底地改变了。

他走了进来,粗枝大叶地把手套塞进了上衣口袋。麦奎尔笨拙地从凳子上滑下来,紧紧地盯着他。接着,他肥胖的双手挥动了一下,好像在招呼什么。

“你看到了没有,”他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是珀西呀,你不认识珀西·凡德古吗?”

“我在希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斯坡优雅地说,“他妈的!这双新漆皮舞鞋把我的脚给挤坏了。”他坐在一张凳子上,举止优雅地举起那双典型乡下人的大脚板来,挤在尖小的舞鞋里,并不好看。

“他这会儿去干什么?”麦奎尔好奇地问考克,想得到点启发。

“他在希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考克慢条斯理地说。

麦奎尔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哎哟,太让我难堪了!”他说,“你还在希利亚家跳舞,你这个山里来的猪。你老在黑鬼区的那里风流胡搞,这才是真话。你少拿这个来唬我们啦!”

大家都像牛一样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珍珠般的晨光里。

“漆皮舞鞋!”麦奎尔说,“伤了他的脚。天哪,考克,10年前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腿上的毛还没刮净呢。人家不得不按倒他,费老大劲才把鞋子给穿上。”

本恩冲着心中的天使轻声地笑了笑。

“请给我来两片黄油烤面包。别烤得太焦了。”斯坡优雅地对服务员说。

“你还是要份猪肠子炒玉米吧,你这个浑蛋。你不就是吃咸猪肉和玉米面长大的吗?”

“我们太卑微、太俗气,不能跟他比哪,休,”考克说,“和他一起喝酒的都是达官贵人,社交应酬太多了。人人都瞧得起人家,如今所有黄花姑娘肚子大了都会找他去接生了。”

“说得对,”麦奎尔说,“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帮了他们不少忙。不光帮他们生出来,还帮他们弄进去呢。”

“这有什么不好?”斯坡说,“我们不能让自家的权利外溢,对不对?”

他们的笑声飞了出去,在黎明中回荡。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粗俗,我都快听不下去了。”“马面”韩斯戏谑地说,一边下了凳子。

“走之前跟考克握一握手吧,韩斯,”麦奎尔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真该让他抽点版税才对。”

洒满世界的晨光柔和又美丽,就像凯特琳娜海底的另一个透明世界,那里各式鱼儿在自由游弋。巡警雷斯利·罗伯特腰酸背痛,拖着一双扁脚,敞着衣服,懒散地走在珍珠般的晨曦中,然后停下脚步,轻轻地用手拨弄着身后的警棍,猪肝色的脸透过敞开的房门呆呆地朝里张望着。

“你的病人来了,”考克轻声地说,“便秘的警察。”

众人齐声衷心地大声招呼道:“你好啊,雷斯?”

“噢,还不错,还不错。”警官心情不佳地回答。他用手揪了揪胡子,走了过去,随口噗一声把浓痰吐进了排水沟。

“好的,先生们,祝早上好。”“马面”韩斯一边说,一边打算离开。

“记住我说的话,韩斯。对待考克好一些,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麦奎尔用手指着考克说。

韩斯脸上笑嘻嘻的,自尊心却有点受伤。

“我当然会记着的,”殡仪承办人严肃地说,“我们干的都是神圣的职业。当风暴将船只倾覆,终结一个人生命时,上帝就把一切托付给我们了。”

“哎呀,韩斯!”考克大声叫道,“你这话说得好!”

“让死者瞑目、让他们的四肢感到舒适、收殓躯体让他们的灵魂上天,这都是我们神圣的使命;这些都是我们的职责:向死者家属吊唁、抚慰寡妇的伤痛、拭去孤儿的泪珠、坚决………”

“……保证民有、民治、民享的实现。”麦奎尔接着说。

“没错,韩斯,”考克说,“你说得很对,我听了都深受感动。不仅如此,我们这样做都是不求回报的。至少,”他善良地补充说,“在安慰寡妇的时候,我从来不收取她们任何费用。”

“给寡妇伤痛的心涂防腐剂会怎样呢?”

“我说的是安抚她伤痛的心。”韩斯冷冷地说。

“哎呀,韩斯,”哈利·塔格曼插话了,此前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在去年夏天殡仪馆的业年会上,你演讲的时候不就用的这一套话吗?”

“真理百听不厌嘛。”“马面”韩斯愤愤地说着,然后便离开了。

“见鬼,”哈利·塔格曼说,“我们把他给惹急了。医生,你刚才说往寡妇身上涂防腐剂的时候,差点儿没把我给笑死。”

这时候,雷文诺医生驾着他的赫德逊牌汽车在街对面的邮局门口停下了,他大步流星地边走边摘下手套。他没戴帽子,一头贵族气质的银灰色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厚厚的眼镜片下不安地闪动着一双外科医生阴郁的眼睛。大家都认识他那张安静、随和、关切的面孔,他灰暗、削瘦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他有时候会在严肃中带着一些幽默的味道。

“噢,见鬼!”考克说,“老师也来啦!”

“早上好,休,”他边走进来边打着招呼,“你是不是又要进精神病院啦?”

“啊,瞧瞧谁来了!”麦奎尔亲切友好地大声叫道。“神刀手迪克,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全世界个人收藏胆结石最权威的人物。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样子来得正是时候。”雷文诺说,两只适合做外科手术的细手指利落地夹着一根香烟,他看了看表,“我记得半个小时以后你好像在雷文诺医院要做手术,是吗?”

“当然,迪克,你总是对的,”麦奎尔充满热情地大声说,“你是怎样对那里的人说的。孩子!”

“我对他们说,”迪克·雷文诺的情感就像是长在墙后面的花儿一样,让人闻得着却看不清,“全美最好的外科医生是个名叫休·麦奎尔的讨厌鬼,这个人经常喝得醉醺醺的。”

“哎,哎,且慢!”麦奎尔边说边举起那只粗胖的手,“我不赞同你的说法,迪克。你的用意是好的,孩子,但是你混淆了事实。你说的是全美喝醉酒时最好的外科医生。”

“你宣读过你写的那些论文吗?”考克问。

“读过,”迪克·雷文诺回答,“我宣读过那篇关于肝癌的论文。”

“那么,关于脚指头溢脓的那篇论文呢?”麦奎尔说,“你读过那篇了吗?”

哈利·塔格曼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并不完全明白究竟。麦奎尔在安静中大声打了个嗝,一时显得茫然无措。

“文章,文章,我告诉你,迪克,”他重新莫名其妙地说,“读多了文章就不会成为好外科医生。你的问题就是宣读的论文太多了,迪克,你为文章消得人憔悴。你读的文章太多了。文章会扼杀人的精神的,你是明白这一点的。就拿我本人来说吧,你有没有见过我从人身上掏出东西放不回去的?不管怎么说,我总让他们都活下来了吧?我算不上什么学者。我从来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我是靠自学当上屠夫的。迪克,我是个木匠,是个室内装饰工、机修工、水管工、电工、屠夫、裁缝、珠宝匠。我是一块粗糙的宝石、天然钻石,迪克,我是个专门修理零件的。我把他们的内部零件取出来,拾掇拾掇,弄弄干净,然后再重新装回去。我办事很经济,迪克,我把用不着的全都扔了,有时候扔掉的东西还可以拿回来再用。谁让保波普的骨质增生?谁让狗儿学会吠叫?啊哈——这下你明白为什么州长那么年轻英俊了吧?我们浑身都是用不着的零件。迪克。我们讲究效率、经济、动力!你家里有小仙女吗?没有!那就让‘金砂屯’老酒帮帮你吧!你问问本恩,他懂得其中的道理!”

“噢,我的天哪!”本恩淡然一笑,“这是什么话?”

从这儿再过去两扇门,正对着邮局的位置,彼得·马斯科利向上卷起他水果店的店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清晨珍珠般、凉丝丝的光芒洒在水果摊上,晚熟的红苹果摆成了金字塔形状,还有浅黄的佛罗里达橘子、紫色的葡萄,它们的底部都垫着木屑。铺子里弥漫着腐烂水果的味道,这里有熟透的香蕉、箱装的苹果,味道跟火药一样刺鼻。橱窗里摆满了各种罗马焰火筒、冲天火箭、转轮风车、小流氓礼花、威力巨大的“杰克逊响炮”、红色的大爆竹、一包包声音发脆的小鞭炮,各色烟花爆竹一应俱全。晨光照在店主灰白的脸上,照在他西西里人饱含毒意的眼睛上。

“别捏葡萄。要捏就捏香蕉!”

一辆街车,带着春天绿色的新装,朝广场方向驶去。

“迪克,”麦奎尔此刻清醒多了,“如果你想去,就去吧。”

雷文诺摇了摇头。

“我就在旁边当你的助手,”他说,“我不做手术,我有些害怕这种手术。这是你最拿手的,醉不醉都一样。”

“是不是要从一个女人身上取个肿瘤下来?”考克问。

“不是,”迪克·雷文诺说,“是要从肿瘤上割掉一个女人呢。”

“我敢说这个肯定有50磅重。”麦奎尔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职业兴趣。

迪克·雷文诺不禁怕痛地轻轻闪避了一下。一阵冷风吹过,他微微打了个哆嗦。麦奎尔肥厚的肩膀也像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哆嗦了一下。他看起来清醒了。

“我得先洗个澡,”他对迪克说,“还要刮一下胡子。”他的一只手搓着满是雀斑、胡子拉碴的脸。

“你可以到我住的旅馆去洗,休。”杰弗逊·斯坡边说边热心地看着雷文诺。

“我还是到医院去洗吧。”麦奎尔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雷文诺说。

“老天在上,那我们快走吧!”他不耐烦地大声说。

“你在霍普金斯医院的时候,见过凯利做这种手术吗?”麦奎尔问。

“见过,”迪克·雷文诺说,“手术前还祷告了好长时间呢,想获得一臂之力,结果病人还是死掉了。”

“祷告个屁!”麦奎尔说,“在这个女人身上祷告一点儿用都没有。她昨天晚上还骂我是下贱的东西、酒鬼、狗腿子、杂种呢。她要是有这个力气骂人,那她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种山里来的女人可不容易死呢。”杰弗逊·斯坡聪慧地加了一句。

“你想一起去吗?”麦奎尔问考克。

“不了,谢谢,我要睡会儿觉,”他回答,“那个老东西折腾得可够久的,我还以为她永远也死不了呢。”

他们动身出发了。

“本恩,”麦奎尔叫他,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态,“跟你老爹说,他要是再不给海伦休息时间,我就把他揍扁。他现在不喝酒了吧?”

“我的老天,麦奎尔,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呢?”本恩烦燥地说,“你以为我是专门看护酒鬼的人吗?”

“她可是个好姑娘啊,孩子,”麦奎尔深有感触地说。“百万中挑一。”

“休,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快走吧。”迪克·雷文诺喊了一声。

四位医务人员朝珍珠般银白色的光芒走去。小城好像被水冲洗过一般,从淡紫色中显现了出来。整个世界充满了春天般的气息。麦奎尔跨过马路,朝雷文诺的汽车走去。他舒适地坐在汽车的皮座椅上,皮革的清凉使他感到振奋。杰弗逊·斯坡猛地发动了汽车,就像骑士一样挥了挥手,然后朝前驶去。

哈利·塔格曼转过脸望着车里懒洋洋坐着的、壮实的休·麦奎尔,钦佩地说:

“老天做证!”他夸耀道,“我敢说他是天下最他妈了不起的手术高手了。”

“哎,他妈的,”掌柜附和着说,“他非得先喝下一夸脱玉米酒才能发挥他那两下子呢。给他几口酒喝,他能在你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把你的脑袋取下来再安上。”

正当杰弗逊·斯坡驾车呼啸而去的时候,塔格曼不禁有些眼红地说:“瞧,那个浑蛋,他以为自己是大富豪范德标呢,呃?狗屎一堆。本恩,你觉得他今晚真是从希利亚家做客回来的吗?”

“噢,我的天哪,”本恩烦燥地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去与不去有什么关系?”他怒气冲冲地加了一句。

“我猜小茅迪明天又要在社交专栏里胡说八道了,”塔格曼说,“‘年轻人天地’,这是她起的名!该死的!那里面简直什么人都谈,从黄毛丫头到老头列德蒙。如果连索尔·辜葛尔也是‘年轻人天地’的,那么本恩,我们俩还是三年级学生呢。哎,妈的,说得对。”他说道。服务员冲他们轻轻地微笑着,这更激励他说话的语气更加肯定了,“当美西战争开打的那一年,他的脑袋就已经秃顶了。”

服务员笑出了声。

哈利·塔格曼神采飞扬,匆忙临场发挥,他后来大声宣布道:

“克莱伦斯·费尔金夫妇昨天晚上在斯诺特伍德美丽的宅邸举行盛大晚宴舞会,纪念其幼女格拉迪丝小姐初入社交界。‘年轻人天地’成员共赴盛宴。费尔金夫妇与其女儿一道,按照当年南方贵族的礼仪一一恭迎众宾客。而弗金斯夫人携其妹凯瑟琳·西基丝小姐,即本地‘宵春园’尽人皆知的凯特小姐协助督查大衣、晚礼服、珠宝等物的存放工作。

“宴会于晚上八时准时开始。来宾先于8点45分享用咖啡和饮料,晚宴上的9道美味系由希腊名厨阿塔若斯·帕帕多普罗斯,即著名的糖果制造商、宴会承办人、专为先生女士提供咖啡服务的珠宝咖啡馆老板亲自掌勺。

“在著名的烈酒生态学家杰弗逊·斯坡到场进行急救与医疗检查服务以后,宾客开始步入舞厅,巴克纳四人‘玉米’弦乐队开始奏乐,众人翩然起舞。巴克纳先生亲司乐鼓。

“参加舞会的有:艾琳·提斯沃斯小姐、雷纳·金斯特小姐、俄费莉亚·莱格、格拉迪斯·费金斯、比阿特丽丝·斯拉茨基、玛丽·维特斯特、海伦·肖开特、以及洛弗塔·巴恩斯等小姐名媛。

“此外还有梅斯·I.C.勃特姆、U.B.佛瑞利、R.U.雷的、O.I.洛维塔、卡明斯·斯特朗、萨斯姆·霍尼、普雷斯顿·厄普达克、道斯·维克特、佩特·比格斯、奥茨·古德、J.布劳德·斯代姆等先生名流。”

本恩暗自好笑,再次把头埋进了咖啡杯子。然后,他伸出两条瘦弱的胳膊,身体也朝前拱了拱,张嘴打了一个哈欠,把一夜的疲劳、烦恼和厌恶全部释放了出来。

“噢——嗯——嗯,我的天哪!”

一束束明净的阳光铺洒在大街上。这时候甘特也醒来了。

他仰面静静地躺在金色阳光沐浴的起居室里,倾听着鸟儿的欢唱。他张开嘴巴打着哈欠,把右手伸进毛茸茸的胸毛里,轻轻地挠抓着。

外面的肥母鸡“咯咯咯”性感地叫着。快来啊,偷我吧。恭候你一整夜了,先生。

他顿时没了睡意,挺直身子,保持警觉,被单盖着他瘦弱的腿,他仔细听着那群母鸡半推半就的咯咯声。

它们从温暖的尘土里,抖一抖丰满的身体,不大情愿地站起身来。对我而言,这土地,这葡萄藤也都一样。潮湿的新土就像刚刚切开的肉,又像轮船划开的水路。松软的草地被修整得干干净净,就像新切开的肉一样朝后卷去。樱桃树下的泥土已经被锄头轻轻地翻松了。大地接受了我的种子,带给我茁壮的莴苣,就像女人一样肥软而体液充盈。还有8月里粗壮的葡萄藤——上面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什么样子?就像女人乳房里的乳汁,又像血管里奔流的鲜血。这些使她们又壮又丰满。

这一夜落花不知有多少。又到了白蜡的时节。5月底的绿苹果又将挂满枝头。6月,艾萨克家的苹果有一半伸到这边院子来了。咸肉,还有油煎绿苹果的香味。

由于突然感觉肚子很饿了,他才想起了早餐。他彻底掀掉了被单,转过身坐在床边,两只苍白患病的大脚踩在地上。他温柔地伸直了身子,移步朝那把皮摇椅走过去,坐在上面,找了一双干净的白筒袜穿在脚上。接着,他又站起来把套头睡衣从头上扯了下来,对着衣镜看了看自己粗大、骨瘦如柴的体骼、手臂上细长的肌肉、平坦多毛的胸脯。他的肚子松弛地下垂着。他迅速把双腿套进紧缩的连衫裤管里,然后把肩膀一挺,总算舒适地穿上了,然后系好了衣扣。接着他又套上了一条宽大的厚呢外裤,蹬上了一双无带软皮鞋。他一边系着裤子的吊带,一边大步走进厨房,三分钟之内就用煤油和松木生起了熊熊的炉火。在这春天的清晨,他浑身透着活力,感到神清气爽。

在鸟瞰峡,在朝露正浓的伦氏洼地,法官韦伯斯特·泰勒,这个远近闻名、事业辉煌、富贵的公司顾问(现在已经退休,但偶尔还会担任法律顾问),此刻正在他那核桃木镶壁的卧室里起身迎接晨光。他戴着一副墨镜,这更突出了他瘦长、狡猾、轻蔑的脸庞,彰显与众不同和高贵之处。他满意地眺望着窗外:一个雇用的乡巴佬正拎着满满一桶新鲜牛奶从第三牧场朝这儿走来。另一个人正在阳光下磨着闪亮的镰刀;还有一个人,正模仿着比他还要聪明的伙计——马儿,在车篷的后面慢慢地赶着双轮轻便马车。

他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黑白混血的儿子自在悠闲地从草坪上走来,他看到儿子走路时动作优美、轻捷,躯干苗条有力、骨架虽小却富有弹性。还有那聪慧的脑袋,充满热情的黑色眼睛、敏感椭圆的脸,还有那漂亮的橄榄色皮肤。他长得特别像一个西班牙上层人士。也许正是这种结合,人才真正成为人。

他在河边,再次听见了簧管,看到了缪斯的庙堂、神圣的树林。为什么在这洼谷里却不能呢?我也曾在那世外桃源生活过。

他把眼镜摘下来,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那只下垂、难看的左眼,还有面颊下方那一大块难看的疮疤。戴上那副墨镜就像戴了面具一样,使他本已敏感、性感、令人不安的睿智面容又增添了一层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这时候,他的黑人侍者走了过来,告诉他洗澡水已经准备完毕。他从满是斑点、如同拳王费茨西蒙一样的身上脱下长长的睡衣,兴致勃勃地踏进了温热的洗澡水。接着他又爬上了一张长桌,让黑人侍者用有力的大手很熟练地在他身上擦洗、搓背、捏拍,时间持续了十分钟。一切完毕之后,他穿上新换洗的内衣,外面穿上熨得平平展展的黑色衣裤。随后又在浆硬的衣领上随便地系了一根黑色的领带,扣好长至膝盖的大衣衣扣后他坐了下来,并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着吸了起来。

透过树影,在小城通向山谷的弯曲山路上,他们看见一辆廉价小汽车正一颠一簸、闪闪发亮地朝这儿开过来,车上坐着两个人。他面色坚毅,看着汽车从他的家门前经过,沿路掀起一团尘土。隐约中他看见他们通红、丑陋的山里人的面孔,脑子里清晰地出现了他们身穿灯芯绒裤、满身是汗的完整形象来。这些人在城里还有很多,大都住在郊区由砖头、灰泥建成的房子里。“世界混血人种联盟”。

接下来割草机和他们的草坪就要推进到我的山谷里来了。他把香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站在窗前迅速计算着他所拥有的东西:马匹、驴子、黄牛、猪、鸡;巨大谷仓里贮藏的谷物,田地、果园里的累累果实。又一个庄稼汉朝房子走过来,他一只手提着鸡蛋桶,另一只手拎着一桶牛油。每块牛油上都印着一束麦穗的标记,并用干净的白布松松地包着。他露出一丝冷笑:一旦受到袭击,他可以死守相当长一段时间。

在南都旅馆里,伊丽莎正在她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里睡得香甜,小屋的一扇窗户敞开着,从后廊透进微弱的光线来。这间小屋乱七八糟地拉着绳索,纵横交错;成堆的报纸、杂志堆在角落里;所有的架子上都摆放着贴了标签、半空的药瓶。室内的空气里弥漫着薄荷醇、维克肺炎清、香甜甘油的混合味道。黑人女佣来了,她走到这间组合屋下,懒洋洋地爬上陡峭的后梯,然后敲起门来。

“谁啊?”伊丽莎大声回应了一声,马上就清醒过来了,于是起身朝房门走去。她在一件本恩丢弃不要的厚实羊毛衫外面套了件灰色的法兰绒睡袍。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屋子里面纵横交错的悬挂物来回晃荡着,就像海底奇形怪状的海藻一样。楼上,在与门廊相连的那间屋子里,密苏里州来的比莉·爱德华小姐正在熟睡,她今年24岁,是约尼·L.琼斯马戏团里艺高胆大的驯狮员。后来他们在李树街学校后面的山上献过艺。她的隔壁,也就是角落那间通风良好的大房间里住着41岁的玛丽·贝特夫人,她的丈夫很少在家、长年在外面推销药品。这时候,玛丽·贝特在酒精的作用下还在昏昏地沉睡。壁炉架两端各放着一张小小的银框画像——一张是她已经不在身边的女儿路易丝,现年18岁;另一张是本杰明·甘特,躺在房前的草地上,用一只肘支撑着上身,头戴宽边的草帽,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了嘴巴。同样,在其他客房里,从前到后分别住着:在琼斯马戏团里专卖糖果的康威·理查德先生;26岁的受训护士莉丽·曼格姆小姐;53岁的威廉·巴斯克先生,他来自密西西比的赫提斯堡,是一位棉花商,兼开银行,身患疟疾,与夫人同住在这里。楼梯尽头的大房间里,住着来自佐治亚州维尔多斯塔区的安妮小姐,现年19岁;南卡罗来纳州佛罗伦斯来的赛尔玛小姐,21岁;罗丝·列文夫人,28岁,她来自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所有这些人都是绰号为“蜜糖”的艾文斯以及“百老汇美女”合唱团的成员,是受佐治亚首府亚特兰大彼得蒙娱乐公司邀请前来这里的。

“喂,姑娘们!高更佐拉公爵和林伯格伯爵马上要驾到啦。你们到时候可要好好招待他们,让他们玩得开心啊。”

“没问题的。”

“多侍候那个矮个子——他有很多钱。”

“没问题!好啊——好啊——好啊!”

我们通晓开心术,

我乐你乐大家乐。

兴高采烈加刺激,

随时准备齐出力。

我们大家都快活!

在山谷街上,(黑人)“青年会”的正对面,小城阿尔特蒙黑人居住区拥挤的娱乐中心和商业中心地带,在一面贴满海报的围板后面,26岁的黑人摩西·安德鲁最后不辨早晚地长眠于这里了。在他的口袋里,头天晚上还装满了当铺老板索尔·斯坦给他的钞票,以交换他从大律师乔治·罗林先生家偷来的东西(包括一只18K沃尔瑟姆手金表及搓绳金链、罗林夫人的订婚钻戒、三双精美的丝袜和两条男式内裤)。现在他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他的左手紧握着睡前还在痛饮的半瓶“苜蓿草”牌肯塔基黑麦威士忌,他粗壮的黑喉咙被人用刀子从左耳切到了右耳,整个割断了。这是他的仇人——28岁的杰弗逊·弗莱克拿剃须刀干的。这个人现在正乐悠悠地搂着他俩共同的情妇莫丽·弗斯克小姐,安睡在松树东街她的公寓里。摩西是在月光下被杀的。

在山谷街的木围板旁,一只饥饿的猫蹑手蹑脚地走过。法院的钟声敲过6下以后,8个黑人劳工,工装裤的裤管被水泥糊得硬邦邦的,就像孤身行动的动物一样从远处踩着沉重的步子走来。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只很小的猪油桶,里面装着他们的午饭。

与此同时,在附近一带还发生了下列事情:

基督教长老会第一教堂牧师H.M.麦克雷博士,现年58岁,冲洗完他干瘦的身体后,穿了上浆洗过的白衬衫,外面套上了硬挺的黑上衣,刮过那张洁净、并不显老的面颊后,他从寓所走下楼,开始吃他的早餐。早餐有燕麦粥、烤面包、热牛奶。他心地纯洁,为人正派,他的信仰和生活都像用砂纸打磨过的木板那样干干净净。他每次做30分钟的祷告,祝福所有人都能万事顺利。他就像一束永远照耀着仁爱与死亡的闪光,他的布道沉稳而富有激情,如同钢铁一般坚定。

自由大街上弗兰克·恩格尔医生开的疗养院和土耳其浴室里,J.H.布朗先生,这位富有的体育爱好者、《阿尔特蒙市民报》的发行者,现在已经进入了梦乡。他刚才还在蒸汽间里闷了5分钟,在澡盆里泡了10分钟,然后又在按摩室里躺了30分钟,接受了外号为“上校”的安德鲁(恩格尔的男人按摩师都知道这个称呼)从头到脚、近乎专家式的整骨疗法治疗。他的脸油光发亮,他的脚患了痛风病。

在大街的对面,即自由大街和联邦大街的拐角处,炮台山的山脚下,阿尔特蒙俱乐部楼上的中央大厅里,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黑人正睡眼惺忪地把散落的扑克筹码重新收好放进盒子里。打牌的客人们刚刚离去。他们是伍德科克先生、斯蒂克立里德先生、小亨利·彭特兰先生、纽北克先生(已退休),来自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还有上面提过的J.H.布朗先生。

“我的天哪,本恩,”哈利·塔格曼一边从安尼德三号餐馆走出来,一边说着,“当他们把那个老家伙从衣橱里拉出来的时候,我都快气疯了。他在报上写文章大谈净化社会风气以后,我也气得够呛。”

“要是塞维尔法官派人把他抓起来我也不会奇怪的。”本恩说。

“哎,那是不用说了,本恩,”塔格曼急切地说,“背后完全有伊丽莎白皇后在支持呢,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对不对?我的天哪,我敢说他整整一个星期都没了动静。他不敢再在办公室外露面了。”

在位于圣克里门路的圣凯瑟琳修道院女校里,院长特莱撒修女脚步轻轻地检查各个宿舍,每到床前她就会掀起窗帘,让果园的樱花、苹果花轻轻地飘进屋子里,落在好似林间空地里的玫瑰花一般熟睡的女孩子身上。她们湿润、微启的小嘴轻声地呼吸着,晨光恰如玫瑰花瓣洒落在她们枕边的手臂上,洒落在她们年轻、苗条的身上,洒落在她们含苞待放的粉色胸脯上。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胖乎乎的姑娘伸展四肢仰躺在那儿,肥厚的嘴唇间传来沉重的鼾声。她们还有一个钟头的睡觉时间。

特莱撒修女在两张小床之间的白色小桌上发现了一本摊开的书,是某个人头天晚上因疏忽而留下的。她脸上棱角分明,长着灰色的睫毛,在读过罗伯特·钱伯斯所撰的《习惯法则》以后,她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她用粗糙的手指抓起铅笔,写了一行参差不齐的字母:“伊丽莎白,这是垃圾——不过你自己看吧。”写完后,她温柔、坚定地走下楼,来到了书房。在那里,鲁易丝修女、玛丽修女,还有伯妮丝修女正等着她开早晨的教师会议。散会之后她坐在桌子前面写了一个小时的书稿,这是为学校孩子们撰写的浅易《生物学》——书出版后一纸风行,她很快就声名鹊起了。

接着宿舍里的钟声开始响了起来。她听见楼上年轻的姑娘子们高声的欢笑。她站起身来,看见一位名叫艾格尼斯的年轻修女正从墙边的李树下走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

在比尔本山谷底部,忽然从钢轨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火车汽笛尖声地鸣叫着。

市政厅下面那个斜坡的地窖里,市场的小摊子已经开张。系着围裙的屠夫挥着砍刀将骨头剔取下来,然后把肉块重重地扔在暗斑纸上,待草草包扎完毕后,便甩给站在一旁送肉的黑人孩子。

那位自尊心很强的黑人J.H.杰克逊,站在自己的方形菜摊子后面。他身后是两个神情严肃的儿子以及戴着眼镜、商人模样的女儿。他的周围都是宽大、斜摆的水果和蔬菜架子,这里散发着泥土和清晨特有的味道——一个大且布满褶皱的生菜、胖胖的小萝卜上还沾着泥巴、刚从菜园里出土的洋葱、新鲜芹菜、春天上市的土豆、还有佛罗里达的薄皮柑橘。

在他上方的摊子旁站着卖鱼虾的索雷尔,他从饰有油彩的冰块罐子里捞起一勺滴着水的鲜牡蛎,倒进厚厚的硬纸匣子。那些身体又宽又重的鱼——鲤鱼、鲑鱼、鲈鱼等,全都躺在铺满冰的摊子上。

屠夫米歇尔·沃尔特·柯里奇先生,刚刚痛快地吃完了早餐。他吃了煎牛肝、鸡蛋和咸肉、热饼干和咖啡,然后朝在一旁等待的一群黑人小孩中的某一位打了个手势,那一群孩子便像猎犬似的扑了上来;他骂了一声,举起砍肉刀把他们吓住。被挑中的幸远者走上前来,接过盘子,那里有点儿食物以及半壶咖啡。由于他马上要去送货,所以只得把托盘放在凳子一端的锯末中,临走前他还朝那上面吐了几口唾沫,以防被那帮饿鬼伙伴们吃掉,吐完后才快速地离开了,同时还发出得意的笑声。柯里奇先生脸色阴沉地看着这群小黑鬼。

小城的人早已经忘记柯里奇先生具有黑人血统(具有其父八分之一的血统,是他父亲老沃尔特·柯里奇和“黄种”女人甄妮结合遗传而来),因此正准备选他担任一些政治职务。但是柯里奇先生本人并没忘记这一点。他痛心地扫了一眼他的弟弟杰伊,后者并不知道他哥哥胸中燃烧的仇恨。这时候他正站在自己的摊子前面热火朝天地挥刀砍着大块的排骨,一边用意蕴深厚的男高音高唱《西边我灰色的小屋》的前几句:

蓝色的大眼闪光,

只为眉目传情……

柯里奇先生恶狠狠地盯着杰伊皮肤发黄的下巴,还有患了黄疸病、因唱歌而发颤的喉头,以及他头上短而卷曲的头发。

他妈的,他痛苦地想,不了解情况的人真有可能把他当成墨西哥人呢。

杰伊的金嗓子滑向了高音,他控制着细嗓子,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他吊起了尖尖的假音,足足持续了20多秒。所有的屠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有几位五大三粗、早已结婚的汉子甚至还掉下了泪水。

许多听者都怔住了,大家全都一动不动,甚至连狗或马都定在那里。等到最后一个甜蜜的音符缓缓融化、变成细弱的颤音时,四周就像坟墓一般静寂无声,不,简直像死了一样沉寂。这表明歌者的演唱艺术已经出神入化,达到了全人类最高的境界。人群中有一位女人哭了起来,激动得跌倒在地。说来也巧,现场正好有两个童子军,他们马上把她抬到了休息室进行急救。其中一位急忙用两块燧石敲出火花点燃了松枝;另一个用手帕打了几个结用作止血带,紧接着全场一片大乱。女人们从手指上取下戒指,从脖子上拽下珍珠项链,从昂贵的胸衣上摘下佩戴的菊花、风信子、郁金香、雏菊等。附近摊位上那些穿着体面的男人们也打起了果菜仗,他们互相投掷番茄、莴苣、新土豆、牛油、猪蹄、鱼头、蛤子、里脊和猪肉腊肠等。

在市场各摊位之间,来回穿梭着阿尔特蒙地区的许多旅馆店主。她们的眼睛东巡西扫,伸着鼻子四处搜索着,看哪儿有便宜货。她们的年龄不等,身材各异,但是砍起价来,个个态度都很坚决。她们紧闭嘴巴,露出好斗的样子。她们在鱼肉、蔬菜摊上来回巡视,有时候掐一掐甘蓝、掂一掂洋葱,或者剥开叶子看一看莴苣和菜头。你得提防这些商贩,否则就会上他们的当。要是让家里那些懒惰的黑人女佣来买东西,她们亏掉的肯定要比她们锅里烧的还要多。这些女店主绷着脸互相打量着——葛罗夫纳的芭瑞特夫人看看格兰景的奈维尔夫人;克罗尼的安伯勒夫人打量着雷文克斯的马米小姐;望景楼的莱德贝特夫人看着——

“我听说你那儿都住满了,柯曼夫人?”她询问道。

“哦,我那儿经常住得满满的。”柯曼夫人说。“我的房客大都是长住客。我才不愿意侍候短期房客呢。”她傲慢地说。

“嗯,”莱德贝特夫人心情不悦地说,“要是接收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我那儿肯定也会住满的。前两天我还说……”

在繁忙的六、七、八三个月里,成群结队的游客蜂涌来到这座山城,人数越来越多。这样,小城的各种设施和条件也需要不断得到改善,以便满足日益增长的需求。除了8家高档豪华酒店以外,1911年在商务处注册的还有250多家私营宾馆、旅店、疗养院,可以满足所有来此经商、游乐、疗养病人的需要。

在车站上就把他们给拦住。

正在这时,三号报童已经送完了报,蹑手蹑脚地踏上山谷街那幢房前的泥泞台阶,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然后把门推开来,在黑暗中朝爱拉·考本宁睡的床摸去。他一碰到她的身体,她就像吸了毒似的哼哼几声,然后朝他转过身子,睁开惺忪的睡眼,使劲地把他拉到身前,压在她铜色的大膀子下,举止粗笨、充满肉欲地爱抚着他。汤姆·克莱恩拖着沉重的步子迈上位于贝雷特大街他自己家的台阶,手里还摇晃着小小的空铁桶。本恩和哈利·塔格曼一道返回了报馆。在伍德森大街的房子里,尤金突然被楼下甘特大声的叫喊惊醒了。他转过脸,看见蔚蓝的天空已经透出了玫瑰般的红色,就像娇嫩的玫瑰花瓣正一片片飘落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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