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莎士比亚,快点起来吧!他果然起来了。这位诗人在新的世界里,变成了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的人物。他并不是某个朝代的诗人,而是名垂千古的伟人。当然,纪念莎翁诞辰300周年,也只有300年才会经历一次。从马里兰州到俄勒冈州,人们都虔诚地举行各种纪念活动。当81位国会议员被博学多闻的新闻记者问及最喜欢莎翁的哪一句诗时,他们马上应声引用波洛尼厄斯的台词回答说:“最高的真理,就是忠于自己。”《天鹅》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全国各地的中小学都在排演这出剧目,举行庆祝游行、征文活动来纪念他。

《独立》杂志刊登了詹多斯所绘的莎士比亚肖像,尤金把它撕了下来,钉在他后面屋子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上。后来,由于深受大家广泛引用本·琼森赞美之词的影响,他又在画像的下方潦草地写了几个歪歪倒倒的大字:“我的莎士比亚,起来吧!”画像上莎翁的脸显得很胖,“从没有见过这么愚蠢的脸呢”——正瞪着眼睛率直地盯着他,颌下的山羊胡子显得既土气又自负。在他非凡风采的照耀下,尤金开始埋头于散乱的稿纸中,打算撰写一篇纪念文章。

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了。由于他不够谨慎,在离开房间的时候把诗人的画像留在了墙上。等到他返回的时候,本恩和海伦已经看到了那幅画像,也看到画像上的题词。从此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叫他——吃饭、接电话、出去跑腿等,总能听到富有诗意的叫喊声:

“我的莎士比亚,起来吧!”

他满面通红,又怨又气,只好乖乖地起来。

“请我的莎士比亚把饼干递过来,好不好?”或者,“可不可以劳驾我的莎士比亚,给我递一下牛油?”本恩经常皱着眉头,这样开他的玩笑。

“我的莎士比亚!我的莎士比亚!您是否还想要一份苹果馅饼?”海伦说完后又后悔地笑了笑,接着又说:“真是罪过!我们不应该拿可怜的小孩子开玩笑。”她笑着用手挠了挠自己又长又直的下巴,眼睛望着窗外,茫然且心怀歉意地笑着。

尤金在文章里写道:“他的艺术是全世界共有的。他能透彻、全面地理解人生;他智慧海洋里的浪花拍打着所有思想的岸边。他集中了人类各行各业的全部智慧:律师、商人、军人、医生、政治家。具有科学头脑的人无不赞叹他渊博的学识。在《威尼斯商人》一剧中,他像一位业务娴熟的法律专家,把最艰深的法理剖析得透彻无比;在《李尔王》一剧中,他居然大胆地开出了对症处方,说睡眠是治疗年迈国王神经错乱的良方。‘忧心使人像脱了线的衣袖,只有睡眠才能缝补。’就以这一行台词,即可表现他在300年前已经预见到了现代科学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笔下的人物全都具有极大的同情心,而且个个丰满、生动。他和剧中的人物共同欢笑,而从不嘲笑他的人物。”

尤金凭这篇作文获得了奖章——一块古铜或别的什么更为结实的金属制成的奖章。上面压印着诗人模模糊糊的侧面像,还有“W.S.1616—1916”一行字。真是漫长、富有意义的一生啊。

莎士比亚戏剧人物露天游行庆典的构想既简单又完美。此次活动的策划人是乔治——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据说他曾经在本恩·格里特剧组里担任专业演员。所有的台词都由他执笔,因此,所有的台词也都为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撰写。洛克哈姆博士担任此次“历史之声”露天游行的主持人。阿尔特蒙所有参加表演的天真中小学生们个个都像哑巴一样,默默地排着队,在他的指导下进行表演。

尤金饰演“哈尔王子”。演出的前一天,他的戏服才从费城运到。在约翰·陶塞·伦纳德老师的指导下,他穿上了那一身行头。装扮完毕后,他不好意思地站在学校的走廊上,接受老师的检查,他用手指拨弄着身上的铁皮佩剑,眼睛疑惑地看着腿上那双粉红色的长筒袜,袜子的长度只有他那两条细长腿的四分之三,还有大约六英寸多的大腿精光地暴露在外面。

约翰·伦纳德老师郑重其事地打量着他。

“喂,孩子,”他说,“让我瞧一瞧!”

他抓住丝袜的顶端,朝上用力拽了拽,除了把袜子拉脱了几根线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于是约翰·陶塞·伦纳德老师不禁大笑起来。他简直难以自抑,直笑得弯腰捧腹,顺着走廊的栏杆无助地滑倒在地,过了好长时间才透过气来,喉咙里满是浓痰唾沫,嘴巴还不停地呻吟着,很久才恢复过来。

“噢——噢,我的天哪!”他喘着气说,“对……对不起!”他喘着气,看着他学生满是气愤的脸。“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滑……滑稽的事……”话音未落,他再次瘫软得说不出话来。

“让我来帮帮你吧,”艾米小姐说,“我正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她递给他一件宽松肥大、绿色亚麻布缝制的小丑套装。这是以前在万圣节聚会上用过的行头。尤金穿在身上显得又松又长,裤脚一直拖到了足踝上。

他无奈、迷惑地望着艾米小姐。

“这不太合适吧?”他问她,“哈尔王子从来不会穿这种装束的,对不对?”

艾米小姐看了看,接着她高耸的胸脯开始起伏起来,圆润的女低音发出了一阵笑声。

“是的,没错!棒极了!”她大声地喊道,“不管怎么说,哈尔王子正是这副打扮。谁都看不出来,孩子!”她笑得往后面的藤椅上一仰,沉重地跌坐了进去,椅子被压得嘎吱直响。

“噢,我的天哪!”她不停地呻吟着,眼泪都笑出来了,“我还从没有见过……”

游行庆典是在草坡环绕的“庄园”举行的。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站在碧绿的低洼处——就像一个圆形的露天舞台。他的观众全部环坐在四周的草坡上。当一大队穿着奇装异服的学童,装扮着诗词作品、戏剧中的人物,从草坡上浩浩荡荡地走来,并经过洛克哈姆博士的时候,他开始用格律工整的叙述诗把每个人物尽情描述一番。博士本人穿着英国“复辟时代”的装束——这是他从心底一直非常推崇的一个时期,因为这种服装可以显露出肌肉发达的小腿魅力。他两条粗壮的大腿被裤子的褶边掩住了。

尤金站在草坡上边的大路上等着,他的前面有一排树墙。这时候正是风和日丽的5月初。站在他身旁和他一同等候上场的是“博士”汉斯(饰福斯塔夫)。他坚强的小脸笑嘻嘻的,就像猴子一样,身上的戏服里塞满了棉花假充胖子。他咧着嘴笑着,还时而挥拳捶向自己浮肿的大肚子,每次捶过之后都会留下深深的凹印。

他冲尤金做了个鬼脸说道:

“喂,哈尔王子!你的样子可真他妈的难看。”

“你也不见得有多好看,杰克。”尤金回敬他。

站在他背后的裘里斯·阿瑟(饰麦克白),拔出剑来向他挥舞着。

“我向你挑战,哈尔王子!”他说。

在刺目的阳光下,两个人的铁皮宝剑快速地碰撞在一起。其他扮演莎翁戏剧人物的演员,全都东倒西歪地躺在草坡上,像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说笑不停。裘里斯·阿瑟一剑刺过来,被尤金挡掉了。紧接着,他暗地里又反身一剑猛然刺向“博士”汉斯软绵绵的棉花肚皮。这一伙千古不朽的戏剧人物爆发出尖锐的怪笑声。

助理导演艾达·纳尔逊小姐怒气冲冲地从人群中跑了过来。

“嘘!”她大声地嘘着。“嘘——嘘!”她真的有些生气。整个下午,她就一直这样大声地嘘着。

这时候,罗莎琳德横坐在马背上,随着马蹄的迈步她的身体也优雅地摇晃着,她正朝这边走过来;她是女修道院里娇艳的小美女。她坐在马背上冲尤金嫣然一笑。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把一切都忘记了。

在草坡下面的道路上,人群正在慢慢散开,三三两两地变成许多小小的碎片,只听见草坪的低洼处传来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的欢迎声。博士声音洪亮、热火朝天地开始致欢迎词。

可是与莎士比亚有关的活动还没有开始呢。走在游行队伍前列的人代表“过去与现在之声”——他们所象征的似乎与纪念莎翁的主题毫不相干——但为了商业利益,他们只好这样安排了。“过去与现在之声”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这一队列由史华兹堡百货商店的四位女店员组成,她们穿着端庄的薄衣纱裙,脚上穿着凉鞋,手里拿着公司的旗帜走了过去。博士以更加雄辩的五音步诗句描述:

公正的商业,文艺的姊妹。

汝等在人生的舞台上拥有一席之地。

游行队伍一队一队地走了过去:金斯堡女装店——“时尚的明镜,体型的模子”;布拉德利食品市场——“昔日波摩娜女郎恩赐的果实”,别克汽车行——“奥克塞斯和英第的战车。”

他们走过来走过去——就跟秋天小溪上方的薄雾一样壮观。

走在这批队伍最后面的是一排排队列整齐、人数众多的小天使。他们都是阿尔特蒙主日学校的学生,全都身穿白衣队服,手里紧握象征自由的小旗子,总数达2000面之多。谁也不知道这群上帝的小天使代表了历史上的哪次重大事件。他们开始朝低洼的地方走去,他们的老师们跟在一旁细致入微地看护着他们向前迈进。他们一边拍着手,踏着脚,嘴里还数着: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孩子们,快点走!”

当他们靠近洼地的时候,隐藏在树林里的乐队开始奏起了音乐,欢迎他们的到来。所奏音乐都是各个教派的圣歌:浸信会演奏的是一曲简洁的《古老的宗教》;卫理公教派演奏的是《在河边等你》;长老派演奏的是《万世的岩石》;圣公会演奏的是《耶稣,我灵魂的爱人》;一群犹太儿童掀起了音乐演奏的高潮,他们奏的是崇高的进行曲《前进吧,基督的战士》。主日学校的队列经过时,并没有引起任何笑声。整个演出中间隔了一个空当。

“哎呀,感谢上帝!”拉尔夫·罗尔斯在庄重、平静的气氛中粗声粗气地说。扮演莎翁剧中人物的演员大声地说笑着,喧闹地排着队列。

“嘘!嘘!”艾达·纳尔逊小姐又开始嘘了起来。

“去她的,她以为自己是老几呀?”阿瑟说,“像个蒸汽阀门似的!”

尤金这时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学生维奥娜那两条曲线玲珑的秀腿。

“哇!”拉尔夫·罗尔斯习惯性地大声惊叹道。“大家快来,看看谁在这儿!”

她不偏不倚地向人群所在的方位投去火辣辣的一瞥,但是谁也不知她心里惦记着哪一个。

艾达·纳尔逊小姐看见博士正在向她传递某种暗示,于是小心翼翼地把队伍按照两人一组进行了分组,然后带队朝草坡下低洼处的舞台走去。

“威尼斯的摩尔人”(乔治·葛雷夫饰),不顾背后七嘴八舌的讥笑声,脸上带着羞怯、不自然的傻笑,步履蹒跚地朝坡下走去,难掩两条笨拙大腿带来的尴尬。

“别忘了告诉大家你是谁,”“博士”汉斯喊道,“否则别人还以为你是杰克·琼斯呢。”

小镇上的市民们第一次在春天里穿上了白衬衫,全都围坐在草坪上,一本正经地俯视着下面树丛里错误百出的小型喜剧;环绕的山峦、高踞其间的诸神,都在俯视与这座小城不相称的大剧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要是从象征意义来说,这一哲学的基本点就像本书的作者俯视书中发生的一切。

“该到你上场了,哈尔王子。”“博士”汉斯用肘轻轻地推了推尤金。

“快上场吧,小子。”裘里斯·阿瑟说。“你穿这套戏装演这个角色真是棒极了。”

“他的这身打扮还真不错呀,”拉尔夫·罗尔斯说,“小子,你会把他们笑晕的。”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他们朝草坪低洼处的舞台走下去,远远就听见观众们惊异的笑声,其间还伴着窃窃私语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在他们的前面,洛克哈姆博士刚刚介绍完“苔丝德蒙娜”,那位女演员优雅地向观众躬身行礼、谢幕,然后走下台去。这时候,博士开始介绍“奥赛罗”,这位扮演英雄奥赛罗的演员显得忸怩而愚笨,站在那里直发呆,等到折磨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大步离去。接下来博士又把注意力转向了“福斯塔夫”,并且兴致勃勃、语调轻松地介绍这个挺着棉花大肚子的角色:

现在,悲剧一去无形踪,

小丑登场笑哄哄。

福斯塔夫,你这个老朽的弄臣、好色的老头,

害得君王终日嬉戏不问时政,

你凭嬉闹托词搅得举国天翻地覆——

这时候观众的笑声越来越大,“博士”汉斯眯着眼睛看了看周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猛然滑稽地移动了一下因填塞了杂物而显得笨拙的身体,沙哑着嗓子冲站在一旁的尤金低声说道:

“哈尔王子,你觉得怎么样?我他妈的演得还不错吧?”

尤金目送着他的伙伴离开了,满眼里都是绿色,面前模糊不清。这时候他才猛然感到一阵不自然的静默降临在乔治·洛克哈姆博士的脸上。“历史之声”暂时沉寂了。他的长下巴耷拉着,微张着嘴巴。

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吃惊地看了看左右,想得到别人的帮助。他转了转眼珠,乞求地望着坐在上边的艾达·纳尔逊小姐,但是她却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侧。

“你装扮的是哪个角色呀?”洛克哈姆博士嘶哑地问,小心翼翼地拿一只多毛的手掌掩住了嘴巴。

“哈尔王子。”尤金回答,也同样是沙哑的声音,半掩着嘴巴。

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惊得倒退了几步。他们的问答已经清楚地传到了坐在前排观众的耳朵里。可是不等观众的笑声爆发出来,他已经镇定下来了:

锄强扶弱者的朋友和伙伴,

你大智大勇,人称哈尔王子——

陡然之间,笑声从天而降,就像潮水一般汹涌澎湃,听起来粗野狂放、地动山摇。这场笑声淹没了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以及他口中的台词。笑声!笑声!笑声!

海伦在6月里出嫁——对未婚的女性来说,据说6月是神圣的时期,但是在这个月份里结婚的人很多,神的赐福也不一定保险无虞了。

5月的时候,她结束了巡回歌唱生涯,返回了阿尔特蒙。她曾经参加了亚特兰大歌剧周的表演活动,回来的时候取道汉德森,顺便探望了黛西和赛尔本夫人。正是在那里,她找到了自己的终身伴侣。

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并不陌生。多年以前,她在阿尔特蒙就跟他认识了。他曾经在那个地方短期生活过,当时是在伟大而仁爱的企业——“联邦收银机公司”做地区代理。之后,他又奉客户之命,带着他的生财和勤俭之道,全国各地到处游走。目前,他和妹妹、年迈的母亲住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小城里。他的老母亲年老体衰,腿脚不便,但是她的食欲却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他对她们两人恪尽孝道,宽厚仁爱。“联邦收银机公司”为他多年的孝心尽责大为感动,遂给了他优厚的薪水,算作对他的褒奖。这个人的名字叫作巴顿。巴顿一家的生活过得很不错。

海伦秉承甘家人所特有的方式,出人意料地从外面返回了。某一天下午,就在全家人齐聚在南都旅馆的厨房里时,她却突然从天而降,推开了房门。

“嘿,各位好!”她招呼道。

“哎呀,我的老……老……老天,”卢克稍停了一下说,“看看谁回来了!”

两个人满心欢喜地拥抱在一起。

“哎呀,究竟怎么回事?”伊丽莎大声地叫了起来,把手中的熨斗放在熨衣板上,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走路了。她们俩互相亲了亲。

“我刚才正在想着你呢,”伊丽莎说完后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你突然回来,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我早有预感了。我不知道你们把这种感觉称作什么——”

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噢,我的天哪!”女儿开始抱怨起来,语气显得很愉快但也略带一丝愠意。“你别再拿彭特兰家的那套疯话来糊弄我了!我一听到这个就起鸡皮疙瘩。”

她边说边向卢克滑稽地使了一个眼色。卢克眨了眨眼睛,突然转过身狂笑起来,用手在母亲的胳肢窝下猛挠了一把。

“走开!”她尖叫起来。

卢克发疯般地哈哈大笑着。

“哎呀,你这个家伙!”她烦躁地说,“你简直疯了!”

海伦嘶哑地笑着。

“那么,黛西和孩子们都好吗?”伊丽莎问。

“我想都还不错吧,”海伦有些不耐烦地说,“哦,天哪!”她又笑了起来,“我可从没有见过这种人!光给他们买玩具和礼物,就花掉了我50块钱!而且他们连一声感谢都没有。黛西觉得这都是她应该得的!自私!自私!太自私了!”

“我的天……天……天哪!”卢克护着姐姐。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姑娘。

“我告诉你,在黛西那里,干什么事都得由我自己来掏腰包,”她气哼哼地说,“要不是非去不可,我根本不愿意在她那里多待一会儿的。我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是在赛尔本夫人家里度过的。一日三餐也差不多都在那儿吃。”

现在,海伦比以前更加渴望独立了。她渴望拥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儿女。她再也不愿意听命于别人了,她的这个念头特别强烈。她付出的多,得到的回报却很少。

“哎呀,我这下子算是被套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被什么套住了?”卢克问。

“我总算要结束这一切了。”她说。

“上天保佑!”伊丽莎尖声地叫起来,“你还没有结婚,对不对?”

“还没有,”海伦说,“但是马上就要结了。”

后来她给大家讲述了她跟那位收银机推销员休·T.巴顿之间的事。她说这个男人非常忠诚老实,心地非常和蔼善良,但是并没有提到伟大的爱情。

“他比我大10岁。”她说。

“嗯,”伊丽莎噘着嘴,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好丈夫。”过了半晌,她又问:“他有没有房产?”

“没有,”海伦说,“他挣的钱全被一家人花掉了。我告诉你,他们的日子过得可滋润呢。一年到头都雇了两个用人,那个老夫人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结婚以后你们打算住在哪里?”伊丽莎急切地问,“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吗?”

“不,我才不会呢!我才不会呢!”海伦缓慢、坚决地说,“天哪,妈妈!”她不耐烦地说,“我想拥有自己的家。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这一辈子一直在服侍别人。从此以后,我该让别人来服侍服侍我了。我可不愿与七大姑、八大姨住在一起。坚决不行!”她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卢克局促不安地咬着指甲。

“哎呀,他算是讨……讨……讨了个好女……女……女人,”他说,“我只希望他自己能意识到这一点。”

海伦听了深受感动,于是夸张、讥讽地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找到热心的支持者了?”她边说边严肃、怜爱地看着弟弟,“嗯,谢谢你,卢克。你是一个真心为全家利益着想的人。”

此时,她那张大脸变得恬静而热诚。脸上透出无限的沉着,焕发出黎明和雨水般的优雅与美丽。她的眼睛就像小孩的双目那样明亮、对别人充满了信赖。她的内心毫无邪念。这种美德始终不会改变。

“你有没有告诉你爸爸?”过了一会儿伊丽莎问。

“没有,”她稍停了一下才回答,“我还没有告诉他呢。”

大家在沉默中惊奇地想起了甘特。她的离开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我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海伦愤愤地说,好像有谁把她的这种权利剥夺了似的,“我和任何人一样都有权利。我的天哪,妈妈!你和爸爸已经过上自己的生活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想法吗?你觉得我就应该像现在这样一直照顾爸爸,是不是?”她越说声音越大,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伊丽莎慌忙安慰她。

“你这一辈子都为别人操……操心,从不过问自己的事,”卢克说,“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没有人会感激你的。”

“哼,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一点没错,决不会了!我要有自己的家,我要生儿育女,我一定会拥有的!”她态度坚定地说。过了一会儿她又温柔地说:

“可怜的老爹!我很想听听他的想法。”

甘特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们一家人经过刚开始的惊讶之后,很快就把各种新鲜事物融进了自己固有的生活中。即使发生巨大的变故,也只不过在思索和无意中扩展了他们的心灵而已。

休·巴顿先生到山城来拜见他未来的岳父家了。所有人都为他的到来兴奋不已。他悠闲惬意地驾驶着一辆1911年生产的别克牌跑车,棕色的车身上落满了尘土。车子到达的时候,从尾部冒出一股烟雾,汽车的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他的身材细长,体态优雅,气色不大好,瘦得有些憔悴。他的穿着倒干净、整洁、得体。他不慌不忙、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座驾,阴郁的嘴角叼着一根长长的雪茄。他不慌不忙地脱下手套,然后又悠闲自得地摘下了那顶足能容下10加仑液体的大灰呢帽——这顶帽子是他全身无可挑剔的装束中唯一一件令人惊异的东西——然后,他郑重其事地抖了抖两条修长的腿,想弄平裤管上的褶皱,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褶皱。然后,他才从容地沿着走廊来到南都旅馆的门前。甘特一家人早就聚集在那里恭迎他的到来。他一边走一边镇定自如地取下叼在嘴里的雪茄,夹在瘦而多毛的手指间,那只手却剧烈地颤抖着。他那一头梳理得整洁的稀疏黑发,此刻却被顽皮的春风吹得有些凌乱。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未婚妻,不禁露齿而笑,神情庄严而高贵。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那一口黄色的金牙。他们两人见面后相互致意,然后拥抱亲吻。

“休,这是我的母亲。”海伦说。

休·巴顿徐徐地、彬彬有礼地弯下腰来,向她致意。他敏锐的目光凝视着伊丽莎,使她感到局促不安。他扭动着嘴巴,又露出一丝颇具讽刺且印象深刻的笑容来。在场的人都觉得他正准备说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您好吗?”他边问边抓住了她的手。

于是大家都觉得休·巴顿先生已经将那句重要的话说出了口。

接着他同样郑重其事地依次向每个人致意问好。大家都被他这种高贵的气派镇住了。然而,卢克却忍不住迸出一句话来:

“巴……巴顿先生,你有好福气娶了一位贤淑的好姑娘啊。”

休·巴顿缓缓转过身来,敏锐的目光盯着他的脸。

“大概是吧。”他板着脸说。他的声音低沉且一板一眼,夹杂着令人难忘且不耐烦的腔调。他故意在摆架子,想让别人知道他很了不起。

接着是一阵令人发窘的寂静。他转过身来,冲尤金和蔼地笑着。

“想抽根雪茄吗?”他从背心的上排口袋里掏出三支粗大的雪茄烟,捏在洁白、微颤的手指间,向尤金递了过去。

“谢谢,”尤金装出一种闲游浪荡的样子说,“我抽的是骆驼牌香烟。”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来。休·巴顿先生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盒火柴,划着了一根让他点烟。

“你为什么要戴这样的一顶大帽子呢?”尤金问。

“心理作用,”他说,“别人见了就会引起注意。”

“我说!”伊丽莎忍不住笑起来,“这可真是个聪明的办法,不是吗?”

“的确是的!”卢克说,“起个宣传作用!有很好的宣传效果!”

“没错,”巴顿先生慢吞吞地说,“跟人打交道,一定得抓住对方的心理才行。”

他的这句话好像反映了他为人处世的作风:稳健的攻势和拘谨的掠夺。

大伙儿都很喜欢他。于是一家人全都涌进了屋子。

休·巴顿的母亲已经74岁了,但却像个50岁的健康女人,她活力四射、饭量抵得上两个40岁的女人。她的身体结实有力,身高6英尺,体格跟男人一样魁梧。她满脸是肉,下巴肥大而结实,一副养尊处优、自鸣得意的样子。她的嘴里长着两排黄黄的大板牙,咬起东西来又快又好。她啃起玉米棒子来就跟吃蛋糕或者布丁一样毫不费力。她的舌头有点小毛病,吐字有些混浊不清,所以她说话的时候往往会故意加重每个字的发音。在平时,她会极其小心地掩盖这一不足,但是一到发表高见的时候,这个缺陷不仅不会降低、相反倒增加了她的威严。她是一位热心的共和党分子——为了纪念亡夫而加入该党——任何人,只要和她的政见不一致,她就会非常厌恶。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或者有谁得罪了她,她平时仁慈的脸上马上就会阴云密布,宽阔的下嘴唇噘得像窗户上的卷式百叶窗。可是,一看见她步履蹒跚,一只大手紧握沉重的拐杖,支撑着前倾的沉重身体时,人们不禁会产生一种“老贵妇”驾到的感觉。

“她可是一位贵妇——一位真正的贵妇,”海伦骄傲地说,“谁都能看出来!和她保持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上流人士呢。”

休·巴顿的姐姐詹妮弗·伍德森夫人现年38岁,长得跟她弟弟一样,面黄肌瘦,高高的个子。她虽然体形瘦长,神情憔悴,但是穿戴得倒很优雅得体。她已经离了婚,在他们的谈话中,她只字不提那位前夫;有一两次他的名字不巧被人提到了,这时候现场一下子变得阴沉而寂静,随后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好像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

“他简直就是个畜生,”休·巴顿骂道,“一条低贱的狗,他待我姐姐非常恶劣。”

巴顿老夫人听后,往往会摇晃着自己的大脑袋表示同意。她对儿子的所有高见都会表示肯定和赞同。

“唉——唉——”她说,“他可是个混账东西。”

他们所指的这个姐夫造的孽,就是“在外面胡搞女人”。

他的妹妹薇芙面容削瘦,脸上带着毫不餍足的表情。她举止僵硬,却装出一副活泼的样子。她待人接物有些过于热情、客气了。她的穿着也非常漂亮。她的工作性质似乎跟房地产业有些关联,她常常大言不惭地吹嘘一些微贱的事,吹嘘自己快要做成一笔“大交易”了,实际上这些全是胡编乱造的东西。

“哥哥,我已经万事俱备啦,”她有时候会这样兴高采烈、充满自信地说,“一切都按我的计划进行着。公司的法律顾问今天对我说:薇芙——你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能做成这笔生意的人了。放手去干吧,姑娘,成功了你会发大财的。”诸如此类的话。

尤金觉得她的说话风格跟他哥哥史蒂夫不相上下。

可是这一家人互敬互爱、感情融洽,给人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他家这种不同寻常的忠诚、历久不渝的安宁气氛,使甘家的人感到困惑、不安。所以他们内心有一丝莫名的感动,也有点厌恶。

婚礼前的两个星期,巴顿家的人来到伍德森街甘特的住宅,并在那里安顿了下来。他们住下还没到三天,海伦就跟巴顿老太太闹别扭了。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海伦一开始对未婚夫家人的那种热情很快消失了。她与生俱来的那种占有欲过于强烈了,所以她无法同别人分享别人的爱,也无法跟别人分享任何东西。她想完全独自占有。当然,她本人也很慷慨,乐于施舍,但是在家里,只能有她一个女主人,这就是她天性里固有的原则,没有别的办法。

正是在这种本质力量的驱使下,本性很快就会暴露出来,并跟老夫人作起对来。

巴顿老夫人也觉得自己吃了不少的亏。她想让海伦明白,像她那样的姑娘能嫁给她儿子这样的做丈夫,毫无疑问是上辈子烧高香得来的结果。

老夫人心情沉重地独自坐在甘特家凉台的摇椅里,在黑暗的夜里说:

“海——海伦呀,你嫁的可是个好小伙子哪。”她肥大的脑袋左右摇摆着,好像要跟人吵架似的,语气很重,“我必须要说,算你有福气,找了一位好小伙啊,海——伦。没有哪个小伙子比我家的休儿更好的了。”

“哦,这个我不大清楚,”海伦恼怒地说,“我看他也不见得吃亏吧。我也觉得我本人还不赖呢!”她说完后,开始粗声粗气、嘶哑、开心地大笑起来,想以此来掩饰自己心里的怨气。但是,谁都能看得出她很生气,唯独巴顿老夫人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找了个借口回到了屋子里。满面怒容,声嘶力竭地对卢克、尤金或任何跟她具有共同立场的人发起火来:

“你们听见了没有?你们听见了吧?你们看不出我以后要忍受的一切了吗?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吗?你们还怪我不愿和那个该死的老太婆待在一起吗?还怪不怪我了?你们看清楚她是怎样称王称霸了吧,呃?你们看见她一有机会就唠唠叨叨、给我找碴了吧?她舍不得把她的宝贝儿子送人。当然不会!他是她的饭票嘛。她们把他的血汗全都榨干了。哼,即使到了这步田地,要是非得让我在两个人中间作个选择的话……”说到这里,她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再也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逐渐平静下来了,于是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你们现在总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同他们家的人分开住了吧!你们明白了,是不是?你们还怪我吗?”

“不怪你。”尤金吸了一口气乖乖地说。

“真他妈的可耻!”卢克护着姐姐说。

就在这当儿,从凉台上传来巴顿老夫人慈祥中带着威严的声音:

“海——伦!你在哪里,海——伦?”

“噢,见鬼去吧!见鬼去吧!”海伦低声地嘲弄道。

“在这儿,有什么事吗?”她大声回答。

你看见了吧,她就是这副德行。

她的婚礼预备在南都旅馆举行,因为她要举办一个盛大的结婚典礼。她打算邀请很多朋友。

随着她的大喜日子一天天临近,她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紧张,难以控制。她凡事都要体面,毫不马虎。由于旅馆里还有几位不三不四的客人赖着不走,她开始冲伊丽莎大动肝火。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是想让这帮家伙在休和他的家人面前出丑吗?他们会怎么想?难道你一点都不想顾及我的面子吗?我的天哪,你打算在我结婚的当天晚上让这所房子里装满放荡的女人,是不是?”她的嗓门又高又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哎呀,孩子!”伊丽莎左右为难地说,“你说的什么话啊?我并没有看见什么不规矩的事呀。”

“难道你瞎了眼吗!人人都在说闲话呢!其实,那两个家伙已经睡在一张床上了!”最后这句话,指的是旅馆里的一个浪荡嗜酒的小伙子,以及一位年轻漂亮、患有轻度肺病的姑娘。

于是尤金被派去把那对野鸳鸯从他们的安乐窝里给轰了出去。他神情严厉地站在那位姑娘的房门外面,隔着门缝朝里张望着,能隐约看见人影的晃动。经过六个小时的对峙,屋里的对抗者终于投降了,男的走了出来。尤金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却为自己不辱使命而感到自豪——他向这位玷污了他家门庭的家伙下了逐客令。那个小伙子带着醉意,爽快地表示同意,马上就乖乖地走了。

在这次房客清理运动中,波特夫人没被赶走。

“不管怎么说,”海伦说,“我们没抓到她什么把柄。就让别人说去吧。我喜欢她。”

蕨草、鲜花、盆栽植物全都准备好了,结婚礼物、宾朋好友都相继到来。长老会牧师拖着长长的鼻音嗡嗡地念着证婚词。宾朋满座,乐队高奏欢庆的《婚礼进行曲》。

摄影师的镁光灯下,新郎休·巴顿和新娘无精打采、神情呆滞;甘特、本恩、卢克和尤金腼腆、开心地笑着;伊丽莎则悲喜交加;赛尔本夫人的脸上露出了神秘暧昧的笑容;献花的女孩打扮得漂亮而别致;珍珠·汉斯快活不已,咯咯地笑着。

拍照仪式结束之后,伊丽莎母女二人手臂相挽,哭作一团。

伊丽莎面对各位宾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儿子讨了媳妇不认娘,女儿永远是自己人。”

宾客们听后都会好言安慰她几句。

这对新人费了很大周折才从拥挤、贺喜的人群中里脱了身,他们二人神情疲惫,面色苍白,惊恐得不知所措,连忙上了轿车。一切总算结束了!他们当晚要在炮台山饭店过夜。本恩事先已经为他们订好了新婚套房。第二天,他们将会去尼亚加拉共度蜜月。

临行之前,海伦忍不住姊弟旧情,亲了尤金一下。

“我会在秋天来看你的,我的亲亲。你在学校里安顿好后就来看我们吧。”

休·巴顿打算和妻子开始新的生活,他决定搬到州府去。甘特已经大体上决定送尤金上州立大学了。

但是次日清晨,休与海伦并没有按原计划去度蜜月。因为在当天夜里,巴顿老夫人住在南都旅馆里,忽然出现了剧烈的恶心呕吐。婚礼前几天的大吃大喝,使她具有超强消化能力的肠胃终于迎来了考验。这一次她差点送了老命。

次日清晨,休和海伦匆匆赶来,看见昨天艳丽的华彩凌乱不堪,百合花已经枯萎凋谢了。海伦马上卷起袖子,精神振奋地加入到照顾老夫人的工作中去;她独当一面、雷厉风行、游刃有余,很快就把她救了过来,不到三天老夫人便脱离了险境。但是她的复原过程却拖了很长时间,日子过得缓慢、艰辛、熬人。这样的日子搅得大家疲惫难耐,海伦觉得自己的蜜月就这样泡了汤,情绪变得越来越不好,她既难过又痛苦。每次从病房里冲出来,她都会满面怒容地跑到伊丽莎的厨房里,忍不住怒气冲天:

“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在故意折腾我。我的天哪,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快乐了吗?难道他们永远都不让我安生吗?呃——噗!呃——噗!”她学着老夫人呕吐的样子,痛苦不堪的脸上露出一丝陶醉般的笑容,“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哪里来那么多东西呕吐啊?”她连哭带笑地说,“我成天一直跟在她身后,替她收拾残局。你说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伊丽莎诡秘地笑了一下,将手指放在她巨大的鼻翼之下。

“哎呀,孩子!”她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碰上这种情况啊!她肯定是攒了大半年,这一下子全给吐出来了。”

“一点不假!”海伦说,眼神茫然地看着远处,嘴角露出一丝不敬的微笑,“我只想知道她怎么会没完没了地呕吐。我可真是受够了,”她说完后又发出了一声粗鲁且愤怒的笑声,“我看总有一天她说不定把腰子都给吐出来了。”

“哎——哟!”伊丽莎大声叫起来,笑得浑身直发抖。

“海——伦!噢,海伦!”巴顿老夫人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呸,见鬼去吧!”海伦低声骂了一句。“呃——噗!呃——噗!”她突然迸出了眼泪:“难道永远就是这种日子吗!有时候我觉得上帝简直专门跟我们作对。老爹说得没错。”

“瞎说!”伊丽莎舔了舔指头,对着阳光穿针引线,“要是我,就顺其自然,不去管她。我看她没什么毛病。完全是凭空捏造的!”这就是伊丽莎一贯的信念:任何人生了病——除了她自己以外——都是“纯粹的凭空捏造”。

“海——伦!”

“来了!”海伦高高兴兴地大声回应着,没好气地瞪了伊丽莎一眼,就赶快跑去了。整个局面可以说很滑稽、很丑恶、很可怕。

看来,爸爸的话事实上是对的。天上那位翻云覆雨的神灵,时常被我们这些愁苦的现代人供奉,并被现代人称为戏弄人生的“造化之主”,——现在专门和这一对新婚夫妇作对。

天开始下起雨来——连绵不绝的倾盆大雨落在布满瘴气的山上,淹没了山坡上所有的草木,山上的泥土直冲而下,落在山下的村庄里。岩缝里的涓涓细流变成混浊翻腾的山洪。前所未见的洪流奔流直下,把黄土坡冲出了一个又一个大窟窿;火车路基下的土石也被淘空了,架空的钢轨横亘在冲毁的沟壑间,空悬着一些杂乱的东西。

阿尔特蒙发生了洪灾。山洪奔腾而下,汇聚到小河里,白沫翻卷的怒涛冲破了堤岸,看上去茫茫一片,就像辽阔的密西西比河。洪水夷平了河堤两岸的低洼滩地,从桥墩上掀走了铁桥和木桥,桥身就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上。铁道附近的民房顿时变成了废墟,居民无家可归,财物茫然无存。

小城和外界的交通全都中断了。三个星期以后,泛滥的河水才渐渐地回归河道。休·巴顿和他的新婚佳人,蜷缩在那辆别克汽车的座位上,驾车穿过洪水横流的公路,费力地爬过损毁严重的高架桥,冒着被不可抵抗的洪水冲走的危险,去度他们已经索然无味、虎头蛇尾的蜜月。

“我让他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否则什么地方都别去。”甘特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是他的嗓门并不高。

这样经过决定以后,尤金只得上州立大学。

但是尤金本人并不愿意去读州立大学。

在过去的两年里,尤金和玛格丽特·伦纳德师母曾经为自己将来的教育问题做过一番夸张的讨论,他们俩的心中都充满了美好的梦想。大致的构想是,趁他还年轻应该首先去范德比尔特(或弗吉尼亚)大学读两年书,然后再转到哈佛大学读两年。接下来嘛,既然已经不慌不忙地迈上了天堂之路,干脆“锦上添花”,再去牛律留学一两年。

“接下来,”约翰·陶塞·伦纳德一边嚼着乳酪,一边陶醉地谈论着,“接下来,孩子,一个人才算得上真正有‘学问’。当然,再后来,”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着,“他还可以花上一两年时间周游世界各地。”

但是伦纳德一家还是舍不得让他走。

“孩子,你年纪还太小!”玛格丽特·伦纳德说,“你能不能劝劝你父亲,让他晚一年再送你上大学?你还只是个孩子嘛,尤金。你以后有的是时间。”说着说着她开始动了感情,泪水开始模糊了她的眼睛。

甘特坚决不听劝阻。

“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他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自食其力好多年了。现在我已经老了,再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希望在我死之前,能看到他早点出人头地。”

老甘特坚决不同意推迟上学的时间。他把自己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小儿子的身上了,他指望尤金能在自己最景仰的政治舞台上取得成就。他想让儿子成为一位高瞻远瞩的政治家,成为共和党或者民主党中的一位重要成员。由于听了法律界和政界朋友们的建议,他决定让尤金去读州立大学,以便为将来从事政治生涯作好准备。

“他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龄了,”甘特说,“他一定要上州立大学,别的什么学校都不去。他在州立大学接受的教育不会比其他任何学校差。不仅如此,他在那里还能结交很多朋友,这些朋友对他未来的生活大有帮助。”他转过脸,用略带责备的目光扫视了儿子一眼说:“年轻人当中,没有几个人会有你这样的好机会,所以你应该感谢才行,而不能轻视。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把你送到州立大学去的。听着,我的观点已经摆明了:我送你到哪里去,你就去哪里读书;否则,什么地方都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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