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晨八点二十分。一对龙凤胎孩子正在磨蹭着吃他们的麦片早餐,沃波尔太太一只眼睛盯着挂钟,另一只眼睛看着厨房的窗户:校车随时会到。想到孩子们上学要迟到,再想到催促他们常常是对牛弹琴,沃波尔太太就怒从心头起。

“这样下去你们非得走路去学校不可,”她警告说,这大概已经是她今天第三回这么说了,“校车可不等人。”

“我已经吃得很快了。”朱迪说。她示意自己动都没怎么动的牛奶,很是得意。“至少我比杰克快!”

杰克把牛奶杯推至桌子中央,双胞胎仔细地比较着两杯牛奶的多寡。“没有,”他说,“你看你的牛奶比我多很多。”

“这不重要,”沃波尔太太说,“这不重要。杰克,吃你的麦片。”

“我的一开始就比她多,”杰克说,“妈妈,她的没有我多,对不?”

沃波尔太太听见楼上的淋浴声,脑袋中迅速做着盘算:七点的时候,闹钟没有响。今早的咖啡比平时耗时长,白煮蛋软了一点儿。她只够时间给自己倒杯果汁,但还没机会喝。这样下去,肯定有人会迟到——要么是朱迪,要么是杰克,再不就是沃波尔先生。

“朱迪,”沃波尔太太机械地喊,“杰克。”

朱迪的辫子还没有扎整齐,杰克的手帕还没放进书包里,沃波尔先生现在肯定在生闷气。

厨房的窗外,红黄相间的校车已经停在路边。朱迪和杰克冲出门外,麦片没吃完,课本很可能忘在家里。沃波尔太太送他们到厨房门口,喊着:“杰克,别忘了你的牛奶钱,中午一下课就回来。”看着他们登上校车后,她如释重负,回家收起桌上的餐盘,给沃波尔先生腾出位置。她自己的早饭必须推迟了,要到九点之后才能有喘息的空当。这也意味着她必须推迟晾衣服的时间,如果下午下雨(很有可能),这些衣服今晚就干不了。沃波尔太太努力地保持喜悦的神情,对走进厨房的丈夫说:“早上好,亲爱的。”他头也没抬地说:“早安。”沃波尔太太的脑子里满是抱怨的句子:“你就不觉得其他人也会有脾气……”然而,她还是耐心地把早餐摆到他面前:盘子里有半熟的白煮蛋、烤面包,另外还有咖啡。沃波尔先生专注地看着报纸,沃波尔太太多么想对他说:“我猜你都没有注意到我连吃早饭的时间都没有……”但她放下餐盘的时候还是尽可能地不发出响声。

一切都进展平稳,尽管比平日迟了半个小时。之后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沃波尔家和其他邻居合用一个总机号码,所以沃波尔太太总是让铃声至少响两次才去接,这样她可以确定电话确实是打给她的。这天早上还不到九点,沃波尔先生刚开始吃早饭,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骚扰,沃波尔太太一百个不情愿地提起话机。“你好。”她用冷峻的声音说。

“沃波尔太太。”电话那头的嗓音说。沃波尔太太回答说:“是我。”对方(是个女人的声音)说:“抱歉打扰你,但我是……”沃波尔太太没听过这个名字,她问:“有事吗?”她可以听到沃波尔先生正把灶头上的咖啡壶提起,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

“你是不是有条狗?棕色和黑色相间的猎犬?”对方继续说。一听到“狗”这个词,沃波尔太太就想起在乡下养狗的复杂意味(结扎要六美元,晚上叫会被认为无礼,这个深色的家伙睡在双胞胎房间里双层床旁的地毯上,可以给人安全感。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狗,就好比每家都必须有炉灶,有门廊,或者订当地报纸一样。更重要的是,这条名叫“沃波尔伯爵夫人”的母狗和杰克及朱迪同等重要,它安静,能干,脾气也特别好)。她回答说她确实有条狗,但不觉得有任何理由会让一个听起来和她一样烦躁的人一大清早打来电话。

“对,”沃波尔太太简短地说,“我是有一条狗,怎么了?”

“棕黑相间的大猎犬?”

“伯爵夫人”有着漂亮的斑纹和一张与众不同的小脸蛋。“对,”沃波尔太太说,声音显得更不耐烦了,“对,那是我的狗,怎么了?”

“它杀了很多我家养的鸡。”说出这话后,对方听起来很满意。沃波尔太太觉得自己被逼到死角了。

有好几秒钟,沃波尔太太都无言以对,对方在问:“你还在吗?”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沃波尔太太说。

“就在今天早上,”对方很带劲儿地说,“你的狗还在追逐我家的鸡。大概八点钟左右,我们听到鸡叫,我丈夫去看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两只鸡死了。他还看到一只棕黑相间的大猎犬在追其他的鸡,然后我丈夫拿起一根木棍,把狗赶走,赶走之后发现了更多死鸡。他说,”电话那头继续说,“幸运的是,他没想过把家里的霰弹枪带上,不然你的狗就没命了。你肯定不曾见过那么可怕的一幕,”对方说,“到处是血,满地鸡毛。”

“你怎么能肯定是我的狗?”沃波尔太太用微弱的语气问。

“你们家的一个邻居,乔·怀特当时正好经过,看到我丈夫在追那条狗。他说是你的狗。”

老怀特的房子和沃波尔家隔着一栋屋子。沃波尔太太此前一直尽可能地礼貌待他,路过他家时,总是向站在门廊上的他友善地问候健康,她还看过他在奥尔巴尼的孙儿们的照片并表示了敬意。

“我明白了,”沃波尔太太说,她突然改变了态度,“好吧,如果你百分百确信。我只是无法相信‘伯爵夫人’真的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它特别温驯。”

听见沃波尔太太忧虑的语气,对方的态度也缓和下来。“这很丢人,”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难受。但是……”她的声音一下子减弱了。

“我们当然会赔偿损失。”沃波尔太太赶紧说。

“不,不,”这女人说,几乎带着歉意,“不用考虑这些。”

“不,我们当然……”沃波太太再次说,她感到很奇怪。

“这条狗,”对方说,“你必须处置这条狗。”

沃波尔太太感到大难临头。她的早晨已经够糟了,连喝咖啡的时间都没有,就置身于未曾知晓的罪恶局面中。此刻,这个声音,这个语气,还有这里面的潜台词,使得“处置”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词都吓掉了沃波尔太太半条命。

“怎么处置?”半晌,沃波尔太太终于问道,“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我做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这个嗓音轻快地响起。“太太,我并不知道。我总是听别人说对喜欢杀鸡的狗什么法子都不管用。就像我说过的,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事实上,这条狗杀死的鸡已经被拔了毛,放在烤箱里烤了。”

沃波尔太太感到喉咙口一阵阻塞,她闭上眼睛想冷静一下,但对方还是不依不饶。“除了希望你管好你的狗之外,我们什么要求都没有。按道理,你也明白我们不能容许一条狗一直来杀我们的鸡。”

沃波尔太太意识到对方希望她表态,她说:“这是当然。”

“所以说……”对方说。

透过电话机上方,沃波尔太太看到丈夫正经过她身旁去门口。他草草地跟她挥手作别,她向他点点头。他已经迟到了,她本来还打算让他在城里的图书馆帮她借两本书,现在她必须迟些再给他打电话。沃波尔太太气急败坏地对电话那端说:“首先,我当然必须确定这是我的狗。如果是我的狗,我可以打包票说,你以后都不会有类似的烦恼。”

“是你的狗没错。”对方重又操起单调的乡下口音,这声音意味着,要是沃波尔太太想找人吵架,对方奉陪到底。

“再见。”沃波尔太太说。她知道这么气呼呼地跟这个女人告别是个错误,她也知道她应当在电话中反复道歉,求这个一门心思挂念她愚蠢的鸡的傻女人饶过她家的狗。

沃波尔太太放下电话,回到厨房。她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还烤了几片面包。

我不会让这件事毁了我的咖啡时光,沃波尔太太坚定地对自己说。她给面包抹上更多的黄油,靠着椅背,松弛肩膀,试图放松心情。早上九点半就五雷轰顶,她心想,这应该是晚上十一点钟才有的心情。外面的明媚阳光也不像平日那样振奋人心,沃波尔太太决定明天再洗衣服。他们在这座乡下小镇住的时间还不够久,所以她没有觉得周二洗衣服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地方。沃波尔夫妇仍旧是城里人,而且很可能以后也改不了城里人的本性:他们有条喜欢杀鸡的狗,他们在星期二洗衣服,他们没法像其他乡下人一样利用有限的土地、食物和天气来自谋生路。碰到今天这种情况,沃波尔太太就像遭遇其他问题(怎么处理垃圾、怎么做挡风雨的板条、怎么烤天使蛋糕)一样,不得不寻求他人的建议。在乡下,要“找人”帮你处理事情几乎不可能,但沃波尔夫妇早就养成了向邻居咨询意见的习惯,而这些意见在城市里往往得问大楼管理员、门卫或者煤气公司职工。当沃波尔太太的目光无意中落到水槽下“伯爵夫人”的水盆时,她意识到自己现在陷入了无尽的抑郁中。她起身,披上夹克,用围巾裹住脑袋,然后去敲邻居家的门。

她的隔壁邻居纳什太太正在炸甜甜圈。门开着,厨房里的纳什太太向沃波尔太太挥舞着叉子。“快进来,我现在走不开。”她喊着。沃波尔太太走进纳什太太的厨房,想起自家的水槽里还堆着很多碗碟没洗就难受得要命。纳什太太穿着一尘不染的家居服,她的厨房刚刚打扫过。纳什太太炸这么多甜甜圈也不会把厨房弄乱。

“男人们喜欢午饭有刚出炉的甜甜圈吃,”纳什太太除了点头和叫沃波尔太太进屋之外,没有其他寒暄,“我总是想提前做好足够的量,但老是不够吃。”

“真希望我也会做甜甜圈。”沃波尔太太说。纳什太太豪气地用叉子指了指餐桌上一堆仍在冒热气的甜甜圈。沃波尔太太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心里却想:这会让我消化不良的。

“每次我前脚做完,他们后脚就吃光了。”纳什太太说。她检查着正在油锅里的甜甜圈,然后终于觉得自己可以腾出一点儿间隙,她也拿起一个甜甜圈,站在灶头旁吃起来。“你怎么了?”她问,“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

“老实跟你说,”沃波尔太太说,“是我们家的狗。今天早上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我的狗杀了很多鸡。”

纳什太太点头。“哈里斯家的鸡,”她说,“我知道。”

她当然已经听说了,沃波尔太太心想。

“你知道,”纳什太太说着,回到炸锅旁,“他们确实说你拿一条喜欢杀鸡的狗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哥哥有一条喜欢杀羊的狗,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试过,但那条狗就是死性不改。狗哦,一旦尝过了血的滋味……”纳什太太夹起一个金黄香脆的甜甜圈,把它凉在一张棕色的厨房用纸上,“感觉比起吃,它们更喜欢杀。”

“那我要怎么办?”沃波尔太太问,“有什么办法吗?”

“你当然可以试试,”纳什太太说,“最好的办法是先把它绑起来,一直绑着,用一根结实的链条。这样它至少有一段日子追不了鸡,好歹不会因为溜出去而被别人杀掉。”

沃波尔太太很不情愿地起身,把围巾重新裹上。“我想我必须到杂货店买一根链条。”她说。

“你现在去杂货店?”

“我想在孩子们回家吃午饭之前把东西买好。”

“不要买店里的甜甜圈,”纳什太太说,“待会儿我给你家送一盘。你去给那条狗买根结实的链条。”

“谢谢你。”沃波尔太太说。纳什太太的厨房满盛着明亮的阳光,她结实的餐桌上摆满了甜甜圈,锅子里散发出阵阵香气,这些都象征着纳什太太的安全感。她对她的生活方式充满自信,她无忧无虑,跟杀鸡的麻烦沾不上边,也没有城里人才有的焦虑。她的生活这么秩序井然,甚至可以把多余的额度赠给沃波尔家,给他们捎上甜甜圈,无视沃波尔太太的脏乱厨房。“谢谢你。”沃波尔太太又说了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你跟汤姆·基特里奇说,今天中午前我会去买猪肉,”纳什太太说,“让他给我留一块。”

“我会跟他说的。”沃波尔太太在门口迟疑了片刻,纳什太太又跟她挥了挥叉子。

“待会儿见。”纳什太太说。

老怀特坐在自家门廊上晒太阳。看到沃波尔太太时,他咧嘴一笑,之后大声叫唤她:“我想你以后不想再养狗了。”

我必须对他和气,沃波尔太太心想,按照乡下的标准,他不算是个告密者,也不算坏人,任何人都会告发一条喜欢杀鸡的狗。但是他犯不着这么得意,沃波尔太太想着,她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愉悦:“早上好,怀特先生。”

“打算给他吃一枪?”怀特先生问,“你男人有枪吗?”

“我真的很担心这件事。”沃波尔太太说。她站在怀特先生家门廊下方的人行道上,望向他的时候,她竭力隐藏着内心的憎恨。

“有一条那样的狗真是太糟了。”怀特先生说。

至少他没在责怪我,沃波尔太太心想。“我应该怎么办?”她问。

怀特先生琢磨了一会儿。“如果你相信你可以治好一条喜欢杀鸡的狗,”他说,“那就买一只死鸡,系在狗脖子上,系紧,让它不能把鸡甩下来,明白吗?”

“绑在它脖子上?”沃波尔太太问。怀特先生不住地点头,然后忍不住咧嘴笑,露出掉光了牙的牙床。

“是这样,等它没法甩掉鸡的时候,它会先试着和这只死鸡玩耍,然后死鸡会让它心有不甘。它会先试着打滚,想把鸡甩下来,但鸡还是缠着它,再往后,它会试着把鸡咬下来,但还是弄不下来,然后它就会发现甩不掉这只鸡,它就以为永远也甩不掉它了。就是这样,这下它害怕了。这时候,你就会看到它夹着尾巴乱跑,死鸡还是拴在它脖子上,然后事情越来越糟。”

沃波尔太太禁不住撑了一把门廊的栏杆来扶住自己。“接下来怎么做?”她问。

“喔,”怀特先生说,“听人说,这只鸡的味道会越来越臭,然后这条狗会看到,感觉到,并且闻到。就是这样,鸡的味道越臭,它就越恨鸡。而且它永远也甩不掉,明白了吧?”

“但是这条狗,”沃波尔太太说,“我是指‘伯爵夫人’,我们要把鸡在它脖子上拴多久?”

“喔,”怀特先生热情洋溢地说,“我猜你得拴到鸡肉烂到自己掉下来。是这样,鸡头……”

“明白了,”沃波尔太太说,“这办法管用吗?”

“说不准,”怀特先生说,“我自己没试过。”他的潜台词是,他可从来没有养过喜欢杀鸡的狗。

沃波尔太太没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她没法应对这种情绪:要不是怀特先生,“伯爵夫人”绝对不会被所有人视作喜欢杀鸡的狗。有一秒钟,她在怀疑怀特先生对“伯爵夫人”怀有如此的恶意大概是因为他们是城里人,然后她又甩掉这个念头:不,这儿没有人会污蔑一条狗。

她进杂货店的时候,店里没什么人。就五金柜台旁有个男人,还有个男人靠在肉柜台边跟店主基特里奇先生说话。看到沃波尔太太进来,基特里奇先生大声招呼说:“早安,沃波尔太太。今天天气真好。”

“是很好。”沃波尔太太说。

店主说:“真糟糕,狗出了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拿这事怎么办。”沃波尔太太说。那个在和店主说话的男人下意识地瞅了瞅她,然后马上又看回店主。

“今天早上杀了哈里斯家的三只鸡。”店主跟这个男人说。男人严肃地点点头,说:“我听说了。”

沃波尔太太走到肉柜台边说:“纳什太太请你帮她留一块猪肉。她待会儿过来取。”

“我正好要去那儿,”店主身旁的男人说,“我可以送过去。”

“好。”店主说。

这个男人看着沃波尔太太说:“我猜你得给它吃一枪?”

“我希望不会到这个地步,”沃波尔太太坦诚地说,“我们都很喜欢这条狗。”

这个男人和店主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店主用讲道理的语气说:“沃波尔太太,让一条狗到处跑去杀别人家的鸡可不行。”

“你得知道的第一件事是,”这个男人说,“一定会有人用铅弹把它打得像筛子似的,你不可能再见到它。”他和店主都笑了。

“就没有办法治好这条狗吗?”沃波尔太太问。

“有啊,”男人说,“毙了它。”

“给它的脖子上系一只死鸡,”店主建议说,“可能有用。”

“听说有人这么做过。”那个男人说。

“真的有用吗?”沃波尔太太急切地问。

男人郑重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店主说,他把胳膊支在肉柜台上,他很健谈,“你知道,”他又说了一次,“我父亲以前有条狗常偷鸡蛋。它会溜进鸡笼,把蛋壳弄碎,然后舔掉蛋液。家里一半的鸡蛋大概都是它吃的。”

“麻烦事,”旁边的男人说,“狗吃鸡蛋。”

“是啊,麻烦事。”店主肯定地说。沃波尔太太发现自己也在点头。“最后,我父亲实在受不了了。家里一半的鸡蛋总是被吃掉,”店主说,“所以他就拿了一个鸡蛋,把它放在灶头上,放了两三天,一直到鸡蛋熟了,熟透了,再到鸡蛋腐烂。那时候,我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他把狗叫来,狗就急急地跑过来。我抓着狗,我父亲把狗嘴撬开,把鸡蛋放进去,是滚烫的,而且臭气熏天,然后他再把狗嘴合上,这样狗就不得不把蛋咽下去。”想起往事,店主笑了,摇了摇头。

“我猜,那条狗之后再也不碰鸡蛋了。”旁边的男人说。

“再没碰过一个鸡蛋,”店主的语气很确凿,“你在那狗面前放一个鸡蛋,它撒腿就跑,就像撒旦在后面追似的。”

“但是那之后它对你们的态度怎么样?”沃波尔太太问,“它敢不敢再接近你们?”

店主和男人同时望向她。“这是什么意思?”店主问。

“它之后还喜不喜欢你们?”

“喔,”店主想了想,“不喜欢。”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我觉得也不能说它喜欢过我们。它也不算一条很帮得上忙的狗。”

“有个法子你应该试试,”身旁的男人突然对沃波尔太太说,“如果你真想治好那条狗,有个法子你应该试试。”

“什么法子?”沃波尔太太问。

“你应该把那条狗,”男人说着,凑近了她,用手比画着,“把它和要保护小鸡的母鸡关在一只笼子里。等母鸡让它尝到苦头,它就再也不敢追其他鸡了。”

店主笑了起来,沃波尔太太一脸困惑地看看店主,又看看这个男人。男人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而且眼白很黄,像猫的眼睛。

“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鸡会把它的眼珠子啄出来,”店主言简意赅,“它就再也没办法看见鸡了。”

沃波尔太太虽然感到头晕目眩,却还努力保持着微笑。为了不让自己失礼,她匆匆离开肉柜台,走到杂货店的另一头。店主继续在肉柜台后面跟这个男人聊天,过了一分钟,沃波尔太太走出店铺,呼吸到新鲜空气。她决定一回家就躺下,一直睡到午饭时分,等下午再去买菜。

回家之后,她发现,厨房的餐桌不收拾干净,水槽里的碗碟不洗好,她就没办法躺下。等她把这些忙完,已经将近午饭时分。她站在碗架边,内心焦灼。当门口出现了一个挡住阳光的大黑影时,她知道是“伯爵夫人”回来了。有一分钟的光景,她呆呆地站着,望着“伯爵夫人”。狗安静地走进屋子,毫无恶意,就像它整个早上都在草坪上和朋友们嬉戏一样,但它的腿上有着斑斑血痕,而且它这么急切地喝水。沃波尔太太的第一反应是去责备它,去按住它,打它,因为它使她遭受了这么多恶意和痛苦,因为像“伯爵夫人”这样漂亮的狗竟然一直在家里掩饰着它的兽行和杀戮本性。接着,沃波尔太太眼见着“伯爵夫人”安静地走到灶台边自己的位子上趴下,突然感到很无助。她转身取下碗架上她瞥见的头几个罐头,把它们放在厨房的餐桌上。

“伯爵夫人”静静地坐在灶台边,直到回家吃午饭的孩子们发出闹哄哄的声音。“伯爵夫人”一跃而起,往他们身上扑,它迎接他们的姿态就好像它才是这家的主人,而他们是客人。朱迪拉扯着“伯爵夫人”的耳朵。“妈妈,你知道‘伯爵夫人’做了什么吗?你是一条坏狗,坏狗,”她对“伯爵夫人”说,“你要挨枪子了。”

沃波尔太太再次感到头晕目眩,她赶紧把盘子摆到餐桌上。“朱迪·沃波尔。”她说。

“就是这样的,妈妈,”朱迪说,“它真的要挨枪子了。”

孩子们不懂,沃波尔太太对自己说,他们离死亡太远,所以不懂。她告诫自己:试着保持理智。“坐下吃饭,孩子们。”她轻声说。

“但是,妈妈。”朱迪说。之后杰克也说:“它会挨枪子的,妈妈。”

他们闹哄哄地坐下,铺开餐巾,看也不看,抓起食物就吃,急着说话。

“你知道谢泼德先生说什么吗,妈妈?”杰克满嘴的食物还未咀嚼就说。

“听我说,”朱迪说,“让我们告诉你他说了什么。”

谢泼德先生是住在沃波尔家不远处的一个和善的男人,他经常给孩子们五美分硬币,还带男孩们去钓鱼。“他说‘伯爵夫人’会挨枪子。”杰克说。

“还有尖钉,”朱迪说,“说说尖钉的事。”

“尖钉,”杰克说,“听我说,妈妈。他说你应该给‘伯爵夫人’弄一个项圈……”

“结实的项圈。”朱迪说。

“然后你还要有又大又粗的钉子,就像栅栏上的那种尖钉,你把它们敲到项圈上去。”

“整个项圈都要敲满,”朱迪说,“让我来说,杰克。你把那些钉子敲满项圈,这样项圈内侧也都是尖钉。”

“但现在是松的,”杰克说,“这里让我来说。现在项圈还是松的,你可以把它套到‘伯爵夫人’的脖子上……”

“接着……”朱迪把手放到喉咙上,发出了一种被勒死的声音。

“还没到这一步,”杰克说,“还没到呢,傻瓜。首先你要有一条很长很长很长的绳子。”

“一条真的很长的绳子。”朱迪强调说。

“然后你把绳子拴到项圈上,然后我们把项圈套到‘伯爵夫人’脖子上。”杰克说。此时的“伯爵夫人”正坐在杰克的身旁,杰克凑近它说:“接着我们把这个镶满真尖钉的项圈套到你的脖子上。”说着,杰克亲了亲它的头,“伯爵夫人”依偎着他。

“然后我们把它带到有鸡的地方,”朱迪说,“我们让它看到鸡,让它去追鸡。”

“我们让它追鸡,”杰克说,“就在那时,就在那时,等它离鸡很近很近的时候,我们拉紧绳子……”

“接着……”朱迪再次发出那种被勒死的声音。

“尖钉会把它的头割下来。”杰克结束了这戏剧性的一幕。

他俩同时放声大笑,“伯爵夫人”看了看朱迪,又看了看杰克,喘着粗气,就好像它也在跟着笑。

沃波尔太太看着他们,看着她的两个说话残忍的孩子,看着两张被太阳晒黑的脸蛋凑在一起笑,看着自家狗的腿上还残存着的血迹,也跟着一起笑。她走进厨房,看了看窗外幽幽的青山,看了看被午后微风吹拂的苹果树。

“把你的头割下来。”杰克还在说。

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静而美的:宁静的天空,柔和的山影。沃波尔太太闭上眼睛,忽然感觉一双强有力的手把她按倒,尖钉正勒紧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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