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森夫妇漂亮的乡村别墅坐落在小山丘上,离最近的小镇有七英里远。房子的三面都俯瞰着松软的树木和草地,即便在仲夏季节,这些植物也很少有干涸或死寂的时候。剩下的那一面面向湖泊,湖边有艾利森夫妇修了又修的木码头。从艾利森家门前的长廊、边廊或者由门廊延伸至湖畔的木楼梯的任何一处望这汪湖水,风景都同样宜人。艾利森夫妇喜欢他们的度假屋,总是期待着在每年的初夏时节造访,到了秋天离开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即便如此,他们从没花过功夫去修缮这栋屋子,不管是屋子本身还是旁边的湖滨栈道,基本上一开始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别墅里没有暖气,没有电,除了后院抽水机里时断时续的供给之外,连自来水也没有。在过去的十七个夏天里,詹妮特·艾利森一直用煤油炉做菜、烧水。罗伯特·艾利森每天从抽水机那里打来整桶整桶的水,晚上就着煤油灯看报。他俩都是爱干净的城里人,但到了乡下,他们对房子没有过多的要求,凑合度日。最初的两年,他们的房子经历了各种杂耍表演或杂志幽默故事版里才有的桥段。到了现在,他们不再有访客需要取悦,所以对房子毫无怨言,也习惯了抽水机和煤油炉,这种舒适的安全感是他们夏天生活的无价之宝。

说到艾利森夫妇二人,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艾利森太太今年五十八岁,艾利森先生六十岁。他们已经见证了孩子们一年年夏天在这座度假屋里长大,之后各自成家,去海边的度假胜地消暑;他们的朋友们不是死了就是一整年都待在舒服的房子里,侄子侄女和他们联系不多。到了冬天,他们说服彼此:他们能够一边忍受纽约的公寓一边等待夏天。到了夏天,他们告诉彼此:用整个冬天来期待回到乡村是值得的。

艾利森夫妇的年纪已经大到不需要为每年固定不变的日程而感到羞愧。他们每年都在九月劳动节之后的那个周二离开度假屋,回到纽约。他们总是觉得城里的九月和十月初天气虽然不错,但是万物凋零。每年,他们都感到纽约没有什么值得他们惦念的。直到今年,他们才克服了传统的惰性,并决定在九月劳动节之后还留在乡下。

“城里没什么东西吸引我们回去。”艾利森太太用严肃的口气对丈夫说,仿佛在说什么新的事情。他也用一种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件事的口吻说:“我们可以在乡下待着,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于是,艾利森太太凭借着好心情和一丝类似冒险的兴奋感,在劳动节之后的那天去村庄里,用打破传统的骄傲语气对与她打交道的当地人说,她跟丈夫已经决定要继续在他们的屋子里多住至少一个月。

“我们没什么非回城不可的理由,”她对杂货店老板巴布科克先生说,“还是趁能享受乡村的时候好好享受。”

“从没有人在劳动节之后还住在湖边。”巴布科克先生说。他正把艾利森太太买的东西装进一只大纸板箱,他停下瞅了瞅一袋饼干。“从没有人这么做过。”他又说了一次。

“但是城里!”艾利森太太总把城市说得好像巴布科克先生做梦也想去一样,“太热了!你真的不知道。我们每次离开这里的时候心里都很不情愿。”

“不情愿离开。”巴布科克先生说。当地人总让艾利森太太不适应的一个习惯是:他们喜欢抓出别人说的某个无足轻重的词,用一种更平凡以至于呆板的方式重复出来。“我自己也不情愿离开,”巴布科克先生想了半晌后说,他和艾利森太太都笑了,“不过,我还从没听说过有人在劳动节之后还待在湖边。”

“好吧,我们今年来试试看。”艾利森太太说。巴布科克先生语气严峻地说:“等你们试了之后再说。”

每次买完东西并和巴布科克先生聊得不欢而散之后,艾利森太太都觉得以巴布科克先生的身型绝对可以模仿前国务卿丹尼尔·韦伯斯特,但是智力上……想想这些新英格兰的北方佬退化到这份儿上真是可悲。坐进车里的时候,她也这么对艾利森先生说,他回答道:“这是几代近亲联姻的结果。再加上这个闭塞的地方。”

他们每两周才去一趟镇上,买那些无法送货上门的东西,所以每回出门,他们都像郊游一样,花上一整天。他们会在卖报纸和汽水的商店买三明治吃,把购物袋堆在后车厢里。尽管艾利森太太可以定期从巴布科克先生的杂货店预订送货服务,但是她从没有办法用电话搞清楚这家杂货店的库存。而且她老是要往已经林林总总的购物单上加东西,几乎超出了他俩的日常所需。她总是想要巴布科克先生刚进的新鲜的当地蔬菜,或者新到的袋装糖果。这一趟出门,艾利森太太还对其他东西动了心,比如偶然在日用百货商店里看到的整套玻璃烤盘,它们似乎就是专门在那儿等着艾利森太太来买的。这些东西乡下人不懂得欣赏,乡下人本能地觉得只有树、石头、天空才是持久并且能够信任的,他们也是直到最近才开始用铝制烤盘取代铁制的。在这之前,这些当地人肯定还有印象,他们用铁锅替代了石锅。

艾利森太太要求这套烤盘得到细心的包装,好确保它们能平安度过崎岖的山路,完好地回到艾利森家的别墅。经营这家百货商店的是查理·沃波尔先生和他的弟弟阿尔伯特(这家店之所以叫约翰逊商店,是因为它坐落于约翰逊老宅的原址上,这间木屋在查理·沃波尔出生的五十年前被烧掉了),他费心地摊开一张又一张报纸,把这些盘子层层包裹。艾利森太太随口说:“当然啦,我完全可以等回到纽约以后再买,但是我们今年不准备这么快回去。”

“听说你要继续待下去。”查理·沃波尔先生说。他老迈的手指费劲地拨弄着薄薄的报纸。他很想每次只抽出一张报纸,但是手指不听使唤。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艾利森太太。“不知道继续待在湖边好不好,特别是劳动节之后。”

“嗯,你知道,”艾利森太太轻声说,仿佛沃波尔先生需要她的解释,“因为我们之前每年都赶着回纽约,现在没什么非回去不可的理由。你知道秋天的时候城里是什么样子。”她向查理·沃波尔先生会心一笑。

他仔细地用绳子把包装纸扎好。他给我的绳子长到可以留着以后用,艾利森太太想。她望向一边,以免显得自己没耐心。“我觉得,我俩大概感到在这里更有归属感,”她说,“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还想留在这里。”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向商店另一头一位面熟的女人露出灿烂的微笑。这个女人或许在几年前卖过浆果给艾利森夫妇,或者只是偶尔在杂货店里帮手,也可能是巴布科克先生的姨妈。

“是啊。”查理·沃波尔先生说。他把包好的烤盘往柜台外侧轻轻推了推,意思是已经包好了,客人应该付钱了。“是啊,”他又说了一次,“以前,劳动节之后,来湖边度夏的人都走光了。”

艾利森太太给了他一张五美元的纸币,他熟练地找钱,连一美分硬币都仔细掂量。“劳动节之后都走光了。”他说着,对艾利森太太点了点头,接着严肃地走到商店后方招待两位正在看棉纺家居服的女顾客。

艾利森太太走出商店的时候,听见其中的一位女顾客尖声问:“为什么其中一条裙子是一美元三十九美分,而这条裙子只要九十八美分?”

“他们都是好人,”艾利森太太对丈夫说,他们刚在百货商店门口会合,接着一起走在人行道上,“很质朴,很讲理,而且很老实。”

“知道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镇子,让你感到欣慰。”艾利森先生说。

“你知道,要是在纽约,”艾利森太太说,“同样的烤盘我可能会少花几美分,但是买东西的时候不可能有这种私人性质的对话。”

“准备继续在湖边待下去?”马丁太太在报纸和三明治铺子里问艾利森夫妇,“听说你们要接着住下去?”

“我们想着要好好享受今年的好天气。”艾利森先生说。

相对而言,马丁太太算是镇上的新面孔。她是从旁边的农场嫁过来的,之后成了报纸和三明治铺子的老板娘。丈夫死了之后,她继续留在这里。她卖汽水,以及在商店后方的自家炉灶上用鸡蛋、洋葱和厚面包吐司做的三明治。偶尔,马丁太太的三明治会杂有前一晚炖肉或炸猪排的香味。

“我猜之前没有人在那儿待过这么久,”马丁太太说,“至少不会待过劳动节。”

之后,在巴布科克先生的店门前,霍尔先生——离艾利森夫妇家距离最近的邻居——对正好过去取车回家的艾利森夫妇说:“我猜通常他们都是在劳动节前后走的,很惊讶你们决定不走。”

“这么快就走会留下不小的遗憾。”艾利森太太说。霍尔先生住在三英里之外,他给艾利森夫妇供应黄油和鸡蛋。很偶尔,从自家的山头,艾利森夫妇可以在傍晚看到霍尔家睡觉前房里亮着的灯。

“他们通常都是在劳动节走的。”霍尔先生说。

回家的路途漫长而艰辛。天已经开始黑了,艾利森先生必须很小心地开过湖边的土路。艾利森太太靠着椅背休息,和他们湖畔的日常生活比起来,这一天可以说是马不停蹄。想起新买的玻璃烤盘,她很高兴,还有半蒲式耳的红苹果,还有一包彩色大头针,她准备用此给厨房的架子镶上新的贴边。“回到家真开心。”当他们看到掩映在天空下的自家房子的剪影时,她柔声说道。

“很高兴我们决定继续住下去。”艾利森先生说。

第二天早晨,艾利森太太充满爱意地清洗她新买的烤盘,但很快发现,查理·沃波尔先生忽视了其中一只盘子的边缘有缺口。她心想,真是浪费啊,拿这么好的红苹果来做晚餐派。等派进了烤箱,艾利森先生下楼取信,艾利森太太则坐在夫妇俩在山头铺的小草坪上,看着湖面上闪烁的光影。当移动的云遮过太阳时,蓝色的湖面转为灰色。

艾利森先生过了好些时候才回来。他要走一英里的路到州际公路边的邮筒取信,而且讨厌走了这么长的路,回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尽管他劝说自己走路有益于身体健康。今天早晨,邮筒里除了纽约一家百货公司寄来的商品目录和他们的纽约报纸外,没有其他信件。这些报纸总是不定期送达,比应该送达的日期晚一到四天,所以有些日子,艾利森夫妇可能有三份报纸看,而大多数日子则一份报纸也没有。艾利森太太虽然和丈夫一样讨厌他们收不到心心念念的信,但是她饶有兴致地翻着百货公司的商品目录,在心里默默记下,提醒自己回纽约的时候一定要去一趟,看看羊毛毯有没有折扣;现如今,要找一条有漂亮颜色的羊毛毯太难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把目录收好,以防止自己忘记这事。一想到要走回房子,爬上楼梯,还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放起来,她就厌烦了,索性把目录丢在躺椅一侧的草地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看起来可能要下雨。”艾利森先生说,眯眼看了看天。

“下雨对庄稼好。”艾利森太太言简意赅地说。他俩都笑了。

第二天早晨,卖煤油的人来了,艾利森先生刚好出门取信。他们的煤油快用完了,艾利森太太热情地接待了卖煤油的人。他卖煤油和冰块,夏天的时候,他也负责把来度夏的人家里的垃圾收走。艾利森太太想,只有奢侈浪费的城里人才需要一个人专门收垃圾,乡下人没这么多垃圾。

“很高兴见到你,”艾利森太太对他说,“我们正好快没煤油了。”

艾利森太太从没记住卖煤油的人的名字。通常,他用一根橡皮管来注满艾利森家的二十加仑油桶。夫妇俩靠这些煤油来照明、取暖、烧菜做饭。但是今天,他没有跳下卡车,取下绕在车头的油管,而是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艾利森太太,卡车的引擎没有熄灭。

“我以为你们已经快走了呢。”他说。

“我们准备再待一个月,”艾利森太太用欢快的口气说,“天气很好,但似乎要……”

“他们也这么跟我说,”这人说,“不过我没有煤油可以给你。”

“这是什么意思?”艾利森太太扬起了眉毛,“我们只是想保持平时的……”

“劳动节之后,”这人说,“劳动节之后我自己都没有这么多煤油。”

每当艾利森太太和邻居闹别扭的时候,她总是提醒自己,城里的规矩在乡下可行不通,你不能用对付城市小职员的办法来驯服乡下工人。艾利森太太挤出温暖的笑容,说:“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们弄点儿煤油,至少在这一个月里?”

“你看。”这人说。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手指敲击方向盘,很恼人。“你看,”他慢悠悠地说,“我提前订了这些煤油。大概是从五十、五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订的。我是在六月份订的,算好夏天需要多少煤油。之后……大概到了十一月份,我再订一次。到一年的这个时候,煤油确实开始不够了。”话似乎说完了,他不再敲击方向盘,而是双手牢牢抓住方向盘,准备启程。

“你就不能帮我们弄一点儿吗?”艾利森太太说,“其他人那儿能弄到一点儿吗?”

“不清楚现在还有哪儿可以弄到煤油,”这个人掂量掂量之后说,“我没办法帮你弄。”没等艾利森太太开口,卡车就发动了,过了一会儿车又停下,他从车头的后视镜看她。“要不要冰?”他喊道,“我可以给你一些冰。”

艾利森太太摇了摇头,他们的冰还够用,她很生气。她跑了几步去追卡车,喊着:“你能不能试着帮我们弄点儿煤油?下个星期?”

“我也没办法,”他说,“劳动节一过,很难弄到煤油。”卡车开走了,艾利森太太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她或许可以从巴布科克先生那儿买到煤油,最坏的打算,霍尔先生可以帮忙送来。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卡车离开。“明年夏天,”她对自己说,“明年夏天他还敢来试试!”

邮筒里没有信,只有报纸,这次似乎是准时送到的,艾利森先生回来的路上就难掩生气的表情。等艾利森太太跟他说起卖煤油的人的事情,他没有感到意外。

“很可能是为了能在冬天把价钱抬高,”他说,“你觉得安妮和杰里是怎么回事?”

安妮和杰里是他们的一儿一女,都已经结婚,一个住在芝加哥,另一个住在遥远的西部。他们说好每周来一封信,但已经晚了。说实话,这么久没有信来,艾利森先生对信件的恼怒足以让他感到委屈。“他们应该想想我们有多么想收到他们的音讯,”他说,“自私,从不为别人着想的小孩。我们早该知道。”

“亲爱的。”艾利森太太用安慰的语气说。就算生安妮和杰里的气,也不能平息她对卖煤油的人的恼怒。过了一会儿,她说:“亲爱的,就算你再怎么想,信没有来就是没有来。我准备给巴布科克先生打电话,叫他送一点儿煤油过来。”

“至少寄一张明信片也成。”艾利森太太离开的时候,艾利森先生嘟囔着。

这栋房子有这么多不方便的地方,艾利森夫妇都没有特别留心电话,他们向来对电话的落伍之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部挂壁式电话,这种款式如今只在很少的地方还能见到。为了联系到接线员,艾利森太太必须先转动侧边的曲柄,拨通电话。基本上要打两三次才有人接听,艾利森太太是那种打任何电话都耐着性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今天早上,她三次转动侧边的曲柄之后才有接线员接听,接着是更长的等待,然后巴布科克先生才在杂货店角落肉柜台的后边拿起话筒。他说:“巴布科克的杂货店,你好?”说话的语调高扬着,似乎是在怀疑任何尝试用这种不可靠的工具联系他的人。

“我是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你好。我想提前一天给你我的购物清单,因为我必须确保我能买到……”

“你说什么,艾利森太太?”

艾利森太太抬高了嗓门。她看到外面草坪上的艾利森先生调整了一下坐姿,同情地看着她。“我是说,巴布科克先生,我想提前一天给你我的购物清单,这样你可以给我送……”

“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说,“你要过来取货?”

“上门取货?”艾利森太太感到惊讶,她的嗓音又降回了平时的音量。巴布科克先生大声说:“你说啥,艾利森太太?”

“我以为你会像平时那样送货到我家?”艾利森太太说。

“是这样,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说。随之出现了很长的停顿,艾利森太太望着窗外天空下丈夫的脑袋。“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终于接下去说,“我必须跟你讲,夏天来帮我做事的儿子昨天回学校去了,现在我没有人帮忙送货。只有夏天的时候,我才有人帮忙送货,你明白了吧。”

“我以为你常年送货的。”艾利森太太说。

“劳动节之后送不了,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语气坚定地说,“你从没有在劳动节之后待下去,所以你当然不知道。”

“好吧。”艾利森太太无助地说。在她的脑海深处,她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对乡下人用城里的一套,生气不管用。

“你真的送不了吗?”她最终问道,“你就不能今天再送一趟货,巴布科克先生?”

“实话实说,”巴布科克先生说,“我觉得送不了,艾利森太太。送货不划算,湖边没有别的客人在。”

“霍尔先生呢?”艾利森太太突然问,“住在离我们这儿三英里远的人呢?霍尔先生可以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帮我们把东西捎来。”

“霍尔?”巴布科克先生说,“约翰·霍尔?他们已经去纽约北部亲戚家了,艾利森太太。”

“但是他们总是帮我们送黄油和鸡蛋。”艾利森太太说,她震惊了。

“他们昨天走了,”巴布科克先生说,“很可能没想到你们会继续待着。”

“但我跟霍尔先生说过……”艾利森太太准备解释,不过打住了。“我会让艾利森先生明天过去取货的。”她说。

“明天我会把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巴布科克先生满意地说。这不是向她征询意见,而是宣布他单方面的决定。

挂上电话之后,艾利森太太慢慢地走到屋外,再次坐在丈夫身边的躺椅上。“他不送货,”她说,“你明天必须过去一趟。我们剩下的煤油只能撑到你回来。”

“他应该早点儿跟我们说。”艾利森先生说。

尽管遭遇了这么糟糕的一天,他们的心情还是恢复得很快:乡下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迷人,山下的湖水静静流淌,在树影之间掩隐,像极了夏日风景画中最柔美的一幕。艾利森太太深深呼了一口气,她很高兴他俩能拥有这整个湖滨的景致,远处有青山淡影,树间有微风吹拂。

第二天早上,天气依旧晴朗。艾利森先生手持一张购物清单,单子上的“煤油”二字用放大的字号写在第一行。他下楼去车库,艾利森太太则用新买的烤盘烘焙另一份派。她已经捏好了派皮,正准备切苹果。这时,艾利森先生突然跑上楼,打开移门冲进厨房。

“该死的车发动不了。”他用那种陷入穷途末路的口气叫道。汽车就好比是他的右手臂。

“怎么回事?”艾利森太太问,她拿着刀的右手和拿着苹果的左手同时暂停了动作,“星期二还好好的。”

“对,”艾利森先生用咬牙切齿的语气说,“星期五就不行了。”

“你可以修好吗?”艾利森太太问。

“修不了,”艾利森先生说,“我修不了。必须打电话找人来,我猜。”

“找谁?”艾利森太太问。

“找那个加油站的人,我猜。”艾利森先生目标明确地走向电话,“去年夏天是他修好的。”

艾利森太太仍然忧虑着,但她继续切苹果,一边切一边听着艾利森先生打电话。拨通,等待,把电话号码报给接线员,接着等,再报一次号码,又重复一次,接着挂上了话筒。

“没人接。”回到厨房的时候,他说。

“可能正好出去了,”艾利森太太紧张地说,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或许是担心丈夫会大发雷霆,“我在想,他一个人管加油站,一旦出去,就没有人帮忙接电话。”

“肯定是这样。”艾利森先生用一种讥嘲的口气说。他一屁股坐在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看着艾利森太太切苹果。过了一会儿,艾利森太太安慰说:“要不你下去看看有没有信,回来再打给他一次?”

艾利森先生想了一阵,然后说:“行吧。”他缓缓地站起来,等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回头说:“假如再没有信寄来……”他没有再往下说便出门了,留下一片可怕的沉默。

艾利森太太加快了烘焙的动作。有两次她走到窗口,望向天空,看有没有乌云。房间里出人意料地暗,她感到自己就处在大雨欲来的状态。但是两次她都看到天空晴朗且宁静,似乎在对着艾利森家的度假屋和整个世界不动声色地微笑。等到所有的派已经做完,准备送进烤箱时,艾利森太太第三次走到窗前,看到丈夫回来了,脸上似乎很愉悦。他也看到了她,他激动地挥着手,手里有一封信。

“杰里寄来的,”一走到她能听见的地方,他就急不可耐地说,“终于,来了一封信!”艾利森太太注意到他已经到了连爬上缓坡都会气喘吁吁的年纪,心里很担心。他现在已经进屋了,高举着信。“我想留到回家再拆开。”他说。

艾利森太太也迫不及待,儿子的字迹这么熟悉,她很惊讶到底为什么一封信可以让自己这么激动?大概是因为这是他们这么长的时间里第一次收到信。这应该是一封令人愉快的、表达孝顺之意的信,报告着爱丽丝和孩子们的生活现状、汇报着他的工作情况、芝加哥最近的天气,结尾是来自每一个人的爱。只要艾利森夫妇愿意,他俩都可以背出两个孩子写信的模板。

艾利森先生小心地拆开信口,接着把信纸摊开在厨房的桌子上,他俩俯下身一起念。

“亲爱的妈妈和爸爸,”信这样开始,来自杰里熟悉且有些稚嫩的字迹,“很高兴这封信像往常一样寄到湖边,我们总是觉得你们太急着回来了,我们希望你们在那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爱丽丝说,既然你们现在不如以往那样年轻了,在城里没有太多朋友,而且有更充裕的时间,所以就应该趁身体好的时候多享受享受。既然你俩都觉得待在那儿开心,那就应该待下去。”

艾利森太太时不时瞥瞥丈夫,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全神贯注地念着,她则伸手拿起空信封,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信封上也是杰里的字迹,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地址都跟往常一样,邮戳来自“芝加哥”。当然来自芝加哥,她很快想,他们怎么会从别的地方寄出信来?等她重新看回信纸,丈夫已经翻页了,她和他一起念下去:“……当然了,如果他们现在出水痘,以后就不用担心了。爱丽丝当然很好,我也很好。最近经常和两个你们不认识的朋友打桥牌——卡拉瑟斯夫妇。这是对年轻夫妇,跟我们差不多大。好了,我现在应该收尾了,我猜这些大老远之外的事情已经让你们听厌了。告诉爸爸,我们芝加哥办公室的老迪克森过世了。他以前经常问起爸爸。在湖边生活愉快,不要急着回来。致以所有人的爱,杰里。”

“有意思。”艾利森先生说。

“听起来不像杰里的口气,”艾利森太太小声说,“他从不会写比如……”她没有说下去。

“比如什么?”艾利森先生厉声问,“从没写过比如说什么东西?”

艾利森太太翻动着信纸,眉头紧皱。几乎没办法找到某个句子,甚至某个词不像杰里惯常的家信。或许只是因为信来得太迟,或者是信纸上有这么多脏兮兮的指纹。

“我不知道。”她不耐烦地说。

“我得再打一次电话。”艾利森先生说。

艾利森太太又读了两遍信,试图找到一个可疑的用词。接着艾利森先生走回来,用很轻的声音说:“电话坏了。”

“什么?”艾利森太太一着急,信纸从松开的指尖滑落了。

“电话坏了。”艾利森先生说。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午餐他们吃饼干配牛奶,之后夫妇俩坐在门外的草坪上。下午,大团大团的乌云渐渐从湖面升起,最终笼罩在他们的屋子上方。下午四点的时候,天黑得跟晚上一样。不过,暴风雨姗姗来迟,似乎正充满爱意地汇聚起来,期盼着能完全降落在这座乡间小屋之上,偶尔有闪电划过,但没有雨。到了晚上,艾利森夫妇紧拥着坐在屋里,打开了从纽约带来的用干电池的收音机。屋子里没有点灯,唯一的光亮来自窗外的闪电和收音机上小小的方形亮键。

这座屋子脆弱的结构无力抵御收音机里传出的都市喧嚣、音乐声还有人声。艾利森夫妇能听见这些声响绵延到远处,在湖面上回荡,纽约舞团的萨克斯管在湖水上咆哮,女歌手单调的声音在清澈的乡村空气里势如破竹。就算是那个盛赞剃须刀优点的播音员,其嘹亮的嗓音在艾利森家和湖面之间回响的时候,也不再像人的声音,仿佛是这片湖水,这里的山丘和树木都不情愿地把声音悉数奉还。

在广告的间隙里,艾利森太太转过头,对丈夫微微一笑。“我猜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她说。

“不,”艾利森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不要。我们应该等着。”

艾利森太太的呼吸变得急促,舞团的小调又奏响了。艾利森先生说:“这辆车之前被人动过手脚,你知道的。连我都能看出来。”

艾利森太太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柔声说:“我猜电话线被切断了。”

“我猜也是。”艾利森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舞曲终止了,他们认真地听着新闻广播,播音员用丰厚的嗓音一口气播报着好莱坞的名人婚事、最新的棒球赛比分、接下来一周预估的食品价格涨幅。在这座度假屋里,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收听新闻是天经地义的,即便这些信息来自一个跟他们断了联系的世界。他们只能依靠一台随时可能没电的收音机,而且电池的电量已经很微弱了,无论这种联系有多微弱,夫妇俩似乎仍然觉得他们属于那个乡村之外的世界。

艾利森太太望向窗外,湖面很平静,树林已成了大片的暗影,风暴还在酝酿。她用一种试图化解尴尬气氛的语气说:“杰里的信留在我心里的疙瘩已经过去了。”

“昨晚霍尔家没有亮灯,我就应该知道。”艾利森先生说。

湖上忽然起风了,席卷着他们的小屋,刮得窗户乒乓作响。艾利森夫妇不情愿地把彼此拥得更紧。天空传来第一阵响雷,艾利森先生伸手抓着妻子的手。当窗外划过闪电时,收音机“啪”的一响,接着只有噼啪噼啪的电波声。两位老人在他们的度夏小屋里紧紧相拥,静静等待。

⊙一种容(体)积单位,又分为英制加仑和美制加仑。一英制加仑约为4.546升;一美制加仑约为3.785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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