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起乡里的家庭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生活舒适的老夫妇,第二种是家里孩子越来越多的夫妇,第三种是刚刚建立的小家庭。

其余的那些境况惨淡的老人家没有自己的房子住。他们在退休后只有去贫民养老院或是挤到孩子家住。一个孩子家只能住进一位父亲或者母亲,连同时让两人住的地方都没有。除此之外,和媳妇或者女婿的关系也很难对付。经常有老人说:“希望自己在他们退休之后被上帝带走,这样就不用麻烦任何人了。”

生活富足的老年人的房子是村里最惬意的,其中 “老萨利家”最让人羡慕。虽然萨利的丈夫叫狄克,却从没有人叫他们家“老狄克家”。狄克成天都在花园里挖土、除草和浇水,他还养蜂。

狄克是个小个子的干瘪老人,工作服总是卷到腰上,裤子用带扣扎紧。萨利个子高,骨架大,一张大脸喜气洋洋,黑色的鬈发垂到耳边,头上戴着白色的小软帽。她年过八十,还健壮爱动,一直保留着她年轻时的打扮。

她在家里管事。要是你让狄克决定任何事情,他会紧张地退到一边说:“我进屋问问萨利怎么想。”或是“萨利说了算”。房子是萨利的,钱也归她管。狄克心甘情愿,享受被老婆骑在头上的感觉。这让他省了不少思考的时间,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在花园里奔忙。

老萨利家的屋子上搭着茅草的屋顶,屋檐下嵌着菱形的窗户,锈迹斑斑的走廊上种满了金银花。这栋房子是除了酒馆以外村里最大的房子。

房里楼下的一间做了厨具储藏室,堆满了锅碗瓢盆,一头放着一个红色的陶器水罐,另一头铺着晒干的豆子。一束束的香料从天花板上垂下,苹果被储藏在天花板下的架子上。储藏室的角落立着一个铜制的酿酒器,里面有上好麦芽,萨利时不时地翻下。发酵的酒味混合着苹果、洋葱、百里香和鼠尾草,还夹杂着肥皂水味。

这特殊的味道让孩子们印象深刻,他们一闻到这熟悉的味道就会激动地叫道:“这是老萨利家的味道!”

楼下另一间房子温馨舒适,墙有两英尺厚,百叶窗晚上拉上窗,红色窗帘,屋里有羽毛靠垫还有地毯。屋里摆着一张做工精良的橡木桌,梳妆台上配着脸盆,刻着柳树的花纹。

屋里还立着一座老钟,既能报时又能显示日期,还能显示月相。可惜月相那部分停转了,永远地停留在满月的时候。这座钟走得很准,半个村里的人都用它来校自家的时间。而村里另一半人用镇上酿酒商的汽笛校时间,老远都能听得见准点报时。这样村里就有了两个时间,对表的时候大家经常会问:“是汽笛时间呢,还是老萨利时间呢?”

老萨利家的花园很大,狄克把一角开辟成了菜地种玉米。屋子边上种着果树,周围环绕着紫杉篱笆,密实得像一堵墙,遮蔽着蜂巢和花朵。萨利种的鲜花品种繁多,香气扑鼻。其中有桂竹香、郁金香、熏衣草、石竹以及名字美仑美奂的玫瑰:七姐妹、绯红、苔藓玫瑰、月季、卷心菜玫瑰、血玫。其中最让孩子们欢喜的是一大丛红白相间的约克兰卡斯特玫瑰。仿佛整个雀起乡的玫瑰都汇合到了这个花园。别人家的花园往往只有一两株营养不良的玫瑰,村里没人家的玫瑰能和萨利家让人眼花缭乱的玫瑰相比。

村里人总不断猜测狄克和萨利如何在没有特别经济来源的情况下维持如此舒适的生活。这对夫妇好像只有靠花园和养蜂的收入,偶尔在外当兵的两个儿子会寄来几先令。萨利在礼拜天穿着黑丝绸的衣裳,狄克的香烟袋里也总有买种子的钱。有人嘟囔:“要是他们说说怎么过得这么滋润就好了,能过到他们家的几分之一我就满足了。”

但是狄克和萨利不怎么讲家事。大家只晓得房子是萨利的,她的祖父在这片地被开发之前就造了这栋房子。劳拉后来帮老两口写信才知道了这家更多的故事。其实两人都认字,狄克还能和自己孩子写信。有一天他们收到一封有些复杂的商务信件,他们去找劳拉帮忙。作为一个孩子,这是让劳拉最骄傲的事情了。在村里这么多人中,他们选了劳拉,足见他们对劳拉有多么喜欢。这样年仅十二岁的劳拉就成了他们家的会计,负责给种子商写信、取包裹、帮助狄克计算存款利息。她也借此了解了村里的很多往事。

萨利记得早年雀起乡是一片空旷的石楠丛的模样,还长着成片的杜松丛和金雀花,草地春意盎然。六座房子在空地上围成一圈,每家都有大花园、果树和柴堆。劳拉还去依稀辨认过这些老房子,在新建的房子异军突起后,这些房子有的由一间拆成了两间,有的拆了外墙。只有萨利家的房子保持原样。

等到劳拉长大后,终于有一天萨利的老宅也变成了耕地。要是萨利还在世,肯定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萨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村里的生活还不算困难。萨利的父亲养了牛、鹅、鸡鸭、猪,还有一辆拖货物去镇上的驴车。他能在造地放牧、烧柴还能给客户铺草皮。萨利的母亲做黄油,自家吃也拿去卖,还烤面包,做蜡烛。蜡烛照明度不够,但价钱便宜。

有时萨利的父亲帮人干一天活挣些买衣服和靴子的钱。他帮人盖茅草屋顶、建篱笆,还帮人收割作物。家里主要吃自己种的东西。饮料就是喝自家酿的啤酒。那时乡下不盛行喝茶,而且茶要卖到一磅五先令,是奢侈品。

爹妈干活从早忙到晚。萨利也不闲着,她的工作是放牛和赶鹅到操场去。个子小小的萨利追着气势汹汹的鹅跑,这是一幅滑稽的景象。经常一晃眼,鹅就消失无影无踪了。

萨利从没上过学,因为小时候周围没有学校。她的兄弟去附近教区一个牧师开的夜校。他教萨利拼写几个圣经里的单词。从此以后,她就在自学之路上跌跌爬爬,终于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读圣经和报纸的时候,她跳过那些超过两个音节的词语。狄克的读写水平高些,这得益于他后来上的夜校。

村里不少老人没上过学却还能认字。有的是小时候家长教的,有的是去家庭小学或夜校学的,有些是等孩子长大后自学的。当时文盲的统计数据和标准都还不准确,很多村民的读写水平只够日常生活。所以有些人明明会写自己的名字,在签文件的时候却只画个叉,一方面是紧张得写不出来,一方面是表示谦虚。

萨利的母亲去世后,她成了父亲里里外外的好帮手。萨利的父亲年老体弱的时候,狄克有时过来做些挖土和修猪圈的活。萨利喜欢讲他们两人运稻草、在阁楼里找鸡蛋的趣事。后来萨利的父亲年事已高,终于撒手人寰,留下了房子、家具以及账户里七十五磅的积蓄。

那时候萨利的两个兄弟都小有成就,所以这些财产都留给了萨利。狄克和萨利结婚后在那栋房子里住了将近六十年。日子过得勤俭节约。狄克在农场做工,萨利照顾家里。狄克退休的时候,账户里的七十五磅分文未动,还增加了不少。

他们家的规矩是每周一定要存点钱,就是一两便士都是好的。

年轻时的省吃俭用换来的是现在的舒适生活。萨利说:“要是家里有一大群孩子我们肯定过不了这么好。那么多张嘴吃饭真难喂饱。家里这两个孩子就花了我们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了。”她对那些孩子成群的家庭颇有微词,一谈起这事就停不住嘴。

他们小心地分配着收入。从花园、家禽和养蜂里得到的收入都被仔细地使用。他们说:“这够咱用到入土啦。”果然,最后他们凭这收入活到了八十多岁。

两人过世后,他们的房子空置了几年。村里人口减少,新婚的夫妇都不愿意住茅草屋顶和石头地板的房子。住在附近的人就用萨利夫妇家的井取水,省了走远路。没人愿意在那里烧饭过日子,甚至没人愿意去捡院子里落下的苹果,也没人愿意把花园的原址改成育儿室。最后根本就没有人愿意住在那里。

直到二战前,劳拉回了趟村子,发现萨利家的老房子屋顶倾塌,篱笆疯长,鲜花残败,只剩下一朵粉红色的玫瑰在废墟中凋零。一切都没了,只有耕地边一块发白的石灰地留下一座房子存在的痕迹。

如果说萨利和狄克是村里旧时生活的幸存者。那么奎妮的生活则代表了一种被人们逐渐遗忘的生活状态。

奎妮住在劳拉家后面一栋茅草房子,虽然两家不并排,也叫做隔壁邻居。她是个瘦小的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脸色蜡黄,戴着遮阳帽。她在孩子们眼里看上去很老,实际却没萨利年纪大。奎妮和丈夫的境况不如萨利和狄克好,好在奎妮的丈夫还能偶尔做工,也能让日子过下去。

奎妮家简单舒适,一尘不染。她每天早上擦桌子和地板,把两个黄铜烛台擦得锃亮,看上去仿佛是金的。屋子面朝西,夏天一到,门窗都整天开着迎接阳光。

每次劳拉家的兄妹路过奎妮家的走廊,都要驻足听奎妮的羊头钟滴答响。

奎妮家的屋里总是一片寂静,奎妮干完家务后就趁阳光好的时候待在室外的蜂房。孩子们要去给她捎口信,就要去蜂房那找。奎妮坐在一个矮凳上,腿上垫着一个蕾丝枕头,有时做些活计,有时打个盹,紫罗兰色的遮阳帽遮住她的脸。

夏天阳光尚好的时候,奎妮喜欢坐在蜂房里看蜜蜂。她把工作和娱乐融为一体,要是蜜蜂嗡成了一群,她要小心地让蜜蜂归巢。要是蜜蜂安安静静地在巢里,奎妮就享受地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嗅着鲜花,看看蜜蜂在巢里进进出出。

要是一群蜜蜂聚到空中打算向外飞去,奎妮就抓着一把铁锹或铁勺追着它们跑过卷心菜地。她有时敲着铁勺把蜜蜂赶回来。

奎妮说,要是蜂群飞出了自家院子,在别人那筑巢,蜜蜂就算是别人的了。那样可就损失惨重了,初夏的蜜蜂尤其金贵。她曾经教过孩子们一首歌谣:

 

五月的蜂群值草

六月的蜂群值银勺

七月的蜂群苍蝇价

 

所以奎妮戴着稻草篮、绿色的长面纱和羊皮手套保护脸和手,她挥舞着铁锹追赶着蜂群,就是她留给人们最多的印象。

到了冬天,奎妮会给蜜蜂喂糖水。她把耳朵贴在蜂箱上说:“这些小东西。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它们肯定都要冻僵了。要是我能把它们带进屋让它们烤火就好了。”

孩子们喜欢看奎妮做蕾丝花边。线轴上丝线左右飞舞,看似无心,每个线轴都有个故事。孩子们听得多了,也烂熟于心。这个轴线是穿她小妹妹的蓝项链的,可惜这个小妹妹五岁就夭折了。那个轴线是奎妮母亲的,那卷黑线是母亲去世后才找到的。

有段时间做蕾丝花边是村里重要的经济来源。奎妮就是在刺绣中长大的。八岁的时候,她就会和妇女们学着缝花边。妇女们在冬天聚在一起做活计取暖,每人都带些柴火和煤,点燃后装进滚热的小陶土罐子来取暖。她们一整天都会坐在一起绣花边、拉家常、唱老歌、讲故事,直到该回家给丈夫烧饭才回去。当然会参加聚会的主要是年纪大的妇女和没结婚的姑娘,家里有小孩子的妇人还是得留在家里做活。

夏天,妇女们坐在房子的阴凉里缝花边。她们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精美的花边就在指间翻飞。然后她们把完工的花边包在蓝色的纸里,等着送到班伯里集市上卖。

奎妮叹息:“那些日子真好!钱真经花!”她喜欢显摆自己用卖花边挣来的钱买的好东西:比如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用的是上好的印花布和亚麻,巧克力底色的裙子上印着白色花纹。后来奎妮还拿那条旧裙子做了被面。她还用卖花边的钱给丈夫买过烟管和烟丝,给孩子买了布娃娃和姜饼,给老人买了鼻烟。她还从市场买了猪内脏,放在锅里和洋葱一起炒。晚饭后,全家能喝上温热的接骨木果酒。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入睡。所以每次卖完花边,奎妮回家的时候都是花光了所有的钱,满载而归。

如今时过境迁。奎妮眼看着这世界变得面目全非。这可恶的新式机器扼杀了手工花边的制造,集市上收花边的小贩也有十多年没出现,即使拿出好东西,大家也不识货。竟然还有人会说诺丁汉的机器花边比手工的更好,又宽图案又多。

后来奎妮也只是偶尔才做些花边以防手生。村里只剩一两个老太太还在用手工蕾丝给衣服镶边,把蕾丝作为给孩子的母亲的礼物。

可是靠手工花边过活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在奎妮的口中,以前的好日子仿佛胜过当今。那时妇女们凭借做蕾丝花边的收入就能帮家里渡过难关。

老人们对当年的困顿都没什么印象,当然也可能是日子一向艰辛,所以就记不起来。

奎妮对幸福的定义就是一周有一英镑的进账。她说:“要是我一周能有一英镑,我才不管天上是下雨还是下刀子呢。”不过劳拉的妈妈的要求更低,她只希望一周能有三十先令:“要是一周能有三十先令,我能让家里舒适又整洁,还能买个像样的桌子!”

但事实上,奎妮一周的收入连半英镑都没有,因为她的丈夫退斯特是个懒骨头。用村民的话说,他是个“绝对不会把自己累死的人”。退斯特喜欢体育,要是周围有狩猎的时候绝不会工作。他喜欢和推销啤酒的人一起厮混,坐在马车后座,帮着开关马车的门,负责把马拴在酒馆门口。他已经因为年纪和风湿从农场退休了,偶尔会回去帮把手。农场主一定是很喜欢退斯特,他总在退斯特干活的时候送上半品脱的啤酒。好在这点免费的啤酒解决了奎妮的大问题,因为退斯特每天总是要喝上几杯才罢休。

退斯特是个小个的老家伙,乌鸦眼,细腿,穿一件旧绒布外套,圆礼帽上插一根孔雀毛,脖子上系一条红黄相间的领巾。据他说,这领巾是他以前带着一筐筐坚果去市场买的老物件。

他总在摊子上放开嗓子喊:“大果子卖喽!”一直喊得口干舌燥才罢休。然后他去附近的酒馆一顿畅饮,把剩下的坚果送了人。花光了兜里的钱,他才肯回家。

有时退斯特装傻就为了逃避责任,要是是他自己关心的事,那就不会有半点差错。他在外面为了能喝上啤酒不惜装疯卖傻,一回家就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用别人的话叫“一回家就像是松了弦的弓”。

奎妮年纪大以后把退斯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每个周六晚上必须要带几个先令回家。否则周日晚上一到,奎妮把桌布往桌上一摊,桌上空空如也,两人只能对望着过一晚。

四十五年前奎妮的日子不好过。丈夫一喝醉后就用栓裤子的皮带狠命地揍她。可怜的奎妮哭到睡着。不过她也没有就此心灰意冷,她想出个旧法子来治他。

一天早上,退斯特起床穿衣服,发现皮带不见了。他自知理亏,一言不发,用根绳子拴上裤子去上工。奎妮还在睡梦中。

晚上他回来吃饭的时候,桌前有个诱人的饼,烤得焦黄,饼上还有朵面粉花。这简直让退特斯产生了一点错觉,就像老话说的:“女人、狗和胡桃树,越打越听话。”

奎妮笑着说:“你来切吧,我特地为你做的。”然后她转过身,装作在橱柜里找东西。

退斯特切开饼,瑟缩了一下。饼里是一卷他用来打老婆的皮带。事后奎妮说他“脸色煞白,起身走出家门。但这治好了他,以后他再也不敢动我一个指头了!”

不过退斯特装疯卖傻的作风没变,后来,他变得有点疯癫,走在路上自言自语,手里拿着把打开的折刀。没人打算找个医生给他做检查,于是村里所有人都突然对他礼貌起来。

退斯特就是这时候让奎妮吓得魂都没了。有回她在花园里晾几件衣服,把最小的孩子放在摇篮里睡觉。她回来的时候看见丈夫的头埋在摇篮的篷子里,完全遮住了孩子。奎妮冲上前去,一度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怜的神志不清的退斯特抬头,满脸泪水地说道:“他像不像小耶稣?他像不像小耶稣?”这时候婴儿醒来,咧嘴笑了。这是这个孩子第一次笑。

可退斯特的反常举动也不是总有美好的结局。他开始虐待动物,开始有暴露癖的倾向。村里人和奎妮说趁暴风雪来的时候把退斯特丢下算了。后来真到了暴雪来袭,整个村子和外界失去了联系。雪停后,村民们在铲雪的时候发现一辆被弃的马车,马还活着,但是负责这辆马车的男孩没了踪影。男女老少都去挖雪,试图找到被埋的男孩。退斯特首当其冲,从未干得如此卖力,精力惊人。最终他们没找到那个男孩,也许男孩早已弃下马车,走到了邻村。但可怜的老退斯特却因此得了肺炎,两周内就病死了。

他去世的那一晚,埃德蒙在自家房后给兔子屋堆草。他看见奎妮出了门走向蜂巢。

埃德蒙鬼使神差地跟着她。看着奎妮敲敲每个蜂箱的顶,说:“蜂啊,蜂啊,你的主人不在了。现在你们要为女主人干活了。”她见到埃德蒙解释说:“我一定要告诉它们,否则这些可怜的小东西也会死的。”这是埃德蒙第一次听见有人严肃地告知蜜蜂有人去世。

随后,虽然缺少了收入来源,教堂、朋友和孩子们多少给了奎妮些帮助,让她勉强能过活了。但她主要的难处是没了一周一盎司的鼻烟,缺少鼻烟的日子简直让她没法过。

那时候五十岁以上的妇女都吸鼻烟,这是他们苦日子里唯一的奢侈。她们说:“不吸上一点就没法过,这对我来说就是酒和肉啊。”她们从鼻烟盒里敲出一点鼻烟,说道:“亲爱的,来一点试试吧。”

年轻的女人对此拉下脸表示厌恶,吸鼻烟是旧习俗而且是个坏习惯。但劳拉的妈妈会出于礼貌用食指和拇指沾上一点,优雅地吸起。奎妮的鼻烟盒盖上有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亲王的图片。要是盒子空了,她会在空盒子里吸上几下说:“哎!这下好多啦。比一点没有强。”

奎妮每年最高兴的一天是小贩来收蜂蜜。厨房的走道上挂了一个大袋子过滤混着蜂巢的蜂蜜,下面一个红色的锅接滤好的蜜。孩子们见到收蜂蜜的人把蜂窝拖出来称重量。有一年收蜜人给每个孩子一块香气扑鼻的蜂窝。虽然只有过一次,但是孩子们每年都等着,这期待几乎和蜜一样甜。

劳拉小时候家边上住了个孑然一身的老人。大家叫他少校,因为他在军队服役很久。他去过很多地方,如今回到家乡养老,把一切弄得军队式的井井有条。他年老体衰后还挣扎着自己住。之后他病了几周,就住进了牛津的医院。

在他住院之前,劳拉的母亲一直照顾他并收拾好一切东西给他戴上。少校去了牛津后,只要有可能,劳拉的妈妈还是会去探望老人。可是她手头紧张,孩子又太小。她只好给他写信,每周寄份报纸。她说这实在微不足道,任何人都能做到。但是老人见过世面,并不将这小小的善意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一个周六的晚上,老人从医院回来。第二天早上,劳拉早晨醒来看见枕头上有个奇怪的东西。她继续睡了,又起来,东西还在。她起来打开那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一套娃娃的碗碟还有蜡做的食物:排骨、豌豆、土豆、果酱点心和蛋糕。这是哪来的呢?今天不是圣诞夜或者生日吧。

然后埃德蒙起来嚷嚷着说他有节引擎。这节小小的引擎也许只值一便士,但却给埃德蒙带来了无价的快乐。

妈妈进了屋,说老少校给大家从牛津带了礼物。她得到一块红色的丝绸手绢,可以围在外套领子里保暖。爸爸得到一只烟斗,小宝宝得到一个摇铃。能被人挂念的感觉真美好,能收到非亲非故的人的礼物真是幸运。

这个好心的老人不会被劳拉一家忘记。妈妈为他铺床整理房间,要是晚餐有什么好吃的,劳拉总被差遣去送上一盘。她敲响老人家的门,端庄地说:“先生您好。妈妈问您想不想尝一下这些?”

虽然劳拉一家和周围的邻居都努力提供帮助,但老少校年纪太大,再无法自己一人住了。老人病得厉害,又无亲无故。他只能去养老院,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大家犯了个大错:他们把一个聪明而骄傲的老人当做一个衰老无药可救的老人。他们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让马车把他接走。当医生敲开他的门时,老人刚穿好衣服坐在火边。“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们带您出去兜兜风。”医生言语轻快,不由分说地把老人架上了马车。

劳拉瞧见车夫抽了马几下,绝尘而去。老人一意识到自己将被带到养老院,这位老兵、独立的单身汉、亲切的朋友一下哭得像个孩子。他被狠狠地打击了。六个星期后,他回到了自己家,无忧无虑,这次,他睡在了棺材里。

他没有亲属需要通知,葬礼的时间也没在村里宣布,只有几个老邻居在墓地给他送行。劳拉躲在墓碑后面,手里握着个奶罐,呆呆地看着。没有一队哀悼的人群尾随在棺材后面,她还是害羞地不敢上前。棺材被运到墓地的时候,牧师的女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本祷告书,眼里流露着怜悯。她几乎不认识这位老人,因为老少校不去教堂。但是她见到这孤零零的棺材,就匆匆地过来道别。

日后,劳拉一因为牧师的女儿干涉别人生活而恼怒时,就会想想她曾经在墓地时善良的一面。

劳拉的外祖父母住在田里的一间小屋里。这是个圆形的房子,顶呈锥形。楼下有两间房,楼上有个阁楼。花园不在房子边上,却在路的另一边。园子里长满了加仑和醋栗丛、覆盆子,野花繁茂。外祖父母年事已高,无法修杆剪枝。劳拉在花园里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摘果子做果酱,最让她欢喜的是在园里读书做梦。她把一角垂着西洋李树和野花的地方叫做“绿书房”。

劳拉的外公是个高大的老人,有着雪白的头发和胡子,以及湛蓝的眼睛,当时他的身体还健康。劳拉的妈妈是他最小的女儿。那时候劳拉的几个叔叔阿姨已经有了宝宝,所以,劳拉的妈妈一出生就是小姨,她刚会说话,就要求两个比她年纪大的侄女喊她“艾玛小姨”。

外公退休前是个鸡蛋经销商,在村间骑着匹小马从农场和村舍收鸡蛋,然后卖到市场和店主那。房子后面有个小马厩,他的那匹叫多宾的小马住在那儿。孩子们喜欢躺在马厩里或是在屋梁间爬来爬去。

多宾老死后,外公就没法做生意了,因为他没钱再买匹马。他干脆就停下来在花园里忙忙,每天散散步,从自己家到劳拉家,从劳拉家去教堂,然后再走回自己家。

他是个虔诚的信徒。他不仅去礼拜日做平时的礼拜,教堂没有礼拜的时候,他也会独自去祈祷冥想。他曾做过这一片教区的传道者,周日晚上走上好几英里去其他村子传教。晚年的时候,他回归到英国国教 ,不是因为观点的改变,而是因为教区教堂离他够近,这样他就能参加礼拜和祈祷了。教条的差异不会让他觉得不舒服,因为他的信仰足够坚定。当地教堂的音乐虽然不怎么样,却是他能接触的所有音乐了。

他以前教会的成员还记得他感染人心的布道。有一次劳拉钻过篱笆的洞扯破了新围裙。这被一个卫理公会教的妇女看见了,她说:“有着这么好的外公,你该是个更好的姑娘。”

可惜外公去世的时候劳拉才十岁,还不懂得领会外公的好,也不晓得外公对小女儿和小外孙女的宠爱。这让妈妈免不了对劳拉一顿说教和批评。要是外公瞧见这撕破的围裙,也会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劳拉对外公的印象也只停留在他比大多数人好这一层面。

他曾在区里的一个教堂唱诗班里拉小提琴。他还常在家庭聚会、邻居家用小提琴助兴,更年轻的时候,他在婚礼、宴会和集会上表演。

一天劳拉突然想起这回事,她问妈妈:“为啥外公现在不拉小提琴了?小提琴去哪了?”

“哦,他的小提琴没了。一次外婆生病的时候急着用钱,他卖了小提琴。那是把好琴,还卖了五英镑呢。”妈妈不带声色地说。

妈妈说这话的口气好似卖了小提琴和卖了半头猪或一袋多余的土豆没什么区别。劳拉那时虽小,却觉得这并非小事。虽然她自己没有任何音乐天分,她想象得出对一个音乐家而言,他的乐器一定是最宝贵的财产了。

一次,她单独和外公一起,她问道:“外公,你想你的小提琴吗?”

老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伤感地笑了,“我的小姑娘,我是想小提琴了。比起一切我失去的东西,最想念的就是那把琴。我还不是一点点地想,我一直在想,恐怕会一直想下去。但卖了它也是有道理的。人活着不能留住一切自己想要的,自私不好。”但劳拉不同意,他觉得外公理应拥有他亲爱的小提琴。没钱的悲哀似乎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外公放弃的不止是小提琴。退休后,他也放弃了香烟,因为他和外婆要靠微薄的储蓄过活,偶尔他那个发达了的煤商兄弟会给些钱贴补家用。但这或许是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事,他要接受别人的帮助,而不是帮助别人。

劳拉最早的记忆之一是外公穿过门,来到她们家的花园,穿着老样式的修身黑外套,戴着圆礼帽,胡子修得整齐,在阳光下闪光,胳膊下夹着个大西葫芦。

他每天早上都不会空手而来。有时带着一篮覆盆子和剥好的青豌豆,或者一小扎石竹和蔷薇,要不就是旁人给他的一只小兔子。

他进了屋,要是屋里什么东西坏了,他会去修。有时他从口袋里掏出只袜子开始补。他干活的时候会亲切柔和地叫他女儿的小名。有时劳拉的妈妈会向外公哭诉她的困扰,他站起身,抚摸着她的头发,擦干她的眼睛说:“这下好多了!哭出来就好了!现在你是我勇敢的小姑娘了!亲爱的,你要记住,上帝知道什么对咱们最好,虽然有时我们没法理会他的苦心。”

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因为外公长年的风湿越来越严重,每日的探访就停下了。起初是教堂对他来说太远了;然后劳拉家也太远了,然后他自家的路对面的花园也是无法企及的了,最终,他的世界缩小到他的病榻。他没有睡在楼下那间有四柱床,铺着深红和橘红色丝绸的被子的卧室里,而是睡在阁楼那个朴素的白色的床上。

他在那睡了三年之久,为的是让睡在楼下的外婆不被他风湿发作时翻来覆去的声音吵醒。像多数老人一样,他醒得早,他会早起生火阅读圣经,等外婆醒了,给她端上一杯茶。

渐渐地,外公的四肢老化,要是没人帮忙,他在床上翻身都困难。不能服务别人却要靠别人帮助的生活太难捱。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半天,疲倦的蓝眼睛定格在床脚那头墙上的一幅画上。除了这幅画有些色彩,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白色。那幅画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的场景,在耶稣荆棘的皇冠上写着字:这是我为你做的。在耶稣被刺穿流血的脚下写着“你为我做了什么?”

外公对长达两年的病痛折磨而毫无怨言,这种穿心刺骨的痛楚为他回答了“你为我做了什么?”的问题。

当外公睡着,躺着,被照料,凝视着那幅画的时候,外婆坐在楼下羽毛靠垫间读着《蝴蝶铃》《小说公主》或者《家庭先驱》。除了做家务的时候,她总是手不离书。她有一堆捆扎好的小说,随时准备和其他读者交换。

外婆汉娜年轻的时候非常美丽。村里人称呼她“霍顿村的美人”。她常告诉劳拉那时候她长及膝盖的金发,像件包裹她的金色斗篷。她还特别喜欢说自己和一个勋爵跳舞的故事。勋爵在他成年庆典的时候跳过了所有的朋友和佃户的女儿们,只挑了猎场看守人的女儿汉娜做舞伴。舞会结束前,他在她耳边轻语,说她是英国最标致的姑娘。

这样的赞美让她一生受用。不过此后就没任何下文了。勋爵是勋爵,汉娜只不过是个看守人的女儿。她是个穷女孩,但家长是正派人。真实生活中勋爵和穷人家的女儿不会有下文,在小说里就不同了。这也许是外婆喜欢小说的缘故吧。

劳拉实在难以把那个有着及膝的金发、穿着白罩衫和蓝丝带的少女与眼前的外婆联系起来。在她眼里,外婆是个瘦弱的老妇人,散开的银发,用梳子在耳边挽成一个髻。但外婆还是很耐看的。劳拉的妈妈说外婆的五官精致:“我妈妈躺在棺材里都好看。红润会褪去,头发会花白,但精致的五官会保持。”

劳拉的妈妈对劳拉的相貌非常失望。劳拉的外婆是公认的美人,她自己也美艳动人。自然她会期待自己的孩子承袭这种美貌。但劳拉是个姿色平平、身体瘦弱的孩子。村里人说她像只鹭,“净是腿和翅膀”,她的黑眼睛和大嘴在她的小脸上显得太突出。劳拉小时候唯一收到的称赞是个助理牧师说她“长着个聪明相”。但是所有的姑娘都宁可放弃这世上所有的聪明智慧来换鬈发和玫瑰花苞般的嘴唇。

外婆从未在周日晚跋涉十英里去听外公在一个小村的教堂里布道。她除了下雨、酷热、感冒或者衣服太寒酸的情况,每个周日都会去村里的教堂。她对衣着很挑剔,喜欢自己的一切都很漂亮。她的卧室有画、装饰品、羽毛靠垫以及丝绸被面的被子。

外婆去劳拉家的时候,家里最好的椅子被摆在壁炉前留给她,最好的茶被沏好摆在桌上。劳拉的妈妈从不向外婆倾诉困扰。要是妈妈偶尔说了些不顺心的事,外婆只会说:“男人多少都有些脾气。”

劳拉明白,有些女人,就像外婆一样总是被宠得娇气,一切麻烦和不顺心都和她沾不上边。要是小提琴是外婆的而不是外公的,那它一定不会被卖掉;反而是一家人凑钱给那把琴买个漂亮的盒子。

外公去世后,外婆搬去和长子住。外公家的老房子面临和萨利家一样的命运。如今那里是一片耕地。丈夫的自我牺牲、妻子的貌美浪漫,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过往的故事,都如烟飘散。

村里住着些老人,被镇上的人叫做“土老帽”。阿什利老先生从父辈继承了房子和土地。他是为数不多的用古老的人力犁地的人,这原始的方法是让一个人拉着犁向前走。老先生的地上长着金雀花。只有以前的人们会用金雀花枝混上泥巴建成土墙。

有些老夫妇艰难地维持生计,担心被送入养老院。政府给老人一笔微薄的补贴,但是不够用来生活,还需要孩子的补贴。

二十年后,政府开始发放养老金,老人的生活才有了改观。他们不再为生计发愁。老人们去邮局领养老金的时候感动得热泪盈眶,激动地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们还给邮局负责发钱的女孩带去家里花园的鲜花和苹果以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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