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雀起乡常见的场景:一个十到十三岁间的小姑娘,推着个婴儿车,座椅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棕色布面的盒子,上面配着黑色的把手。

见到这情景的路人会问:“你母亲怎么样?”或者“你姑姑怎么样?”小姑娘矜持地说:“一切都很好,谢谢您太太。”

这些十多岁的小姑娘,往往是村里某户的大女儿,因为家里有新生的孩子,所以被派去走上一英里半,到教区长家拿“盒子”。

拿到盒子后,她要时刻小心盒子不要从窄窄的推车栏杆边掉出来。一到家,盒子打开的那刻,一路的艰辛和麻烦就烟消云散。

盒子里就是个百宝箱,有小小的衬衫、包婴儿的布带、法兰绒衣服、睡衣和尿布。这些东西都是教区长的女儿仔细搜集起来,借给有新生儿家的家庭的。除了衣服,盒子里还有一包礼物,装的是几袋茶、糖和一盒用来做粥的麦片。

盒子很受欢迎,农民的妻子,无论去不去教堂,都喜欢借盒子。在有些家庭,盒子出现的频率特别高,好像新生儿是家庭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盒子有时供不应求,就需要用上“次好”的盒子,里面是质量稍微差些的婴儿衣物。

盒子应该在孩子满月的时候还回去,里面的衣服也该洗干净叠好。如果没有人接着要用,主妇就能多用一段时间。

很多母亲能用到孩子六七周大,那时候孩子就能穿自家的小衣服了。这样省了准备全套婴儿用品的开销。

虽然每家都准备了做工不错的小衣服,但都还需要更多的小衣服用作换洗。因为种种原因,盒子只有婴儿出生后才能借。

盒子里的小衣服质量很好,上面有精美的刺绣和手工的卷边。

教区长的女儿有两件婴儿受洗穿的袍子借给村里的母亲们。她还给盒子里添了件新罩衫。无论冬夏,这些小罩衫都是鲜花图案的,男孩是蓝色,女孩是粉色。每一针绵密整齐,都是教区长的女儿自己缝的。

但她没有因为这样受到嘉奖。这些母亲把借来的衣服都当成自然的恩赐,来得理所应当。相反,她们还喜欢挑这些衣服的刺。一个妇女拆下受洗袍的叶边,换上一圈粗糙的机器绣的花边。她说才不要带孩子穿着那“旧破烂”去教堂。她拆花边的时候没有仔细把线头给挑出来,花边被弄得破破烂烂,这些袍子就沦落为了“次好”。最好的一件受洗袍是教区长家的那件,用的是上好的法国瓦朗谢纳花边,绣工精良。

村里的孩子们出生后,就有好衣服和食物等着他们。最好的食物自然是母乳。

但当时的风俗是,孩子出生后头三天,母亲很少进食。她们只吃简单的粥、干面包和茶。所以孩子出生后,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奶水也不足。

等到母亲能进食的时候,教区长的女儿会给她做一个大的西米布丁和一罐牛肉汤。之后,母亲们恢复正常进食,有条件的每天喝半品脱啤酒。好在恢复进食后的母亲们虽然不喝牛奶,奶水却都很充足。

有一次,有个外面婴儿被带到村里走亲戚,带来了一个稀奇物件:奶瓶。大家研究了半天,最后认定那条细长的让婴儿吸吮的吸管 一定没法洗干净。

给助产士的费用是半个克朗。助产士是见证了生命开始的人。她虽然没有执照,却是一个能干的人,人也善良。她连续十天的早上来给婴儿洗澡,照顾母亲。

她尽量让母亲在床上休息十天,却很少有人遵守。母亲们不愿意休养太久,有些因为她们知道家里有太多的事要做,有些觉得自己身体很好,没必要在床上躺这么久。有些母亲在孩子出生后第三天就起来了,却没有任何不良后果。

那时产后并发症在村里很少有。一旦有不良反应,助产士立即请医生来。十年间,没有哪个母亲在生产中丧命。

现在大家一提到没有执照的乡间接生婆就会想起那些肮脏且酗酒无度的老太婆,没有医术,也没有良心。事实上,大多数助产士是经验丰富且以自己工作为傲的老太太。她们也受过些训练。乡间的医生非常重视好的助产士,不吝惜时间来培训她们。一个助产士能避免医生在夜间小路走七八里的出诊。一旦有送信的说需要医生出诊,那一定是紧急情况。

后来几年,村里有了一批受过训练的护士,她们是乡村医疗的福音。但年老的助产士仍然起着重要作用。她们到缺东少西的人家接生不会要求各种器具。出身贫寒的她们最能够体谅贫穷的邻居,愿意将就着帮产妇助产,实在缺乏工具了就去借。而且她们也会准备不少普通人家不会有的器械。

尽管如今的医疗水平大大提高,但当年的助产士让我们的先辈们顺利来到人世。要是没有她们的帮助,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们。

总体来说,雀起乡的村民都很健康。健康的室外生活和充足的粗茶淡饭起到了很大作用。缺乏对疾病的想象力也是个重要因素。

当时村里人不会觉得自己有生病的症状。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广告教大家怀疑自己有病症。

虽然史克必成制药和霍洛威的药片广告在报纸上都读得到,母亲西格尔糖浆的广告册子每家每年都能收到。但很少有人会吃药,大家常用海盐来治病。一个将近八十岁的老人,持续几年每个周日早上喝一茶杯的肥皂水。他说:“肥皂能洗干净外面,就能洗干净内脏。”他居然没出现什么不良反应,好在也没人学他喝肥皂水养生。

虽然只有婴儿和小孩子才有盆浴,但村里人都很干净。妇女们每周会花一个下午好好洗个澡。她们以腰为起点,向下洗,然后往上洗。有些村妇满意地说:“这样洗起来真让人满意,上上下下都洗得到。”有些下流坯子就会问到底能洗到哪儿。

牙刷算是奢侈品,所以不太常用。拥有一口强健洁白的好牙,让妇女们都很自豪。她们只会在一块干净的湿布蘸上盐来清洁牙齿,男人们把煤烟灰当牙膏。

孩子出生后,如果长女年纪小不会做事,家里又没其他亲戚能帮忙,邻居们就会帮着做家务、烧饭和洗衣服。日后,大家会补还这份人情。

婴儿受到全家人的宠爱,直到有更小的弟弟妹妹出生,宠爱就不在了。这时候万千宠爱会到最年幼的婴儿身上,倒数第二小的孩子如果还有个宠爱自己的大姐,就是幸运的。

村里的人家都是大家庭。村里有对夫妇为了节育,进行避孕,把家庭人口控制到四个。

这对夫妇的妻子出于好意告诉其他妇女如何避孕节育。结果遭到其他妇女的斥责:“你也好意思!为了省点孩子的食物就这样。真是自私的人!”

村妇们虽然用勇气和喜悦生养了一大家子,私下里,还是挺抵触的。有时妇女们会说:“一个孩子养妈妈,一个孩子养爸爸,其实有两个孩子就足够养儿防老了。”

这些民情风俗都是劳拉的妈妈后来告诉她的。

劳拉见证了生育率下降的情况,当她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和自己的女儿讨论村里的风俗后,她们觉得很好笑:“如果这些人知道生养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就不会急着要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孩子了。我总觉得做母亲的还要千方百计省下点口粮喂饱这么多孩子太可悲。家里还有其他孩子呢。谁家的母亲愿意全家都省吃俭用呢。”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很鄙视未婚的单身母亲,村里曾经有些私生子的丑闻。不过这也只是针对未婚女孩,比如村里有个寡妇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在守寡期间又添了两个孩子。这种情况没有人会指指点点。要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有类似的绯闻,整个村子的人就要义愤填膺了。

曾有一个叫艾米丽的姑娘在孩子出生前和父亲去质问一个该负责的男青年。

那真是幅令人悲伤的画面。披着母亲披肩的艾米丽不情愿地走在后面,缓慢地拖着步子,眼睛哭得通红。她令人尊敬的父亲头发灰白,催着她“快点”,好像要去做一笔艰难的生意。妇女们停下手上的活,孩子们暂停了嬉戏,注视着父女俩。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都很同情艾米丽年纪轻轻就未婚先孕,也同情她父母颜面扫地。

结果这场对男青年的质问比想象的还要让人痛心。艾米丽说要负责的是她工作的主人家的少爷。那个男孩否认这件事,还证明了他那段时间都不在家。虽然证据如此,邻居们还是相信艾米丽说的话,把她看成被负心的可怜姑娘。

也许是邻居对她太宽容了,艾米丽的绯闻变成了习惯。虽然终身未婚,她却有一大群孩子。

村里女人们对未婚母亲的态度自相矛盾。要是有姑娘带着私生子到村里探访,村妇们都一哄而上地对婴儿百般呵护。她们惊叹着:“这么漂亮的孩子啊!谁狠得下心说这么个宝贝不该出生呢。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多壮实啊!人家都说,这样的孩子长得漂亮。亲爱的,别担心别人在背后嚼舌头。只有像你这样的好姑娘才能有这么好看的孩子。”

但村民们绝不想自家的女儿未婚先孕。 一个女人私底下对另一个女人说:“我告诉我们家姑娘了,千万别找麻烦。要是她敢,就要被扫地出门。我才不要这么败坏门风的人住在我家。”另一个女人十分同意:“我也警告我家姑娘了,所以她们都没敢乱来。”

遇到未婚母亲的事情,大家都会同情那失足姑娘的母亲。可是村里的母亲们没那么纤弱细腻的感情。母亲们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照顾孩子们的日常起居上,根本没有多余的情绪。母亲们一定会照顾自己女儿的私生子。村里有几个母亲同时照顾自己的孩子还有外孙孙女。结果外孙和孙女都一起叫外婆“妈妈”。

有时女孩因为意外事件要仓促结婚,村里人也没把这当回事。反正这姑娘也有丈夫了,皆大欢喜。

村民们对这种失足行为还算宽容,但对“不检点”的事件就厌恶不已。村里十多年前出过一桩通奸的丑闻,一直被人们谈论到八十年代。

村民在竹竿上挂上两人的画像,立在女人的门前。一群人还敲着锅盆吹着口哨对他们百般嘲弄。那男人原先是女人家的房客,他看到这个场面,第二天天亮前就溜走了。随后,女人和她丈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段时间,有个未婚的妇女带着四个私生子搬到村里,几十年前“不检点”事件仿佛在大家眼前重现。这个女人的到来激起了村民的愤慨。

教堂里训诫的内容充斥着对不道德行为的控诉,“妓女”这个词算用得轻的。更有道德捍卫者朝这家丢石头和制造噪音,希望把他们赶出村子。有些人怂恿房东把这女人赶出去。

然而,和这女人进一步接触后,大家发现她是个如此安静整洁、谈吐不凡的人。那些罪恶仿佛烟消云散,村民们逐渐原谅她的罪行,还有邻居遇见她会给她打个照面。后来这女人嫁了一个在铁路工作的男人,一家子去农场做工了。伴着婚礼钟声的响起,这家人逐渐融入了村里生活。

村里还有个叫阿尔夫的男孩有音乐天赋。他的阿姨给他买了架手风琴。每隔几天,他都在傍晚的酒馆前表演。

在此之前,雀起乡没有乐器。在扬声机和无线电普及之前,喜欢听点曲子的人只有去教堂听风琴伴奏的唱诗班。

阿尔夫的出现让村民们能听到那些耳熟能详的调子:《甜蜜的家》《安妮•劳瑞》《芭芭拉•艾伦》,还有《银线穿金》。

阿尔夫耳朵灵光,手风琴拉得很好,能整晚表演个不停。

每当阿尔夫开始演奏的时候,女人们站在村舍门前,男人们从酒馆窗子里探出身子,孩子们停下戏耍围到阿尔夫身边。舞曲响起,大家就开始起舞。村里的女青年们都在外做工,男青年们又不愿意和小女孩跳舞,他们只好互相当舞伴。小女孩们也互相做舞伴。一个壮实的老太太,据说年轻的时候很外向活泼。她教大家舞步,轻快地转圈,舞姿翩翩。

有时大家伴着音乐唱歌,看热闹的人也一起唱:

 

我有顶软帽,卷着蓝边,

你为啥不戴?我会戴

你啥时候戴?有空就戴

我和爱人出门时戴

我的爱人扬帆出海

膝上镶着银纽扣

穿着蓝外套和黄裤子

波尔卡舞跳起来

跳起来接住她,跳起来接住她

跳起来接住她,漂亮的姑娘

不要捉弄她,不要笑话她

跳起来接住她,漂亮的姑娘

 

村民们唱着跳着度过了漫长的夏天夜晚,直到暮色低沉,星星闪耀。大家笑着喘着气地回家。一个小男孩的才艺,让一个村都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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