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镇的假期只是劳拉一年时光中的一瞥。一到月底,学校寄来一封说下周一开学的信,返校的日子就到了。除了村里新添了几个婴儿,苹果树上多了一窝蜜蜂以外,村里没有什么变化。邻居们谈论着相同的话题。庄稼长势喜人。有人总比邻居多捡半筐的稻穗,这让邻居大惑不解,因为大家花的时间都差不多。井里的水位变低,好在没有枯竭。大家期盼着:“亲爱的上帝,请给我们些降雨吧。”大家互相安慰着:“好天气总归要来的,不管咱们愁还是不愁。到时候井水满满的,小鸭子就在泥巴里游泳。这好日子不久就来了。”

劳拉离开雀起乡的时候是夏天,回来的时候就秋天了。野苹果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象牙白色的鲜花光泽鲜艳。庄稼收割后留下一截截麦茬。羊群被带进田里吃草,过些日子犁头会碾过田野。

家门口的梅子树果实累累,炖果酱散发出的酸甜味道让邻居都流口水。做好的果冻和泡菜在橱柜上排得整整齐齐。金黄的西葫芦、洋葱、百里香和鼠尾草从钩子上挂下来。柴堆满满的。

才回家的几天劳拉觉得村里的一切变得小而平淡。她说起假期的见闻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游客。很快这种感觉消失了,她适应了原来的生活。在烛镇亲戚家的小住让劳拉体验了新鲜的生活,但是家里的朴素整洁让她觉得心安。她知道自己的根扎在雀起乡。

劳拉去田里徜徉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弟弟妹妹。一个妹妹和劳拉睡一张床,还有个妹妹和她们挤在同一个房间。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轻手轻脚地生怕吵醒她们。放学后,劳拉要照顾最小的弟弟。劳拉喜欢推着婴儿车带弟弟妹妹出门透气。婴儿车左边坐着棕色眼睛金色鬈发的弟弟,右边坐着胖嘟嘟神色凝重的妹妹。婴儿车只能在路上推,而且要按时回家。劳拉没有时间读书或者在田间游荡。劳拉依然享受妈妈的床头故事时间,这回听众变成了弟弟妹妹。她喜欢观察弟弟妹妹听故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她还喜欢纠正妈妈的故事里不准确的地方。劳拉到了村民说的“尴尬的年龄”,不再是孩子,却开始惹人嫌,“应该在盒子里关上两年”。

劳拉在学校交的第一个朋友叫艾米丽•罗斯。她成天说“艾米丽•罗斯做了这个”“艾米丽•罗斯做了那个”“艾米丽•罗斯这么说的”。如此高的频率让妈妈心烦不已,一听到“艾米丽•罗斯”就头痛。

艾米丽•罗斯是一对年长的夫妇的独生女。她们一家住在教区另一边一栋风景如画的小屋里。菱形的窗户、茅草的屋顶,走道上鲜花烂漫,还有一条蜿蜒的走道延伸到锈迹斑斑的院门。这是劳拉梦寐以求的房子,远离尘嚣,美丽宁静。她有时也希望自己也是家里的独女。

艾米丽•罗斯是个结实的小姑娘,苹果脸,蓝眼睛,亚麻色的麻花辫。有些女孩的麻花辫细地像老鼠尾巴,有的像从后脑勺那戳出一个角。艾米丽•罗斯的麻花辫粗得像绳索挂在腰后,用一个整洁的蝴蝶结收尾。有时她把辫子盘在肩后,辫梢触到脸颊,这让劳拉觉得迷人极了。

艾米丽的父母比邻居们收入高些。除了家里孩子少的缘故,艾米丽的父亲是个牧羊人,收入不错,母亲做针线活。艾米丽有漂亮的衣服、舒适的家和父母全身心的关爱。虽然她自信满满,却不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她是个甜美的姑娘,脾气好,性格好,就是有点固执。不过她的固执都是为了做好事,这也算得上是美德。

劳拉觉得艾米丽•罗斯的卧室简直是公主的闺房:白墙上散落着粉色玫瑰骨朵的图案,粉白的小床,白窗帘上系着粉色蝴蝶结。她不用照顾弟弟妹妹,也不用担心家务。她可以成天躺在床上看书。可是她的兴趣在做针线活、在小溪里嬉戏以及爬树。她上学的路上要穿过一片树林,她夸口爬过每一棵。她爬树纯粹是为了好玩,不是为了炫耀勇气。

小姑娘在家受尽呵护。妈妈问她想吃什么,而不是随便给她做些什么。如果没有她喜欢吃的,妈妈会觉得很抱歉。有一次劳拉在放假的时候拜访艾米丽•罗斯,主人用海绵蛋糕和樱草酒款待客人。还有一回劳拉吃到了羊尾饼。主人告诉劳拉这些羊尾是从小羊身上割下来的。如果不割掉,羊尾巴会在雨天变得又湿又重,让羊非常不舒服。牧羊人把割下的羊尾带回家做饼,或者送给朋友。劳拉不喜欢从活羊身上割尾巴的做法,但是事已如此,她觉得在别人家吃饭剩下食物是不礼貌的,于是就吃得干干净净。

劳拉和艾米丽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很自由。她们被允许互相抽查拼写和背诵,还允许有算术题的答案。一方面老师忙着其他的孩子们,另一方面这是对她们的信任。当年和劳拉同班的孩子不是离校工作了,就是留级准备补考。

夏天的时候,两人可以在老师的花园的丁香树下写作业。冬天,两人舒服地坐在老师的火炉边烤火,偶尔帮老师烤好土豆做晚餐。劳拉知道这些优待都归功于艾米丽•罗斯。艾米丽是学校的骄傲,成绩一流而且针线活做得特别好。她的手艺好到可以做老师的衣服。劳拉记得艾米丽坐在垫子上,周围堆满了纱线,细心地缝着一件睡衣。劳拉坐在火边为老师烤鲱鱼做晚餐。

劳拉清楚地记着这幅图景,因为那是情人节的第二天。艾米丽告诉劳拉前一天收到的情人卡片。她给劳拉看了那张银色花边的卡片,上面写着。

 

玫瑰鲜红,

紫罗兰深沉,

康乃馨香甜,

却不及你甜美。

 

劳拉问起谁是送卡片的人。艾米丽假装在地板上找针。劳拉再次问她。艾米丽告诉劳拉烤鲱鱼应该对着炉火而不是窗边。

老师布置的作业有城市、国家和皇室姓名的拼写,还有复杂的算术。这在劳拉看来都是浪费时间。她记忆里只有历史和地理的知识,有些段落经久不忘。她看完了老师书架上有关旅行和诗歌的书籍。

两人互相背书,艾米丽帮劳拉做算术,劳拉帮艾米丽写作文。她们用剩下的一两个小时读小说。有时候劳拉织毛衣,艾米丽做针线,两人舒适地在跳跃的火苗边听水壶在炉子上咕噜噜。学校传来的声音被墙壁隔断。

在学校的最后几个月两人有无尽的话说。艾米丽坠入爱河,劳拉耐心倾听。这不是孩子过家家般的游戏,而是真情实意的爱恋。艾米丽和男友诺曼从初恋一直走向婚姻,相守了一辈子。

诺曼是邻居家的儿子,住在离艾米丽家一英里外的村舍。诺曼会在艾米丽参加合唱团排练的时候出现,两人挽着手在林子里散步。规矩的艾米丽说:“诺曼,你只能在我们说晚安的时候吻我。我们还年轻,订婚还太早。”她从没告诉劳拉诺曼作何反应,也没说诺曼是否遵守了接吻法则。被问起两人在一起谈论什么的时候,艾米丽说“就谈论我们两人”,仿佛没有其他话题。

两人年龄到的时候,他们下定决心结婚,无论一切艰难险阻。事实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一两年后,双方父母发现了两人的恋情,于是被要求以男女朋友的身份见家长。艾米丽在邻村做裁缝学徒的时候,手上已经戴上了一枚金色的戒指。诺曼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晚上送她回家了。

劳拉最后一次见到小伙伴的时候,艾米丽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丰满了些,头发盘起,眼神澄澈,面若桃花。她的两个可爱的孩子坐在婴儿车里。周围人说:“孩子和妈妈一样美好。”她的丈夫都不愿让风吹到她。艾米丽还是那个善良、直接、固执的艾米丽,她坚信对好人而言,世界是个美好的地方。

站在艾米丽身边,劳拉觉得自己衰老憔悴。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年轻人喜欢摆出一副看穿尘世的样子。 劳拉在雀起乡外生活的朋友叫自己“世纪之末的一代”。

劳拉离校后对自己何去何从一无所知。有几个月她很难适应在家里的新角色。

劳拉的妈妈有五个孩子要照顾,仍然坚持着对家庭生活的高要求。她对持家有道的标准是每一个角落都要干净,床上铺着干净的床单,家里七口人穿得干净,晚餐可口,每周末有蛋糕做茶点。她缝缝补补到午夜,黎明前起来洗衣服。她对小孩子有无限的柔情爱意,越小越无助越能激发她的母爱。劳拉说话的时候,妈妈总是长话短说,言简意赅地表达意愿。这不是她不爱劳拉,只是她没有多余的精力给大孩子。

母亲后来才说起当时很担心劳拉。劳拉是个早熟的孩子,沉默寡言,很多奇怪的念头,也不和同龄人交朋友。劳拉和埃德蒙的前途让妈妈焦虑不已。

妈妈打算让劳拉做保姆,让埃德蒙做木匠。可是两个孩子不这么想。埃德蒙是第一个抗议的。虽然木匠是个不错的职业,他却没有任何兴趣。妈妈说:“木匠是多值得尊敬的工作啊。瞧瞧帕克先生,住着好房子,参加葬礼的时候还能戴着高帽子。”

戴着高帽子对埃德蒙没有吸引力。他根本不想做木匠或石匠。他愿意做火车司机,他最想做的是当兵环游世界。妈妈觉得服完役后大好的时光都被浪费,过不了正常生活,还养成了喝酒的坏习惯。瞧瞧村里的汤姆芬奇,面黄肌瘦、脾气暴躁,在田里干活心不在焉。埃德蒙觉得即使当不了兵,在田里干活也不错。

埃德蒙叛逆的态度狠狠地伤害了妈妈。“种田有什么不好?人要吃饭,总要有人来种地。我宁愿踏踏实实地种好地,也不愿意在木匠铺子里弄得一地锯木屑。要是我不能去当兵,我宁愿种地。”母亲听了这话难过地掉了些眼泪,不过后来她也想通了。男孩总是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长大了自然会懂事的。

劳拉更让妈妈头痛,因为她比埃德蒙大两岁,到了要自力更生的年龄。也许是对劳拉未来的不明了,妈妈的态度有所保留。有一天劳拉照顾婴儿的时候一手拿着书,躲开了试图抓她头发的弟弟的小手。

妈妈严肃地说:“劳拉,我不想这么说,但是我真的对你失望了。我刚才看了你十分钟,可爱的弟弟坐在你腿上,你却埋头看那本书。(可爱的宝宝,谁能抱着你还看得进书简直是铁石心肠。来妈妈抱抱。她怎么能把你可爱的小手推开呢!)劳拉,这样是不行的。你这样永远当不了一个保姆。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但是你不懂怎么照顾孩子。给你带大的孩子以后肯定要长成一个傻瓜。你要和他们说话做游戏,让他们高高兴兴的。别哭了。这就是你的性格。咱们想想你还能做点别的什么吧。也许我能让瑞秋表妹收你做裁缝的学徒。不过你的针线活比带孩子还要糟糕。咱们看看还有什么机会吧。不过你的确让我失望了。”

十三岁的劳拉感觉自己的生活处在一片废墟中,这不是她人生唯一的打击,却是最刻骨铭心的一次。她不是特别想做保姆,她总是不确定自己未来该做什么。她喜欢孩子们,可是她有足够的耐心吗?她可以让大孩子高兴,但是照顾婴儿让她手足无措。这种一事无成的挫败感让她心痛不已。

劳拉不知道以后靠什么谋生。也许她和埃德蒙一样喜欢种田。那时候很少有女人在田里干活,或许农场主都不愿意雇佣她。即使她能找到活做,她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埃德蒙找到了在木棚里哭泣的劳拉,他安慰说:“种地有什么不好?”埃德蒙早就打算好了,自己和姐姐住在田边的小房子里,姐姐负责做家务,他种地。姐弟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讨论小屋的选址和晚餐的食物。他们的菜单上一定有糖饼。最后他们告诉了妈妈这个打算,妈妈被吓得不轻:“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再提这个愚蠢的打算了。也不许告诉任何人!你们还没和别人说过吧?要是说了,人家肯定觉得你们是疯了。我真为你们的怪念头觉得丢人。你们要出去见世面,不许一辈子在田里荒废。劳拉,你是最大的孩子,应该懂事了。你怎么会让弟弟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埃德蒙也觉得种地的计划不可行,他私下里还说不愿意做学徒,但是还是想出去见世面。他祖辈的匠人精神慢慢地影响了埃德蒙。

烛镇那年流行猩红热,劳拉没有去烛镇度假。表兄约翰尼来了雀起,给狭小的屋子又添了一个人。他在雀起乡被管得很好,不再是“宝贝,你想吃什么?”,而是“约翰尼,把东西吃掉,要不你饿的时候连吃的都没了”。清新的空气和简单的食物一定对他大有裨益,他长高又长胖了。劳拉的妈妈在约翰尼成长的关键阶段起到了重要作用。

劳拉担忧前途担忧了一个冬天。春天到来,铃兰漫山遍野,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着绚烂的野花高兴不起来。她坐在树枝上,对着山花烂漫,心里想:“瞧瞧我,今年一点都不欣赏这些美景。我这是怎么了?”

劳拉惊恐地发现自己在长大,在一个新的世界无栖身之地。她被未卜的前途困扰了几个月,虽然有时自己都感觉不到,多变的情绪就是内心状态的写照。这种压抑的感觉让她愁云满布,邻居都说“这孩子看上去像做了噩梦”。

这压抑已久的情绪最后一扫而光。她有一天跑到旷野,站在一座小石桥上看着溪流淙淙。这是十一月的天空,阴暗而潮湿。溪流窄窄地穿过田野,周边有低垂的树枝,枝头挂着晶莹的水珠,常春藤浸入了溪水。

群鸟从树丛里飞起,路上的马蹄声哒哒,除此之外一片静谧。村子就在几百码之外,劳拉听不见村庄的喧闹,也看不清烟囱顶。

这熟悉的场景在劳拉眼里显得可爱无比。新鲜的绿苔、光亮的常春藤、挂着水珠的枝头似乎都为劳拉的存在而存在,湍急的水流仿佛给她捎来消息。她觉得神清气爽,烦恼无影无踪。她不再推理,她厌倦了太多的推理。她静默地站着,让烦恼沉没。这一刻,这些细微的美好,让她如获新生。

一种单纯的快乐浸满了劳拉全身,虽然责任的重担又很快压在她身上。她第一反应是大笑了出来,自己为这么点小事伤神真是傻极了。一定有成千上万个和她一样无所适从的孩子,她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案例。内心深处,劳拉明白,生命中最大的喜悦来自这样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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