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以为很文明,受了很高级的教育,从而文明起来了。这感觉真叫可笑,因为我们全部的教育弹的仅仅是一根弦,充其量也不过两三根而已。弹,弹,弹,噌——嘣——噌!这就是我们的文明,总弹一个音符。

这音符本身挺好的,可只弹这一个就可怕了。一个音符,总是一个音符。“啊,你老婆是一只多么快活、可爱的小肥鸡呀,你怎么可能再追别的女人?”当丈夫的闻之会手抚上衣一脸惊恐地大呼:“只是一只鸡吗?”

永远是一只鸡!做妻子的可以间或选择当一只鹅或一头牛,一只牡蛎或一头让人吃不下的雌狐。

这么说我们是受过教育的了?说说看,我们都受了哪方面的教育?政治,地理,历史,机械,低度酒或烈酒,社会经济,还有社会奢侈,嗬,多么可怕的普遍知识。

可这不过是没有巴黎的法国,没有王子的哈姆雷特,无草的砖房115。因为我们对自身几乎一无所知。千百年来我们学会了洗脸和剪头发,这是我们作为个体学到的全部。而作为一个整体,当然是作为一个种族,我们用一只篦子为地球梳理,并且几乎可以伸手触摸星星了。那又怎么样呢?比如我这个暴躁的双腿之人,坐在这儿,好像什么都知道,如火地岛,相对论,赛璐璐的组成,炭疽杆菌的症状和日食,甚至最时兴的鞋样子。可这些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就像那种几乎不含酒精极富营养的淡啤酒对一个打杂女工来说毫无用处一样。懂了这些,我内心的孤独仍然如初!

我们的教育如同禁酒时的淡啤酒一样,总是淡而无味。它像酒,但永远也不是酒。它让我们内心总感到孤独。

我们其实是没受过教育的人,一点希望也没有。当我们只是懂了几句巴塔哥尼亚人的成语我们就装作是受了教育的人。真是胡扯!这等于说我穿着皮靴就变成一头牛或小公牛了。呸!我们的教育不过像一双穿在外头的皮靴,没什么用。全部的教育只是身外之物而已。

那么我在家时是个什么东西?按说我该是个有理性的人了。我头上顶着一个装满思想的废纸篓子,而在我体内则是一个“感情”躁动奔放的黑暗大陆。可我就是抓不住这些情:有的像狮子一样咆哮,有的像蛇一样扭曲,有的像雪白的羊咩咩叫着,有的像红雀一样鸣啭,有的全然沉默却像滑溜溜的鱼儿一样稍纵即逝,还有的像牡蛎一样只偶然开启一下外壳。瞧我,这是干什么,又在给那废纸篓子里添上一张思想的烂纸片子,还想以此解决什么教育的问题!

狮子正冲过来!我挥着一张思想之纸抵挡它。蛇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就递给它一本圣歌集。这样一来只会更糟。

野性的动物正从我们体内的黑非洲冲将出来,夜半时分你会听到它们吼叫。如果你是个像比利·桑地116那样的大猎人,你可以扛上一支捕象猎枪。但是,这森林就在我们每个人体内,每一片森林中都有各式各样的危险野兽,你是处在以一对一千的境地。我们躲避我们体内的黑暗非洲,躲得太久了。我们一直忙于找到北极,忙于要巴塔哥尼亚人皈依,我们爱自己的近邻却在设计新的方式消灭他。我们倾听内里,却将自己封闭。

可现在,我亲爱的,亲爱的看官,复仇女神在翕动着鼻子,于是这黑非洲发出了压抑的吼叫和尖叫。

我说的是感情而不是情绪。情绪这东西是较容易发觉的。我们发现爱就像一头毛茸茸的羊,或者像一只身着巴黎外衣的装饰品黑豹,像什么全取决于它神圣还是亵渎。我们发现:仇恨就如同一只拴在狗窝中的狗,恐惧像一只发抖的猴子,恼怒像一头鼻子上穿了一只铁环的公牛,贪婪像一头猪。我们的情绪如同驯化了的家畜,高尚者如马,懦弱者如兔,完全听我们使唤。兔子能入釜,马能驾辕。我们是环境的动物,要填饱肚子,袋里要有钱才行。

方便实用啊!情绪是可分为方便实用者与非实用者的。不实用者我们给它拴上铁链或在它鼻子中穿上一个铁环;实用者则当成宠物。所谓爱,就是我们最宠的心肝宝贝儿。

在感情教育方面,我们走的正是这条路。我们找不出表达感情的词,因为我们甚至压根儿没有感情。

那么,人是什么呢?他只是一头吞吃土豆和牛排的小马达吗?难道他体内那奇妙的生命之流是来自肉和土豆,然后转变成所谓的体力吗?

如此教育出来的人,就感情而言,我们甚至还未出生。

你可以吃饱吃撑,然后“进步”得一塌糊涂,但你的内心里仍然还是那个黑非洲,那里仍然在发出吼叫和尖叫。

人绝非是用因果之理造出的机器。万万不能这么想。人之因是永远测不清的。但那个黑暗奇妙的大陆我们仍未探索过,我们甚至不曾允许它存在。但它一直存在于我们体内,它才是我们的人之因,我们的日子源于它。

而我们的感情则是我们体内那原始丛林的第一个标志。直到现在,我们仍恐惧它,背弃它,把它圈在带刺的大铁丝网内并声称它不存在。

可是,天啊,我们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有了这体内黑暗的原始森林,是从这里跳跃出生命,跳人我们的四肢和意识之中。我们尽可以希望排除这跳跃着的生命,成为家畜那样驯服的动物。可是请记住,我们家中的猫和狗都不是一劳永逸地被驯服的,它们每一代都须从头开始驯服。一旦失去控制,它们就不驯服了,因为它们是不会自我驯服的动物。

只有人才是会刻意自我驯服的动物,他成功了。可是,天啊,这种自我驯服是毫无止境的。驯服,就如同酒精,它最终毁灭的是其创造者。驯服是控制的结局,被驯服者自身是会因此而失去控制能力的,它必受外界的控制不可。人很有成效地驯服了自身,他管这种自我驯服叫文明。真正的文明应该与此大不相同。现在的人是给驯服了,驯服者意味着失去了统领的特殊力量。被驯服者总是受着未被驯服者的统领。人,自我驯服了,因而失去了统领的力量,即失去了自我导向的力量。他别无选择,只能像被驯服的马一样乖乖地等待勒上缰绳。

假如所有的马都突然没人管了,它们会怎么样?它们会野起来。再假设,如果把它们圈起来,它们又会怎样?它们会发疯。

这后一种情况正是人的困境之所在。他被驯服了,没有哪个未被驯服的来给他指引方向。他被关在铁蒺藜网中,只能发疯,堕落。

有别的选择吗?如果说我们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摆脱驯服,那是胡扯。要摆脱,也是一个缓慢得出奇的过程,必须严肃对待的过程。如果说我们能装作可以冲破樊篱杀人旷野,那也是胡扯。早没旷野了。人不过是一条狗,转头去吃自己呕吐出来的渣子。117

除非我们把自己与远古的源泉相接,否则我们还会堕落。因为堕落,我们会陷入某种奇特的感情放纵之中,它会让感情败解,败解成秋日的那种色彩——秋光秋色之后是死亡的风暴,如同狂风扫落叶一般。

没救了。人无法在自我驯服之后仍保持被驯服的状态。一旦他试图保持这种状态,他就开始堕落,从而被卷入第二种狂野之中——败解的狂野。这狂野可能一时美若秋光秋色中的满目黄叶。但黄叶是注定要飘落,落地后便会腐败。

人必先自驯才能学会摆脱之。但不能因为要变文明就否认和废黜感情。驯服并不等于文明,只是烧荒耕地。但我们的文明却难以意识到犁耕灵魂的必要性。我们以后会来播种野性的种子。眼下我们只是在烧光野草,斩草除根。就我们的灵魂而言,迄今为止我们的文明是一个毁灭的过程。我们心灵的风景是一片布满焦树桩子的涂炭荒原,偶尔有一汪绿水,一座铁皮小屋,屋里生着一只小火炉而已。

现在我们需要再一次播撒野性的种子。我们须得培养我们的感情了。试图随俗,全无一点好处,更不能让那些杂乱丛生的堕落感情出头。我们无法从中获得满足。

像精神分析医生那样对待感情是没用的。精神分析专家最最害怕的是人内心深处那个最原始的地方,那儿有上帝。犹太人亘古以来对真正的亚当——神秘的“自然人”——的恐惧,到了当今的精神分析学那里变本加厉地成为一声惨叫,就像白痴那样口吐白沫死咬自己的手直至咬出血来。弗洛伊德学说仇视那个未被上帝轰出乐园的老亚当,它把老亚当干脆看成是个变态的恶魔,一团蜷缩着的蝰蛇。

这正是堕落的被驯服者之变态观点,他们在几千年的耻辱中被驯服了。可老亚当是永远不会被驯服的。他仇视驯服,既怕又恨,但他让那些无所畏惧者崇敬着,打内心深处崇敬着。

老亚当的先祖是上帝,他在老亚当黑暗的胸腔内,在他腹中。人自己反感了自己,于是轰走了上帝,把他轰到最远的空间中去了。

现在我们该回归了。老亚当也该昂起头、挺起胸,摆脱驯服,既非恶意也非玩笑,而是让上帝回到他的体内,回到他体内最黑暗的大陆上去。是从这个上帝那里,发出我们感情的第一道黑色辐射线,无言地,完全是一种前语言状态。这来自体内最深处的辐射,是第一个信使,是我们生命之原始的、高贵的野兽,其声音无言地回荡着,永远在灵之最黑暗的路上回旋,但胜过一切有声之言。这是我们内里的意义。

现在,我们必须施行自我教育了,不是颁布什么法律或在石碑上刻戒令,而是倾听。不是倾听芝加哥或马里的金布克图这样遥远地方的电台广播,而是倾听我们血管中黑径上高贵的野兽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心中的上帝。向内倾听,向内心,不是听字词,也不是获取灵感,而是倾听内心深处野兽的吼叫,听那感情在血液的森林中徘徊;这血,淌自黑红黑红的心脏中上帝的脚下。

那么,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开始进行感情的自我教育?

不靠法律条条,不靠命令,不靠什么格言假说,甚至不必说保佑这个那个的话。压根儿不靠字词。

如果我们听不到发自我们黑色血管的森林深处的吼叫,我们可以读真正的小说,听听那里头的声音——不是听作者的说教,而是听小说人物在他们命运的黑森林中徘徊时发出的吼叫。

(本文大约写于1925年年末,作者生前没有发表,直到1936年才收入《凤凰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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