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已故传教士的简陋客厅里又只剩下凯蒂一个人了,她躺倒在正对窗户的长椅上,凝神远眺河对岸的庙宇(傍晚的光线又给那座庙宇蒙上了一层奇妙的神秘色彩),竭力地想去理清心中的思绪。她从来也没想过这趟修道院之行能够给她触动。是啊,好奇心已经消失啦,现在没什么好期盼的了。好多天以来河岸那边高墙下的城镇她几乎是朝思暮想,如今那些神神秘秘的街道她是一眼也不想看了。

但是在修道院里的时候,有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超然于宇宙之外的世界。那些空荡荡的房间和白色的走廊虽然简陋,却似乎有一种迷离、神秘的气息游荡于其间。那间小礼拜堂看上去是那么粗陋俗气,几乎可以说是一派惨相,然而它却具有某种雄伟的大教堂所没有的东西。它的彩窗和油画是如此拙劣,然而它所包含的信念,人们对它所怀有的崇高情感,却赋予了它纯净的灵魂之美。在这个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带,修道院的工作却是如此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简直就是对这场劫难的嘲讽。凯蒂的耳际又响起了圣约瑟姐妹打开医疗室的门时,那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她们评论瓦尔特的话也出乎她的意料。先是圣约瑟姐妹,然后是修道院长自己,她们的声调一到了赞扬他的时候就变得异常欣慰。她们夸奖他时,她竟然会见鬼地感到一阵骄傲。韦丁顿也提到过瓦尔特做的事,但只是称赞他的医术和头脑(在香港就有人说他脑瓜聪明了),这点修女们也肯定过了。然而她们还说他这个人体贴细心,温柔和善。他当然可能非常和善,要是有人病了,那正是他显露身手的时候;他聪明的脑瓜自然知道怎么不弄疼你,上手一定又轻又柔。这个人一出场就让你病痛全无,你不夸他妙手回春才怪呢。现在她明白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那种百般怜爱的神情了,以前她终日与这种神情相伴,只有觉得厌烦。如今她知道他还很会爱别人,并且正在用一种古怪的方式将这种爱倾注到那些把性命交给他的病人身上。她没有感到嫉妒,只是有点惘然若失,就好像她长久以来习惯靠于其上的扶手突然地被抽走了,使她一下子头重脚轻,左摇右晃。

回忆起她曾经那么鄙视瓦尔特,现在她只想鄙视自己。她当初怎么看他的,他一定心知肚明,但他一如既往、毫无怨言地爱她。她是个笨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爱她,这一点他也毫不在乎。现在她不再恨他了,也不憎恶,有的只是害怕和困惑。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有出众的优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伟大之处。而她竟然不爱他,却爱了一个她现在觉得不值一物的男人,这真是怪事。这些漫长的白天她一直思前想后,查理·唐生究竟哪里值得她爱呢?他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彻头彻尾的二流货色。如果她现在还是成天哭天抹泪,那岂不证明她的心思还留在他那儿?她必须忘了他。

韦丁顿也对瓦尔特评价颇高。而唯独她对他的价值视而不见,为什么?因为他爱了她,而她却不爱他。一个男人由于爱你而遭到你的鄙视,这人心是怎么长的啊?不过,韦丁顿也承认他不是那么喜欢瓦尔特。看来男人都不喜欢他。可那两位嬷嬷对他的好感是挂在脸上的。看来女人对他另有一番感觉。她们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腼腆背后隐藏着一颗厚道和善的心。

22

不过要说最令她心有所感的还是那些修女。先说脸蛋红扑扑、始终满脸欢喜的圣约瑟姐妹。她是十年前跟随修道院长一同来到中国的几位修女之一,这些年来,眼见姐妹们一个个在疾病、穷困和思乡中相继离世,她平日的欢喜之色却并未黯淡下去。她的率真和豁达,到底是从何而来呢?然后是修道院长,想到这儿,凯蒂似乎觉得修道院长真的又站在了她的面前,禁不住羞愧起来。她是个从不矫揉造作的朴素女人,骨子里有一种威严,让人对其心生敬畏。这样一个人,与之交往的人自然都会对她多一分敬意。从圣约瑟姐妹的站相、举止以及回话的腔调来看,她对修道院长是从心底里顺从的。韦丁顿虽然生性轻佻,玩世不恭,可跟修道院长说起话来照样大为收敛,与平时相比几乎就是畏畏缩缩了。凯蒂觉得韦丁顿告诉她修道院长的法国望族身份其实是多此一举的。观其举止风度,想必谁也不会怀疑她源远流长的古老血统。她身上的威严之气,恐怕谁见了都会甘愿臣服。她有优雅贵人的温和和圣贤之人的谦卑。在她坚定、美丽、同时略显苍老的脸上,一成不变的肃穆之中从不会少了光彩。她同时还是个和蔼亲切的人,那群小娃娃会毫无顾忌地围在她的身边,吵吵闹闹,只因为他们知道修道院长深深地爱护他们。当她看着那四个新生儿的时候,脸上会露出甜美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就像是一道和煦的阳光照射到了一片荒芜之地上。圣约瑟姐妹随口说起瓦尔特时,凯蒂竟然不明所以地有点感动。她明白了他是多么希望她能给他生个孩子,可是他一贯沉默木讷,怎么也不像是会哄孩子的人。多数男人哄起孩子来都是笨手笨脚,他却一点也不手生,多么怪的一个人。

然而除了这一幕幕感人的回忆外,在她心头似乎还潜藏着一层阴影(如同银色的云彩边缘镶了一圈儿黑色的乌云),怎么也挥之不去。在圣约瑟姐妹的欢声笑语中,更多的是在修道院长优雅的待客之道上,凯蒂始终感受到了一种漠然。不消说,她们今天对她是友善乃至热情的,但同时她们还另有所保留,具体是什么凯蒂也说不上来。她觉得对她们来说,她只不过是随便哪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她们不仅说了一种和凯蒂完全不同的语言,其心思也是和凯蒂相隔万里。修道院的门关上的一刹那,她们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一刻也不耽搁地去忙刚刚落下的活计了,就跟她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来过一样。她觉得她不仅是被关在那所小修道院的门外,而且关在了她一直孜孜追求的神秘的精神花园的大门外。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那就是她哭泣的原因。

她疲惫地把头靠在椅子上,哀叹了一声:“我是多么无足轻重的人啊。”

23

那天晚上瓦尔特比平时提早一会儿回到了他们的房子。凯蒂正躺在长椅上,面对着敞开的窗户。天已经快黑下来了。

“要点灯吗?”他问道。

“晚饭的时候他们会把灯提上来的。”

他总是随口说点儿琐碎的事,好像他们是两位老相识似的,从他的举动你永远也看不出他对你会心怀怨懑。他从来也不朝她的眼睛看,也从来不笑一笑,倒是处处不忘礼貌。

“瓦尔特,如果这场瘟疫结束以后我们还活着,你有什么打算?”她问道。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看不见他的脸是什么样。

“我还没有想过。”

若在以前,她的脑子里要是跳出什么主意,想也不想就会脱口而出。不过现在她害怕他,没说几句连嘴唇也哆嗦了,心扑通扑通直跳。

“今天下午我去修道院了。”

“我听说了。”

她竭尽全力才说出下面的话来,但嘴唇还是有点不听使唤。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真的是想让我死吗?”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上面多费口舌,凯蒂。我觉得讨论我们最好是忘掉的事不会有任何好处。”

“但是你没忘,我也忘不了。刚到这儿我就想这个问题,已经想了很久了。你想听听我一直想说的话吗?”

“非常乐意。”

“我对你太不好了。我做了对你不忠的事。”

他像木桩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里。他不做声反倒更加吓人。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那种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一结束就是完了。我认为女人并不能完全理解男人的态度。”她突兀地开了口,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你知道查理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嗯,你是对的,他是个虫豸不如的小人。我当初也是个小人,所以才去跟他交往。我真希望我没去。我不是想求你原谅我。我也不想让你回心转意,让你和以前一样爱我。我只是想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吗?看在我们周围正在成千上万死去的人的分上,看在修道院里那些修女的分上……”

“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他打断了她的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今天我到那儿去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似乎有无尽的意义需要我来体会。那里的情况糟透了,她们做出的牺牲非常感人。我忍不住想——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如果你因为一个愚蠢的女人对你不忠就让自己难受,那就太傻太不值得了。我无足轻重,毫无价值,根本不配来烦扰你。”

他还是默不作声,但是也没有走开,似乎在等着她继续下去。

“韦丁顿先生和嬷嬷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为你骄傲,瓦尔特。”

“这可不像你。你一直是看不起我的。你开始看得起我了?”

“你不知道我担心你吗?”

他又不说话了。

“我没听懂你的意思。”他终于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那么不快乐。”

她觉得他整个人似乎僵住了,接下来的回答也是冷冰冰的。

“如果你认为我不快乐,那你就错了。我忙得不可开交,恐怕很少有时间想你。”

“我想知道嬷嬷们是否介意我到修道院帮忙。她们现在很缺人手,如果我能帮上什么,那么我将会非常荣幸。”

“那种活儿既不轻松也一点不好玩儿。我怀疑干不了多久你就会腻的。”

“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

“不。”他犹豫了一下,声调忽然变得非常奇怪,“我看不起我自己。”

24

晚饭过后,瓦尔特照例坐到灯下,摊开本书读了起来。他大约每晚都要读到凯蒂上床睡觉,然后收起书,到一间已经被他装备成实验室的房间继续忙活,一直干到深夜。夜里他几乎不怎么合眼,一门心思地做那些对凯蒂来说一窍不通的实验。这类事儿他是从来也不跟凯蒂提的,即便是在美满的婚姻时期他对此也是三缄其口,另外他这人本来就不健谈。她深明他信奉的那句话:能言是银,沉默是金。所以她对他的了解很难说有多少,连他说句话也吃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违心敷衍。如今,他恰似一座大山般横亘在她的眼前,压迫着她的神经,而她在他眼里呢,算是可有可无的了吗?他爱她的时候,她的三言两语便能把他逗乐,现在他不爱她了,听她讲话是不是已经味同嚼蜡了呢?想到这儿,她心里窘迫极了。

凯蒂向他看去。灯光之下他的侧影就像一座浮雕,端庄的五官极其醒目。他的神情可以说不是严峻,而几乎是残酷。除了眼睛随着书页左右转动,整个身体始终纹丝不动,看着让人胆战。谁会想到这张严酷的脸也会有柔情蜜意的时候呢?她想起他从前的样子,不禁徒生嫌恶。很奇怪,他面庞清秀,诚实可靠,才华出众,可她就是不爱他。如今他的亲吻、爱抚再也不会找上门来了,想想还真让人松了一口气。

她问他执意把她带过来是不是真想叫她死时,他反而闭口不答。那个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像他这样心地善良的人,绝不可能生出如此恶毒的主意。他的初衷应该只是想吓吓她,同时向查理报复(这符合他一贯的嘲讽做派),后来出于固执,或是保全面子才会一点也没松口,硬要她来。

还有,他说他鄙视自己,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凯蒂又看了看他那张冷静、严峻的脸孔,那神情就好像这屋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你为何要鄙视自己?”她脱口而出,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好像是接着傍晚那句话茬儿说的,中间一点没停顿过。

他放下了书,沉思地看着她,似乎是想把自己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因为我爱你。”

她脸红了,朝别处扭过头去,他冷峻、凝滞、品评的眼光让她招架不住。她明白他的意思,等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她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听交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到集市的货摊买上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我没有责备你。”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她甚至生出些火气来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明白呢?她已经一目了然了。和笼罩在心头的对死亡的恐惧相比,和那天她偶见的神圣的自然之美相比,他们之间的事儿不是过于渺小琐屑了吗?一个愚蠢的女人红杏出墙又能怎么样?为什么她的丈夫就不能轻描淡写,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呢?瓦尔特枉为聪明一世,到了这会儿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他当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她当成无价之宝供奉起来,后来发现她其实是金玉其外,就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也不原谅她。他的灵魂已经裂成两半儿了,他苟活到现在纯粹是一派假相。当真相豁然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完了。明摆着的事,他不会原谅她,因为他根本不能原谅他自己。

她恍然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便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她的心里猛然涌出了一个词儿,几乎叫她喘不上气,差一点叫出声来。

他现在的样子,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心如死灰?

25

第二天凯蒂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那所修道院,过完一夜,瓦尔特刚走,天还很早,她就吩咐佣人去给她准备轿子,然后叫佣人陪着过了河。天刚蒙蒙亮,渡船上挤满了中国人,有的是套着蓝布褂子的农民,有的是身披黑袍的老爷。他们一个个眼神古怪,脸如死灰,好像这趟渡船是把他们送到阴间去似的。等到了岸,他们下了船来,竟有些茫然地站在岸边,好像想不起来要去哪里,过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地朝山上爬去。

这个时候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俨然是一座死城。路上的行人多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让人以为是撞见四处游荡的幽灵了。天上一朵云彩也不见,和煦的晨光照在地上,叫人心里暖洋洋的。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清新愉悦的早晨,这座城市已经如同一个被疯子掐住脖子昏死过去的人,在瘟疫的魔爪下已经奄奄一息了。人们正在痛苦中挣扎,在恐惧中死去,而这美丽的自然(蓝蓝的天空清澈透明,宛如是孩童净洁的心)竟然无动于衷。轿子停在修道院门口的时候,一个乞丐从地上站起来,朝凯蒂讨要东西。他衣衫褴褛,好像在粪堆里爬过似的。透过衣服的破口子,她看到他的皮肤粗糙难看,黑得像山羊皮,双腿赤裸着,骨瘦如柴。他蓬头垢面,脸颊陷进去了一个窝儿,眼神狂乱野蛮,简直就像一张疯子的脸。凯蒂惊恐不已地把目光收回来,轿夫大喊一声叫他滚开,但是他缠扰不休,就是不肯走。为了赶紧打发了他,凯蒂颤抖着给了他一些小钱。

门开了,佣人向门内的人解释说凯蒂想见见修道院长。她再一次被带到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会客室,屋里的那扇窗户似乎从来也没打开通过风似的。她坐了很长的时间也不见修道院长过来,不禁怀疑是不是她的话没有传到。终于,修道院长走了进来。

“让你久等了,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说道,“对你的到来我毫无准备,正忙得抽不开身。”

“很抱歉打扰了你。我恐怕是在你不方便的时候前来造访了。”

修道院长朝她肃然而又甜美地致以微笑,并请她坐下来。凯蒂发现她的眼睛肿了,看上去是刚刚哭过。这令凯蒂颇为惊讶,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修道院长不是可为世俗烦扰轻易动容的人。

“我担心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地说,“如果不方便我这就回去,可以换个时间再来。”

“不,不用。你有什么事请讲。我只是……只是昨天晚上我们的一个姐妹去世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我徒作悲伤是有罪的,因为我知道她善良单纯的灵魂已经直升天堂,她是一个圣人。但是要克服我们的弱点是太难了,恐怕我不是个能够一贯保持理性的人。”

“我感到非常遗憾,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凯蒂说。

因为她无处不在、随时发作的同情心,说话之时就已经抽泣起来了。

“她是十年前随我从法国一同过来的姐妹之一。现在,那时的伙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记得,那时我们大家站在船尾(她说什么?缠尾?),随着蒸汽轮船离开了马赛港。我们远远望见了圣母玛丽亚的金色雕像,便一同念出了祈祷词。自从入教以后,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教会派遣我到中国去。然而当我看到故土在我眼前远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是她们的院长,没有给孩子们做好榜样。这时圣弗朗西丝·夏维姐妹——她昨晚已经死了,当时她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悲伤。她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法国和上帝都在我们心中。”

源于人之本性的悲痛,与理智和信念激烈地交锋着,使她肃穆而美丽的面孔扭曲了。凯蒂看向了一边,她觉得对身处此种情形的人的窥视是低级无礼的。

“我刚才一直在给她的父亲写信。她和我一样,是她妈妈唯一的女儿。他们是住在布列塔尼的一家渔民,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呃,这场可怕的瘟疫何时才会停止?今天早上我们的两个小女孩也发病了,除了奇迹,没人能救得了她们。这些中国人没有一点抵抗力。失去圣弗朗西丝姐妹对我们来说太严酷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而现在人手又少了一个。虽然中国各处修道院的姐妹们都很想赶过来,我们的教会会为这个地方奉献一切(可惜他们一无所有),但是来这里就几乎意味着死亡。只要我们现有的姐妹尚能应付下去,我决不想再有姐妹来白白牺牲。”

“你的话激励了我,嬷嬷,”凯蒂说道,“很遗憾我在一个令人悲伤的时刻到来。那天你曾说姐妹们人手不够,我便想你能否容许我前来帮忙。只要我能对你们有用,我不在乎能帮上什么。即便你安排我擦地板,我也会十分感谢。”

修道院长愉快地笑了。这令凯蒂吃了一惊,她不曾想此人的性情如此多变,这么轻易地便破涕为笑。

“无须由你来擦地板。那些孤儿马马虎虎也能凑合做。”她停了一下,然后十分和蔼地看着凯蒂。“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觉得你随丈夫前来就已经做得够多了吗?不是每个妻子都有这个勇气。除此之外,你若能在他劳累一天回到家之后,安慰他,让他安安静静休息,就没有比这再周到的了。请相信我,那时他需要你的爱和你的体贴。”

凯蒂几乎不敢看修道院长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偏不倚直对住凯蒂的脸,流露出颇具讽刺意味的亲切感。

“我恐怕从早到晚一直无事可做。”凯蒂说道,“一想到你们的工作如此繁重,而我整天游手好闲,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也深知我无权苛求你的慈悲,浪费你的时间,但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假如你能给我伸手帮忙的机会,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恩赐。”

“你的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好。前天你光临此地时,我发现你脸色苍白。圣约瑟姐妹还以为你怀上了孩子。”

“不,不,”凯蒂叫道,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修道院长铜铃般地咯咯笑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可感到难为情的,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猜测也不是凭空想象。你们结婚多久了?”

“我脸色苍白是因为我天生如此,实际上我的身体非常结实。我可以保证我干得了累活儿。”

修道院长神情严肃起来,不自觉地树起一副权威的姿态,这才是她惯常的样子。她品评的眼光紧紧地盯住凯蒂,凯蒂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会说汉语吗?”

“恐怕不会。”凯蒂回答说。

“啊,那太遗憾啦。我本来可以把年岁大一点的女孩们交给你照料。但是现在看来很难,恐怕她们会——用英语怎么说?无法无天?”她沉吟着下了定论。

“我能帮忙照料那些生病的姐妹吗?我一点也不怕霍乱,女孩们和士兵们都可以交给我来照顾。”

修道院长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面色深沉地摇了摇头。

“你对霍乱一无所知。那种场景惨不忍睹,十分吓人。医疗室的工作是由士兵来完成的,我们只需一个姐妹监看就可以了。至于那些女孩……不,不,我确信这不是你的丈夫所希望的。那是相当可怕的场面。”

“我会慢慢习惯的。”

“不,我不能给你这个机会。这是我们的分内工作,也是我们的特权。我们决无请你前来的意思。”

“你使我觉得我是个无足轻重、一无是处的人。我不相信这里没有一件我能胜任的工作。”

“这个打算你跟你的丈夫商谈过吗?”

“是的。”

修道院长瞧着凯蒂,好像要把她心里藏的秘密都看穿似的。她觉察到凯蒂焦急、恳切的神情,便微微一笑。

“当然,你应该是个新教徒吧?”她问道。

“是的。”

“那问题不大。维森医生,也就是已经去世的传教士,也是一位新教徒。那没有什么两样,他是我们最亲的人。我们对他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

凯蒂的脸上欣喜地一笑,但她什么也没说。修道院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

“你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我想我可以找点什么交给你做。毫不讳言,圣弗朗西丝姐妹离开我们以后,她的工作就没有人来顶替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现在。”

“好极了。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我向你保证我会竭尽全力。我十分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修道院长打开了会客室的门,正要出去,忽又迟疑了一会儿。她再次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凯蒂,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凯蒂的胳膊上。

“你知道,我亲爱的孩子,安宁,在工作中是找不到的,它也不在欢乐中,也不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这所修道院中,它仅仅存在于人的灵魂里。”

凯蒂听言稍作一惊,然而修道院长已经快步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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