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谢顿:……习惯上人们仅将哈里·谢顿与心理史学联想在一起,视之为拟人化的数学与社会变迁。他本人也鼓励这种倾向,这点毋庸置疑,因为在正式著作中,他从未透露解出心理史学各种问题的任何线索。

根据他所告诉我们的,他的思想跃进或许都是无中生有。

至于他曾摸索过的死胡同。或是曾经做过的错误转折,他始终没有让我们知道。

……他的私生活则是一片空白。有关他的双亲与手足,我们仅有很简单的信息。

众所周知,他的独子芮奇·谢顿是领养的,但过程如何却无人知晓。至于他的妻子,我们只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显然,除了有关心理史学的事物,谢顿有意成为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仿佛在他的感觉中——或是想要造成一种感觉——他不曾活在世上,而只是心理史学的化身。

——《银河百科全书》

91

夫铭冷静地坐在那里,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哈里·谢顿,没有任何一根肌肉在拙动。谢顿则耐心等待,他想,下一个可口的人应该是夫铭。

大铭终于开口,不过他只是说:“一个机器人?我?所谓的机器人,我猜你是指人造人,像你在麦曲生圣堂中见到的那种东西。”

“并非完全像那样。”谢顿说。

“不是金属制品?不会熠熠生辉?不是一个无生命的拟像?”犬铭的话中未透出一丝兴味。

“不,人工生命不一定只限于金属制品。我说的是外形上和人类无法区分的机器人。”

“假如无法区分,哈里,那你又如何区分呢?”

“不是借着外形。”

“解释一下。”

“夫铭,在我逃避你的另一个身份——丹莫茨尔的过程中,我听说了两个古老的世界,我告诉过你,就是奥罗拉和地球。它们似乎都被说成是第一个世界,或是唯一的世界。两者都提到了机器人,但其中有一点不同。”

谢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餐桌对面这名男子,寻思他是否会在任何方面显露某种迹象,显出他比人类少了点——或是多了点什么。“在奥罗拉的故事中,有个机器人被说成抛弃目标的变节者、叛徒。而在地球的故事中,有个机器人被说成拯救世人的英雄。假设这两者是同一个机器人会不会太不可思议?”

“它是吗?”夫铭喃喃问道。

“我是这么想的,夫铭。我想地球和奥罗拉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曾经同时存在。我不知道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从麦曲生人的自大和优越感判断,我应该假设奥罗拉是起源世界,而他们所鄙视的地球人,则是衍生自他们——或是由他们退化而来。

“另一方面,瑞塔嬷嬷,就是跟我提到地球的人,却深信地球才是人类的故乡。当然,整个银河拥有万兆人口,只有麦曲生人拥有那种奇异的民族性,他们这种微小、封闭的地位,或许正代表地球的确是人类的故乡,而奥罗拉则是旁门左道的支系。我无法做出判断,但我将自己的思考过程告诉你,好让你能了解我最后的结论。”

夫铭点了点头:“我看得出你在做什么,请继续。”

“这两个世界是仇家,瑞塔嬷嬷的话听来绝对是这个意思。麦曲生人似乎是奥罗拉的化身,而达尔人似乎是地球的化身,在我比较这两族人的时候,我猜想奥罗拉不论是先是后,无论如何是个较先进的世界,能生产较精致的机器人,它们甚至在外形上无法和人类区分。所以说,那个机器人是在奥罗拉设计发明的。但他是个变节者,所以他遗弃了奥罗拉。对地球人而言,他则是个英雄,所以他必定加入了地球。他为什么那样做,他的动机是什么,我却说不出来。”

夫铭说:“当然,你的意思是‘它’为什么那样做,它的动机是什么。”

“或许吧,但有你坐在我对面,”谢顿说,“我发觉使用无生命代名词颇有困难。瑞塔嬷嬷深信那个英雄机器人——她的英雄机器人——至今仍旧存在,他会在必要的时刻重返人间。在我看来,想象一个不朽的机器人,或者只要不忘更换磨损零件即可不朽的机器人,是一件毫无困难的事。”

“甚至于头脑?”夫铭问道。

“甚至于头脑。我对机器人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但我想象新的头脑可从旧的那里录取所有的记录。瑞塔嬷嬷还暗示了一种奇异的精神力量,我就想到:一定是这样的。在某些方面,我也许是个浪漫的人,但我还不至于浪漫到会相信一个机器人在转换阵营后,就能改变历史的发展。一个机器人无法确定地球的胜利,也无法保证奥罗拉的败北——除非这个机器人有什么古怪,有什么奇特的能力,”

夫铭说:“你有没有想到过,哈里,你是在研究一些传说,可能经过数世纪、数千年扭曲的传说?它们甚至扭曲到了在相当普通的事件上,都筑起一重超自然帷幕的程度。你能让自己相信一个机器人不但酷似人类,而且,寿命无尽并具有精神力量吗?你这不是开始相信超人了吗?”

“我对于什么是传说知道得很清楚,我不会被它们欺骗,也不会相信什么童话故事。然而,当某些古怪事件支持它们,而那些事件是我亲眼目睹,甚至亲身经验时……”

“比如说?”

“夫铭,我和你不期而遇,打从一开始就信任你。没错,在你根本不需要介入时,你帮我对付那两个小流氓,使我对你产生好感,因为当时我不了解他们其实受雇于你,遵照你的指示办事——不过,那你不用介意。”

“我不会。”夫铭说,他的声音终于透出一丝兴味。

“我信任你。我很容易就被说服,决定不回赫利肯家乡,而让自己在川陀表面到处流浪。你告诉我的每件事,我都毫无疑问地照单全收。如今回想起来,我发现那简直不是我。我不是那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人,但我的表现就是那样。尤有甚者,我的行为虽然那么异常,我甚至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你最了解你自己,哈里。”

“不只是我而已,铎丝·凡纳比里又如何?她是个美丽的女子,拥有自己的职业,竟然为了陪我逃亡而放弃教职。她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拯救我?还把保护我视为一种神圣的使命,从头到尾始终如一?只是因为你要求她那么做吗?”

“我的确要求过她,哈里。”

“然而她给我的印象,并非那种仅仅由于某人要求她,就会做出生命中如此彻底转变的人。我也无法相信,这是因为她第一眼就疯狂地爱上我,从此再也无法自拔——虽然我多少有些希望这是真的。但她似乎相当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而我——我现在坦白跟你讲——我对她的感情却没那么容易控制。”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夫铭说,“我不怪你。”

谢顿继续说道:“此外,日主十四又如何?他是个自大狂,领导着一群顽固地拥抱自负幻想的人。他竟然愿意收容像铎丝和我这样的外族人,而且尽麦曲生人一切可能、一切力量款待我们。在我们违反了所有的规定、触犯了每一条亵渎罪之后,你如何仍能说服他将我们放走?

“堤沙佛一家既小气又充满偏见,你怎么能说服他们收留我们?你怎么能对这个世界各个角落那么熟悉,和每一个人交朋友,影响每一个人,不论他们有什么特殊的秉性?说到这一点,你怎么也有办法操纵克里昂?即使他可视为柔顺且具可塑性,那你又如何能应付他的父亲,他在任何方面都是个粗暴专横的暴君?你怎么能做到这一切?

“最重要的是,卫荷的曼尼克斯四世花了数十年的心血,建立起一支无敌的军队,各方面的训练都精良无比,但是当他的女儿试图动用时,它却立刻四分五裂?你怎么能劝说他们步你的后尘,让他们全部扮演起变节者?”

夫铭说:“这难道不能说是我的手腕圆滑,习惯于应付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我有能力施恩于重要人物,将来也有能力继续眷顺他们?我做的这一切,似乎都不需要超自然的力量。”

“你做的一切?甚至包括瓦解卫荷的军队?”

“他们不希望效忠一名女性。”

“过去许多年来,他们一定知道,不论曼尼克斯何时放下他的权力,或是不论他何时去世,芮喜尔立刻会成为他们的区长,但他们并未显露不满的迹象——直到你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显露出来。有一次,铎丝将你说成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人。你的确如此,比任何‘人’都更具说眼力。但和一个具有奇异精神力量的不朽机器人相比,你的说服力不算什么——如何,夫铭?”

“你指望我说什么,哈里?你指望我承认自己是个机器人?只是外表看来像人类?我是不朽的?我是个金属的奇珍?”

谢顿将上半身凑向夫铭:“是的,夫铭,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指望你告诉我真相,而我强烈怀疑你刚说的那些就是真相。你,夫铭,就是瑞塔嬷嬷口中的那个机器人丹尼——贝雳的朋友。你必须承以,你无法回避。”

92

他们仿佛坐在仅由两人构成的小宇宙中。卫荷的军队已被帝国部队缴械,而在卫荷的心脏地带,他们平静地坐在那里。整个川陀——或许整个银河都在注视这个事件,而事件的中心却存在着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小泡沫,能让谢顿与夫铭在其中进行他们的攻守游戏——谢顿试着提出一个新的推断,而夫铭则准备否决。

谢顿不怕遭到干扰,他确定这个泡沫有个无法穿透的边界。在这场游戏结束前,夫铭的——不,这个机器人的力量,会将所有人挡在一定距离之外。

夫铭终于开口:“你是个聪明人,哈里,但我看不出我为何必须承认自己是个机器人,以及我为何无法回避。你说的每件事或许都是事实——你自己的行为、铎丝的行为、日主的、堤沙佛的、卫荷将军们的——一切的一切或许都如你所说,但这不等于你对这些事件的诠释就是事实。不用说,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有个自然的解释:你信任我,是因为你接受我的话;铎丝觉得你的安全很重要,是因为身为一位历史学家,她感到心理史学事关重大;日主和堤沙佛曾受过我的恩惠,其中的详情你一无所知;卫荷的将军们憎恨被一个女人统治,如此而已。我们为什么一定耍将这一切归于借超自然?”

谢顿说:“听好,夫铭,你真相信帝国正在衰亡吗?你真认为绝不能坐视,不可不进行拯救它的行动——或是至少减轻衰亡的冲击吗?”

“我的确这么想。”无论如何,谢顿知道这句话是真诚的。

“你真要我发展出心理史学的细节,你觉得自已无法做到?”

“我缺乏这个能力。”

“而你觉得只有我才能处理心理史学——即使我自己有时也怀疑这点?”

“是的。”

“那么你一定也会觉得,无论我碰到什么闻难,只要有可能,你都必须尽全力帮我。”

“我是这么想。”

“个人的感情——自我中心的考虑,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夫铭严肃的脸庞掠过一丝含糊而短暂的笑容,刹那间,谢顿察觉到,在夫铭沉稳的态度后面,隐藏着一大片疲惫、饥渴的荒漠。“长久以来,我一直不曾留意个人感情或自我中心的考虑。”

“那么我请求你帮助我。我可以仅以川陀为根据来发展心理史学,但这么做必定有很多困难。我或许能克服那些困难,但若能知道某些关键的事实,问题不知道会简单多少。譬如说,地球或奥罗拉是不是人类的第一个世界,或者那根本是另一个世界?地球和奥罗拉的关系如何?是否其中哪个或两者皆曾殖民银河?如果只有一个,另一个为什么没有?如果两者皆有,最后的结果如何?如今这些世界是源自两者或其中之一?机器人如何遭到废弃?川陀如何变成京畿世界,为什么不是别的行星?奥罗拉和地球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现在我就可能提出一千个问题,而在我的研究过程中,还可能冒诚十万个问题来。在你能为我提供答案,帮助我成功的时候,夫铭,你会让我始终懵懵懂懂,而眼睁睁看我失败吗?”

夫铭说:“假使我真是那个机器人,我的脑子可能会有足够空间,能贮存千万个不同的世界、整整两万年的所有历史吗?”

“我不知道机器人的脑容量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你的脑子可容纳多少记忆。但是如果容量不够,你一定已将那些无法安然保存的数据录在别处,而且有办法随时查取。如果你拥有它,我又需要那些数据,你怎能拒绝而对我有所保留?假使你不会对我有所保留,你又怎能拒绝承认自己是个机器人——那个机器人——那个变节者?”

谢顿靠回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那个机器人?你若是要心理史学,你就必须承认。如果你仍旧否认你是个机器人,如果你使我相信你不是,那我完成心理史学的机会将小得太多太多,所以,一切看你了。你是个机器人吗?你就是丹尼吗?”

夫铭以一如往昔的泰然口吻说:“你的论点无懈可击。我名叫R·丹尼尔·奥利瓦,其中‘R’便代表机器人。”

93

R·丹尼尔·奥利瓦的口气仍然平静沉稳,但在谢顿的感觉中,他的声音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一旦不用扮演什么角色,他开口就更容易了。

“两万年以来,”丹尼尔说,“只要我不打算让别人知道,从来没有人能猜到我是个机器人。原因之一,是因为人类早已舍弃机器人,甚至很少有人记得它们曾经存在。此外,也因为我的确具有侦测和影响人类情感的能力。其中侦测没有什么问题,但对我而言,影响情感却是件困难的事,这和我的机器人本质有关。不过当我希望那样做的时候,我还是能做到。我拥有那种能力,并得和持反对立场的心意交战。我试着绝不轻易干预——除非在我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当我必须插手干预时,也几乎只是增强既有的情感。而且尽可能越少越好。假如甚至连这一点都不需要,也能达到我的目的,我就会避免那样做。

“要让日主十四接纳你们,并无必要对他进行干涉——我管它叫‘干涉’,你该注意到了,因为那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必干涉他,因为他的确欠我的情,而他是个荣誉至上的人。尽管你发现他有许多怪癖。当你犯了他眼中的亵渎罪时,我的确出手干预了,但程度相当小。他不急于将你们交给帝国当局,他不喜欢那些人。我只是将这种厌恶稍微加强,他便将你们交由我看管,并接受我提出的说法。换成另一种情况,他可能会将那些话当做似是而非的言论。

“我也未曾对你进行多么显著的干涉。你同样不信任帝国当局,如今大多数人都一样,这是帝国衰败和倾颓的一个重要因素。非但如此,你还对心理史学这个概念引以为自豪——因为自己能想到它而感到骄傲。你不介意去证明它是个实用的学科,这样做会让你感到更加骄傲。”

谢顿皱了皱眉头,说道:“对不起,机器人阁下,我不晓得自己是个如此骄傲的怪兽。”

丹尼尔温和地说:“你绝不是骄傲的怪兽。你完全了解被骄傲驱动不值得恭维也毫无用处,所以你努力抑制那种驱动力;但你同样大可否认心跳是你的动力源,这两者都是你无法做主的。虽然你为了内心的平静,将你的骄傲藏在自己找不到的地方,你却无法对我隐藏。它就在那里,不论你遮掩得多么仔细。我只要稍微将它加强一点,你就立刻愿意采取躲避丹莫茨尔的行动,而在前一刻,你还会抗拒那些行动。你也随即渴望集中全力发展心理史学,而在前一刻,你还对它嗤之以鼻。

“我认为没有必要碰触其他情感,所以才让你推出了你的机器人论。假使我预见这个可能性,我或许会阻止,但我的先见之明和我的能力并非无限。我也不会对如今的失败感到后悔,因为你的论点都很有道理。让你知道我是谁,以及让我以本来面目帮助你,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感,亲爱的谢顿,是人类行动的一个强大动力,远比人类自已所了解的更为强大。你无法明白轻轻一碰能达到多大效果,以及我多不情愿这样做。”

谢顿的呼吸变得沉重,他试着将自己视为一个被骄傲驱动的人,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为何不情愿?”

“因为很容易会做过头。早先,我必须阻止芮喜尔将帝国转变成封建式的无政府状态。我可以迅速扭转人心,但结果很可能是一场血腥的叛乱。男人毕竟就是男人——而卫荷的将领大多数是男人,想在任何男人心中挑起对女性的仇恨和潜在的恐惧,其实不必花太大工夫。这也许是个生物学的问题,我,身为一个机器人,无法全然了解。

“我需要做的只是增强那种感觉,好让她的计划自行崩溃。即使我做得仅仅多出一厘米,我也会失去我想要的——一次不流血的接收。我要的只是让他们在我的战士来到时不要抵抗,如此而已。”

丹尼尔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他的遣词用字,然后又说:“我不希望讨论和我的正电子脑相关的数学,它在我的理解之外,不过假使你花上足够心思,它也许并未超过你的能力范围。无论如何,我还是受到‘机器人三大法则’的支配。传统上它们以文字表述——或是很久以前曾经如此。它们的内容是: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的存在。

不过,两万年前我有一个……一个朋友,另一个机器人。他和我不同,不会被误认为人类。但拥有精神力量的是他,而且是经由他,我才获得了自己的精神力量。

在他的感觉中,似乎应该有个比三大法则更具一般性的规定。他称之为第○法则,因为○在一前面。它的内容是: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

然后,第一法则必须变成:

一、除非违背第○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其他两个法则也必须做类似修正。你明白吗?”

丹尼尔满怀期待地停下来,谢顿接口道:“我明白。”

丹尼尔继续说:“问题是,哈里,一个人容易指认,我可以随手指出来。我们不难看出什么会、什么不会伤害一个人——至少,相对而言并不困难。但什么是人类整体呢?在我们提到人类整体时,我们指的是什么?我们怎样才能定义对人类整体的伤害?一个行动方针如何才会对人类裢体有益无害,我们又如何分辨?首先提出第○法则的那个机器人死了——变得永远停摆,因为他被迫进行一项他感到会拯救人类整体的行动,却又无法确定它会拯救人类整体。当他停摆之际,他将照顾银河的责任留给了我。

“从那时候开始,我一直努力尝试。我尽可能做最小的干预,仅靠人类自己判断什么是好的。他们可以赌,我却不能;他们可以失误,我却不敢;他们可以无意间造成伤害,若是我则会停摆。第○法则不允许任何失误。

“但有时我还是被迫采取行动。我依旧运作如常的这个事实,显示我的行动始终适度和谨慎。然而,在帝国开始没落衰微之后,我不得不干预得较为频繁;而过去数十年间,我不得不扮演丹莫茨尔这个角色,试着经营这个政府,帮它逃过覆亡的命运——但我运作如常,你看到了。

“你在十年会议上发表演说后,我立刻了解心理史学中藏有一个工具,或许能辨认出什么行动对人类整体有益或有害。在它的帮助下,我们不会再那么盲目地下决定。我甚至能放手让人类自行做出决定,只须在最紧急的危机时刻才介入。因此我很快做出安排,让克里昂知晓你的演说并召见你。然后,当我听到你否认心理史学的价值时,我被迫想出另一个办法,好歹要让你继续尝试。你明白吗,哈里?”

谢顿感到兹事体大,不觉有些惶恐:“我明白,夫铭。”

“今后对你而言,在我能见到你的少数机会中,我的身份将仍是夫铭。我会给你我所有的一切数据,只要那是你需要的。而在我的丹莫茨尔身份之下,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保护你。至于丹尼尔这个身份,你以后绝对不能提起。”

“我不会那样做,”谢顿连忙说道,“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让你的计划受阻会坏了我的大事。”

“没错,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丹尼尔露出疲倦的微笑,“毕竟你十分自负,想要占有心理史学的全部功劳。你不会想——绝不会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曾经需要一个机器人的帮助。”

谢顿涨红了脸:“我不是……”

“但你的确是——即使你将它仔细隐藏起来,不让自己看见。这点相当重要,因为我正在将你的这种情感稍稍推强,使你绝不会对别人提到我。你甚至不会有想说出来的念头。”

谢顿说:“我想铎丝知道……”

“她知道我的身份,她同样不能对别人提到我。既然你们两人都已知道我的真面目,你们相互间可以随意提起我,但不可以对别人说。”

丹尼尔提高音量说:“哈里,我现在要忙别的工作。不久之后,你和铎丝会被带回皇区……”

“芮奇那孩子一定要跟我走,我不能遗弃他。此外还有个名叫雨果·阿马瑞尔的年轻达尔人……”

“我明白。芮奇也会被带回去,你还可以带着你喜欢的任何朋友,你们都会得到适当的照顾。你将投入心理史学的研究,你会有一组人,会有必需的计算机和参考资料。我将尽可能不加干预,假如你的计划受到阻碍,却未真正达到危及这项任务的程度,那么你得自行设法解决。”

“慢着,夫铭,”谢顿急切地说,“如果说,虽然有你的鼎力相助,以及我的全力以赴,心理史学终究无法成为一个实用的机制呢?我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丹尼尔再度提高音量:“这样的话,我手中还有第二套计划。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以另一个方法进行了很久。它同样非常困难,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心理史学更为激进。它也可能失败,但我们面前若有两条路,总会比单独一条带有更大的成功机会。

“接受我的忠告,哈里!假如有朝一日,你真能建立起某种机制,有可能借以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看看你是否能想出两套机制,如此则万一其中之一失败,另外一个仍能继续。帝国必须稳定下来,或是重建在一个新的基础上。建立两个这样的基础吧,不要只有一个——假如可能的话。”

他再度提高音量:“现在我必须返回我的普通角色,而你必须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你会被照顾得很好。”

他最后一次点点头,随即起身离去。

谢顿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道:“我得先找铎丝谈谈。”

94

铎丝说:“官邸已经彻底扫荡,芮喜尔不会受到实质伤害。而你将回到皇区去。哈里。”

“你呢,铎丝?”谢顿以低沉而紧张的声音说。

“我想我会回大学去。”她说,“我的工作荒置了,我教的课也没人管。”

“不,铎丝,你有更重大的工作。”

“什么工作?”

“心理史学,没有你,我无法进行这个计划。”

“你当然可以,我对数学完全是文盲。”

“而我对历史也是——我们同时需要这两者。”

铎丝哈哈大笑:“在我看来,身为数学家,你举世无双。而我这个历史学家,只不过刚好及格,绝对不算杰出。比我更适合心理史学需要的历史学家,你要多少就能找到多少。”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铎丝,让我解释一下。心理史学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数学家和一个历史学家,它还需要一种意志,来勇敢面对这个可能要钻研一辈子的问题。铎丝,没有你,我不会有那种意志。”

“你当然会有。”

“铎丝,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要有那种意志。”

铎丝若有所思地望着谢顿:“这是个不会有结果的讨论,哈里。毋庸置疑,夫铭将做出决定。假如他决定送我回大学……”

“他不会的。”

“你怎能肯定?”

“因为我会跟他说明白,如果他送你回大学,我就要回到赫利肯,帝国大可以继续走向自我毁灭的终点。”

“你不可能是说真的。”

“但我说的确实是真的。”

“难道你不了解,夫铭可以使你的情感产生变化,这样你就会愿意研究心理史学——即使没有我?”

谢顿摇了摇头:“夫铭不会那么武断。我跟他谈过,他不敢对人类心灵做太多手脚,因为他受到他所谓机器人法则的束缚。而改变我的心灵,使我不再想要跟你在一起,正是他无法冒险从事的那种改变。话说回来.如果他不干涉我,如果你加入我的计划,他会得到他所要的——心理史学成功的真正机会。他为什么不该满意呢?”

铎丝摇了摇头:“也许由于某些他自己的理由,他会不同意这样做。”

“他为什么要不同意?你受他之托来保护我,这个托付被取消了吗?”

“没有。”

“那么他就是要你继续保护我,而我也需要要你的保护。”

“保护什么呢?你现在已有夫铭的保护——同时以丹莫茨尔和丹尼尔的身份。对你当然足够了。”

“即使我拥有银河中每一个人、每一份力量,我仍只要你的保护。”

“那么你要我不是为了心理史学,你要我是为了保护你。”

谢顿面露不悦之色:“不!为什么你一直曲解我的话?为什么你要逼我说出你一定明白的事?我要你既不是为了心理史学,也不是为了保护我。那些都只是借口,必要的话,我还会用到其他任何借口。我要的是你——只是你。如果你要真正的理由,那是因为你就是你。”

“你甚至不了解我。”

“那不重要,我不在乎——但就某方面而言,我的确可说了解你,比你想象中还了解的多。”

“真的吗?”

“当然。你是那么听命行事,你为我甘冒生命危险,从来不曾迟疑,看来好像不顾一切后果。你学习网球的速度那么快,你学习使用双刀甚至更快,而在和玛隆的激战中,你表现得完美无缺。简直不像个人——如果我能这么说。你的肌肉结实得出奇,你的瞬间反应快得惊人。当一个房间遭到窃听,你就是有办法看出来。而且你能以某种方式跟夫铭保持联络,根本不必使用任何仪器。”

铎丝说:“从这些你推出来什么结论?”

“这使我想到,夫铭在他的机·丹尼尔·奥利瓦身份之下,进行着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一个机器人怎么可能照管整个帝国?他一定有些帮手。”

“那是显然的事。可能有好几百万,我这么猜想。我是个帮手,你是个帮手,小芮奇也是个帮手。”

“你是个不一样的帮手。”

“哪里不一样?哈里,说出来。假如你听到自己说出的话,你将了解它有多么疯狂。”

谢顿对她凝视良久,然后低声说道:“我不会说出来,因为……我不存乎。”

“真的不在乎?你愿意接受真正的我?”

“我会接受我必须接受的你。不论你是什么,你还是铎丝,在这个世上我别无所求。”

铎丝柔声说道:“哈里,因为我是铎丝,所以我要你得到最好的;但即使我不是铎丝,我仍会希望你得到最好的。而我不认为自己对你有什么好。”

“对我是好是坏,我并不在乎。”说到这里,谢顿踱了几步,低下头来,揣度着即将说出口的话。“铎丝,你曾被吻过吗?”

“当然,哈里。那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而我活在社会中。”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真正吻过一个男人吗?你知道——热情地!”

“嗯,有的。哈里,我做过。”

“你喜欢吗?”

铎丝犹豫了一下:“当我那样吻的时候,我喜欢它的原因,是因为我更不喜欢让一个我喜爱的、他的友谊对我有些意义的年轻男子失望。”说到这里,铎丝的双颊绯红,赶紧将脸别过去。“拜托,哈里,要我解释这种事并不容易。”

但此刻的谢顿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坚决,他毫不放松地继续逼近:“所以说,你是为了错误的理由,为了避免伤害某人的感情而吻。”

“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就某种意义而言,”

谢顿将这句话咀嚼了一番,又突然说:“你曾经要求别人吻你吗?”

铎丝顿了一下,仿佛在回顾她的一生:“没有。”

“或者希望再被吻一次,在你被吻过之后?”

“没有。”

“你曾经跟男人睡过觉吗?”他绝望地轻声问道。

“当然有,我告诉过你,这些事情是生活的一部分。”

谢顿紧紧抓住她的双肩,似乎是要摇晃她:“但你曾经感到那种欲望吗,只和一个特别的人有那种亲密关系的需要?铎丝,你曾经感受过爱吗?”

铎丝缓缓地,几乎伤感地抬起头来,目光与谢顿的锁在一起。“我很抱歉,哈里,我没有。”

谢顿放开她,让自己的双臂颓然垂到身子两侧。

接着,铎丝将一只手轻柔地放到他的肩上。“所以你看,哈里,我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谢顿垂下头来,双眼瞪着地板。他衡量着这一切,试着理性地思考。然后,他放弃了,他只要他想要的,而他的向往超越了思考与理件。

他抬起头来:“铎丝,亲爱的,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在乎。”

谢顿用双臂搂住她,缓缓将头凑过去,仿佛等着她随时抽身,但却将她越搂越紧。

铎丝没有任何动作,于是他吻了她——先是慢慢地、流连地,接着是热情地。她的双臂突然紧紧环抱住他。

等到他终于停下来,她凝望着他,双眼中映着笑意。

她说:“再吻我一次,哈里——拜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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