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驳船

达尔大尼央动身了,富凯也动身了,他的朋友对他的体贴关心使他的速度加快了一倍。

这次旅行,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次逃跑的最初的时间里,逃跑者时时刻刻心神不安地担心着在身后看见的所有的马和马车。

的确,这是不正常的事:如果路易十四看中这个猎物,而居然让它逃掉;小狮子已经知道打猎了,他有一些劲道十足的猎犬,完全可以信赖它们。

但是,所有的不安不知不觉都消失了。财政总监由于不断地奔驰,他和迫害他的那些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所以自然没有人能够追上他。至于他的这种行动,他的朋友给他做了很好的解释。难道他不是为了去南特和国王见面而旅行的吗?他跑得这样快如果不是证明他对服从命令的热忱还能证明什么呢?

他抵达奥尔良的时候,非常疲劳,但是心是放下来了,靠着一个比他先到的信使的照料,他找到了一只八个桨手划的漂亮的驳船。

这一类的驳船,样子象威尼斯轻舟,不过稍微大些,稍微笨重些,船上包括一个盖着象上甲板似的小舱和一个雨篷遮成的船尾舱,是在奥尔良和南特之间的卢瓦尔河上航行的。这段路程,在今天显得很长,但是在当时比走大路来得舒适和方便多了,因为走大路要骑那些驿站的驽马或者坐那些勉强能套上马的破马车。富凯上了这条驳船,船立即启程了。桨手们都知道他们很荣幸地在送财政总监,所以个个都卖力划,“财政”这两个字向他们预示,他们会得到一笔优厚的奖赏,他们希望配得上拿这笔钱。

驳船在卢瓦尔河上飞快地前进。天气晴朗,太阳升起,映红了景色,河上宁静明亮。水流和桨手带着富凯,就象翅膀带着鸟儿一样,他们到了博让西,一路上没有出任何事故。

富凯希望他第一个到南特;到了那儿,他会见到显贵们,使自己在三级会议的主要代表中得到支持。他会让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人,对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他不能够完全避开灾难,他也能推迟它的发生。

“此外,”古尔维尔对他说,“到了南特,您就猜得到或者说我们就猜得到您的敌人们的意图,我们会准备好去普瓦图的马,那儿的道路错综复杂,再准备一只小船去海上,一到海上,美丽岛就是不可侵犯的港口。而且,您瞧,没有一个人监视您,没有一个人跟踪我们。”

他刚说完这段话,他们就发现在河流的一个拐弯处的后面,远远地出现一只大驳船的桅杆,这只船正在顺水驶过来。

富凯船上的桨手看见这条驳船,都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喊声。

“怎么回事?”富凯问。

“大人,”船老大回答说,“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这条驳船快得象飓风一样。”

古尔维尔发起抖来,他登上上甲板,想看得清楚一点。

富凯没有上去,可是他带着克制的怀疑态度对古尔维尔说:

“亲爱的朋友,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条驳船刚刚驶过河湾。它划得非常快,在它后面拖着的白色的航迹在颤动,给阳光照得亮光闪闪。

“他们划得真快了”船老大说,“他们划得真快,看来他们拿到了一大笔报酬。我可不相信,”船老大又说,“他们的木桨就比我们的厉害,但是看来确实是这样。”

“我完全相信!”一个桨手说,“他们有十二个人,我们只有八个人。”

“十二个人!”古尔维尔说,“十二个桨手?这不可能!”

对一只驳船来说,从来也没有超出过八个桨手的,即使对于国王也是这样。

给财政总监先生这样的荣誉,是表示尊敬,但是更主要的是由于要加快速度。

“这是什么意思呀?”古尔维尔尽力想看清楚已经望见的顶棚底下的那些乘客,最敏锐的眼睛也还不能辨认出他们的面貌来。

“他们一定是有急事!因为那不是国王,”船老大说。

富凯听了全身发抖。

“您从哪点看出来不是国王?”古尔维尔问。

“首先,因为船上没有装饰着百合花徽的白亭子,国王的驳船上一向是有这种亭子的。”

“其次,”富凯先生说,“因为这不可能是国王,古尔维尔,因为国王昨天还在巴黎。”

古尔维尔用一个眼光回答财政总监,眼光的意思是“您自己昨天也好好地在巴黎呢。”

“怎么看得出他们有急事?”他抢先又说了一句。

“先生,”船老大说,“因为这些人肯定是在我们动身以后很久才动身的,可是他们赶上了我们,或者说快赶上我们了。”

“好呀!”古尔维尔说,“谁对您说他们不是从博让西或者是尼奥尔动身的呢?”

“我们除了在奥尔良以外,没有见过有任何其他这样快的驳船。它是从奥尔良来的,先生,而且划得非常快。”

富凯先生和古尔维尔互相看了一眼。

船老大觉察出了他们的不安。古尔维尔立刻哄他说:

“可能有一位朋友,”他说,“打赌要追上我们,让我们赢吧,别让他们赶上我们。”

船老大张大了嘴,好象要回答这是不可能的,这时候,富凯先生傲慢地说:

“如果是有人想赶上我们,我们就让他来吧。”

“我们可以尽力去做,大人,”船老大畏畏编缩地说,“来呀,你们大伙儿,卖力呀!划呀!”

“不,”富凯先生说,“相反,马上停下来。”

“大人,发疯啦?”古尔维尔附在他的耳朵边打断他的话说。

“马上停下来!”富凯先生又说了一句。八只桨都停住不划了,水流的冲力使驳船向后退了一下。最后,船停住了。

另一条船上的十二名桨手一开始没有看出来这个行动,因为他们还继续用力地划着船向前进,最后划到火枪都能射到的地方。富凯先生眼力差,古尔维尔给阳光照花了眼睛,很不舒服;只有船老大一向和自然界作斗争,锻炼出了一双尖锐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条船上的乘客。

“我看见他们啦!”他叫起来,“他们是两个人。”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古尔维尔说。

“您马上就会看清楚的,他们再划几桨就会离我们只有二十步远了。”

可是船老大说的话并没有成为事实,那条驳船也学富凯先生下令采取的行动那样,没有来和它的所谓的朋友靠拢,而是在河当中突然停了下来。

“我真一点也弄不懂了,”船老大说。

“我也一样,”古尔维尔说。

“船上的人,您看得很清楚,”富凯先生说,“船老大,您在我们离远以前,好好给我们讲讲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我刚才以为看到了两个人,”船夫回答道,“我现在只看见有一个人在顶棚底下。”

“他是怎么样的人?”

“这个人棕色头发,宽肩膀,短脖子。”

一小片云彩飘过蓝色的天空,这时候,把太阳遮住了。

古尔维尔一直在向前望着,他用一只手平放在前额上,这样就能看到他想看的,突然,他从舱顶跳进富凯先生等待着他的舱里。

“柯尔培尔!”他对富凯说,激动得嗓音都改变了。

“柯尔培尔?”富凯重复说了一遍,“啊!这真太奇怪了,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

“我认得出是他,我对您说,他也清楚地认出了我,当时他正走进船尾舱里去。也许国王派他来要我们回去?”

“如果是这样,他就要靠拢我们,而不是停了下来。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大概在监视我们吧,大人?”

“我喜欢干脆,”富凯说,“我们对着他划去。”

“啊!大人,别这样做!那条船上全是带着武器的人。”

“他们要来逮捕我吗,古尔维尔?那为什么他们不过来呢?”

“大人,您也不必如此崇高,去自投罗网。”

“可是,就容忍别人象监视罪犯一样监视我们吗?”

“没有什么可以说明别人是在监视您,大人,耐心点。”

“那么,怎么办呢?”

“别停下来。您要船走得快,好象是在卖力地服从国王的命令一样。加快一倍速度。等着瞧吧!”

“说得对。好!”富凯大声说,“既然他们在那边毫无动静,那我们就前进吧。”

船老大做了一个手势,富凯的桨手们继续使劲划起来,休息以后的人能有多少力气,他们就使出了多少力气。

这只船刚刚划了三四百尺远,那只有十二个桨手的船也开始向前划起来。

这段路走了一整天,两只船的距离没有加大也没有缩小。

快近傍晚的时候,富凯想试探试探追他的人究竟有什么打算。他吩咐桨手们向岸边划去,仿佛要上岸一样。

柯尔培尔的船也学这个样子,斜着向陆地划过去。

真是太凑巧了,就在富凯装做要下船的地方,朗热①城堡的一个马夫牵着三匹马,沿着开满花的河岸走着。十二个桨手的船上的人肯定以为富凯是到那几匹马那儿去上岸,它们是早准备好供他逃跑的,于是,我们看到四五个拿着火枪的人从那只船上跳到陆地上,在河岸上往前走,好象要抢在马和骑马的人前面。

富凯看到他逼得敌人做出了这个行动,心中暗暗得意。他不再要他的船向岸边划,而是命令再向前划。

柯尔培尔手下的人也立刻回到他们的船上。两只船的比赛又坚持下去。

富凯看到了这种情况,感到危险迫在眉睫,就用带有预言性的声音低低地说:

“好呀,古尔维尔,我在家里我们那顿最后的晚餐的小饭桌上说什么来着?我是不是要灭亡了?”

“啊!大人!”

①朗热:是安德尔-卢瓦尔省沿卢瓦尔河的城市,有十五世纪的古堡。

这两只一前一后的船彼此竞赛,就象柯尔培尔先生和我,我们在争夺卢瓦尔河上的速度比赛奖。古尔维尔,你不认为,它们就象征着我们两人的命运,其中一个人的命运将要在南特遭难吗?”

“至少,”古尔维尔表示,“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您将要出席三级会议,您将给大家看看您是怎么样的人;您处理事情的口才和才干会成为保卫您的盾牌和剑,即使不能战胜对手。布列塔尼人并不认识您,等到他们认识您以后您的事业就胜利了。啊!让柯尔培尔先生自鸣得意吧,因为他的船和您的船一样,同样有翻掉的危险。两只船都走得快,它的船要胜过您,这是事实,让我们看是哪一只船第一个遭难。”

富凯握住古尔维尔的手。

“朋友,”他说,“你估计得很对;你记得这条格言吧:‘谁在前谁先走。’好的!柯尔培尔在注意不超过我!柯尔培尔,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他说得很对,两只船一路上彼此监视,一直划到了南特。等财政总监上岸以后,古尔维尔希望他能马上找到隐藏的地方,并且叫人准备驿马。

可是,在下船的时候,第二只船已经赶上了第一只,在码头上,柯尔培尔走近了富凯,用非常尊敬的态度向他行礼。

这是十分意味深长和公开的表示,结果全城的人都奔到城河边上来了。

富凯完全克制住了自己,他觉得在他身居高位的最后的时刻,他应该对自己尽到责任。

他希望从很高的地方跌下来,他的身体能压垮他的某一个敌人。

柯尔培尔就在那儿,活该柯尔培尔倒霉。

于是,财政总监走近柯尔培尔身旁,他眨着带有傲慢的神气的眼睛,只有他一个人才有这样的眼睛,他说:

“怎么!是您,柯尔培尔先生?”

“是来向您表示敬意的,大人,”柯尔培尔说。

“您是乘这只船来的?”

他指指那只十二名桨手划的出色的船。

“是的,大人。”

“十二名桨手?”富凯说,“多么阔气呀,柯尔培尔先生!刚才我有一会儿还以为船上是太后或者是国王呢。”

“大人……”

柯尔培尔脸红起来。

“这段路程对那些付钱的人来说花费可太大了,总管先生,”富凯说,“可是您终于到达了。您看得很清楚,”过了片刻他又说,“我只有八名桨手,却比您先到。”

说着,他转过身去,让对方弄不清楚第二只船的走走停停第一只船有没有注意到。

至少,他没有显出他曾经害怕过,而让柯尔培尔感到得意。

柯尔培尔又恼火又震惊,但是并不气馁,他回答道:

“我的船刚才驶得不快,大人,那是因为每次您停下来,我也停下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柯尔培尔先生?”富凯听到这样无礼的回答,非常生气,大声问道“既然您的人手要比我的强,那您为什么不追上我或者超过我呢?”

“是由于对您的尊敬,”总管说,同时一躬到地。

富凯登上一辆城里给他派来的四轮马车,谁也不请楚这辆马车为什么会派来,又是怎样派来的。他到了在南特的府邸,四周有一大群人陪送他,好几天以来,他们就兴奋地在等待着三级会议的召开。

他一在府邸内安顿下来,古尔维尔就出去叫人准备去普瓦提埃和瓦纳的马匹和一只去潘伯夫的船。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非常神秘,积极,大方,以致正在发烧而痛苦万分的富凯,还从来没有象这一次这样差点儿得到了拯救,除了没有得到“命运”这个打乱人类计划安排的巨人的合作以外。

当天晚上,全城都传遍了这个消息,说国王正骑着驿马飞快地赶来,十一二个小时以后就会到达了。百姓们在等候国王驾临的时候,看到队长达尔大尼央先生带领的刚刚到达的火枪手们,人人都兴高采烈。火枪手驻扎在城堡里,他们作为国王的侍卫队占据了城堡里所有的岗位。

达尔大尼央先生一向是讲究礼貌的,在十点钟光景,他到了财政总监那儿向他表示深深的敬意,虽然大臣正在发烧,全身不舒服,给汗水湿透了,他还是愿意接见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对这种荣幸觉得十分高兴,我们将在他们两人下面的交谈当中看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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