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四国王

国王坐在他的书房里,背朝着进来的门。面对着他的是一面镜子,他照着镜子,翻动着他的文件,这样可以一眼就能看到走进来的人。

达尔大尼央到的时候,他没有移动位子。他折起了在他的信和他的平面图上面的一块很大的绿绸子,他是用它来对那些讨厌的人遮盖他的秘密的。

达尔大尼央知道这个把戏,就待在后面,因此,过了一会儿,国王什么也没有听到,又只能用眼角瞟,不得不大声说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没有来吗?”

“我在这儿,”火枪手走上前来说。

“好,先生,”国王用他的明亮的眼睛盯住达尔大尼央说,“您有什么话要说?”

“我吗,陛下?”达尔大尼央说,他警惕着对手的第一个打击,好准备有力的回击,“我吗?我没有什么要对陛下说的,除了陛下派人逮捕我和我来到这儿的事。”

国王正要回答说他并没有泥人逮浦他,但是这句话他觉得好象是辩解,于是没有说出来。

达尔大尼央始终保持固执的沉默。

“先生,”国王说,“我派您到美丽岛做什么去的呀?我请您告诉我。”

国王说这句话的时候,盯住他的队长望着。

达尔大尼央真太幸运了,国王给他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

“我相信,”他说,“陛下是在给我这种荣幸问我到美丽岛做什么去吗?”

“是的,先生。”

“那么,陛下,我对此一无所知,似乎不应该向我问这个问题,应该问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军官,别人向他们下了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命令,然而我,出征的指挥官,别人却没有给过我任何明确的命令。”

国王的情绪受到了伤害,他用他的回答表现出这种不快。

“先生,”他说,“人们只对他们认为是忠诚可靠的人下命令。”

“所以我感到吃惊,陛下,”火枪手反驳道,“一个象我这样的火枪队队长,地位和法国元帅一样重要,竟会受五六个下级军官或副官的指挥,他们很可能适合做奸细,可是一点也不适合指挥军事出征。就是因为这点我来请求陛下对我解释,但是我被拒之门外,对一个正直的人的最后的侮辱使我离开了为陛下当差的职务。”

“先生,”国王说,“您总认为一直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里,国王都象您刚才抱怨的一样,受他们的下级的指挥和摆布。我觉得您几乎完全忘记了,一个国王他的行动只听命于天主。”

“我一点儿也没有忘记,陛下,”火枪手被这种教训损伤了自尊心,说道,“此外,我看不出来,一个正直的人请教国王他哪儿服务得不好,怎么会是冒犯了他。”

“您对我服务得不好,先生,您支持我的敌人反对我。”

“您的敌人是哪些人,陛下?”

“就是我派您去攻打的那些人。”

“两个人!就是陛下的军队的敌人!这叫人难以相信,陛下。”

“您用不到来评论我的意愿。”

“我要评论我的友谊,陛下。”

“为朋友服务的人就不会再为他的主人服务。”

“这一点我完全明白了,陛下,所以我恭恭敬敬地向陛下提出辞职。”

“我同意了,先生,”国土说,“在和您分开以前,我想向您证明我是知道遵守诺言的。”

“陛下遵守的不止是诺言;因为陛下叫人逮浦了我,”达尔大尼央带着他那种冷冷的、嘲笑的态度说,“陛下可没有答应过我要这样做。”

国王不理睬这种玩笑,严肃地说:

“先生,您瞧瞧,您的不服从把我逼到了怎样的地步。”

“我的不服从?”达尔大尼央脸气得通红,大声地说。

“这是我找到的最温和的字眼,”国王继续说下去,“我的想法是捉住和惩办那些叛乱分子;难道我需要关心那些叛乱分子是不是您的朋友?”

“可是我需要关心,我,”达尔大尼央回答说,“陛下派我去捉我的朋友,把他们送上您的绞架,这样做是很残酷的行为。”

“先生,这是我应该对那些所谓的仆人进行的一个考验,他们吃了我的面包,应当保卫我。考验的结呆很糟糕,达尔大尼央先生。”

“对一个被陛下扔掉的坏仆人来说,”火枪手辛酸地说,“有十个人在这同一天里经受了考验。请听我说,陛下,我不习惯这样的差事。如果是去干坏事,我是一个不顺从的击剑手。要我去追捕和杀死陛下的救命恩人富凯先生曾经请求您饶命的那两个人是不对的。此外,这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们没有攻击陛下,他们是在盲目的愤怒的重量底下屈服的。况且,为什么不让他们逃走呢?他们犯了什么罪呢?我承认您可以否认我有权评价他们的行为。可是,为什么在行动开始以前就怀疑我呢?为什么在我四周安排了一些奸细呢?为什么当着全体官兵破坏我的名誉呢?直到如今您一直完全信任我,三十年来,我追随您,千百次地向您表明我对您如何忠心耿耿——我不得不说这些,因为今天别人控告了我。为什么非要我眼看着三千名国王的士兵去攻打两个人不可呢?”

“好象您忘记了这两个人对我做过的事情啦!”国王用低沉的声音说,“因为他们的关系,我差点儿完蛋了。”

“陛下,好象您忘记了有我在那儿!”

“达尔大尼央先生,要想除掉我的野心家真是太多了,太多了。我建立了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只能有一个主人,这一点我过去曾经向您允诺过,现在遵守我的诺言的时候到了。根据您的兴趣和您的友谊,您想随心所欲地阻碍我的计划、拯救我的敌人吗?我要么消灭您,要么抛弃您。您去找一个更合适的主人吧!我清楚地知道,另外一个国王的为人不会象我这样,他会受您控制,甚至有一天会冒着风险派您去和富凯先生和其他的人结伙;不过,我有很好的记忆力,对我来说,忠诚的服务是神圣的名称,它应该受到感激,而不是受到惩罚。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只会得到这样一个忠告作为对您的无纪律的行为的惩处,我不仿效我的那些前人在发怒中的举止,同时也不仿效他们宠幸别人时的表现。此外,还有另外一些理由使我对待您要温和些。首先,是因为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非常通情达理的人,有感情的人,您将成为能制服您的人的一个忠仆,其次,是因为您将不再有违抗命令的原因了。您的朋友已经被我消灭或者毁灭了。您的任性的性格出于本能地依靠在上面的那些支柱,我已经使它们全都消失了。就在眼前这个时候,我的士兵已经捉住了或者杀死了美丽岛上的那些叛乱分子。”

达尔大尼央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捉住或者杀死?”他叫起来,“啊!陛下,如果您想想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如果您肯定对我说的都是事实,那我就会把您说的话里的所有正确的、所有宽宏的言语都忘掉,而称呼您是一个野蛮的国王,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但是,我原谅您说出这些话来,”他骄傲地微笑着说,“我原谅一个年轻的国王说出这些话来,因为他不知道,也不可能了解德·埃尔布莱先生,杜·瓦隆先生,以及我是怎样的人。捉住或者杀死?啊!啊!陛下,请告诉我,如果消息是确实的话,这个消息要栖牲您多少人,花费您多少钱。您赢的钱抵不抵得上赌注,我们以后再来计算吧。”

国王看到他还要说下去,就怒气冲冲地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是叛乱分子的回答吗?对不起,您能告诉我当今的法国国王是谁吗?您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国王吗?”

“陛下,”火枪队队长冷静地回答道,“我记得有一天早上在沃城堡,您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这些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然而我回答出来了。如果我在那一天,在事情不是那么顺利的时候,承认了国王,我想,今天陛下单独和我在一起,再这样问我,就毫无意义了。”

路易十四听到他这段话,低下了眼睛。他仿佛觉得不幸的菲力浦的影子刚刚在达尔大尼央和他两人中间穿过去,使人想起了那件可怕的往事。

几乎就在这时候,一个军官走了进来,把一份急件呈送给国王,国王看着这封信,变了脸色。

达尔大尼央全觉察到了。国王又看了一遍,然后一动不动地待着,不吭一声。接着他突然下了决心。

“先生,”他说,“别人对我报告的事,您以后也会知道的;不过最好由我对您说,让您从国王的嘴里知道这件事。在美丽岛发生了一次战斗。”

“啊!啊!”达尔大尼央说,他的神色很镇静,而他的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了。“是吗,陛下?”

“是的,先生,我损失了一百零六个人。”

达尔大尼央的眼睛里闪银出高兴和骄傲的光芒。

“叛乱分子呢?”

“叛乱分子逃走了,”国王说。

达尔大尼央发出一声胜利的叫声。

“只不过,”国王接着说,“我有一支舰队紧紧地封锁了美丽岛,我完全相信没有一只小船能够逃得出去。”

“因此,”火枪手又回到了那些阴郁的想法上,“如果捉住了这两位先生?……”

“他们要被吊死,”国王平静地说。

“他们知道吗?”达尔大尼央控制住自己不发抖,说道。

“他们知道,因为您一定对他们说了,而且全国都知道了。”

“那么,陛下,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是活捉不到的。”

“啊!”国王随随便便地说,同时又拿起了那封信。“那么,将会得到他们的尸体,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是一回事,因为我捉他们仅仅是为了叫人吊死他们。”

达尔大尼央擦擦额上的冷汗。

“我对您说过,”路易十四继续说,“有一天我将成为对您说来是亲爱的、宽宏的、永恒的主人。今天您是唯一的一个从前曾经值得我发怒,和配得上我友谊的人。我将根据您的行动坦率地表示我的喜怒。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懂得为一个在王国里他可能有一百个别的可以和他匹敌的国王的国王服务吗?告诉我,我能够带着这样的弱点,做一些我企图做的大事吗?您见过一个艺术家创造永恒的作品用不好使的工具吗?先生,这些促使封建恶习发展的旧有的因素,已经远离我们了!投石党本来要消灭君主制度,却使它摆脱了束缚。我是我的国家的主人,达尔大尼央队长,我以后的仆人,他们也许没有您这样的才能,但是他们的忠诚和顺从会发展到忘我献身的地步。我问您,天主没有把才能踢给胳膊和腿,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把才能踢给了脑袋,您知道的,赐给了脑袋,其余的就服从了。我就是脑袋,我,”

达尔大尼央颤抖了。路易好象什么也没有见到一样,虽然这样的颤抖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让我们两人之间把我答应过和您进行的交易结束了吧,那是在布卢瓦您看到我还非常小的时候我答应的。先生,您要感谢我没有叫任何人为我当时流出的羞愧的眼泪付出代价。您看看您周围的人,高傲的脑袋都低下来了。您象他们一样低下脑袋来吧,要么您就选择对您最适合的流放。也许,您好好考虑以后,您会发现这个国王的心地仁慈,他完全信任您的忠诚,所以同意和您分手,虽然他知道您心里不高兴,而且您还掌握了国家机密。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我知道。为什么您这么早就对我作了评价呢?从今天开始您来评价我吧,达尔大尼央,而且您要怎么严格就怎么严格。”

达尔大尼央哑口无言,不知所措,生平第一次感到犹豫不决起来。他刚刚发现了一位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不再是玩弄诡计,而是深谋远虑,这不再是暴力,而是力量,这不再是怒气,而是意志,这不再是狂妄,而是劝告。这个曾经击败富凯的年轻人,这个可能放弃达尔大尼央的年轻人,打乱了火枪手所有的有点固执的打算。

“看呀,谁逮捕您了呢?”国王和蔼地对他说,“您曾经提出辞职,您愿不愿意我拒绝您辞职呢?我承认一位老队长要改变他的恶劣的情绪是很困难的。”

“啊!”达尔大尼央伤感地说,“这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我在犹豫要不要收回我的辞职,因为我在您面前已经是老年人了,我有一些很难丢弃的习惯。今后,您需要的是一些知道引您高兴的臣子,一些为了您称之为您的伟大的事业知道怎样送掉性命的疯子。伟大的事业,以后是会伟大的,我感觉到了,可是,如果我偶然要发现它们并不伟大呢?我看见过战争,陛下,我看见过和平;我为黎塞留和马萨林效过劳,我和您的父亲在拉罗舍尔的炮火中给烧焦过,我身上好象筛子一样打得全是窟窿,如同蛇那样换了十几次皮。经历了耻辱和不公正的对待以后,我获得了指挥权,这在过去是了不起的事,因为它使人有权利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对国王说话。但是您的火枪队队长今后只是一名守守门的军官了。真的,陛下,如果我今后要担任的是这个职务,那就请您趁现在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给我免去了吧。千万不要以为我会记仇,不会的,正象您所说的,您制服了我,可是,应该承认,您在控制我的时候,也使我变得渺小了,您在使我屈服的时候,也证实了我有弱点。如果您知道我一向爱自命不凡,以后只能一副可怜相地闻您的地毯上的灰尘就好了!陛下啊!我真诚地怀念,您也会和我一样怀念那样的日子在那个时候,法国国王看到在他的前厅里的所有的贵族人人神态傲慢,瘦骨嶙峋,嘴里老在低声抱怨,一不高兴就要发火,都象是在战争年代狠狠地咬人的大猎犬。那些人都是养活他们的那只手的最好的臣子,他们舔它;可是,对打他们的手,啊!就用牙齿拼命地咬!斗篷上的饰带有一点儿金线,短裤腹部有一点儿鼓,干燥的头发有一点儿花白,您将会看到这样一些漂亮的公爵和大臣,那些骄傲的法国元帅宜可是为什么要讲这些呢?国王是我的主人,他要我做诗,他要我穿着缎鞋磨光他的候见厅的瓷砖地面,见鬼!这很难,可是我做过比这些更难的事。我以后还要做。为什么我还要做?因为我爱钱吗?我有的是钱。因为我有野心吗?我的前程已经受到了限制。因为我爱官廷吗?不,我留在这儿是因为三十年来我已经习惯来接受国王的命令,习惯听到对我说:‘晚上好,达尔大尼央,’并且看到不是我乞求来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我以后可要乞求了。陛下,您觉得满意吗?”

达尔大尼央慢慢地低下他那满头银发的脑袋,国王带着微笑傲慢地把他的雪白的手放到这个脑袋上面。

“谢谢,我的老仆人,我的忠实的朋友,”他说,“既然从今天开始,在法国我不再有敌人了,我只有把你派到一个国外的战场上去拾取你的元帅权杖。相信我会替你找到这样的机会的。眼前这段时间里,你就吃我的最上等的面包,安安静静地睡大觉吧。”

“太好了!”达尔大尼央激动地说,“可是美丽岛上的那些可怜的人呢?尤其是其中的一个是那样善良,那样勇敢?”

“您是不是请求我赦免他们?”

“我跪下来请求您,陛下。”

“好吧,如果时间还来得及,您去把我的赦免带给他们。不过您要替他们担保!”

“我用我的生命担保!”

“去吧。明天,我就回巴黎了。您要赶回来,因为我不再愿意您离开我的身边。”

“请放心,陛下,”达尔大尼央吻着国主的手,大声说道。

他心头充满了喜悦,奔出了城堡,走上去美丽岛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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