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右脚一崴,摔倒在地。狂风从南边坡顶上呼啸而下,抽打着路两边的树木,把她的呼喊变成耳语,刮走她的围巾投入黑暗之中。她慢慢坐起身,手掌撑在碎石子地上直起身体,然后侧身一扭,解放了压在身下的腿。

她右脚的便鞋就躺在脚边的地上。她穿上鞋才发现鞋跟掉了。她东张西望,开始找她的鞋跟,手脚并用地迎着风爬到山坡上。右膝盖触地的一瞬间,她疼得瑟缩了一下。

她很快就放弃了,试着掰掉左脚鞋子的鞋跟,但是不成功。她放下鞋子,背对着风站起来,身子因为风的肆虐和陡峭的下坡路而不住地后倾着。她的长袍贴在背上,下摆被吹得在身前翻飞,头发紧贴着双颊。她踮起右脚,好代替掉落的鞋跟,一瘸一拐地下了坡。

坡底下有座木桥,桥后约一百码是条岔路,黑夜里看不清路口的路标上写的是什么。她停下脚步,没去看路标,而是四下张望。虽然这里的风不像坡顶那般暴虐,但她却在颤抖。左手边的树丛在风中晃动不止,树丛后的黄色灯光若隐若现。她选择了左边的岔道。

走了一小会儿,她来到路边树丛中的一小块空地。这儿光线充足得多,清楚地照出一条小径。小径从大路岔出去,蜿蜒而行,穿过这片小空地。光线的源头是小径尽头的一间房子,光从薄薄的窗帘里透出来。

她沿着小径走到屋子前敲了门,没人应门。她又敲了一次。

一个沙哑冷淡的男人声音说道:“进来。”

她把手搁在门把手上,迟疑了。屋里没传出其他的声音,而屋外处处都是呼啸的风声。她再次轻轻敲了门。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语气和之前一模一样:“进来。”

她打开门。风猛地刮进来,她全靠两手死死地抓紧把手才没摔倒。风穿过她闯进屋子里,把窗帘吹得鼓了起来,桌上一份报纸被吹散了。她拼命关上门,身体抵着门说道:“很抱歉。”她得很费力才能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楚,而且不带口音。

正在壁炉边清理烟斗的男人说:“没关系。”他古铜色的眼睛和他沙哑的嗓音一样没有感情,“我马上就弄好。”他并未从椅子里起身,手中的小刀正在刮着烟斗的内壁。

她离开门,跛着脚朝前走,微微蹙着眉头,困惑的眼眸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是个高个子女人,尽管腿瘸了,头发被风吹得蓬乱不堪,双手和赤裸的双臂都被路上的砾石弄脏并割伤了,礼服上的红绉纱也一起遭了殃,但她的姿态仍然很骄傲。

她说话依旧费力:“我得赶去火车站,但我扭伤了脚踝。”

男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来。他面色蜡黄,相貌很有特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他的眼睛颜色相近,神情既谈不上敌意也算不上友善。他看看女人的脸,又看看她撕裂的裙子。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嗨,伊芙琳。”

男人身后的门道里走进来一个女人。她身材苗条好似少女,但有一张成熟女人的面孔,穿着一身黄褐色的运动服,消瘦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她眸子黑亮,还有一头深色的短发。

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他朝着红衣女人点了点头,说道:“这位是——”

红衣女人打断了他的话:“我叫路易丝·菲舍尔。”

男人说道:“她扭伤了脚。”

伊芙琳探究的黑眼睛从红衣女人身上挪到男人身上。她看不到男人的脸,就又把目光落到女人身上。她露出微笑,语速很快地说道:“我正好要回家,可以顺路把你送到迈尔谷。”

红衣女人几乎要微笑起来,她那好奇的目光让伊芙琳唰的一下红了脸,也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不驯。伊芙琳很漂亮,但和她站在一起的红衣女人就显得更漂亮了。她睫毛浓密,一双眸子很长,在光滑的宽额头下显得比例恰到好处。她的嘴不算小,但流露出敏锐和易变的特质。壁炉的火光中,她的脸庞仿若雕塑一般线条分明。

男人吹着手里的烟斗,吹出一小团黑色的粉末。“不用急,”他说,“早上六点之前不会有车的。”

他抬眼看着壁炉架上的钟,指针显示的是十点三十三分。“你为什么不帮她治疗一下腿呢?”

红衣女人说:“不,不用麻烦,我——”她把重心移到扭伤的那条腿上,疼得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伸手抓住椅背才稳住身体。

女孩快步走向她,怀着歉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没想到,请原谅我。”她伸出一只手扶住红衣女人,让她坐在椅子上。

男人起身将烟斗放在壁炉架上的时钟旁边。他中等身材,但体格粗壮,看起来比实际要矮一些。他的脖子从灰色毛衣的V字领露出来,短粗而结实有力;毛衣下是宽松的灰色长裤和沉重的棕色皮鞋。他折好小刀,收回口袋里,这才转向路易丝·菲舍尔。

伊芙琳屈膝跪在红衣女人身边,拉下她右脚的长筒袜,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像只母鸡似的发出同情的嘟囔声:“你膝盖也刮伤了啊,哎呀!看看你的脚踝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你实在不该穿着这种鞋子走这么长的路。”她的身体挡住了红衣女人的腿,那男人看不到。

“好了,坐稳了,我很快就处理好。”她拉下扯破的红裙子遮住那光裸的腿。

红衣女人礼貌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说:“你真是太善良了。”

女孩跑出了房间。

男人手里拿着一包卷烟。他摇了摇,三根香烟从盒子里冒出头来,约莫半英寸。他递向她。“抽吗?”

“谢谢。”她抽出了一根,含在嘴里,在男人拿了根火柴为她点烟时看了看他的手。他手骨粗大,结实有力,但不是工人的手。当他给自己点烟时,她透过睫毛打量着他的脸。他比第一眼见到时要年轻一些,应该不超过三十二三岁。火柴跳动的闪光下,他的五官也不再那么冷漠无情,而变成了严谨。

“摔得很重?”他一副纯闲聊的口吻。

“我真希望没摔成这样。”她拉起裙摆,先看看自己的脚踝,再看看膝盖。脚踝还没变形,肿得不太厉害;膝盖上则有一道很深的剐伤和两道稍浅一些的伤口。她用食指轻抚着伤口的边缘。“我不喜欢疼痛。”她说得很真诚。

伊芙琳带回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衣服、一卷绷带和药膏。她睁大黑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但在两人看向她的时候,又垂下眼睑,藏起了她的惊讶。“我现在就帮你处理伤口,一分钟之内就能全弄好。”她又屈膝跪在红衣女人身前,双手动作有些紧张,溅出了些水在地板上。她就跪在男人和路易丝·菲舍尔的腿之间。

男人走到门边,顶着风把门拉开半英尺宽的一道缝。

红衣女人请那女孩帮她把脚踝处洗净。“得等到早上才有火车吗?”她咬着唇,心事重重。

“是的。”

男人关上门,说道:“一小时之内就会下雨。”他添了些柴火到壁炉里,然后两脚岔开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香烟叼在一侧嘴角,看着伊芙琳处理女人腿上的伤,神色很平静。

女孩擦干红衣女人的脚踝,开始裹上绷带。她动作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红衣女人几乎又要笑出来了,但她没有,只是说道:“你人真好。”

女孩喃喃说道:“没什么。”

门上响起三声急促的敲门声。

路易丝·菲舍尔一惊,手中的烟掉在地上,双眼惊恐地四下看着。女孩头也没抬,继续手上的工作。男人转脸看向门,无论是神色还是举止中都像是没注意到红衣女人的恐惧。他以沙哑而平淡的声音喊道:“别敲了,进来。”

门开了,一只满是斑点的大丹狗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两名身穿晚礼服的高个子男人。大丹狗直接来到路易丝·菲舍尔跟前,鼻子嗅嗅她的手。路易丝·菲舍尔则直视着刚进门的两个男人,眼神中没有一丝胆怯,也没有一丝温暖。

其中一名男人摘下他那顶与外套相搭配的苏格兰呢灰色帽子,走到她面前,微笑道:“这就是你落脚的地方?”他看到她腿上的伤和绷带时,笑容消失了。“怎么回事?”

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衣着整洁讲究,举止相当优雅,一头黑发梳理得很服帖,留着细心修整过的黑色小胡子。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正关切地看着女人。他把大丹狗推开,握住女人的手。

“我想伤得不重。”她并未回以笑脸,声音冰冷,“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扭着了脚,这两位很——”

男人转向身穿灰色毛衣的主人,伸出手来,飞快地说道:“谢谢你这么照顾菲舍尔小姐。你是布拉希尔,对吗?”

穿毛衣的男人点点头。“那你就是凯恩·罗布森了。”

“正是。”罗布森扭头看向另一个还站在门边的男人,“这位是康罗伊先生。”

布拉希尔颔首示意。康罗伊说了声“你好”,然后走向路易丝·菲舍尔。罗布森大约六英尺高,康罗伊比他还高出一到两英寸,也年轻十来岁左右。他有一头金发,肩膀宽阔,身材修长,脑袋虽小却形状优美,五官相当匀称。他胳膊肘上挂着件深色外套,手上拿着一顶黑色帽子。他低头朝红衣女人微笑道:“你这玩笑开得可真大。”

她却对罗布森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罗布森亲切地微笑,稍稍抬起肩。“你说你不太舒服,想躺一躺。海伦到你房间去看你有没有好一点儿,结果你不见了。我们担心你跑出来会发生什么意外。”他看着她的腿,又微微耸了耸肩,“你瞧,我们的担心是对的。”

她对他的微笑视而不见。“我想去城里。”她告诉他,“现在你知道了。”

“好吧,如果你想去——”他语气很和蔼,“但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他瞧着她撕裂的晚礼服点着头,“我们先带你回家,你可以换件衣服,收拾一下行李——”他转向布拉希尔,“下一班火车是什么时候?”

布拉希尔答道:“六点。”大丹狗正在嗅他的脚。

“你瞧,”罗布森温柔地开口,还是对那女人说道,“时间有的是。”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似乎对它们很满意。“我就穿这身衣服去。”她如此答复。

“好了,听着,路易丝,”罗布森再次开口,仍是很理智的模样,“还要好几个小时才会有火车,你有足够的时间休息,打个盹,再——”

她简短地说道:“我已经出来了。”

罗布森不耐烦地皱皱脸,但他半开玩笑地摊开手,做了个无助的手势。“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他的口气就和他的手势一般无助,“你自己根本做不到,除非布拉希尔收留你到六点钟,然后再开车送你去车站。”

她平静地注视着布拉希尔,冷静地问道:“我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布拉希尔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不会。”

罗布森和康罗伊两人齐齐看向布拉希尔,目光饱含兴味,但并非明显的敌意。布拉希尔平静地接受了他们探询的目光。

路易丝·菲舍尔冷冷地开口,一副不想再说下去的口吻:“就这样说定了。”

康罗伊询问似的看向罗布森,后者厌倦地叹口气,问道:“你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吗,路易丝?”

“是的。”

罗布森再次耸耸肩,说道:“你一向头脑清醒。”他的脸色和声音都很阴沉。他转身走向屋门,又停下来问道:“你身上的钱够吗?”他的一只手已经伸进晚礼服背心的内袋里。

“我什么也不需要。”她告诉他。

“好吧,如果你以后需要什么,告诉我。走吧,迪克。”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又扭头瞥了屋里一眼,向布拉希尔说了声“谢谢,晚安”,然后走了出去。

康罗伊用三根手指轻触了一下路易丝·菲舍尔的小臂,对她说了声“祝你好运”,便对伊芙琳和布拉希尔鞠了一躬,跟着罗布森走了出去。

大丹狗抬起头来看着两个男人走出去。伊芙琳绝望地凝视着门,绞起了双手。路易丝·菲舍尔对布拉希尔说道:“把门锁起来会比较明智。”

布拉希尔久久地凝视着她,沉思着。他的表情没有真正的改变,但他脸上的肌肉却因此而僵硬了起来。“不,”他终于开口,“我不锁。”

红衣女人微微抬起眉毛,但没说什么。伊芙琳开口了。自从路易丝·菲舍尔到来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对布拉希尔说话。她的语气格外肯定:“他们都喝醉了。”

“他们都喝了酒。”他勉强同意。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女孩子,显然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她的不安和烦恼。“看起来,喝上一杯对你有好处。”

她困惑了,逃开他的注视。“你——你想来一杯吗?”

“正有此意。”他询问般地看向路易丝·菲舍尔。后者点点头说道:“谢谢你。”

女孩子走出房间。红衣女人稍稍倾身向前,专注地仰视着布拉希尔。她的语气已经很冷静,但是她刻意放慢的语速给她的话增加了分量。“千万别认为罗布森先生一点儿也不危险。”

他仔细斟酌字句,斟酌得都感到疲惫了,才微带好奇地看着她说:“我得罪他了吗?”

她点头以示肯定。

他微微一笑,接纳了这个事实。他又递出他的卷烟,问道:“那你呢?”

她的目光越过他,仿佛注视着远方的某一点,缓缓回答:“我也是,但我只是失去了一个坏朋友罢了。”

伊芙琳端着一托盘的酒杯、苏打水和一整瓶威士忌走进来。她的黑眼睛偷偷摸摸地从男人身上转到女人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她走到桌边,调起酒来。

布拉希尔已经点好了他的烟,问道:“打算永远离开他?”

她高傲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几乎让人以为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但忽然之间,她的面孔扭曲了,流露出极度厌恶的神色,充满恨意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他把酒杯搁在壁炉架子上,朝门走去。他抬头望进黑夜之中,但只是把门拉开一道两英寸的缝就立刻关上了门。他的举止神态丝毫瞧不出紧张之色,倒像是被其他什么事占据了心神。

他回身走到壁炉架前,拿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酒。接着他垂下眼眸,沉思地凝视着手中的酒杯。他正要开口说话,面朝着壁炉的一扇门后响起了电话铃声。他打开那扇门,身影刚刚消失,那沙哑而冷淡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喂?……是……是,诺拉……请稍等。”他再度回到房间,对那女孩说道,“诺拉找你。”他在女孩身后关上了房门。

路易丝说道:“如果你在今晚之前都不知道凯恩·罗布森这个人,那你一定是刚刚搬到这里的。”

“一两个月吧。但是,当然了,他一直都在欧洲,上周才回来。”他顿了一下,“跟你一起回来。”他拿起他的酒杯,“事实上,他是我的房东。”

“那么你是——”她住了口,因为那扇房门又开了。伊芙琳站在门口,手按住胸口喊道:“父亲要来了——有人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里。”她匆匆穿过房间,拿起椅子上的帽子和外套。

布拉希尔说道:“等等,如果你现在走,你就会在路上遇到他。你应该等他到了这儿,再从后门偷偷溜走,趁他和我闲扯的时候赶回家里,这样你就赢了。我去把你的车子开到后门的小路上去。”他饮尽杯中的酒,起身走向房门。

“但你不会——”她嘴唇颤抖着,“不会和他打起来吗?答应我你不会。”

“不会的。”他走进卧房,几乎马上就出来了,头上已经戴上了一顶褐色帽子,臂弯里多了一件风衣,“我五分钟就回来。”他从前门出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问道:“你父亲不同意你们交往?”

女孩伤心地摇着头。她突然转向这个女人,哀求地伸出她的双手,嘴唇几乎失了血色,说话时嘴唇扔在抽动。“待会儿你会在这里,对吗?千万别让他们打起来。他们不能打起来。”

红衣女人握住女孩子的手,温柔地包在自己掌中,说道:“我会尽力而为,我向你保证。”

“他不能再卷入麻烦了,”女孩子呜咽着,“他不能再出事了!”

门开了,布拉希尔走了进来。

“都安排好了。”他轻快地说道,脱下风衣扔在椅子上,再把他那顶沾了湿气的帽子放在上面。“我把车停在篱笆尽头。”他拿起他和红衣女人的空酒杯,走向桌子,“你最好现在就躲到厨房里去,以防他闯进来。”他把威士忌倒进杯子里。

女孩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说道:“好的,我想也是。”她几乎是本能地朝着路易斯·菲舍尔羞怯地微笑了一下,含着恳求。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碰碰他的袖子。“你……你会说到做到?”

“当然。”男人仍在准备他的酒。

“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她又朝路易斯·菲舍尔微微一笑,不甘不愿地朝门口走去。

布拉希尔把酒杯递还给红衣女人,把椅子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她坐了下来。

“你的小朋友,”女人说道,“她很爱你。”

他似乎颇为怀疑。“哦,她还是个孩子。”他说。

“但她父亲,”她委婉地说道,“不怎么和善,嗯?”

“他是个疯子。”他漫不经心地答道,然后露出沉思之色,“会不会是罗布森打电话给他的?”

“他知道你们的事吗?”

他微微一笑。“在这种地方,每个人都对别人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我的事,”她说道,“你——”

有人猛烈地砸着门,打断了她的话。门连着锁一起摇晃起来,整个屋子都回荡着雷鸣般的声响。大丹狗赶过来,挺直了腿,充满戒备。

布拉希尔朝那女人露出一个短促而无情的微笑,喊道:“别敲了,进来吧。”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粗暴地推开门。他臂弯里挂着一件闪着光的黑色橡胶雨衣,头戴一顶帽檐下折的灰色帽子,下面那双靠得太近的黑眼睛正燃起怒火。他苍白而瘦骨嶙峋的鼻子高高突出,凌驾于参差不齐的灰色短髭上。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根沉重的苹果木拐杖。

“我女儿在哪儿?”男人质问道,声音浑厚有力,一出口就带着回音。

布拉希尔的脸庞宛如一张冷漠的面具。“你好,格兰特。”他说。

站在门口的男人往前又跨了一步。“我女儿在哪儿?”

大丹狗吼了起来,龇牙咧嘴。路易丝·菲舍尔喊了声:“弗朗兹!”

大丹狗看看她,尾巴左右轻轻摇摆,退了回来。

布拉希尔说:“伊芙琳不在这儿。”

格兰特瞪着他:“她在哪儿?”

布拉希尔很平静:“我不知道。”

“你在撒谎!”格兰特烧红的双眼扫视着整个房间,抓着拐杖的手上指节都泛白了。

“伊芙琳!”他大喊。

路易丝·菲舍尔像是被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的怒气给逗乐了,微笑着说道:“事实就是这样,格兰特先生,这里的确没有其他人。”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气得发疯的眼中充满厌恶。“呸!婊子和罪犯就是一丘之貉,也配让人相信?”他大步走向卧室的门,消失在门内。

布拉希尔露齿一笑。“看见了吧,他是个疯子。他总是这么说话,跟廉价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样。”

她对他微笑着说道:“对他宽容一点吧。”

“我正在表现出宽容。”他干巴巴地说道。

格兰特从卧室出来,又穿过屋子到后门去。他打开后门,消失在门后。

布拉希尔喝完了他的酒,把酒杯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等他回来,还会发更大的火。”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回到屋子里,一言不发地走向前门,大力拉开来,一手抓着门闩,另一只手用拐杖末端的金属包头砰砰地敲着地板,对布拉希尔吼道:“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缠着我女儿!我不会再跟你说第二次。”他摔门而出。

布拉希尔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摇摇头。“他疯了,”他叹息道,“完全疯了。”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他叫我婊子,是不是这儿的人——”

他没在听她说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我要悄悄出去看一下,看看她有没有安全走掉。如果她先一步到家,就不会有事。诺拉——就是她的继母——会照应她;但是万一她没有——我很快回来。”他从后门出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踢掉还穿在脚上的鞋子,试着站起来,让自己的伤腿承受身体的重量。她试着走了三步,结果发现她的腿虽然僵硬,但还能为她服务。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双手和双臂还染着在路上弄到的脏污。她到处找了找,在卧室旁边找到一间门打开的浴室。她一边洗手,一边哼着歌,又回到卧室里梳头发掸衣服。但她没能找到香粉和唇膏,便厌烦地停了手。她正在一面高高的穿衣镜前琢磨自己的身影时,听见外面的大门被打开了。

她的脸亮了起来。“我在这儿。”她喊道,走进另一个房间。

罗布森和康罗伊正站在门内。

“亲爱的,原来你还在这儿。”罗布森说道,对她的惊愕报以微笑。他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些,眼睛也有些迟滞,但其他地方没什么变化。然而康罗伊显得有些衣冠不整;他面色通红,显然已经醉了。

女人已经镇定下来了。“你们想干什么?”她直截了当地质问道。

罗布森四处看看:“那个布拉希尔呢?”

“你们想干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他看向她身后敞开的卧室门,咧嘴一笑,径自走了过去。当他从空无一人的卧室走回来的时候,她嘲讽地看着他;康罗伊已经走到了壁炉边上,大丹狗就躺在那里。他背朝着炉火站立,注视着这一男一女。

罗布森说:“呃,是这样的,路易丝,你得跟我们回家。”

她说:“不。”

他上上下下地点着头,嘴巴一直咧着。

“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还没捞够本。”他上前一步。

她退到桌边,抓起威士忌酒瓶的瓶颈。“别碰我!”她的声音一如她的脸庞,充满冰冷的怒气。

大丹狗直起身子吼叫。

罗布森的黑眼睛扭到一旁注视着大丹狗,再看看康罗伊,一边的眼皮抽搐了一阵,接着目光又回到路易丝身上。

康罗伊毫不紧张,动作也很大方,女人和狗没有注意到他。可他把右手伸进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手枪,把枪口摆在大丹狗耳边,一枪打穿了大丹狗的脑袋。那只狗挣扎着跃起来,但还是侧身倒下,四肢无力地抽动。康罗伊傻傻地笑着,把手枪放回口袋里。

路易丝·菲舍尔被这声枪响吓得转身过来。她朝康罗伊尖叫,举起手里的威士忌酒瓶要砸向他,但是罗布森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拧,夺走了那个酒瓶。他咧嘴笑着,一副逗弄的口吻:“不,不,我的甜心。”

他把酒瓶放回桌上,但还是抓着她的手腕。

大丹狗的腿已经不动弹了。

罗布森说:“好啦,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她没试图夺回自己的手腕,只是站直了身子,严肃地说道:“我的朋友,如果你以为我会跟你走,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

罗布森咯咯轻笑。“如果你以为你不用跟我走,那你就是太不了解我了。”

大门又开了,布拉希尔走了进来。他蜡黄的脸上仍是一片冷静淡漠,但眼底有一抹愤怒的阴影。他仔细关好身后的大门,这才看向他的客人们。他说话的口吻就像是在毫不生气地抱怨而已。“这该死的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访客日?难道你们以为我是开旅馆的吗?”

罗布森说道:“我们马上就走。菲舍尔小姐和我们一起走。”

布拉希尔正在看那条死去的狗,古铜色的眼睛里愤怒之色更深了。“如果她想走,没问题,她可以走。”他冷漠地说道。

那女人说道:“我不走。”

布拉希尔还在看那条狗。“那也没问题。”他喃喃低语,然后话里才多了一点兴趣,“但是,这是谁干的?”他走向死狗,用脚踢了踢狗的脑袋,“搞得地上都是血。”他抱怨道。

然后,他既没抬头,也没有绷起他的身体或是稍稍转移重心,就挥出右拳,揍在康罗伊那张醉酒的英俊脸孔上。

康罗伊中了拳,直挺挺地倒下,膝盖弯都没弯。他跌倒时身体稍稍转过些许,脑袋和一侧的肩膀撞在了石质壁炉上。接着他又朝前摔去,身体彻底转了一圈,脸朝上倒在地板上。

布拉希尔迅速旋身,面朝着罗布森。

罗布森已经丢开了女人的手腕,正试图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枪,但她猛地扑向他的手臂,用身体紧紧抱住,压上全身的重量。罗布森无法摆脱她,就用另一只手使劲拽着她的头发。

布拉希尔从罗布森身后绕过来,一拳击在他下巴上,趁势把前臂探过去,卡住那比他个高的男人的咽喉。当他收紧前臂时,他的另一只手掐住了罗布森的手腕。他开口道:“好了,我制住他了。”

路易丝·菲舍尔松开男人的手臂,一屁股跌坐下来。她的脸上不仅有胜利的光芒,还有和布拉希尔一样的郑重。

布拉希尔猛地反折过罗布森的手臂,逼他在背后将胳膊向上举起,罗布森手上的枪也随之上抬。当那把枪被举到水平时,罗布森扣了扳机。子弹从他背部和布拉希尔胸口之间斜穿出去,打碎了房间远远那端的书架一角。

布拉希尔说道:“再开一枪试试,宝贝儿,我会扭断你的胳膊。把枪扔了!”

罗布森迟疑了一下,松手让枪掉落在地板上。路易丝·菲舍尔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枪抓在手里。她坐在桌子的角上,手里握着那把枪。

布拉希尔把罗布森从身前推开,穿过房间,单膝跪在倒在地板上的那个人身边,探探他的脉搏,又搜遍他全身,拿出了康罗伊插在屁股口袋里的手枪。

康罗伊的一条腿动了动,睡眼惺忪地眨眨眼,呻吟出声。

布拉希尔扭过大拇指指着他,生硬地对罗布森说道:“带上他滚出去。”

罗布森走到康罗伊身边,弯腰稍稍抬起他的脑袋和肩膀,摇晃着他,愤怒地说道:“快点,迪克,醒醒,我们要走了。”

康罗伊嘟哝道:“我……要……”他又想躺回去。

“起来,起来。”罗布森开始咆哮,扇着他的脸颊。

康罗伊甩甩头,嘴里还在咕哝:“不……不想……起来嘛。”

罗布森又抽了那张白皙的脸一巴掌。“快点,起来,你这该死的臭虱子。”

康罗伊还在呻吟,咕哝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布拉希尔不耐烦地说道:“我管你怎么样,把他弄出去。让他淋淋雨,他就清醒了。”

罗布森本想开口,又改了主意,从地板上捡起他的帽子戴上,再次朝那个金发男人弯下腰。他拉起康罗伊,让他先勉强坐起来,再把他一只虚软无力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一手环住他的后背,放到他腋窝下,这才起身,慢慢把身边这个双腿无力的家伙撑起来。

布拉希尔已经打开了大门。罗布森半拖半拽地带着康罗伊离开了。

布拉希尔关上门,背倚在门板上,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自嘲神色摇了摇头。

路易丝·菲舍尔把罗布森的手枪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我很抱歉,”她沉重地说道,“我没想过要害你遇上这些——”

他草草打断她:“没关系。”然后咧嘴一笑,带着些许苦涩,但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我一直遇上这种事。天哪!我要喝上一杯。”

她立刻转向桌子,开始给他倒酒。

他沉思般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啜了口酒,问道:“你就这么出走的?”

她低头看看自己那身衣服,点点头。

他似乎乐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等我进了城之后吗?我要先把这些给卖了,”她摇摇手,露出手上的戒指,“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

“你是说你一点儿钱也没有?”他问道。

“是的。”她冷静答道。

“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

她摇头表示没有,微微挑起双眉,冷静得近乎傲慢。“当然了,这么点小钱,你还是有能力借给我的。”

“那当然,”他说道,笑出了声来,“你真是个人物。”

她好像没听懂他的话。

他又喝了口酒,俯身向前。“听着,你这个样子去坐火车,看起来太滑稽了。”他朝着她那身礼服弹了弹两根手指,“不如这样,我开车送你进城,找个朋友收留你,直到你弄到几件能穿出去的衣服,如何?”

她仔仔细细地审视着他的脸,然后回答:“如果这样不太麻烦你的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他说,“要不要先去打个盹?”

他喝光杯子里的酒,借口出去看看天色走向大门口。

当他从门口回转的时候,虽然她慌忙收起了担心的表情,但还是被他逮到了。他的微笑和声音里都带着嘲弄的歉意:“我没法控制自己。他们把我关起来一阵子——我指的是关进监狱里——那让我无法自控。我得确定自己不是被关起来了。”他的笑容越发扭曲,“这毛病有个说法的——幽闭恐惧症——这对我没有任何帮助。”

“我很抱歉,”她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从我进去到现在,足够久了。”他干巴巴地说,“我出来才几个星期。所以我才到这儿来,想把自己的生活捋顺,看看我能怎样活下去,以及到底想做什么。”

“然后呢?”她柔声问道。

“然后什么?你是问我有没有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以及我想干什么,是吗?我不知道。”他站在她面前,手插在口袋里,放低视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想我一直在等待某些事发生,某些我能当成是指引我走上人生道路的标志。唔,结果你出现了。这足够了。我会和你一起走。”

他抽出插在口袋的手,弯下身,把她从桌上拉起来,让她双足着地,野蛮地亲吻她。

好一会儿她都一动不动。然后,她扭着身体从他臂弯里挣开来,手指都伸不直就往他脸上招呼。她气得脸色苍白。

他抓住她的手,粗鲁地拉了下来,怒吼道:“住手!如果你不想玩,那你就别玩,到此为止。”

“确实到此为止。”她愤怒地说。

“很公平。”他面色不变,语气也不变。

不一会儿,她又开口了:“那个男人——你那位小女朋友的父亲——叫我婊子。这里的人经常说起我吗?”

他嘴角露出一丝不赞同。“你知道这种事的。罗布森家是本地的大地主,这里的上等人,世代如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大新闻。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们家的事如数家珍,所以——”

“那他们怎么说我?”

他咧嘴笑了。“当然是怎么难听怎么说了。你指望什么?他们很了解罗布森。”

“那你怎么想?”

“关于你?”

她点点头,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擅长到处批评别人,”他说,“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跟他好上。你肯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卑鄙小人。”

“我并不那么了解,”她说得很简单,“而且我当时被困在一个瑞士小乡村里。”

“你是女演员?”

她点点头。“歌手。”

电话铃响了。

他不急不忙地走进卧室,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好?……是的,伊芙琳……是的。”他久久不语。

“是的,好的,谢谢。”

他仍旧不急不忙地回来,但一瞧见他,路易丝·菲舍尔就从坐着的桌子上站起身来。他一脸苍白,面露胆怯,太阳穴和前额上汗水正在闪闪发光。他右手的指头间夹着的香烟已经断成两截,被碾得粉碎。

“是伊芙琳打来的。她父亲是太平绅士[太平绅士是一种源于英国,由政府委任民间人士担任维持社区安宁、防止非法刑罚,及处理一些较简单的法律程序的职衔。]。康罗伊颅骨碎裂——濒临死亡。罗布森刚打过电话给伊芙琳的父亲,说他要去申请一张逮捕令。都怪这该死的壁炉。我不能再进监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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