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莫瑞尔逐渐长大了。他是一个粗心大意、性情急躁、容易冲动的男孩,极像他的父亲。他讨厌学问,如果他不得不去干活,他就嘟囔半天,而且一有机会,他就溜出去玩。

论外表,他是家中的精华,身材匀称,风度优雅、充满活力,深棕色的头发、红润的脸色,敏锐的深蓝色的眼睛映衬着长长的睫毛,再加上慷慨大方的举止,暴躁的脾气,使他在家中倍受欢迎。但是,当他长大一点之后,他的脾气变的令人捉摸不定了。他无缘无故的大发脾气,粗暴无理,几乎让人不能忍受。

有时候,他深爱着的母亲对他很反感,他只想自己。他想娱乐的时候,他痛恨所有妨碍他的东西,甚至包括母亲。而当他碰到麻烦事时,却哼哼卿卿地对她无休止地哭诉个没完。

有一次,当他抱怨说老师恨他时,母亲说:“天哪!孩子,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恨,就改了吧;要是不能改变,你就忍着吧。”

他过去爱父亲,父亲也疼爱过他。但现在他开始厌恶父亲了。在他渐渐地长大时,莫瑞尔也开始慢慢地衰弱了。他的身体,过去一举一动都那么优美,如今却萎缩了,似乎不是随着日月而成熟稳重,而是日趋卑鄙和无赖了。每当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头对亚瑟呼来喝去时,亚瑟就忍不住要发作。而且,莫瑞尔的举止变的越来越无所顾忌,他的一举一动也让人看不顺眼。孩子们长大了,正处在关键的青春期,父亲对他们的心灵来说是一种丑恶的刺激。他在家里的举止和他在井下和矿工们在一起时一个样,丝毫不变。

“肮脏讨厌的东西!”亚瑟被父亲惹怒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大喊着,冲出屋子。

而莫瑞尔因为孩子们讨厌他,他就越赌气胡来。惹得孩子们发狂的厌恶和愤怒,莫瑞尔似乎从中得到了一种满足。孩子们在十四、五岁时都特别容易冲动,而亚瑟就是在父亲堕落衰弱的过程中明白事理的,因此最恨他。

有时候,父亲似乎也能感觉到孩子们的那种轻蔑和憎恶。

“再没有人还能像我一样辛辛苦苦地养活你们。”他会大声吼叫。“我为你们费尽心血,为你们操劳,可你们像对待一条狗一样的对待我,告诉你们吧,我再也受不了啦!”

实际上,他们对他并没有那么坏,而他也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勤奋地工作。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倒会同情他的。现在,这几乎成了父亲和孩子们之间的争执,他坚持着自己不良的习惯和令人厌恶的生活方式,以此来表明他是独立不羁的,不受旁人支配的。因而,孩子们更加痛恨他。

最后,亚瑟变的极不耐烦,也极为暴躁。因此,他获得诺丁汉文法中学奖学金后。母亲就决定让他住在城里他的一个妹妹家里。只有周末回家。

安妮仍旧是一所公立学校的低年级教师,每星期挣四先令。不过,她马上就可以每周挣十五先令了,因为她已经通过考试。这样的话,家里的经济将不成问题了。

现在,莫瑞尔太太一心一意扑在保罗身上。他尽管不十分颖悟,却是个非常恬静的孩子。他坚持画他的画,仍然深爱着母亲。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她。她每天晚上等着他回家,然后把她白天的所思所想一古脑地全告诉给他。他认真地坐在那里听着,两人相依为命,心心相映。

威廉已经和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订婚了。还花了八几尼给他买了一枚订婚戒指。

孩子们对这么大的价钱都咋舌不已。

“八芬尼。”莫瑞尔喊道。

“他真傻!还不如多给我点儿钱倒好。”

“多给你点儿钱!”莫瑞尔太太说道,“为什么要多给你点儿钱。”

她记得他从来没给她买过什么订婚戒指。她倒是更赞同可能有些傻气但不小气的威廉了。但现在这小伙子在信上频频谈起他如何跟未婚妻参加舞会,她穿着多么漂亮有服装,或者兴冲冲谈起他们去戏院时如何打扮得像个头面人物。

他想把姑娘带回家来。莫瑞尔太太认为应该让她在圣诞时来。这一次,威廉没带礼物,只带着这么一位小姐回来的。莫瑞尔太太已经准备好晚饭。听到脚步声,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威廉进来了。

“嗨,妈妈。”他匆匆地吻了她一下,就站到一边,介绍这个高挑的漂亮女孩,她穿着一套质地优良的黑白格于女装,披着毛皮领圈。

“这是吉普赛女郎!”

韦丝特伸出手来,浅浅地笑了一下,微微露出洁白牙齿。

“哦,你好,莫瑞尔太太!”她客气地打招呼。

“恐怕你们都饿了吧?”莫瑞尔太太问。

“没有,我们在火车上吃过饭了。你看到我的手套了吗?宝贝?”

身材高大、骨骼健壮的威廉。莫瑞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我怎么会看到呢?”她说。

“那我就丢了,你不要这么粗鲁地对待我。”

他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她打量着厨房四周,觉得这间房又小又怪,相片后面装饰着闪光的邀吻树枝和冬青树。摆着几把木椅和小松木桌子。就在这时,莫瑞尔进来了。

“你好,爸爸!”

“你好,儿子,我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

两人握握手,威廉介绍这位小姐,她同样微露玉齿笑了一下。

“你好,莫瑞尔先生!”

莫瑞尔奉承似地鞠了一躬。

“我很好,我也希望你很好,你千万不要客气。”

“哦,谢谢你。”她回答,心里觉得很有趣。

“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上楼去,如果太麻烦就算了。”

“不麻烦,安妮带你去。沃尔特,来搬这个箱子。”

“不要打扮太长时间。”威廉对他的未婚妻说。

安妮拿起铜烛台,窘迫的不敢开口,引着这位小姐向莫瑞尔夫妇为她腾出来的前面卧室走去。这间屋子,在烛光下也显的窄小而阴冷。矿工的妻子们只有在得重病的时候才在卧室里生火。“需要我打开箱子吗?”安妮问道。

“哦,太谢谢你了!”

安妮扮演了仆女的角色,接着下楼去端热水。

“我想她一定很累,妈妈。”威廉说:“我们来得很匆忙,一路上也非常辛苦。”

“她需要点什么吗?”莫瑞尔太太问。

“哦!不用,她马上就会好的。”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叫人寒心。半小时后,韦丝特小姐下楼了,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在矿工的厨房里显得过分的豪华。

“我告诉过你,你不用换衣服。”威廉对他说。

“噢,宝贝!”她说完转过那张甜蜜蜜的笑脸对莫瑞尔太太说:“你不觉得他总是埋怨我吗?莫瑞尔太太?”

“是吗?”莫瑞尔太太说:“那就是他的不对了。”“是的,真是这样!”

“你很冷吧,”母亲说:“要不要靠近火炉坐着?”

莫瑞尔从扶手椅上跳起来。

“来坐这儿。”他说:“来坐这儿。”

“不,爸爸,你自己坐吧。坐在沙发上,吉普。”威廉说。

“不,不,”莫瑞尔大声说,“这把椅子最暖和了,来坐这儿,韦丝特小姐。”

“多谢了。”姑娘说着,坐在矿工的象征着荣誉的扶手椅上,她哆嗦着,感觉到了厨房的温暖渐渐浸入她体内。

“给我拿个手绢来,亲爱的宝贝。”她对他说。嘴巴翘着,那亲呢的样子仿佛只有他们俩人在场,这让家里人觉得他们不应该呆在这里。很显然,这位小姐就没有意识到他们是人。对她来说,现在他们只不过是牲口罢了,威廉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对于斯特里萨姆这样一个家庭来说,韦丝特小姐的光临已经是“屈尊”了。对她来说,这些人确实是下里巴人——简单地说,是工人阶级。她何必约束自己呢?

“我去拿,”安妮说。

韦丝特小姐没有理会,仿佛刚才是一个仆人在说话。不过,当姑娘拿着手帕又下楼来时,她和善地说了句:“哦,谢谢!”

她坐在那里,谈论着火车上吃的那顿饭是那么寒酸,谈论着伦敦,也谈了跳舞。

她确实有些紧张,所以不停地说呀说。莫瑞尔一直坐在那里抽那种很烈的手捻的烟卷,一面看着他,听着她那流利的伦敦话,一面不停地吐着烟圈。穿着她最漂亮的黑绸衬衫的莫瑞尔太太,平静而简短地回答着她的话。三个孩子羡慕地坐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韦丝特小姐像是位公主,所有最好的东西都为她拿了出来,最好的杯子,最好的匙子,最好的台布,最好的咖啡壶。孩子们觉得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场面很气派,而她却觉得很不习惯,不了解这些人,也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们。威廉开着玩笑,也多少感到有些别扭。

大约10点了,他对她说:“累了吗?吉普?”

“很累,宝贝。”她马上用那种亲热的口气回答道,头稍微偏了一下。

“我去给她点蜡烛,妈妈。”他说。

“很好。”母亲回答道。

韦丝特小姐站了起来,对莫瑞尔太太伸出了手。

“晚安,莫瑞尔太太。”她说。

保罗坐在烧水锅前面,正往一只啤酒瓶里灌热水,安妮把瓶子用下井穿的旧绒布衬衫包好,吻了母亲一下,道了晚安。家里已经没有别的空房了,所以她得跟这位小姐同住一间屋子。

“等一会。”莫瑞尔太太对安妮说。安妮正坐在那儿弄着那只热水瓶。韦丝特小姐与大家—一握手,这让大家很不自在。威廉在前引路,她跟在后边走了。五分钟后,他又下楼。他心里有点恼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说几句话。直到别人都上了床。只剩下他和妈妈,他才像以前一样,两腿叉开站在炉边地毯上,有些犹犹豫豫地说:“怎么样,妈妈?”

“怎么样,孩子?”

她坐在摇椅上,多少有些为他而伤心和丢脸。

“你喜欢她吗?”

“是的。”她迟迟地回答道。

“她还有些害羞,妈妈。她还不习惯这儿。你知道。这里和她姑妈家里不同。”

“当然了,孩子,她一定觉得很难习惯这儿吧。”

“是的,”他顿时皱眉头,“可她不该摆她的架子!”

“她是初来乍到,有点别扭罢了,孩子,她会好的。”

“是这样的,妈妈。”他感激地回答。不过他还是愁眉不展。“你知道,她不像你,妈妈,她从来严肃不起来,而且她也不肯用脑子。”

“她还年轻,孩子。”

“是的,不过她缺乏家教,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跟她姑妈住在一起,她姑妈真让她无法容忍。她父亲又是一个败家子。因此,她从没有得到过爱。”

“哦,那么,你应补偿她。”

“因此,你应该在很多方面谅解她。”

“孩子,怎么样谅解她?”

“我不知道。当她显得举止浅薄的时候,你就想想从来没有人教会她深沉的感情。再说,她确实深爱着我。”

“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

“但是你知道,妈妈——她和我们不一样,那些人,就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种人,他们好象和我们有不一样的原则。”

“你不必过早地下结论。”莫瑞尔太太说。

看起来,他的内心还是不能轻松。

然而,第三天早晨他起来后,就又开始在屋里唱歌逗乐了。

“喂,”他坐在楼梯上喊:“你起来了吗?”

“起来了。”她轻声应道。

“圣诞快乐!”他大声对她喊着。

卧室里传来她清脆悦耳的笑声,但过去半个小时了,她还在楼上。

“刚才她说起来了,是真的吗?”他问安妮。“是起来了。”安妮回答。

他等了一会儿,又走到楼梯口去。

“新年快乐!”他喊着祝福。

“谢谢,亲爱的!”远处又传来了笑声。

“快点!”他恳求地说。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等她。总是在六点以前就起床的莫瑞尔,看了看钟。

“哦,真奇怪。”他大声说。

除了威廉,全家人都吃过早饭了,他又走到楼梯口。

“在那儿等着我去给你送复活节的彩蛋吗?”他生气地喊道。

她只是哈哈笑着。全家人都想着,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一定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终于,她下来了,穿着一件衬衫,套了一条裙子,漂亮迷人,仪态大方。

“这么长时间,你真的在梳洗打扮吗?”他问。

“亲爱的!这个问题不允许问,对吗?莫瑞尔太太?”

她一开始就扮起贵族小姐的派头。当她和威廉去教堂的时候,威廉穿着大礼服,戴着大礼帽;她穿着伦敦做的服装,披着毛皮领圈。保罗、亚瑟和安妮以为人人见了他们都会羡慕地鞠个躬。而莫瑞尔,穿着他最好的衣服站在路头上,看着这对衣着华贵的人走过去,心里觉得他仿佛是王子的父亲了。

实际上,她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在伦敦一家公司当秘书或办事员,干了有一年。但是,当她和莫瑞尔一家在一起时,她就摆出一副女王的架式。她坐在那里让保罗或安妮服侍她,仿佛他们是她的仆人。她对待莫瑞尔太太也是油腔滑调、随随便便,对莫瑞尔却摆出一副恩赐的架式。不过,过了一两天后,她就改变了她的态度。

威廉总是要保罗或安妮陪他们一起散步,这样更显得兴趣盎然。保罗确实一心一意地崇拜着“吉普赛女郎”,但实际上,母亲几乎不能原谅他对待姑娘的那股谄媚奉承劲儿。

第二天,莉莉说:“哦,安妮,你知不知道我把皮手筒放在哪儿了?”威廉回答:“你明知道皮手筒放在你的卧室里,为什么还要问安妮?”

莉莉却生气的一声不响地上楼去了。她把妹妹当仆人使唤,这让小伙子气愤不已。

第三天的晚上,威廉和莉莉坐在黑暗的起居室炉火旁。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他们听见莫瑞尔太太在捅炉子,威廉走进厨房,后面跟着他的莉莉。

“已经很晚了,妈妈?”他说,她刚才一直独自坐在那儿。

“不晚,孩子,我平常都坐到这个时候。”

“你要去睡觉吗?”他问。

“留下你们俩?不,孩子,我不放心你们俩。”

“你不相信我们,妈妈?”

“不论我相信不相信,我都不会那么做的。你们高兴的话可以呆到十一点,我可以看会儿书。”

“睡觉去,吉普,”他对姑娘说:“我们不能让妈妈这样等着。”

“安妮还给你留着蜡烛呢,莉莉。”莫瑞尔太太说,“我想你看得见的。”

“是的,谢谢,晚安,莫瑞尔太太。”

威廉在楼梯口吻了他的宝贝,然后,她走了,他呢,又回到厨房。

“你不相信我们,妈妈?”他又说了遍,有点不快。

“孩子,告诉你吧,当大家都睡觉的时候,我不信任你们两个年轻人单独留在楼上。

他只好接受了这个回答,吻了吻母亲,道了晚安。

复活节时,他独自一人回到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谈论他那个宝贝。

“你知道吗,妈妈,当我离开她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乎她,即便再也见不到她,我也不会在乎。但是,当晚上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又非常喜欢她了。”

“如果她吸引你的不过是这些的话,”莫瑞尔太太说:“那么,促使你们结婚的那种爱可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不可思议!”他大声说,这婚姻使他烦恼不安左右为难。“但是,就我们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不能放弃她。”

“你最清楚,”莫瑞尔太太说:“不过要是像所说的这样,我不会把这种感情看作爱情的——总之,这绝不是爱情。”

“哦,我不知道,妈妈,她是个孤儿,而且……”

他们从来争论不出任何结果,他似乎很为难,而且相当恼火。她显得克制而沉默。他全部的精力薪水都花在这个姑娘身上了,回家后,他几乎没钱带母亲去一次诺丁汉。

保罗的工资在圣诞期间升到十先令,这令他喜出望外。他在乔丹工厂干得十分愉快。但他的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工作和终日不见阳光而受到影响。他在母亲的生活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因此,她千方百计地想为他调剂一下生活。

他的半天休息日在星期一下午。在五月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只有他们俩在吃早饭。她说:“我想今天会是一个好天。”

他吃惊地抬头看了看她,寻思话里有什么含义。

“你知道雷渥斯先生搬到了一个新农场去了,嗯,他上上星期还问我愿不愿去看看雷渥斯太太,我答应他如果天气好,就带你星期—一起去,怎么样?”

“哦,好极了,好妈妈。”他欢呼起来,“我们今天下午去。”

保罗兴冲冲地向车站走去。达贝路旁的一棵樱桃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群雕旁的旧砖墙被映成一片深红,春天给大地带来满眼翠绿,在公路拐弯的地方,覆盖着早晨凉爽的尘土,阳光和阴影交织而成美丽的图案,四周沉浸在一片宁静中,景色壮观迷人。树木骄傲地弯下它们宽宽的肩膀,整个早晨,保罗待在仓库里想象着外面的一派春光。

午饭时他回来了,母亲显得很激动。

“我们走吗?”他问。

“我准备好就走。”她回答。

一会儿,他站起身。

“你去收拾打扮,我去洗碗。”他说。

她去了。他洗了锅碗,收拾好后,拿起她的靴子。靴子很干净,莫瑞尔太太是一个生来就极讲究清洁的人,即使在泥浆时走路都不会弄脏鞋子的。但是保罗还是替她擦了一下靴子,这是一双八先令买来的小羊皮靴子,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精致的靴子。他擦得小心翼翼的,仿佛它们不是靴,而是娇美的花。

突然,她神色羞怯地出现在里屋门口,身穿一件新衬衫。保罗跳起来迎向前来。

“噢,天哪!”他惊叹起来,“真叫人眼花缘乱!”

她矜持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昂起了头。

“哪里是眼花缭乱!”她回答,“这挺素净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他围着她身边转了几圈。

“哎,”她问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着矜持的样子,“你喜欢这件衬衫吗?”

“喜欢极了!你真是位外出游玩的好女伴!”

他在她身后上下打量着。

“咳,”他说:“在街上,如果我走在你后面,我会说那个女人在卖弄风骚呢!”

“不过她可没有这样。”莫瑞尔太太回答,“她还不清楚这衣服是不是适合她呢。”

“哦,不!难道她还想穿着那种肮脏的黑颜色,看起来好像裹着一层烧焦的纸。

这件衣服太适合你了,而且我认为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她又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满心的高兴,但仍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但是,”她说:“它只花了我三先令。你不可能买一件价值这么低的成衣,对吧?”

“我的确不行。”他回答。

“而且,你看,这材料。”

“漂亮极了。”他说。

这件衬衣是白色的,上面印有紫红色和黑色的小树枝样的图案。

“不过,恐怕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太显年轻了。”她说。

“显的太年轻了!”他生气地喊道,“那你为什么不买些假白发套在头上?”

“不需要,我马上就会有的,”她回答说:“我的头发已经白得多了。”

“得了,你才不会呢,”他说:“为什么我要个白头发的妈妈?”

“恐怕你得委屈一下,孩子。”她神情古怪地说。

他们气气派派地出发了,为了遮阳,她带上威廉送给她的那把伞,保罗个子虽然不高,可比她要高许多,所以他自觉得象男主人似的了不起。

休耕地上那些青青的麦苗柔和地发着光。一缕缕白色的蒸汽飘在敏顿矿井上空,矿井里传来沙哑的“咳咳”声。

“看那边,”莫瑞尔太太说。母子俩站在路上望着,沿着大矿山的山脊,天边有几个影子在慢吞吞地挪动着,是一匹马,一辆小货车和一个男人。他们正往斜坡上爬,头似乎都挨着了天。最后,那个男人把货车倒立,垃圾从大矿坑的陡坡上滚了下去,发出一阵响声。

“你坐一会吧,妈妈。”他说。她在堤上坐了下来,他则迅速地画起素描来。

她默默地欣赏周围的午后景色,看着那在绿色树林掩隐着的红色农舍,在太阳光下闪烁。

“世界真奇妙,”她赞道,“太美了。”

“矿井也一样,”他说,“看,它们高高耸起,简直像活的什么东西——叫不上名字的庞然大物。”

“是的,”她说。“可能有些像。”

“还有那么多卡车停在那等着,就像一群等着喂食的牲口。”他说。

“感谢上帝,它们停在那儿,”她说,“这就意味着这个星期还能挣点钱。”

“不过,我喜欢从东西的运动中去体味人的感觉。从卡车上就可以体味到人的感觉,因为人的手操纵过它们。”

“是的,”莫瑞尔太太说。

他们沿着道旁的树荫行进着。他滔滔不绝地对她说着,她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们走到尼瑟梅尔河尽头,阳光像花瓣一样轻轻撒在山坳里。然后,他们又转向一条僻静的路,一只狗气势汹汹地吠叫着。一个女人张望着迎了出来。

“这是不是去威利农场的路?”莫瑞尔太太问。

保罗害怕别人冷遇他们,躲在母亲后面。但这个女人十分和蔼,给他们指了方向。母子俩穿过小麦地和燕麦地,跨越一座小桥,来到一片荒野地里。那些白色胸脯的发着光的红嘴鸥,尖叫着绕着他们盘旋,蓝蓝的湖水一泓宁静,高空中一只苍鹭飞过,对面树林覆盖的小山,也是一片寂静。

“这是一条荒路,妈妈。”保罗说:“就像在加拿大。”

“这很美,不是吗?”莫瑞尔太太说着,了望着四周。

“看那只苍鹭——看——看见它的腿了吗?”

他指点着母亲什么应该看一看,什么用不着看。她十分乐意让儿子指指点点。

“但是现在,我们应该走哪条路呢?”她问:“他告诉我应该穿过一片树林。”

这片树林就在他们左边。用篱笆圈着,显得黑沉沉的。

“我觉得这儿可能会有条小路,”保罗说:“不管怎么说,你好像只习惯走城里的路。”

他们找到一扇小门,进去不久就踏上了一条宽宽的翠绿的林间小路。路的一旁是新生的杉树和松树。另一旁是长着老橡树的很陡的林间空地,橡树间,一片绿色蓝色池水般的风珍草,长在落满了橡树叶的浅黄褐色的土地上,长在长满了新枝的榛树下。他为她采了几朵勿忘我。看见她那双辛勤劳作的手举着他给她的那一小束花,他又一次心里充满了怜爱,而她也欣喜得不能自己。

在这条路的尽头,需要爬过一道栅栏。保罗毫不费力的一下子跳过去了。

“快来,”他说,“我帮你。”

“不用,走开,我自己行。”

他站在下边,伸出双臂准备帮她,她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

“看你翻的那副样子!”当她安然着地后,他大声笑着。

“讨厌的台阶!”她骂了一句。

“没用的小女人,”他回答道,“连这都翻不过来。”

前面,就在这片树林边上,有一片红色的低矮的农场建筑。俩人赶紧向前走去。

旁边就是苹果园,苹果花纷纷扬扬地落到磨石上。树篱下有个很深的池塘。被几棵棕树掩隐起来,树荫下有几头母牛。农场的房屋有三面都冲着阳光,宁静极了。

母子俩走进了这个有篱笆栏杆的小院子,院里飘散着一股红紫罗兰的幽香。几只面包放在敞开的门口旁边凉着,一只母鸡飞过来啄面包,一个围着脏围裙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她大约十四岁,脸蛋黑里透红,短短的黑卷发自然地飘落着,美极了。一双黑眼睛对着进来的陌生人害羞、疑惑,还略带惊奇地望着,她又躲进去了。不一会,又出来一个瘦弱的矮个女人,红润的脸庞,有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

“噢!”她微笑着惊呼起来,“你们来了,哦,我很高兴看见你们。”她的声音很亲热,却略带感伤。

两个女人握了握手。

“我们真的不会打扰你吗?”莫瑞尔太太说,“我知道农场生活非常忙。”

“哦,哪里话,能看到一张新面孔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们这里几乎没有人来。”

“我也这么想。”莫瑞尔太太说。

他们被带到会客室——一间又长又低的屋子,壁炉边上插着一大束绣球花。保罗趁她们两个聊天的时候,到外面看了看田园景色。他站在院子里闻着花香,看着那些农作物,那个女孩子又匆匆出来,往篱笆边上的煤堆走去。

他指着栅栏边的灌木丛对她说,“我觉得这是重瓣蔷薇吧?”

她用那双受惊的棕色大眼睛望着他。

“我想这花开了该是重瓣蔷薇吧?”他说。

“我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说,“它们是白色的,中间是粉红色的。”

“那就是女儿红了。”

米丽亚姆脸色通红,是那种美丽动人的颜色。

“我不知道。”她说。

“你家的院子里也不太多。”他说。

“我们今年才住到这儿的。”她回答道,有些疏远和高傲。说着,她退了几步进屋去了。他也没在意,继续四处逛着。一会儿,他母亲出来了,他们一起参观着这里的建筑,这让保罗乐不可支。

“我想,你们还养着家禽、小牛或猪啊什么的吧?”莫瑞尔大大问着雷渥斯太太。

“没有,”那个小个子女人说,“我没时间喂养牛,而且我也不习惯干这活,我所能干的就是管家。”

“哦,我想也是。”莫瑞尔太太说。

一会儿,那个女孩子又跑了出来。

“茶准备好了,妈妈。”她地声音平静,像音乐一般动听。

“哦,谢谢你,米丽亚姆,我们马上就来。”她妈妈回答,几乎有点讨好的意味。“现在我们去喝茶行吗,莫瑞尔太太?”

“当然可以,”莫瑞尔太太说,“什么时候都行。”

保罗、妈妈,还有雷渥斯太太一起喝了茶。之后他们来到了树林,那里满山遍野风信子。小路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毋忘我,母子俩都深深地被吸引住了。

当他们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雷渥斯先生和大儿子埃德加已经在厨房里了。埃德加大约十八岁。接着杰弗里和莫里斯,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从学校回来了。

雷渥斯先生是位英俊的中年男子,留着金褐色的小胡子,一双蓝眼睛总是像在提防什么似的眯着。

男孩子们一副屈尊俯就的态度,不过,保罗倒没有注意到。他们到处寻找鸡蛋,四处乱钻乱爬。此刻他们正在喂鸡,米丽亚姆出来了。男孩子们也不理她,一只母鸡和几只淡黄色的小鸡关在一个笼里,莫里斯抓了一把谷子,让鸡在他手里啄食着。

“你敢这样吗?”他问保罗。

“让我试试。”保罗说。

他有一双温暖的小手,看起来就很灵巧。米丽亚姆也看着。他拿着谷子伸到母鸡面前,母鸡用它那敏锐发亮的眼睛看了一下谷子,突然在他手上啄了一下,他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笃、笃、笃!”鸡在他手掌上接连啄了几下,他又笑了,那些男孩子们也笑了起来。

谷子喂完后,保罗说:“鸡碰你、啄你,但决不会伤你的。”

“好,米丽亚姆,”莫里斯说,“你来试试。”

“不。”她叫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哈,小娃娃,娇气鬼!”她的兄弟们讥笑着说。

“它根本不会伤你的,”保罗说:“它只是很舒服地啄啄你。”

“不!”她仍然尖声叫着,摇着她黑色的卷发往后退。

“她不敢,”杰弗里说,“除了朗诵诗,她什么都不敢干。”

“不敢从栅栏往下跳,不敢学鸟叫,不敢上滑梯,不敢阻止别的女孩子打她,除了走来走去自以为是个人物外,她什么都不敢。‘湖上夫人’,嗨呀!”莫里斯大声说。

米丽亚姆又羞又怒,脸上涨得通红。

“我敢做的事比你们多。”她叫道,“你们只不过是一些胆小鬼和恶棍!”

“哦,胆小鬼和恶棍!”他们装模作样地学了一遍,取笑她的话。

“笨蛋想惹我生气,不吭一声气死你!”

他们引用了她的诗攻击她,笑着喊着。

她进屋去了。保罗和男孩子们去了果园,他们在那儿胡乱支了个双杠,几个人玩着锻炼了一阵。保罗的身体虽不很结实,却十分灵活,正好在这儿显一手。这时他摸了摸在树上摇晃不停的一朵苹果花。

“不许摘苹果花,”大哥埃德加说,“要不明年就不结果了。”

“我不会摘的。”保罗回答着,走开了。

男孩子们对他非常不友好,他们喜欢自己玩。于是他就散步回去找母亲。当他绕到屋子后面时,发现米丽亚姆正跪在鸡笼前面,手里捧了点五米,咬着嘴唇,紧张地弯着身子,母鸡似乎不太友好地看着她。她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母鸡向她伸过头来,她尖叫了一声,迅速收回了手,又害怕又懊恼。

“不会伤你的。”保罗说。

她满脸通红,站了起来。

“我只是想试试。”她低声说。

“看,一点都不疼。”他说着,又在手掌上放了两颗玉米,让母鸡啄去,接着母鸡在他空空的手掌上啄啊啄,“这会啄得你直想笑。”他说。

她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又伸出手来,但又惊叫着缩了回来。他皱了下眉头。

“其实,我可以让鸡在我脸上啄玉米。”保罗说,“它只不过轻轻碰你一下罢了。鸡特别干净,如果不干净的话,它也不会每天啄干净地上的许多东西。”

他耐心而又固执地等着,注视着她。最后,米丽亚姆终于让鸡在她手上啄谷子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害怕,又因为害怕而觉得疼痛——一副十分可怜的样子。

不过她总算做到了,接着她又试了一下。

“怎么样,你看,一点也不疼吧?”保罗说。

她睁着黑黑的眼睛望着他。

“不疼。”她笑着说,身子有点发抖。

接着,她站起身进了屋,她似乎有点厌恶保罗。

“他觉得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心里想着,她想证明自己实际上像“湖上夫人”一样了不起。

保罗看到母亲已经准备回家了,她对儿子微微笑了笑,他拿起了那一大束花。

雷渥斯夫妇陪着他们走过田地,小山在暮色中变成了金黄色,树林深处露出暗紫色的野风信子。到处一片寂静,只有树林沙沙声和小鸟婉转和鸣。

“这地方太美了。”莫瑞尔太太说。

“没错。”雷渥斯先生说,“如果不是野兔捣乱的话,这里是片挺好的小草地,牧草都被野兔啃得光光的。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付得起租钱。”

他拍了拍手,靠近树林的田地里应声跳出许多褐色的兔子,四处逃窜着。

“真让人难以相信!”莫瑞尔太太惊呼。

然后,母子俩独自向前走去。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对吧,妈妈?”他平静地问。

一弯新月冉冉地升了起来。他的心里几乎容纳不下这么多欢乐了。母亲也高兴得几乎想哭,只好不停地说着。

“我真希望我能帮帮那个男人!”她说,“我真希望我能够常常看到那些家禽和家畜!我也想学着挤牛奶,跟他聊天,帮他出谋划策。哎呀,如果我是他的妻子,这农场一定会发达起来,我知道!但是,她没有这份精力——她根本没有这份精力。

你知道,她也决不应该承担这一切,我为她难过,我也为他难过。哎呀,如果我有这样一个丈夫,我决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坏蛋。当然,她也没这么认为,而且她也很可爱。“

降灵节期间,威廉又带着他的意中人回来了。他有一个星期的假期。那些日子,天气也不错。像往常一样,清晨,威廉、莉莉和保罗一起出去散步。威廉除了给莉莉讲点自己小时候的事以外,就不大跟她说话。保罗却不停地对他俩说着。他们三人躺在敏顿教堂的一片草地上,紧靠着城堡农场那边是一排摇曳多姿美丽的白杨树;山楂从树篱上垂了下来,铜钱一样大的雏菊和仙翁花开满田地,朵朵花像绽开的笑脸。威廉,这位已经23岁的大小伙子,这阵子消瘦了许多,甚至有些。瞧淬,躺在那里梦想着什么,莉莉正在抚摸着他的头发。保罗跑去采那些朵朵雏菊了。她摘下帽子,露出马鬃似的黑发。保罗回来后把雏菊插到她的黑发上——大朵大朵亮闪闪的白色和黄色的菊花,还有几朵粉色的仙翁花。

“现在你看上去像一个年轻的女巫了。”男孩对她说:“对不对,威廉?”

莉莉大笑起来。威廉睁开眼睛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掺杂着痛苦和一种极为欣赏的神情。

“他把我打扮得怪模怪样了吗?”她笑着低头问她的情人。

“是的。”威廉微笑着说。

他看着她,她的美丽似乎伤害了他。他瞥了一眼她插满鲜花的脑袋,皱起了眉头。

“你真漂亮,这就是你想要我说的话。”他说。

她没有戴帽子,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威廉清醒过来,又对她温柔起来。走过一座桥时,他把她和她的名字缩写成了心的形状。

分手的时候,她看着他那双长满亮闪闪的汗毛和斑点的刚劲有力的手,似乎被这双手迷住了。

威廉和莉莉呆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家里总是有一种凄凉感伤,但又温暖柔情的气氛。不过,他常常会发火。因为在这只住短短的八天,莉莉竟带了五条裙子,六件衬衫。

“哦,你能不能,”她问安妮,“帮我洗一下这两件衬衣和这些东西?”

第二天早晨,威廉和莉莉又要出去时,安妮却站在那儿洗衣服。莫瑞尔太太大为恼火。有时,这个年轻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竟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妹妹,也忿恨不已。

星期天早晨,她穿了一件丝一般的印花薄软绸拖地长裙,长裙像樱鸟的羽毛一样蓝,戴着一顶奶油色的大帽子,上面插了好几朵深红色的玫瑰花,美丽极了,大家都对她赞赏不已。但是到了晚上,临出门前,她又问:“亲爱的,你拿了我的手套了吗?”

“哪一双?”威廉问。

“我新买的小山羊皮黑手套。”

“没拿。”

到处搜寻了一番,连手套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她把手套丢了。

“瞧,妈妈,”威廉说,“自从圣诞节后,她已经丢了四双手套了——一双要五先令呢!”

“可只有两双是你给我买的。”她不服气地说。

晚上吃过饭后,他站在炉边地毯那儿,她坐在沙发上。他似乎有点讨厌她。下午他就没理她,自己去看一些老朋友,她就一直坐在那儿看书。晚饭后,威廉想写封信。

“这是你的书,莉莉,”莫瑞尔太太说,“你可能还想再看一会儿吧?”

“不了,谢谢你。”姑娘说,“我就这么坐会儿。”

“这样太无聊了。”

威廉急躁地以极快的速度写着信。在他封信时说道:“还看书呢!哼,她一辈子从来没看过一本书。”

“哦,走开!”莫瑞尔太太听到他夸张的言词有些不满。

“这是真的,——她没看过。”他大声说着,跳起来又站在他的老地方——炉边地毯上。“她一辈子都没有看过一本书。”

“她和我一样。”莫瑞尔赞同地说,“坐在那儿看半天,她也不明白书上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也一样。”

“但你不应该这么说。”莫瑞尔太太对儿子说。

“这是真的,妈妈——她看不懂书。你给她是什么书?”

“哦,我给她一本安妮。斯旺写的小说。没人愿意在星期天下午看枯燥的东西。”

“好,我打赌她念了不到十行。”

“你弄错了。”他妈妈说。

这段时间,莉莉可怜兮兮地坐在沙发上,他突然转过身来。

“你看了那本书吗?”他问。

“是的,我看了。”她回答。

“看了多少?”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页。”

“把你看过的说点给我听听。”

她说不出来。

她连第二页都没念到。威廉却看过很多书,有一个聪明机灵的头脑。她除了谈情说爱,聊天,什么也不懂。他习惯于和母亲交流自己的想法。他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而他的未婚妻却要他做一个能付帐单和喊喊喳喳说笑的情夫,因此他不禁对未婚妻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你知道吗,妈妈,”晚上他和母亲单独在一起地,他说,“她连一点省钱的意思都没有,头脑简单,胡乱花钱。她拿到工资时,她就立刻买那些不是必需的蜜饯栗子吃,结果我不得不给她买季票,买必需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甚至连内衣裤也得我买。而且她想结婚,我自己也认为我们还是最好明年办事情。但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就急着结婚,简直太糟糕了。”母亲回答。“我还得再考虑一下,孩子。”

“哦,算了,现在跟她断绝关系是不可能的。”他说,“所以我要尽快结婚。”

“好吧,孩子,如果你愿意,那就行、没人会阻拦你。不过我告诉你,一想起这桩婚事,我就彻夜难眠。”

“哦,她会好起来的,妈妈,我们将设法克服。”

“她让你给她买内衣裤的吗?”母亲问。

“嗯,”他有点歉意地说,“她没问我要,但是有天早晨——是个很冷的早晨——我发现她站在车站时直发抖,冻得站不住了。于是,我问她,她穿的衣服够不够,她说:”我觉得够了。‘我说,’你穿没穿暖和的内衣内裤?‘她说,’没有,内衣内裤是棉布的。‘我问到底为什么在这种天气里不穿厚点的内衣内裤,她说是因为她没钱。她就这样熬着,得了支气管炎!我不得不带她去买厚一点的内衣内裤。

妈妈,如果我们有钱,我也不会在乎的。但是你知道,她至少应该把买季票的钱留下来。但是没有,她来问我要钱买。我只好想办法去找钱。“

“你们的前景可是不太妙啊。”莫瑞尔太太有些悲观地说。

他脸色苍白,那张粗犷的脸以前总是什么都不在乎,永远笑嘻嘻的,现在却是满脸的惆怅和失望。

“但是现在我不能放弃她,我陷得太深了。”他说,“而且,有些事情我离不了她。”

“孩子,记住你可要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莫瑞尔太太说,“没有什么事再比一个没有前途的婚姻更糟糕了。我的婚姻已经够糟糕了,天知道我应该给你一些教训,可也说不准,也许你的婚姻要比我的还要糟糕许多倍。”

他斜倚着壁炉架,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的人,看上去似乎如果他愿意,踏遍天涯海角,在所不辞。可是此刻她从他脸上看出了悲观失望的神情。

“我现在不能放弃她。”他说。

“可是,”她说:“记住还有别的事比解除婚姻更糟呢。”

“现在,我不能放弃她。”

闹钟嘀嘀嗒嗒地走着。母子俩沉默不语,他们之间有冲突,不过他不再说话了。

最后,她说:“好了,去睡吧,孩子,明天早晨你就会感觉好点,也许会更清醒些。”

他吻了她一下,走了。她捅了捅炉子,心情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过去,和丈夫在一起的岁月,她只觉得内心的希望化为泡影,可是还没有丧失生活的勇气。

而现在,她感到心力焦淬,她的希望又受到沉重的打击。

此后,威廉常常表现出对未婚妻的深恶痛绝。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又在抱怨她。

“好吧,”他说,“如果你不相信她是什么样的人,那你信不信她受过三次宗教坚信礼?”

“胡说!”莫瑞尔太太大笑起来。

“不管是不是胡说,她确实是这样。坚信礼对她来说——是她大出风头的戏场。”

“我没有,莫瑞尔太太,”女孩子叫了起来——“我没有,这不是真的。”

“什么!”他大喊着,猛地向她转过身来,“一次在布隆利,一次在肯肯罕,还有一次在别的什么地方。”

“再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她说着,哭了,“再没有别的什么地方!”

“有的!就算没有,那你为什么行两次坚信礼?”

“有一次我才十四岁,莫瑞尔太太。”她含着眼泪辩解着。

“噢,”莫瑞尔太太说,“我完全理解,孩子,别理他。威廉,说出这样的话你应该感到羞愧!”

“但这是真的。她信仰宗教——她过去有本蓝天鹅绒面的祈祷书——但是,她内心的宗教信仰都不比这条桌子腿强多少,她行了三次坚信礼,那只是为了表现,为了显示自己。这就是她对一切的态度——一切!”

姑娘坐在沙发上,哭了,她生性软弱。

“至于爱情!”他叫道,“你最好还是叫只苍蝇去爱你吧,它会喜欢叮在你身上的……!”

“好了,别再说了,”莫瑞尔太太下命令了,“如果你要说的话就找个别的地方说去吧。威廉,我都为你感到羞愧!为什么不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干别的什么都不行,专找姑娘的岔,还说是同她订了婚!”

莫瑞尔太太气极败坏地坐下来。

威廉不吭声了,后来,他似乎后悔了,吻着姑娘,安慰她。不过他说的是真话。

他厌恶她。

他们就要离家的时候,莫瑞尔太太陪他们到了诺丁汉。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凯斯顿车站。

“你知道,妈妈,”他对她说,“吉普是个肤浅的人,心里不会思考你任何事。”

“威廉,我希望你别说这些事。”莫瑞尔太太说,她真为走在她旁边的姑娘感到难过。

“这又怎么了,妈妈,现在她非常爱我。但如果我死了,要不了三个月她就会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

莫瑞尔太太感到可怕极了,听到儿子最后那句痛快的话,她的心狂跳起来,久久不能平静。

“你怎么知道?”她说,“你不知道,就没有权利说这种话。”

“他常常说这样的话。”姑娘大声嚷嚷。

“我死后,下葬不到三个月,你准会另有新欢,把我忘了,”他说,“这就是你的爱情。”

在诺丁汉,莫瑞尔太太看着他们上了火车,才往家走。

“有一点可让人放心,”她对保罗说,“他永远不会有钱来结婚,这点我肯定,这样的话,她反而救了他。”

于是,她开始感到宽慰。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她坚信威廉不会娶吉普的。她等待着,并把保罗拴在身边。

整个夏天,威廉的来信都流露出一种发狂的情绪。他好象和往常截然不同,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候,他会高兴得有些夸张,而有时,他的信的语调平淡而感伤。

“唉,”母亲说,“恐怕他会为这个女人而毁了自己,她根本不值得他爱——不值,她只不过是个洋娃娃罢了。”

他想回家,可是暑假已经过了,而离圣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写信激动地说,他要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鹅市时回家来度周末。

“你身体不太好,孩子。”母亲一看到他时就这么说。

她又回到了母亲身边,这使她感动得几乎要流泪了。

“是的,我这一段时间一直不太好。”他说,“上个月我感冒了,一直拖到现在还好不了。不过,我想快好了。”

十月的天气阳光灿烂,他似乎欣喜若狂,像个逃学的学生。但,随后他就更加变得沉默了。他比以前更清瘦了,眼里流露一种燃淬的神情。

“你工作太辛苦了。”母亲对他说。

说是为了挣钱结婚,他加班加点地工作。他只在星期六晚上跟母亲谈到过一次未婚妻,言谈之中充满伤感和怜惜。

“但是,你知道吗,妈妈,虽然我们现在这样,可是如果我死了,她最多只会伤心两个月,之后,她就会忘了我的。你会看到,她决不会回家来看看我的坟墓,连一次都不会。”

“哦,威廉,”母亲说,“你又不会死去,为什么要说这个?”

“但不管怎样……”他回答。

“她也没有办法,她就是那种人,既然你选择了她——那么,你就不能抱怨。”

母亲说。

星期天早晨,他要戴上硬领时:“看,”他对他妈妈说,翘着下巴,“我的领子把下巴磨成什么样子了!”

就在下巴和喉咙之间有一大块红肿块。

“不应该这样啊,”母亲说,“来,擦上点止痛膏吧。你应该换别的领子了。”

他在星期天的半夜走了,在家呆了两天,他看上去好了些,也好象坚强了些。

星期二早晨,一封从伦敦来的电报说他病了。当时莫瑞尔太太正跪在那儿擦地板,读完电报后,她跟邻居打了个招呼,找房东太太借了一个金镑,穿戴好后就走了。她急匆匆地赶到凯顿车站,在诺丁汉等了近一个小时,搭了一辆特快列车去了伦敦。她戴着她黑色的帽子,矮矮的身材焦急地走来走去,问搬运工怎样到艾尔默斯区。这次旅程的三个小时,她神色迷茫地坐在车厢角落里,一动不动。到了皇家岔口,还是没人知道怎么去艾尔默斯区。她提着装着她的睡衣、梳子、刷子的网兜,逢人便打听,终于,有人告诉她乘地铁到坎农街。

当她赶到威廉的住处时已经六点了,百叶窗还没拉下来。

“他怎么样了?”她问道。

“不太好。”房东太太说。

她跟着那个女人上了楼。威廉躺在床上,眼里充满血丝,面无血色,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屋里也没生火。一杯牛奶放在床边,没有一个人陪他。

“啊,我的孩子!”母亲鼓起勇气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可是好象并没有看到她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了,声音模糊不清,好象是在口授一封信:“由于该船货舱漏报,糖因受潮结块,急需凿碎……”

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在伦敦港检验船上装的糖是属于他份内的工作。

“他这样已多久了?”母亲问房东太太。

“星期一早晨他是六点钟回来的,他好象睡了一整天。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听到他说胡话了。今天早晨他要找你来,因此我拍了电报,我们还请了一个医生。”

“能帮忙生个火吗?”

莫瑞尔太大努力地安慰儿子,想让他平静下来。

医生来了,他说这是肺炎,而且还中了很特殊的丹毒,丹毒从硬领磨烂的下巴开始,已经扩散到脸部,他希望不要扩大到脑子里。

莫瑞尔太太住下来照顾他。她为威廉祈祷,祈祷他能再认出她来。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晚上,她和他一起同病魔斗争着。他颠三倒四地乱说一气,始终没有恢复知觉。到半夜两点时,病情突然恶化了,他死了。

莫瑞尔太太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坐了将近一小时,然后,她唤醒左右邻居。

清早六点,在打杂女工的帮助下,她安置好威廉的尸体。然后,她穿行在阴郁的伦敦村去找户籍官和医生。

九点钟,斯卡吉尔街的这间小屋里又接到了一封电报。

“威廉夜亡,父带钱来。”

安妮、保罗、亚瑟都在家,莫瑞尔上班去了。三个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安妮害怕地呜咽起来,保罗去找父亲。

那一天,天气晴朗明媚,布林斯利矿井的白色蒸汽在柔和的蓝天阳光下慢慢地融化了,吊车的轮子在高处闪光,筛子正往货车上送着煤,弄出一片嘈杂声。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孩子在井口碰见第一个人后就说。

“你找沃尔斯特。莫瑞尔吧?去那边告诉乔。沃德。”

保罗走到顶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

“你爸爸?他在井下吗?他叫什么?”

“莫瑞尔先生。”

“什么,莫瑞尔,出什么事啦?”

“他得去伦敦。”

那人走到电话旁,摇通了井底办公室。

“找沃尔斯特。莫瑞尔,42号,哈特坑道。家里出什么事了,他的孩子在这儿。”

然后他转身对着保罗。

“他马上就上来。”他说。

保罗漫步走到井口顶上,看着罐座托着运煤车升了上来。那只巨大的罐笼停稳后,满满一车煤被拖了出来,另一节空煤车被推上罐座,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铃声,罐座猛地动了一下,像石头一样飞速跌落下去。

保罗无法接受威廉已经死了,这是不可能的,这儿不是依然热热闹闹的吗?装卸工把小货车搬到了转台上,另外一个工人推着货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井口铁轨向前跑去。

“威廉死了,妈妈去了伦敦,她在那儿干什么呢?”孩子问着自己,仿佛这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他看着一只接一只的罐笼升了起来,可就是没有父亲。终于,在运煤车旁,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罐笼停稳后,莫瑞尔走来了。由于上次事故,他的腿稍微有点瘸。

“是你,保罗?他更严重了吗?”

“你得去趟伦敦。”

两人离开矿井,好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走出矿区,沿着铁路向前走去。

一边是沐浴秋天阳光的田野,一边是像墙一样的长列货车。莫瑞尔有些惊恐地问:“他没死吧,孩子?”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晚上,我们接到妈妈的电报。”

莫瑞尔走了几步,斜靠在一辆卡车旁,双手蒙着眼睛,他没有哭。保罗站在那里,张望着四周等他。一架过磅机上,一辆货车慢慢开过。保罗望着周围的一切,就是回避不看似乎累了斜靠在煤车上的父亲。

莫瑞尔以前去过一次伦敦。他动身去帮妻子,心里害怕,神情憔悴。那一天是星期二,孩子们留在家里。保罗去上班,亚瑟去上学,安妮有一位朋友陪着她。

星期六晚上,保罗从休斯顿回家,刚拐过弯,他就看到从塞斯利桥车站回来的父母。他们在黑暗中无言地走着,精疲力尽,两人拉开一大截距离,保罗等着。

“妈妈!”他在黑暗中喊了一声。

莫瑞尔太太瘦小的身躯似乎没有反应。他又叫一声。

“保罗!”她应道,仍是十分漠然的样子。

她让他吻了一下,但她似乎对他没有感觉。

回到家里,她依旧是那副神情——愈发矮小,面色苍白,一声不响。她对什么都不在意,对什么都不过问,只是说:“棺材今天晚上就运到这儿了,沃尔特,你最好找人帮帮忙。”然后,转过身来对孩子说,“我们把他运回来了。”

说完她又恢复了那种一言不发的状态,两眼茫然地看着屋里的空间,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保罗看着她,觉得自己气都喘不过来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上班了,妈妈。”他痛楚地说。

“是吗?”她回答,神情阴郁。

半小时后,莫瑞尔烦恼不安,手足无措地又进来了。

“他来了,我们应该把他放在哪儿?”他问妻子。

“放在前屋里。”

“那我还得搬掉桌子吧?”

“嗯”

“把他放在椅子上?”

“你知道放在那儿——对,我也这样想。”

莫瑞尔和保罗拿了支蜡烛,走进了客厅,里面没有煤气灯。父亲把那张桃花木的大圆桌的桌面拧了下来,空出屋子中间,又找来六把椅子面对面地排着,准备放棺材。

“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高的人!”这个矿工说,边干活边焦急地张望着。

保罗走到凸窗前,向外望着,夜色朦胧,那株白蜡树怪模怪样地站在黑暗之中。

保罗回到母亲身边。

十点钟,莫瑞尔喊道:“他来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前门传来一阵开锁取门闩的声音。门开处,夜色涌进屋内。

“再拿一支蜡烛来。”莫瑞尔喊道。

安妮和亚瑟去了。保罗陪着母亲,一手扶着母亲的腰站在里屋门口。在这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六张椅子面对面的已经摆好了。窗边,亚瑟靠着花边窗帘,举着一支蜡烛。在敞开的门口,安妮背对着黑夜,向前探身。站在那里,手里的铜烛台发着光。

一阵车轮声。保罗看见外面黑漆漆的街上几匹马拉着一辆黑色的灵车,上面是一盏灯,两侧是几张惨白的脸。接着,几个男人,都是只穿着衬衫的矿工,好象在拼命用力。一会儿,两个男人出现了,他们抬着沉重的棺材,腰都压弯了。这是莫瑞尔和一个邻居。

“抬稳了!”莫瑞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和同伴们踏上园子里很陡的台阶,微微发光的棺材头在烛光下起起伏伏。其他人的胳膊在后面使着劲。前面的莫瑞尔和本茨踉跄了一下,这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就晃动起来。

“稳住!稳住!”莫瑞尔喊道,声音中似乎饱含着痛楚。

六个人抬棺材的人高高地抬着棺材,走进了小园子。再有三步台阶就到门口了。

灵车上那盏黄色的灯孤零零地在黑沉沉的马路上闪烁着。

“小心!”莫瑞尔说。

棺材晃动着。人们爬上这三级台阶。第一个人刚出现,安妮手里的蜡烛就忽闪了一下,她禁不住呜咽起来。六个男人垂着脑袋挣扎着进了屋,棺材压着六个人,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似的沉重而悲哀。

“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这些人因为上台阶步伐不一致而引起棺材晃动,每晃一次,莫瑞尔太太就低声地哭号一阵。

“噢,我的儿子——……——……——………,”

“妈妈!”保罗一手扶着她的腰,呜咽地喊道。

她没听见。

“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一遍一遍地念叨着。

保罗看见汗珠从父亲额头上滚落下来。六个男人都进了屋里——六个都没穿外套,弯着胳膊,使着劲,磕碰着家具,把屋里挤得满满的。棺材掉了个头,轻轻地放在了椅子上,汗从莫瑞尔脸上滴落在棺木上。

“哎呀,他可真沉!”一个男人说,其它五个矿工叹着气,躬着腰,哆哆嗦嗦地挣扎着走下台阶,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全家人和这个巨大的上了漆的木匣子。威廉入殓时,身长有六英尺四英寸,像一块纪念碑似的躺在那个浅棕色笨重的棺材里。保罗觉得棺材将永远留在房间里了。母亲在抚摸着那上了漆的棺木。

星期一,在山坡上的小公墓地他们葬了他。在这片小公墓里可以俯瞰田野上的大教堂和房屋。那天天气晴朗,白色的菊花在阳光下皱起花瓣。

葬礼后,莫瑞尔太太不再像过去一样谈论生活,对生活充满希望,谁劝她也没用,她不和任何人交谈。在回家的火车上,她就自言自语:“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保罗晚上回家时,母亲总是坐在那儿,双手叉着放在膝上那条粗围裙上。所有的家务事都干完了。过去她总是换掉衣服,带上一条黑围裙。现在是安妮给她端饭菜,而妈妈则茫然地看着前方,紧紧地闭着嘴。这时他就绞尽脑汁想起点事来说给她听。

“妈妈,乔丹小姐今天来了,她说我那张素描《忙碌的矿山》画得很棒。”

但是莫瑞尔太太漠然对之。虽然她不听,可他还是每天强迫自己给她讲些什么。

她这副麻木的神情几乎要让他发疯了。终于,“你怎么了,妈妈?”他问。

她没有听到。

“怎么了?”他坚持问,“妈妈,你怎么了?”

“你知道我怎么了。”她烦躁地说着,转过身去。

这个孩子——16岁的孩子——郁郁不乐地上床去了。他就这样愁苦地度过了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整整三个月。母亲也试着改变一下,可她怎么也振奋不起来。

她只是默默思念着死去的儿子,他死得可真惨。

后来,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保罗口袋里装着五先令的圣诞赏钱,晕晕乎乎地走进了屋,母亲看着他,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她问。

“我难受得很,妈妈。”他回答,“乔丹先生给了我五先令圣诞赏钱。”

他颤抖着把钱递给她,她把钱放在桌上,“你不高兴?”他有些责怪她,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哪儿不舒服吗?”她说着解开他大衣的钮扣。

她常这么问。

“我觉得很难受,妈妈。”

她给他脱了衣服,扶他上了床。医生说,他得了很严重的肺炎。

“如果我让他呆在家里,不去诺丁汉,也许他不会得这种病吧?”她首先问道。

“可能不会这么严重。”医生说。

莫瑞尔太太不禁责备自己。

“我应该照顾活人,而不该一心想着死去的。”她对自己说。

保罗病得很厉害,可他们雇不起护士,每天晚上母亲就躺在床上陪他。病情开始恶化,发展到病危期。一天晚上,他被一种就要死的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折磨着,全身的细胞好象都处在就要崩溃的过敏状态,知觉疯狂地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要死了,妈妈!”他喊着,在枕头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她扶起他,低低地哭着:“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母亲的哀泣使他清楚过来,认出了她,他的全部意志由此产生并振奋起来。他把头靠在母亲胸前,沉浸在母亲的慰籍之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姨妈说,“保罗在圣诞前生病倒是一件好事,我相信这倒救了他妈妈。”

保罗在床上躺了七个星期,再起来时,脸色苍白,浑身虚弱不堪。父亲给他买了一盆深红和金黄色的郁金香。当他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聊天时,花儿就放在窗台上,在三月的阳光下闪耀着。现在,母子俩相依为命,莫瑞尔太太把保罗当成了命根子。

威廉是个预言家。圣诞节时,莫瑞尔太太收到了莉莉寄来的一份小礼物和一封信。新年时,莫瑞尔太太的姐姐也收到了莉莉的一封信。“昨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舞会,舞会上碰到一些讨人喜欢的人,我玩得很痛快。”信上这么写着,“我每支舞都跳,没空错过一支舞曲。”

从那以后,莫瑞尔太太再没有她的消息。

儿子死后的一段时间里,莫瑞尔夫妇相敬如宾。他常常陷入一阵恍惚之中,眼睛瞪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房间的另一头。之后,他突然站起身,急匆匆地到“三点”酒家,回来后就又正常了。不过他再也没有路过莎普斯通,因为那儿有儿子工作过的办公室,而且也总回避着那座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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