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时间等待着。青年想到有个春季的一天,在家乡一个马戏团到达前村子街上出现的情景。他记起自己那时是个很激动的小男孩,如何站在那儿,准备跟在那个骑白马的脏兮兮的小姐后面,或者跟着那支坐在褪色的马车里的乐队。那条黄色的道路、一排排期待中的人们和一座座朴素的房屋又呈现在他眼前。他特别记得有个老人,他常坐在店铺前的一口饼干箱上,装着对那样的表演不屑一顾。青年脑海中涌现出上千种各种色彩和形体的具体情景,那个坐在饼干箱上的老人尤其突出。

这时有人叫道:“他们来啦!”

于是战士们中间发出沙沙声和咕哝声,他们显得想尽可能把枪弹都拿在手上。弹药箱被拉过来在各个位置精心放好,就好象在试戴700顶新女帽一样。

高个子士兵已把枪准备好,这时取出某种红色的手帕。他精心在脖子上把它系好,突然沿线又传来被压抑的吼叫声。

“他们来啦!他们来啦!”只听枪机咔嗒作响。

从被浓烟笼罩的田野那面冲过来一大群黝黑的士兵,他们发出尖叫,往前奔跑时俯着身,把步枪朝各处晃来晃去。一面向前倾斜的旗子飞快地向前线靠近。

青年看见他们时,瞬间吃了一惊,因想到也许他的枪还没有装上子弹呢。他站在那儿极力使自己恍惚的神智恢复正常,从而回想起他曾把枪装上了子弹,可是他却无法做到。

一位没戴帽子的上将在304军团团长身边把浑身是汗的马拉住,对着团长的脸挥舞拳头。“你们必须把他们挡住!”他粗暴地叫道。“必须把他们挡住!”

见他如此焦虑不安团长结结巴巴地说:“好——好的,上将,好的,上帝呀!我们——我们会——我们会——尽——尽最大努力,上将。”上将用力挥一下手后便骑着马飞奔而去。团长也许为了让自己得到安慰,像讨厌的鹦鹉一样责骂起来。青年迅速转过身确信后面没受到干扰,他看见那个指挥官非常后悔地看着士兵们,好象最让他遗憾的就是自己和他们彼此相连。

青年旁边的那个人似乎在自言自语:“啊,这下我们一定会遇上了!啊,这下我们一定会遇上了!”

此连的连长一直在后面不安地踱来踱去,他仿佛像个小学女教师在哄一群拿着初级读本的男生。他不停地重复自己的话。“要保存好你们的弹药,孩子们——我没命令别开枪——要省着弹药——等他们靠近了再打——别像该死的傻瓜——”

汗水流过青年的面颊,它像一个哭泣的顽童的脸弄得脏兮兮的。他常紧张不安地用衣袖擦着眼睛。嘴仍微微张着。

他瞥一眼前方蜂拥着敌人的田野,马上不再考虑枪是否装子弹的问题。他还没准备好开始——没对自己声明他要开枪了——就把顺从均衡的步枪一下端好,疯狂地开了一枪。随即他像个自动的机械物一样使用起武器。

突然间他不再为自己担忧,忘了去注意带来威胁的命运。他不是成为一个人而是一个成员,感到什么事物——他是这事物中的一个部分,一支军团,一支军队,一个事业,或一个国家——正处于危险之中。他被焊接到一个共同的人身上,这人只受到一个意愿的支配。他一时间无法逃跑,正如一个小指头无法背叛一只手那样。

假如他想到这支军团将要被歼灭,也许他就与其脱离了。但军团的喧闹声给了他自信。军团像烟火一样,一旦点燃就凌驾于周围环境之上,直至烟火的威力消失。他想象着仿佛军团前面的战场上四处是困惑的人。

他时时刻刻都意识到自己周围的战友们,感到微妙的、兄弟般的战斗友情甚至比他们为之而战的理由更有说服力。这是一种产生于死亡的硝烟与危险中的神秘情谊。

他正完成一项任务,像个已制作了许多箱子的木匠,目前正在做另一口箱,只是他的动作特别匆忙。他想象着自己正奔向别处,甚至也像那个木匠一样边干活边吹口哨,想着朋友或敌人,以及家里或某个镇上的酒吧。随后他觉得这些摇曳的梦从来都不完整,只是显得一团模糊。

不久他开始感到战争氛围所造成的影响,冒出水疱般的汗珠,觉得他的眼球像发烫的石头一般就要爆裂。他耳里充满了强烈的轰鸣。

然后他显得一阵狂怒,万分气愤,像只被困扰的动物——一条好意的母牛被一些狗惹得心烦。他对手里的步枪非常不满,一次只能用它对付一个生命。他希望冲上前去,用手指勒死敌人。他渴望有一种威力,让他能够狠狠一挥就把所有敌人赶回去。他看出自己的无能,像只被驱赶的兽一样发怒了。

他被淹没在众多步枪冒出的硝烟之中,与其说他愤怒的是他明白向着自己冲来的敌人,不如说是把烟雾塞进他干渴的喉咙、使他窒息的旋转着的战场幽灵。他极力休息片刻,以便恢复神志,呼吸空气,像个被窒息的婴儿要把致命的毯子摆脱。

所有战士们的脸上都显得极其愤怒,其中也带有某种专注的表情。许多人发出轻微的杂音,有压抑的喝彩、怒骂、诅咒和祈祷,这些声音组成一支疯狂野性的歌暗中流传着,在行军途中这响亮的和音里听起来十分奇特,犹如人们吟唱着什么。青年身旁的那个男人咿咿呀呀的像婴儿独自在念叨什么,其中带有某种温和的东西。高个子士兵大声诅咒发誓,吐出一连串阴郁离奇的言词。而另一人则像个丢失了帽子似的抱怨着脱口而出:“哎呀,干吗他们不增援我们?干吗他们不派人来增援?他们以为——”

青年在战斗的麻木状态中听到这些话,像一个打瞌睡的人听到别人说话一样。

奇怪的是现在缺少了英勇的姿态。男人们在匆忙与愤怒中弯着腰猛冲,做出各种难以忍受的模样。他们把钢制推弹杆狠狠地压进发烫的枪管时,推弹杆不断发出啪嗒啪嗒声。弹药箱的盖子都已解开,每移一下都要笨拙地上下摆动。战士们一把枪装上子弹就将它们猛然搁到肩头,毫无明确目标地向烟雾里射击;要么就是对着某个模糊移动的身影开枪,那些身影在军团前方的田野里变得越来越大,犹如魔术师手下的木偶。

后面的军官在间歇当中,也忽略了要站出特有的姿势来。他们跑来跑去,咆哮着发出指令,激励战士。他们怒吼的声音大得异乎寻常。他们毫不吝惜地消耗着自己的肺,并且为急于看到翻卷的烟雾那面的敌人,举止常近于疯狂。

青年所在连队的中尉碰见一个士兵,战友们刚开火时他就尖叫着逃跑了。两人在战线后面表现出略为不同的情景,士兵哭了,两眼睁得大大的,像绵羊般温顺地看着中尉;中尉则抓住他的衣领用拳头不断打他,把他赶回队伍。士兵机械迟钝地走着,眼睛像动物的一样盯着军官。也许在他看来中尉的声音里表现出某种神圣,严厉无情,毫无畏惧。他极力再把枪装上弹药,可双手抖得无法做到,中尉只好帮他。

战士们像一包包东西似的四处倒下。战斗刚打响时青年所在连队的上尉就被打死,他像个疲劳的人在休息一样躺在地上,但脸上现出惊异和悲伤的表情,好象觉得某个朋友对他不仁不义。那个咿咿呀呀的人被一颗子弹擦伤,脸上流满鲜血。他两手拍着脑袋,“啊!”了一声后跑开。另一人突然咕哝起来,似乎他的肚子上挨了一棒。他坐在地上悲哀地凝视着,眼里模模糊糊地现出无声的责备。沿战线再过去一些有个人站在一颗树后,他的膝关节被子弹打裂。他随即丢下枪,双手紧紧抓住树呆在那儿,一面喊人去帮他,他才可以放开树子。

终于震动的战线上发出欢叫,战火剧烈的隆隆声逐渐减弱,最后只有了报复性的零星射击。硝烟旋转着慢慢散开,青年看见敌人的冲锋被打退了,他们被打散,一小群一小群地抵抗着。他看见一人爬上栅栏顶部,两腿跨在上面,射出一发“回马箭”。波浪般的烟雾已退去,战场上留下一块块黑色残片。

军团里有的人开始疯狂地叫喊。但多数人保持沉默,显然他们在极力独自沉思。

青年冷静下来后,终于感到快要窒息了。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恶劣的空气里挣扎,他像个铸造厂的工人浑身湿淋淋的,满是污垢。他抓起水壶,狠狠喝了一大口已经发热的水。

战线上下传着变了调的话。“啊,咱们把他们打回去了,咱们把他们打回去了,要是没有才该死呢。”男人们满怀喜悦地说,带着肮脏的笑容彼此看着。

青年转身看看后面、右面和左面,他终于为有了空闲环顾周围感到高兴。

脚下有一些静止恐怖的人体,它们奇异地扭曲着,胳膊弯弯的,头部不可思议地歪着。好象这些死者一定是从某个极高处落下来弄成这样的,仿佛被从天上抛到了地上。

一个炮兵连从树丛后面的某个位置发射出炮弹,大炮的火光最初把青年吓了一跳。炮手们迅速而专心地炮击时,他透过树林看着他们黑黑的身影,其艰苦的操作似乎很复杂。他觉得纳闷儿,不知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他们如何还能记得操作程序。

大炮像野蛮的头目一样蹲伏着,在粗暴无礼地进行争论。那是一个严厉冷酷的帕瓦仪式。他们忙碌的仆人们则跑来跑去。

一小队伤员正阴郁沉闷地朝后面走去。整个队伍被打得四分五裂,一路流着血。

右面和左面是其它部队黑压压的战线。在前方远处他觉得可以看见颜色浅一些的大群士兵从林中一个个地点显露出来,这暗示着他们有数以千计的人。

一次他看见一支小炮兵连沿地平线冲过去,象是小小的骑兵在拍打着小小的马匹。

从一座倾斜的小山上传来欢呼声与撞击声。烟雾慢慢透过树叶冒出来。

炮兵连像打雷一样雄辩地发着话。处处是战旗,红色的条纹十分突出。旗子把一片片温暖的颜色飘撒到部队黑压压的战线上。

青年看见那种标志又像先前一样激动。那些旗子像暴风雨中异常勇敢、美丽的鸟儿一般。

他在山坡上听着一片嘈杂声,听着从左面远处传来深沉震动的隆隆声,听着从许多地方传来小一些的喧嚷声,他忽然想到那边的人还在战斗,那边的人,就是那边的人。到此为止他一直以为整个战斗只发生在自己面前呢。

当青年注视着周围时他忽然吃惊地望着纯洁的蓝天,以及树林和田野上空金色的阳光。面对这恶魔般的行径大自然竟平静地沿着其金光大道运行,真是令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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