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猛烈撞击挡在路上的阻碍的那支纵队刚从青年眼前消失,他就看见黑压压的人涌动着迅速冲出林子,穿过田野。他立即明白钢铁般的品质已被从他们心里冲洗掉,他们像摆脱牵连似的突然摆脱其衣服和装备,像恐惧的牛一般向他冲过来。

团团浓烟在他们身后的树梢上卷起,透过灌木丛他时时看见远处红色的火光。大炮声不断地隆隆作响。

青年被吓住了,他痛苦而惊愕地瞪大眼睛,忘记了自己正在同宇宙作战呢。他在精神上有着关于撤退的哲学思想的手册,和引导被罚入地狱者的规则,此时他把它们抛在一旁。

战斗失败了。凶暴的敌人正势不可挡地冲来。部队无可奈何地呆在昏暗的丛林里,被笼罩在夜色之中一片盲目,即将被吞没。战争——那只血腥的动物,战争——那个青筋突起的神,将会吃得饱饱的。

在他内心什么东西要叫喊出来。他产生了冲动,很想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讲,唱一支战歌,可是他的舌头只能向空中叫道:“唉——唉——这是——怎么回事呀?”

不久他便置身于他们中间。他们在他整个周围跳跃着,奔跑着。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似乎个个都身材魁伟。在他们飞奔而去的时候,青年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没人听见他那些语无伦次的问题,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请求,好象没看见他。

他们有时急促地说些神志不清的话。一个高大的男人在问苍天:“喂,道路在哪里呀?道路在哪里呀!”好象他失去了孩子似的,痛苦而沮丧地哭泣着。

片刻后战士们东奔西跑起来。大炮在前后左右发出巨响,让人弄不清楚来自何处。地界标消失在越来越暗的地方。青年开始想象到自己已卷入一场大混战的中心,不知从哪儿脱身。那些逃跑的人提出上千个疯狂的问题,但无人回答。

青年冲来冲去,询问一群群撤退的步兵,他们毫不在意;最后他抓住一个人的胳膊。两人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面。

“为——为什么——”青年极其费力地结巴着说。

那人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他脸色发青,眼睛转过不停。他胸口起伏着,气喘吁吁。他仍然抓住步枪,也许忘了要放开它。他疯狂地拉着,青年被挪动了几步,身不由己地向前倾斜。

“放开我!放开我!”

“为——为什么——”青年结结巴巴地说。

“哎呀,好吧!”那人极其愤怒地大叫道,他熟练而凶猛地转过枪,用它狠狠击到青年头上。然后那人跑了。

青年的手本来已紧紧抓住那人的胳膊,这时丧失了力量。他眼前闪现出一片红色的火光,头脑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

他好象两腿突然软弱无力,身子扭动着倒在地上。他极力站起身来。他努力抵抗着令人麻木的疼痛,像个与空中什么怪物进行较量的人。

这是一场险恶的抗争。

有时他得以半站起身子,与空中之物拼搏一会儿,然后又倒下,抓住地上的草。他阴冷的面容显得苍白。他痛苦地发出低沉的呻吟。

最后他扭动着身子,用双手和两膝撑住地爬起来,像小孩试着走路一样站起身。他把双手按在太阳穴上,摇摇晃晃地走过草地。

他与自己身体进行着剧烈的战斗。他感觉麻木迟钝,快要昏过去了,但他顽强地坚持住,脑子里想着如果自己倒在地上,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和损害。他又变得像高个子士兵似的,想象着可以倒下去从而摆脱苦恼的隐僻地点。为找到这样一个地点他努力抵挡着一阵阵涌来的痛苦。

一次他把手放在头顶,胆怯地摸着伤口。他因此感到一阵刺痛,咬紧牙抽了一口长气。他手指沾上了鲜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马被鞭打着冲向前线,他听见周围摇晃的大炮传来隆隆的声音。有一回,有个年轻军官骑着飞溅的战马差点把他撞倒。他转过身,看着大量的枪炮和人马形成一个巨大的弧线迅速朝一堵围墙的缺口走去。军官正用戴上长手套的手激动不安地挥动着。一门门枪炮不情愿似的被拖着脚向前行进。

这支被驱散的步兵团中,有些军官像骂街的泼妇一样诅咒责骂着,他们的声音甚至比隆隆的枪炮声更大。一支骑兵中队冲入道路上混乱得无法形容的队伍里,他们衣服上已褪色的黄色饰边还显得很华丽。双方在激烈争吵。

炮兵聚集在一起像要开会一般。

田野里笼罩着黄昏时的薄雾。树林的外形呈现出紫色长影。一块云飘浮在西边天上,将部分红色的光辉掩盖。

青年把这片景色抛在身后时,听见枪炮突然怒号起来,他想象它们在勃然大怒中震颤着。它们喷出火焰,发出嚎叫,像厚颜无耻的魔鬼在守卫着大门。温和的空气里充满剧烈的抗击声,同时伴随敌方步兵传来的使人惊骇的枪炮声。他转过去看看后面,发现一片片橙色的光将阴暗的远处照亮。在遥远的空中忽然出现稀微的闪电。有时他心想自己能看见大量不断涌动的男人。

他在黄昏中急忙向前走着。白天渐渐过去,最后他几乎看不清道路。呈紫色的阴影里到处是训斥叫骂、喋喋不休的人,他时而看见他们在昏暗的蓝天下打着手势。树林和田野里仿佛密布着大量的士兵和军需品。

那条狭窄的小路此时已毫无生气,到处是像各种巨石的马车翻倒在那儿。先前流淌的河水被众多马的尸体和破碎的战争机器堵塞了。

实际上他的伤口只有一点儿痛。但他不敢走得很快,怕影响它。他让头一动不动,极其小心别绊倒。他满怀焦虑,脸部收缩扭曲,时刻预料着脚在黑暗中一踩错就会引起疼痛。

他一边走一边专心想着头上的伤,在那儿他有一种冷凉的、流动的感觉,以为血正在头发下面慢慢流动。他的头部似乎肿得很大,使他觉得脖子都畸形了。

他的伤口又平静下来,让他大为担忧。先前他的头皮隐隐作痛,他心想那还明确表示有危险,他认为自己能够以此估量身体的状况。可是当伤口不祥一声不吭时,他倒被吓住了,想象着可怕的手指掐进了他的大脑。

在这段时间里他开始回想到过去的种种事情和情况。他想到在家里时母亲做的某些菜,他特别喜欢吃的菜则放在显要的地方。厨房的炉里发出温暖的火光,映照在松木墙壁上。他还记得自己如何常与伙伴们从校舍走到一个荫凉的水池岸边,想象中看见自己衣服乱七八糟地搁在岸边草地上。他感到那芬芳的水冲洗着自己身子,悬垂于头上的枫叶在充满朝气的夏日和风里沙沙作响,悦耳动听。

一会儿后他感到十分疲乏,浑身无力。他的头向前耷拉着,肩膀弯曲着,好象他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他拖着脚慢慢移动。

他不停地争辩着该在附近什么地方躺下睡一觉,还是迫使自己继续走到某个避难所。他常极力打消这个问题,但身体却坚持反抗,意识也像饮食过量的婴儿一样老让他不得安宁。

最后他听见从肩膀旁边传来一个欢快活泼的声音:“你好象很不好受吧,朋友?”

青年没有抬头,但带着重重的口音同意道:“嗯!”

那个说话欢快活泼的人牢牢挽住他胳膊。“嘿,”他说,发出圆润的笑声,“我与你同路。所有人都与你是同路的。我想我可以扶你一下。”他们开始像喝醉酒的朋友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

他们往前走着,那人向青年提出问题,然后又帮着回答,好象面对的是个小孩。有时他会突然讲一些趣闻。“你是哪个军团的?嗯?什么?纽约304军团?唉,那是属于啥兵种?哦,是吗?唉,我原想他们今天没事干呢——他们就在那边中间的位置。唔,对吧,嗯?瞧,今天差不多人人都参加作战了。哎呀,有时我认为自己死了呢。在那片该死的黑暗里到处都在射击,到处都是叫喊的声音,我甚至都不知道在哪一边去拯救自己的灵魂了。有时我想自己肯定来自俄亥俄州,有时我又发誓来自佛罗里达最远的地方。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混乱该死的事。整个树林也弄得一塌糊涂。假如咱们今晚找到军团可真是奇迹。不过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遇到许多卫兵和宪兵纠察队,以及这样那样的情况。嗬!我想那些人和一个军官走着吧,看看他吊着的手。我敢打赌,他参加了所有自己想参加的战斗。等他们把他一只腿锯掉时,他就不会大肆吹嘘自己的名声了。可怜的家伙!我兄弟也长着他那样的胡须。不管咋说,你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你的军团离这儿很远,是吧?唔,我想咱们会找到它。你知道今天我的连队里有个小伙子被打死了,我想了很多很多。杰克是个不错的家伙。哎呀,看见杰克被突然击倒真让人痛苦万分。我们很平静地站了一阵子,尽管整个周围都有人跑来跑去。就在我们那样站着时,来了一个高大的胖子,碰着杰克的肘部,说:‘嗨,哪儿是去河边的路?’但杰克根本没理睬他,那家伙继续碰他肘部,说:‘嗨,哪儿是去河边的路?’杰克那时一直看着前面,极力发现穿过树林的南部同盟军士兵,很久都没理睬那个高大的胖子。最后他才转过身说:‘唉,见鬼,找你到河边的路去吧!’就在那时他的头旁砰地响了一枪。他也是个军士。那些就是他临终时说的话。哎呀,要是今晚咱们肯定能找到军团就好啦。得寻找很长时间呢,不过我想咱们能找到它的。”

在随后的寻找过程中,那个欢快活泼的人在青年看来拥有某种魔杖似的,他异常幸运地穿过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树林。遇到卫兵和巡逻队时他则表现得像侦探一样敏锐,像顽童一样勇敢。障碍物在他面前倒成了有助之物。青年仍把头埋得很低,呆板地站在旁边,而战友却从那些阴沉的东西中找出路子来。

树林像巨大的蜂房,男人们疯狂地绕着圈儿发出嗡嗡声,但欢快活泼的人毫无差错地为青年领着路,终于高兴而自我满足地吃吃笑了。“哈,到啦!看见那儿的战火了吗?”

青年笨拙地点点头。

“瞧,你的军团就在那儿。好吧,再见,朋友,祝你好运。”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一时紧紧握住青年无力的手指,然后那人跨着大步离去,同时欢快而大胆地吹着口哨。现在这个对青年如此友好的人就这样从他生活中消失了,他才突然想到自己还没看到过那人的面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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