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枪嗒嗒嗒的声音不断传来,随后又是隆隆的大炮声,在浓雾弥漫的空气里听起来十分沉闷。它们的声音一次次发出回响。世界上的这片地方以其充满战斗的奇特方式存在着。

青年所在的军团行军到某处,以解救某个在一些潮湿的战壕里坚守了很久的指挥部。战士们在一排弯曲的散兵壕后面各就各位,这战壕就象沿着林边挖出的一条大犁沟。在他们前面是一片平坦的地方,有不少短小畸形的树桩。从远处林里传来散兵和警戒哨发出的单调枪声,子弹在雾中飞速穿过。一种可怕的杂音从右边响起。

战士们蜷缩在小小的堤防后面,轻松自在地坐在那儿等待轮到自己作战。许多人都背对着战火一方。青年的朋友躺下去,将脸埋在胳膊里,好象几乎立即沉睡起来。

青年把胸口靠在褐色的泥土上,窥视着那边的树林和战线两边。一片片树不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见一小段低矮的壕沟。松土山上有几面旗子懒散地飘舞着,在它们后面是几排模糊的身躯,少数人好奇地把头伸出顶部。

散兵发出的嘈杂声音老是从林子前面和左面传来,而右面的喧嚣声也大得可怕。枪炮轰鸣着,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好象大炮从四面八方响起,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吵,要让别人听见你说一句话都是不可能的。

青年想讲出一个笑话——一则从报上看到的什么故事。他很想说:“拉帕汉诺克河所有的人都安静吧,”但枪炮声甚至不允许对它们的喧闹给予评论,他连一句话也无法讲完。不过最后枪炮声停止了,散兵壕里的战士们又开始讲着谣传,这些谣传像鸟儿一般飞来飞去,可它们此时多半都成了糟糕的动物,在接近地面处厌倦地拍打翅膀,拒绝乘着希望的翅膀飞向高处。根据对各种预兆的解释,战士们的面容变得越来越阴沉。他们耳闻到那些负有重大责任的高官们如何犹豫不决,许多证据让他们得知了一个个有关灾难的故事。右边轰鸣的枪声变得象是被释放了的妖魔之声,在表达和强调着部队的困境。

战士们心灰意冷,开始嘀咕,他们用手势表达着这句话:“哈,咱们还能做啥呢?”你也总可以看得出他们被所谓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无法充分理解一场失败。

在灰色的雾被阳光彻底驱散之前,军团正在行军途中,成纵队分散开小心穿过树林撤退。有时可见一排排混乱无序的敌人匆忙穿过树丛和狭小的田野,他们高兴地发出尖叫。

见此情景青年忘记了许多个人的事,大为恼怒。他突然高声说道:“哎呀,咱们让太多的傻瓜指挥着。”

“今天不只一人那样讲过,”一个战士说。

青年的朋友刚醒来不久,仍瞌睡兮兮的。他看看身后,直到弄清了眼前的行动意味着什么。然后他叹口气。“啊,唉,我想咱们被打败了,”他悲哀地说。

青年想到自己随意谴责别人可不好,他便极力克制着,但已到嘴边的话太让人难受了。不久他就开始莫明其妙地对部队的指挥官大加指责。

“也许,那不完全是他的错——不全怪他。他知道自己已力所能及了。我们命该经常挨打,”朋友带着厌倦的语调说。他艰难地向前行进,肩膀耷拉,眼睛不停地转动,像个被棍打脚踢的人一样。

“唉,难道咱们不是打得很猛烈吗?咱们不是尽了最大努力吗?”青年大声问道。

在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的时候,他暗自大为吃惊,一时脸上失去了英勇的神气,为自己现出内疚的样子。可谁也没有质疑他是否有权说那些话,所以他看起来很快就恢复了勇气。他继续重复着这天早上在营地从一群群战士那里听到的话。“旅长说他从没见过一支新军团打得像我们昨天那样猛烈,不是吗?咱们也做得和许多其它军团一样好,对吧?那么,瞧,你不能说是部队的错,是吗?”

朋友声音严厉地作出回答。“当然,”他说。“谁也不敢说咱们打得不凶猛。谁也不敢这样说。小伙子们打得像公鸡一样狠。可依然——依然,咱们一点运气也没有。”

“唔,瞧,假如咱们拼了命去打仗都没有打赢,就一定是指挥官的错了,”青年庄重断然地说。“像那样不停地打呀打的,却由于某个该死的老傻瓜指挥官的原因总是打败仗,我看不出有啥意义。”

拖着沉重步子走在青年旁边的一个爱讥讽嘲笑的男人,这时懒洋洋地发话了。“或许你认为昨天是你把整个战斗打下来的,佛莱明,”他说。

这话刺伤了青年。他真是可怜,心里简直给这番偶然的话吓瘫了,双腿暗自打颤。他恐惧地瞥一眼那个爱讥讽嘲笑的男人。

“哦,不,”他急忙用讨好的声音说,“我并不认为昨天是我把整个战斗打下来的。”

但对方似乎并不明白任何更深层次的含义,他显然一点情况也不了解,那只是他的习惯而已。“啊!”他平静地同样用嘲笑的语调回答。

可青年却感到了一种威胁,他在心里极力避开这种危险,因此闭口不言。那个爱讥讽嘲笑的男人话中所包含的意义,使他完全不再想出风头了,否则他是会引人注目的。他突然成了一个谦逊的人。

部队当中传来低声细语的谈话。军官们心情烦躁,说话恶声恶气,一个个不幸的消息使得他们脸上笼罩着阴云。穿过树林的部队也愁眉不展。一次青年所在的连队里有个人忽然大笑起来,一打士兵立即把脸转向他,茫然不满地皱起眉头。

枪炮声像狗一样紧紧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有时它似乎被赶得远一点,但总是更加傲慢地返回。男人们嘀咕着,诅咒着,朝那个方向投去愤怒的眼神。

在一片空旷地点部队终于暂停下来。军团和旅遇到灌木丛时被弄得四分五裂,这时又聚合在一起,把战线对着紧跟在后面吠叫不止的敌兵。

这声音就像急切生硬的猎犬发出的嗥叫一样紧跟着,忽然越来越大;随后,当太阳静静地在天空升起,将明亮的光辉投进阴沉的丛林时,那种声音忽然连绵不断,震耳欲聋。林子像着了火似的开始劈啪作响。

“哎呀呀,”一人说,“这下开始啦!人人都要打仗啦。真该死。”

“我愿意打赌太阳一到升得很高时他们就会发起进攻,”指挥青年那支连队的中尉粗暴地宣称。他狠狠地扯着自己稀少的胡子,带着无知的威严在战士们身后踱来踱去,他们躺在所能收集到的任何掩体后面。

一支炮兵连已来到背后摆好阵势并周密地对着远处轰击。军团目前尚未受到困扰,它正等待着,不久前方树林灰暗的阴影处就会燃起一排排火焰。大家在极力抱怨诅咒。

“天哪,”青年咕哝道,“咱们总是被像老鼠一样追来追去!真让我恶心。好象谁都不明白咱们去哪里或为啥要去,只是被打得四处碰壁,处处挨揍,谁都不清楚为什么。这让人觉得象是被装在口袋里的一只该死的小猫。瞧,不管怎样,我想知道咱们究竟为啥要钻到这些林子里——除了让南方士兵乱射一通还会有啥结果。我们跑到这里来,腿脚完全被这些该死的荆棘缠住,这时才开始打仗,让敌人轻轻松松揍一顿。别对我说那只是运气不好!我很清楚。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老——”

朋友似乎感到疲倦,但他仍用一种沉着自信的声音打断战友。“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

“啊,那才不会呢!你老是说得好听。别告诫我!我知道——”

此刻那个粗鲁无礼的中尉插话进来,他不得不向战士们发泄一番自己心中的不满。“你们这些家伙住嘴!用不着你们浪费时间对这对那争论不止。你们就象许多老母鸡一样叽叽喳喳,可你们要做的只是打仗而已,再过10分钟左右你们会有很多仗要打的。你们这些家伙少说多打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喋喋不休的傻瓜。”

他暂停下来,时刻准备着揪住哪个胆敢回嘴的人。谁也没开腔,于是他又威严地踱着步子。

“无论如何,在这场战争中闲扯得很多,仗却打得很少,”他转过头最后对他们说了一句。

天色越来越明亮,直到阳光终于充分地照射到这片密集的树林上。某种战斗风暴正席卷到青年的军团所在的那片战线——它略为转移了一点位置以便面对这场风暴。部队等待着。在这片战场上,风暴来临之前紧张的时刻正缓慢地过去。

一支步枪在军团前方的灌木丛里发出一团火光,其它许多步枪也立即加入进来,顿时撞击声爆裂声惊天动地,在林子里响成一片。后面的大炮被像刺果一样投来的炮弹惊醒和激怒,也突然参与其中,与另一支炮队展开激烈交火。战场上响起了隆隆的炮声,长久不停地爆炸着。

在这支军团里,战士们表现出某种犹豫不决的奇异神态。他们已疲惫不堪,因十分艰辛,很少睡觉。在站着等待突击时,他们面对即将来临的战斗转动着眼睛。有的在退缩。他们站在那儿犹如捆在火刑柱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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