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个年轻人拿着旗子转过身时,他们看见军团多已崩溃,其余队伍也沮丧地慢慢退回来。战士们在猛烈冲刺之后,不久便耗尽精力。他们在缓缓撤退,将脸仍然朝着不断发出爆裂声的林子,仍用发烫的步枪予以还击。有几个军官在尖叫着发号施令。

“你们究竟钻到哪里去了?”中尉讽刺地嚎叫着问。有个红胡子军官——他那洪亮的声音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正命令着:“向他们开枪!向他们开枪!上帝啊,他们真是该死!”在这场混战中战士们大声叫喊着,被命令予以抵抗并做出不可能办到事。

青年和朋友对旗子进行了一场小小的争夺。“把它给我!”“不,让我拿着吧!”他们两个虽然无论谁拿着旗子对方都满意,但每个人又觉得一定要表明自己愿意再去冒险,提出让自己拿着那面象征。青年因此粗暴地把朋友推开。

军团又退回到那片已麻木的树林,在这儿稍停片刻,朝着悄悄追来的一些黑影开火。一会儿后它再次走开,绕着树干后退。当这支力量被大大耗尽的军团又到达最初那片开阔地段时,他们遭到了猛烈而无情的射击,好象被暴徒团团围住似的。

大多数战士被这场混战弄得疲惫不堪,意气消沉,个个好象被打得晕头转向。他们疲劳地低着头躲开不断射来的子弹。与墙壁作对是毫无意义的,用自己去撞击花岗石也没有用处。他们意识到自己曾企图征服不可征服的事,因此似乎产生了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他们低着头,不无危险地对某些军官怒目而视,尤其是对那个声音洪亮的红胡子军官。

然而,在军团后面的边缘上有一些战士,他们继续愤怒地向逼近的敌人射击,好象决心要极力阻止。在这群混乱的队伍里年轻的中尉也许呆在最后,他忘记了自己正背对着敌人。他的一只胳膊中了弹,僵直地吊着——他不时会忘记它,想挥一下手狠狠咒骂,而由于剧痛他所发出的诅咒凶恶得令人难以置信。

青年摇摇晃晃地走着,眼睛一直注意后面,忧愁的脸上露出羞辱与愤怒的表情。他曾想到要好好报复一下那个把他和战友们说成是骡夫,但他明白那是办不到的。当这些骡夫迅速减少,在那一小片空地上动摇不定然后缩回去时,他的梦想破灭了。此时这些骡夫在撤退着,在他看来这种行进是可耻的。

他脸色发青,向敌人射去匕首一般尖锐的目光;不过他更憎恨的却是那个军官,这军官并不了解他,却把他说成是一个骡夫。

青年知道自己和战友们未能让那个军官因某种悔恨而感到一丝痛苦,所以他像个困惑不堪的人那样愤怒不已。他想,那个冷漠无情的军官——他满不在乎地乱给别人取绰号——还不如死了刻在墓碑上好。他觉得这事很让人难受,无法将自己要嘲弄的话藏在心里。

他曾以奇异的报复方式用红字写出“我们是骡夫吗?”现在他不得不将其抛掉。

他很快便把自己的心包裹在自尊的外衣里,高举着旗子。他对战友们大声疾呼,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推他们胸口。对于那些他很熟悉的人他便发出疯狂呼吁,直呼其名地恳求。在他与中尉之间——尽管他在责骂,几乎因愤怒失去理智——他感到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友谊与平等。在各种声嘶力竭的剧烈抗争中他们都相互支持。

但是军团成了一台被撞倒的机器,这两个男人面对着一个软弱无力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着。那些敢于慢慢前进的士兵,也因知道战友们正迅速地溜回到自己阵线而不断动摇意志。当别人在想着生命的时候,你是难于考虑到名誉的。伤员们被留在这糟糕的撤退途中哭叫着。

硝烟与火焰一团团地猛然升起。青年有一次透过忽然裂开的烟雾,窥见一大群呈褐色的队伍紧密交织在一起,人数迅速扩大,最后好象多达数千人。一面显得凶猛的旗帜闪现在他眼前。

仿佛预先安排好了让硝烟散开似的,显现出来的部队立即发出刺耳的叫声,成百束火焰向着撤退的队伍喷来。在军团顽强地予以还击时,一团灰暗的浓烟再次卷起挡在中间。青年只好又凭借自己遭到损害的耳朵倾听——混战中步枪声与吼叫声把它们震得嗡嗡直响。

道路仿佛无休无止。战士们在阴暗的烟雾里惊惶失措,因他们想到军团迷了路,正朝着危险的方向撤退。一次有些带领这支疯狂队伍的军官折回身来,把战士们往后推,尖叫着他们遭到了原以为是自己阵线一方发出的射击。这叫喊声给部队带来极度的恐惧与惊慌。有个战士,在此以前还雄心勃勃地要让军团成为一支机智的小队,在面临看似巨大的困难时能够泰然自若,这刻却突然瘫倒下去,把脸埋在胳膊里,露出甘于认命的神态。另一个战士则发出悲哀的尖叫,其中充满了针对某个指挥官的恶毒的影射。大家东奔西跑,极力寻找着逃跑的路。子弹仍平静有序地向他们射来,好象用程序控制着一样。

青年麻木地走进这一群战士当中,双手举着旗子站在那儿,好象等待着被人推倒在地。他不知不觉地采取在前一天的战斗中那个掌旗军士所用的姿势,用一只颤抖的手在额头上抹一下。他呼吸急促,在等待危机出现的短暂时间里简直透不过气来。

朋友朝他走来。“唔,亨利,我猜想这下要告别了——天哪。”

“哦,住嘴,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青年回答,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军官们像政客似的把这群战士适当地排列成一圈,以面对敌人的威胁。地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他们蜷缩到低矮的地方,紧贴在任何可以阻挡子弹的障碍物后面。

青年隐隐感到吃惊,他注意到中尉一声不响地站着,两腿叉得很开,剑像手杖那样握住。他不知自己的发声器官怎么了,再也叫骂不出来。

中尉一时这样专注地停留着,其中包含什么奇异的东西。他像个婴儿,在哭够之后抬起眼睛盯住远处的一只玩具。他就这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柔软的下唇在颤动,因他在独自低语。

一些懒散无知的烟雾慢慢升起。躲着子弹的战士们焦急地等待它散开,以便看清军团的处境。

这支沉默的队伍忽然被那个年轻中尉急切的吼叫吓得发抖:“他们来啦!直接向我们冲过来啦,上帝啊!”战士们立即狠狠地射击,巨大的枪声把他随后说的话淹没了。

青年马上把眼睛朝那个醒悟过来并极为不安的中尉所指的方向转过去,看见阴险的烟雾显露出一群敌人。他们离得相当近,他甚至能看清其面容。当看着他们的脸型时他就认了出来。他也隐隐吃惊地觉察到敌人淡灰色的军服实际上相当鲜明,镶边的色彩也很突出。并且,他们的制服好象还是新的呢。

这些部队显然小心翼翼地前进着,枪时刻握在手里,这时年轻中尉发现他们遭到北方的军团猛烈阻击。他一眼看出他们要么并没意识到一身黑乎乎的敌方离得这么近,要么就弄错了方向。青年的战友们突然猛烈开火,几乎在一瞬之间升起的硝烟就把他们彻底挡住了。他极力观察着他们打得如何,但烟雾挡在面前迟迟不散。

两边的部队就象一对拳击手那样打来打去,彼此猛烈开火。穿蓝色制服的战士在面临绝望的处境之际予以坚决反击,近距离地向敌人报复。他们弯弯的阵线火光四射,战场上不断响起推弹杆铿锵的声音。青年有一会儿东躲西藏,隐隐瞥见敌人几眼,但对此并不满意。敌人的数量似乎很多,他们在迅速地还击,好象一步步向穿蓝色制服的军团逼近。他忧郁地坐在地上,把旗子搁在两膝中间。

他注意到战友们打得像狼似的凶恶,因此产生一种悦人的想法——假如敌人要把这支像扫帚一样的军团作为一个大战俘吞没掉,他们至少可以得到安慰,因自己会竖着刺毛进入敌人体内。

不过敌人的进攻越来越软弱。空中只有零星子弹穿过,最后待战士们松驰下来看看战斗情况时,出现在他们眼里的仅有飘浮的黑烟。军团静静地呆着,凝视前方。这恼人的烟雾很快让人产生某种奇想,随后它才缓慢地卷走了。战士们看见战场上已没有了军人。假如不是有一些奇形怪状地扭曲着倒在草地上的尸体,那也许就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舞台。

眼见这一场面,许多穿蓝色制服的战士纵身从掩体后面跳出,高兴得笨拙地跳起舞来。他们眼里放光,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的欢呼。

这之前在他们看来一件件事都在极力证明他们的无能。那些小小的战斗显然试图表明战士们是打不好仗的。正当他们要屈服于此种看法时,这场不大的决斗却让他们看到与敌人抗衡并非不可能,他们也以此解除了自己的疑虑并向敌人报复。

于是他们又产生了战斗激情,带着骄傲的表情环顾四周,对于手中总是充满自信、不屈不挠的武器再次寄予新的希望。他们又成了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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