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生活方式应当简朴单纯,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感到欣喜,一缕阳光足以让他欣喜,空气足以启迪他的灵感,流水足以令他陶醉。”

爱默生

一 杜伊勒利宫

杜伊勒利宫花园的早晨,阳光轮番在每一级石头台阶上酣睡,犹如一位金发少年,一片飘过的乌云顷刻间打断了阳光的小睡。古老宫殿的四周新枝嫩芽青翠碧绿。迷人的微风夹杂着悠久岁月的芬芳,传送着丁香花的清香。矗立在公共广场上的雕像疯狂得让人毛骨悚然,而这里的雕像却好像在千斤榆树丛中梦幻的圣贤,溢彩流光的青枝绿叶掩盖了他们的苍白。湛蓝的天空慵懒地平躺在水池底端,犹如明亮的眼睛炯炯发光。从水边的平台上,可以看见从河对岸奥赛码头的这个古老街区走出来的一个骠骑兵徐徐而行,人们仿佛置身于上个世纪。旋花从覆盖着天竺葵的花坛中奔涌而出,天芥菜在炽热的阳光逼挤下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卢浮宫前耸立的蜀葵,轻盈挺拔犹如桅杆,高贵典雅犹如圆柱,红润光艳犹如少女的花容。射向天空的喷泉水柱在阳光下泛现出彩虹,发出爱的叹息。平台尽头,一个石雕的骑士凝固不动地跨着奔马疾驰,嘴唇上贴着一支欢快的号角,浑身上下洋溢着春天的盎然气息。

然而,天色渐渐阴沉,快要下雨了。水池不再泛现出蓝莹莹的光泽,仿佛是目光迷惘的眼睛或盛满泪水的花瓶。微风鞭策着荒唐的喷泉越来越快地射向天空,唱出眼下充满讽刺意味的赞歌。丁香无济于事的甜蜜是一种无尽的悲伤。那边,凝固在大理石坐骑上毫无知觉的骑士正摆出一个不变而又疯狂的姿势猛蹬他的骏马飞奔,在漆黑的天空中无止无休地吹奏号角。

二 凡尔赛

“走近一条运河,最健谈的人也会耽于梦想,运河永远给我欢乐,无论我快活还是悲伤。”

(巴尔扎克致德·拉莫特—埃格隆先生的信)

暮秋,淡淡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秋天逐一褪去了它最后的色彩。整个下午和早晨都如火如荼,呈现出壮丽夕照幻景的秋叶也失去了炽烈的热情。唯有大丽花,万寿菊和黄色、紫色、白色、粉红的菊花还在秋天阴霾萧索的景观中熠熠生辉。傍晚六点,在同样阴霾的天空下路经清一色灰蒙蒙、光秃秃的杜伊勒利宫,漆黑的树木的每一根枝条都在描述它们微妙的极度失望,突然间瞥见这些秋季的花丛在黑暗中流光溢彩,对于我们习惯于这些灰暗的地平线的眼睛是一种感官刺激。清晨的时辰比较温暖。有时阳光仍然明媚,就在我离开水边平台的同时,我还能看见自己的身影沿着宽阔的石头台阶逐级而下。在这里,我不想跟在众人后面拾人牙慧,奢谈大名鼎鼎的凡尔赛,这是一个锈蚀而又温馨的伟大名字,落叶、流水和大理石的盛大墓葬,真正显贵而又伤风败俗的地方,无数能工巧匠耗费了毕生的心血对它进行精雕细琢和开拓扩展,我们不会为他们感到内疚,更不会为它旧时的欢乐和今日的忧郁而烦恼不安。我不想跟在众人后面拾人牙慧奢谈凡尔赛,可我却无数次把这里的玫瑰红大理石水池当作红色酒杯开怀畅饮,为秋天的这些最后的时日醉人而又苦涩的柔情兴奋发狂。地上凋零腐烂的落叶远远看去犹如一幅黄紫相间、黯然无光的镶嵌画。走近村舍时,我拉上短大衣外套的衣领用来挡风,耳边听见鸽子的咕咕叫声。四处弥漫的黄杨香味沁人心脾,仿佛是在圣枝主日。在这些惨遭秋天劫掠的花园里,我怎能采摘到哪怕是小小的一束春天的花朵?风儿揉皱了水面上一朵瑟瑟发抖的玫瑰的花瓣。在落叶缤纷的特利亚农,唯有白色天竺葵拱成的一顶轻盈的小桥从冰冷的水面上伸出一朵朵几乎被风刮倒的花儿。当然,我曾经在诺曼底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闻到过海风和盐的咸味,透过杜鹃花盛开的树枝看见大海的闪烁,从此以后,我才知道临近水边会给植物增添美色。在落叶营造的堤岸中间,这株含情脉脉、姿态优雅地弯向寒冷水面的白色天竺葵竟然是如此的纯洁无瑕。噢,绿色依旧的树林银光闪闪的迟暮,噢,哀怨哭泣的树枝,到处摆出一副虔诚姿态的池塘和水洼,仿佛那是忧郁的树林的葬身之地!

三 散步

尽管天空如此纯净,太阳也已经暖热,可吹过来的风仍然那么寒冷,树林依旧光秃秃一派冬日景象。为了生火取暖,我必须砍下一根看似枯死的树枝,树枝的汁液飞溅出来,弄湿了我的手臂直至肘关节,这棵树僵死的外壳底下竟隐匿着一颗骚动的心。在树干与树干之间,冬季光秃秃的土地上长满了银莲花、报春花和紫罗兰,温情脉脉而又生机盎然的湛蓝天空慵懒地一直伸展到昨天还阴沉空旷的河流尽头。十月的美丽夜晚,苍白而倦怠的天空在水流尽头延伸,仿佛要为爱情和忧郁而死去。温柔明媚的地平线上的炽烈天空中不时地飘过灰色、蓝色和粉红色的东西,那不是冥思遐想的云影,而是一条鲈鱼、一条鳗鱼或一条胡瓜鱼闪亮溜滑的鳍。沉醉在欢乐之中的云影在天空与绿草之间,在牧场上和大树下奔跑。容光焕发的春之神对我们和所有的一切都施展了神奇的魔法。凉爽的河水唱着歌匆匆流去,从鱼的头顶、鳃间和鱼腹底下滑过,欢快地追逐着它们面前的阳光。

家禽饲养场也同样的赏心悦目,捡蛋必须去到那里。太阳就像一位充满灵感的多产诗人,毫无顾忌地把美播撒到最简陋的地方,阳光晒热了厩肥,温暖着高低不平的石铺院落和那株年迈女佣一般弯腰驼背的梨树,而在此之前,这里似乎并不属于艺术领域。

在乡村和农庄的用具之间唯恐弄脏身子而踮着爪尖前行的这个衣着华丽的家伙又是哪一位?那是朱诺之鸟孔雀,它身上闪闪发亮的岂止是没有生命的宝石,那简直就是百眼巨人阿尔戈斯的眼睛,它的奢华绚丽令人惊叹。仿佛那是某个节日,在第一批客人即将光临之际,它身穿闪光发亮的拖曳长裙,高贵的脖颈上围着天蓝色的颈饰,头顶上插戴羽毛,俨然是一位光彩夺目的女主人,在栅栏前围着看热闹的那帮家伙的目光注视下穿过庭院,去发布最后一道命令,抑或等待必须在大门口亲自恭候的那位王子。

无奈孔雀要在这里度过它的一生,真正的极乐之鸟栖息在家禽饲养场与火鸡和母鸡为伍,这情形无异于被俘的安德洛玛克置身于奴隶中间纺羊毛,不同的是,孔雀没有失去作为王室标记的豪华衣饰和世袭珍宝,就好像光焰四射的阿波罗永远让人一望而知,哪怕他在替阿德墨托斯牧羊。

四 全家听音乐

“因为音乐柔美,

让心灵和谐,犹如唱诗班的天籁

唤起千百个在心中歌唱的声音。”

对于一个真正充满生机,每个成员都有思想、有爱心并且付诸行动的家庭来说,拥有一座花园是一大快事。春季、夏季和秋季的夜晚,白天的劳作结束之后,全家人聚集在花园里;尽管花园很小,篱笆挤挤挨挨,又低又矮,甚至露出一大截天空,但大家都沉默不语,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沉溺于梦幻之中。孩子梦见他未来的计划,梦见他跟要好的同学住在一起不再分开的房屋,梦见地球上和生活中的陌生人;少年梦见恋人的神秘魅力;年轻的母亲梦见孩子的前途;在这些明朗的时辰,曾经为情所惑的妻子从丈夫冷漠的外表底下发现了他的痛苦悔疚,她因此产生了怜悯之心;父亲的目光追随着屋顶上冉冉升起的烟雾,思绪却停留在往日宁静祥和的情景之中:远处的夜晚灯光十分迷人,他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到他死后孩子们的生活;就这样,整个家庭的灵魂在宗教氛围中朝着夕阳飞升,此时此刻,高大的椴树、栗树或冷杉用美妙的芳香和亲切的阴影向周围播撒福音。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充满生机、每个成员都有思想、有爱心并且付诸行动的家庭,对一个有灵魂的家庭来说,如果这个灵魂能够在傍晚化为一种声音则更加美妙,那是拥有音乐和歌唱天赋的少女或少年清亮而又源源不断的声音。全家人在花园里沉默不语,从花园门前路过的陌生人唯恐凑近花园会打断这宗教梦幻般的一切;即便陌生人没有听见歌声,他还是觉察到在此聚集的亲朋好友正在聆听,参加这样的聚会似乎无异于望一场看不见的弥撒,换句话说,尽管姿态各异,可是相似的表情会反映出灵魂的真正统一,对同一出理想的戏剧心有灵犀,对同一个梦想心心相印暂时实现了这样的统一。有时候,一声叹息突然间让人垂首或抬头,就像狂风吹弯小草,久久摇撼着树木。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使者在讲述扣人心弦的故事,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焦急地期待着,全神贯注或心怀恐惧地倾听,同样的故事在每个人心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响。焦虑不安的音乐登峰造极,激扬的乐曲转为低沉,继而是更加令人绝望的激扬。无尽的辉煌,神秘的暗夜,在老人看来,那是生与死的宏大景象;在孩子眼里,那是大海和陆地咄咄逼人的许诺;对恋人来说,那是无限的神秘,是爱情的辉煌暗夜。思想者看见他的精神生活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旋律变得衰弱低沉,他也随之变得衰弱低沉;旋律再度飞扬,他的整个心灵也随之振作奋进。和弦强劲有力的呢喃震撼着他内容丰富而又昏暗的记忆深处。一个运动中的男人在混杂的和弦中气喘吁吁地尽情奔跑,以凯旋的姿态庄严地进入柔板。不贞的妻子觉得自己的过失已经得到原谅和宽恕,她的过失自是天性使然,寻常的欢乐无法让心灵得到满足,于是心灵便误入歧途,同时又在寻找其中的奥秘,而眼前这钟鸣般饱满的音乐却满足了最大的心愿。一心只想从音乐中品尝某种技巧乐趣的乐师也从中感受到这些意味深长的激情,然而,沉浸于音乐之美的乐师竟然对此熟视无睹,而我却终于在聆听音乐的过程中品味出生与死、大海与天空的最博大、最普遍的美。噢,亲爱的恋人,我重又感受到你的那份最别致独特的娇媚。

五 无题

今天的悖论就是明日的偏见,即便是今天最严重、最讨厌的偏见也会有新潮的一刻,而时尚只能给予它们以不可靠的垂青。如今的许多女人希望摆脱所有的偏见,却又把偏见当作原则。由此可见她们的偏见严重的程度,尽管她们像对待一朵娇美而又有点古怪的花朵那样防范偏见。她们认为任何东西都没有来历,对所有的事物一视同仁。她们将一本书籍或者生活本身当作一个晴好的白天或一只橘子来欣赏。她们管“艺术”叫做女裁缝,管“哲学”叫做“巴黎生活”。她们会为没有东西可以归纳和判断而感到羞愧,她们会红着脸说:这样好,那样坏。从前,一个女人举止得体意味着她的道德,即她的思想在她的自然本能中得到了体现。如今,一个女人举止得体则意味着她的自然本能在她的道德,即她理论上的不道德中得到了体现(参见阿莱维和梅拉克先生的戏剧)。由于道德与社会之间的所有关系的极度松散,女人便游移于理论上的不道德与本能的善良之间。她们只追求快感,她们只有在不追求快感、自讨苦吃的时候才能得到快感。书本上的怀疑主义和业余艺术爱好就像一套过时的华丽服饰那样令人惊叹。然而,女人远远不是思维方式的先知,她们更像姗姗来迟的鹦鹉。业余艺术爱好直到今天还能博取她们的欢心并且让她们如鱼得水。如果说业余艺术爱好扭曲了她们的判断,让她们变得烦躁不安,那么人们就不能否认,业余艺术爱好会给她们带来一种已经褪色却又依然可爱的优雅。她们让我们满怀喜悦地感受十分精美的文明生活中所应有的便利和温馨。她们一劳永逸地登上了精神上的西岱岛,为她们的想象、心灵、思想、眼睛、鼻孔、耳朵,而不是为她们迟钝麻木的感官欢欣鼓舞,给她们的姿态增添某种性感。据我推测,我们时代最忠实的肖像画家非常放松而又毫不僵化地描绘了她们。她们的生活散发着松开头发时所特有的那种温馨的幽香。

六 无题

雄心壮志比荣耀名誉更加令人心醉;欲望带来繁荣昌盛,占有欲让万物凋零;体验人生不如梦幻人生,尽管体验人生无异于梦幻人生,然而,一个模糊而又沉重的梦既不那么神秘,也不那么明确,就像正在反刍的动物微弱的意识中离散的梦。在室内观赏莎士比亚的戏剧要比在剧场观看演出更加精彩。创造了痴情女子的不朽形象的诗人往往只熟悉平庸的客栈女仆,而最令人羡慕的情种却根本不知道如何设计由他们支配的生活,确切地说是支配他们的生活——我认识一个体质孱弱、想象力早熟的十岁男孩,他曾经许愿要把一种纯属臆想的爱献给一个比他大的女孩子。他一连几个小时等在窗前看她经过,看不见她男孩会哭,看见她男孩也会哭,而且哭得更厉害。他与女孩一起的时间很少很短。他不睡觉,不吃饭。一天,他从自己家的窗口跳了下去。一开始,人们以为促使他去死的原因是永远无法接近女友让他感到绝望。事实恰好相反,他刚刚跟女孩交谈了很久:女孩对他非常友善。于是人们又推测,他之所以放弃他平庸乏味的有生之日是因为他唯恐这样的欢情不会重演。从前他经常对一位朋友倾诉衷肠,从中可以推断,每次看见梦中的主宰,他都会感到失望;可女孩一离开,他那丰富的想象就全部集中在走掉的小女孩身上,于是,他重又盼望见到她。每一次他都试图从不尽人意的情景中寻找令他失望的偶然原因。最后一次会面之后,他那熟悉的异想天开把女友引向了性质可疑的完美巅峰,他将这种不尽人意的完美与他体验到并且为之去死的绝对完美相比较,绝望之下,他就跳了窗。从此以后,他变成了痴呆而且活了很久,他被摔得失去了记忆,女友的心灵,思想和言谈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遇到女友他也视而不见。然而,女孩却不顾别人的恳求和威胁,毅然嫁给了他,她后来变得面目全非,让人无法辨认,又过了几年,她也死了——生活就像这个小女友。我们对生活充满梦想,我们热衷于梦想生活。试着去体验生活大可不必:糊涂起来我们就会往下跳,就像这个小男孩,不过这一切不是瞬间发生的,因为生活中的一切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潜移默化地蜕变的。十年之后,我们不再记得甚至否认自己的梦,我们就像一头牛那样为了当下的牧草而活着。既然我们都会与死神缔结姻缘,天晓得我们会不会因此萌生永生不死的念头?

七 无题

“上尉。”他的勤务兵说道,上尉搬到那栋小屋已有好几天了,他目前已经退休,他要在那里居住直到死去(他的心脏病不会让死神久等),“上尉,您现在不能做爱、不能打仗,也许您只能用书籍略作消遣了。您要我去替您买些什么吗?”

“不要给我买任何东西,不要买书。我从前的经历比任何书本都更有意思,既然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只想通过回忆自己的经历来自我消遣。把我那只大箱子的钥匙递给我,那里面有我每天要看的东西。”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些信件,那是一个白茫茫略带颜色的海洋,有的信洋洋洒洒,有的则仅有一行字,卡片上附着的枯萎花朵、物品以及他自己的简短笔记在提示他收到这些东西的大致时间,一些精心保存却又难免破损的照片,这些纪念品犹如被虔诚的教徒过于频繁的亲吻磨损的圣物。所有这些纪念物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有的来自已故的女人,有的来自他十多年没见的熟人。

其中不乏一些充满情感色彩,温馨、琐碎而又珍贵的东西,它们与他生活中几乎微不足道的情景息息相关,所有这一切就像巨幅壁画,仅仅用激动人心的色彩,非常朦胧同时又十分独特的手法,强有力的动人笔触,无言地描述了他的一生。嘴里的那些亲吻呼之欲出——清新的嘴唇分明就是他毫不犹豫奉献出来的心,从此之后,她便掉头而去——他不禁老泪纵横,哭泣了很久。虽然他的身体非常衰弱并且已经把红尘看破,但当他一下子倾倒出这些仍然鲜活的记忆时,他还是感觉到一阵惬意的寒颤,那是被太阳晒热焐熟、消耗吞噬他生命的一杯醇酒,这种感觉就好比春天让我们恢复元气,冬日的壁炉让我们虚弱的身体觉得惬意。他年迈体衰的身上仍旧燃烧着同样的感情火焰,同样吞噬着他的感情火焰,正是这样的感情使他重获新生。一想到盘踞在他身上的只不过是些变幻不定而又难以捉摸的庞大幽灵,可惜它们很快就都会在永恒的暗夜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再次流下泪水。

即便知道那只是一些幽灵,跑到别处放火、他再也不能见面的火焰幽灵,他还是一往情深地迷恋着它们,将它们当作有生命的心爱之物来抵御近在眼前的彻底遗忘。所有这些亲吻,所有这些亲吻过的发丝,所有这些沾染着泪痕和唇印的东西,轻柔的爱抚犹如倾盆而下的美酒令人陶醉,有增无减的绝望犹如音乐或傍晚向无穷的奥秘和命运拓展的幸福感觉;他爱慕的女人紧紧地抱着他,他只有不顾一切地驱使自己去爱绝望的她,紧紧抱住他的这个女人离去的身影现在模糊得让他再也无法挽留,他甚至再也留不住她的披风飘逸飞扬的下摆散发出来的香气,他蜷缩着身体,为的是再度唤起和重新体验这样的情景,让这一切凝固在自己的面前,就像被牢牢钉住的蝴蝶。可这种事情做起来却一次比一次难,况且他从来就没有捉到过一只蝴蝶,他手指的每一次触摸都让蝴蝶的翅膀失去少许迷幻;确切地说,他更多是在镜子里看见蝴蝶,他撞到镜面上也无法触摸到它们,而每一次撞击都让镜面失去少许光泽,镜子里的蝴蝶显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缺乏魅力。被他的心灵玷污的这面镜子再也无法擦拭干净,青春或天才的清风现在是再也吹不到他的身上了——这又是我们季节的哪一条不为人知的法则,我们秋天的哪一个神秘秋分呢?……

他嘴里的这些亲吻,这些无穷无尽的岁月,这些从前让他兴奋陶醉的芳香,他失去它们的次数越多,他的痛苦就越少。

痛苦的逐渐减少让他感到痛苦。继而这种痛苦也消失了。然后,所有的痛苦都离他而去,没有必要驱赶欢乐,它们早已插上翅膀头也不回地逃走了,逃离这个在它们看来已经不再年轻的住所,手里还拿着开满鲜花的树枝。然后,他死了,就像所有的人。

八 珍贵的纪念品

我买下了所有正在拍卖的她的用品,我曾经想跟她交朋友,可她甚至不肯与我交谈片刻。我手头有她每天晚上都玩的小纸牌,她的两只猕猴,封面上印有她纹章的三本小说,她的一条小雌狗。噢,你们这些快乐的家伙,你们曾经是她生活中闲暇消遣的闺中密友,你们占有过她最逍遥自在、最不可侵犯、最隐秘的所有时光却并不以此为乐,甚至对这样的快乐并不向往,换了我就会尽情享受这些时光;你们感觉不到自己的幸福,所以你们也无从谈论这种幸福。

她每天傍晚都与好友一起玩纸牌,她的手指摆弄过的这些纸牌见证了她的烦恼或欢笑,亲眼目睹了她的欢情的开始,她放下纸牌,拥抱这个每天晚上都来同她一起玩牌的男人;卧榻上放着她一时兴起或疲倦困倦时翻开或合拢的小说;她听凭一时的冲动或自己的梦选择小说,她把自己的梦托付给这些小说,小说再把梦中讲述的故事糅合在一起,帮助她更好地做自己的梦,难道你们真的对她一无所知吗?难道你们真的对我无可奉告吗?

她梦想的就是小说的人物和诗人的生活;她以自己的方式与纸牌一起时而感受宁静,时而感受内心深处的狂热,你们让她的精神得到娱乐或充实,你们打开或抚慰她的心灵,难道你们对此丝毫没有印象吗?

纸牌和小说经常在她的手中停留,久久地躺在她的桌子上:王后(Q)、国王(K)或仆从(J)是她最疯狂的聚会中一成不变的宾客;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在她卧榻旁的台灯与眼神的交叉火力下梦见了你们的梦,一个寂静无声而又声音嘈杂的梦,不能让萦绕在你们周围的香气蒸发出去,那是从她的屋子、她裙袍的质料、她的手或膝的触摸中散发出来的芬芳。

你们还保留着被她或欢快或紧张的手揉皱的褶痕;书本上或生活中的忧伤让她落泪,也许你们会把这些泪水当作战利品来保留;她的眼睛为之闪亮或感伤的那一天曾经给你们带来这种温暖的色调。我浑身颤抖地抚摸着你们,迫不及待地期待着你们的告白,为你们的沉默深感不安。可惜啊!也许她也像你们一样可爱脆弱,无意之中不知不觉地成为自身特有的那份优美雅致的见证。她的纯真的美也许只是我的向往企盼。她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也许梦见她的只有我一人。

九 月光奏鸣曲

I

父亲的苛求、皮娅的冷漠、对手的冷酷,有关这一切的回忆和顾虑给我带来的疲惫比起旅途劳累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白天陪伴我的阿森塔对我不太熟悉,可是她的歌声、她对我的柔情,她的雪白、粉红、棕色的美貌,她的在阵阵海风的吹拂中持久不散的幽香,她帽子上的羽毛,她脖颈上的珍珠却化解了我的忧愁。晚上九点左右,我已经精疲力竭,我请她坐车回去,让我留在野外稍事休息。她表示同意后就离我而去。我们离翁弗勒仅有咫尺之遥;那里的地势得天独厚,背倚一堵山墙,入口处的两行林荫道旁耸立着挡风的参天大树,空气中透出丝丝甜香。我躺在草地上,面朝阴沉的天空;听见身后大海的涛声在轻轻摇荡,黑暗中我看不清大海,我几乎立即陷入昏睡之中。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我面前,夕阳映照着远方的沙滩和大海。暮色降临,这里的夕阳、黄昏与所有地方的夕阳、黄昏好像没有区别。这时,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我想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尽管印象中弥漫着强烈的光线。这夕阳异常苍白,亮而无光,奇迹般地照亮了黑沉沉的沙滩,我好不容易才从昏暗中辨认出一只贝壳。梦中的这个特殊的黄昏犹如极地沙滩上病态而又褪色的夕阳。我的忧伤顿时烟消云散;父亲的决定、皮娅的情感、对手的恶意犹如一种不可或缺而又无关痛痒的宿命仍然缠绕着我却无法将我压垮。昏暗与灿烂的矛盾,魔法般地缓解了我的痛楚的奇迹并没有让我产生任何疑虑和恐惧,可我却完全包围、沉浸和淹没在有增无减的甜蜜之中,这种愈演愈烈、愉悦美妙的甜蜜最终将我唤醒。我睁开双眼。我的梦,辉煌而又苍白,在我的身边展现。我瞌睡时倚靠的那堵墙十分明亮,墙上的常春藤长长的阴影轮廓分明,仿佛是在下午四点。一株荷兰杨树的每片树叶都在一阵难以觉察的微风中翻动闪烁。海面上的波浪和白帆依稀可见,天清气朗,月亮冉冉升起。浮云不时从月亮前掠过,沾染上深浅浓淡的蔚蓝,惨白的颜色就像海蜇的胶质或蛋白石的核心。然而,我的眼睛却根本无法捕捉遍地闪耀的光明。在幻景中闪亮的草地上仍然黑暗笼罩。树林、沟渠一片漆黑。突然间,一阵轻微的声音就像焦虑不安的情绪那样缓慢醒来,迅速壮大,在树林上翻滚。那是微风揉搓树叶发出的簌簌声。我听见一阵阵微风波涛般地在整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奔涌。然后,这声音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我面前夹在两行浓荫覆盖的橡树之间的狭小草坪上似乎流淌着一条光亮之河,两边是阴影的堤岸。月光召唤着被黑夜淹没的看守人小屋、树叶和帆船却并没有将它们唤醒。在这沉睡的寂静之中,月光仅仅映照出它们外表的模糊幻影,让人无法辨清它们的轮廓,而白天看起来如此分明实在的这些轮廓还以它们的确切形状和永远平庸的氛围让我窒息。缺少门扉的房屋,没有树干、几乎没有树叶的枝叶,离开了小船的风帆犹如沉浸在暗夜中酣睡的树木离奇飘忽而又明媚的梦,那不是一种残酷得不能否认、单调得千篇一律的现实。树林从来没如此深沉地酣睡过,仿佛月亮正在利用树林的沉睡不动声色地在天空和大海中举行这个惨淡而又甜蜜的节日盛典。我的忧伤烟消云散。我听见父亲对我的训斥、皮娅对我的嘲讽、对手在策划阴谋,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不那么真切。唯一的现实就存在于这种不现实的光明之中,我微笑着祈求这样的现实。我不明白,究竟是哪种神秘的相似性把我的痛苦与树林里、天空中、大海上欢庆的重大秘密联系在一起,可我却感觉到它们响亮的解释、安慰和道歉,我的才识是否参与了这样的秘密无关紧要,因为我的心灵分明听到了这个声音。我在深夜里以它的名义呼唤我的圣母,我的忧伤在月亮中认出它那不朽的姊妹,月光照亮了黑夜中变形的痛苦,驱散了我心头的乌云,化解了我的忧愁。

II

我听到了脚步声。阿森塔朝我走来,宽松的深色大衣上露出了她白皙的头脸。她略微压低嗓音对我说:“我的兄弟已经睡了,我怕您着凉就回来了。”我走近她;我浑身颤抖,她把我揽入她的大衣,一只手拉着大衣下摆围住我的脖颈。我们在一团漆黑的树林底下走了几步。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前面闪亮,我来不及退避,只能往旁边一闪,好像我们绊到了一段树桩,这个路障就隐藏在我们脚下,我们在月光中前行。我让她的头凑近我的头。她微微一笑,我流下眼泪。我看见她也在流泪。我们都明白,哭泣的是月亮,它把自己的忧伤融入我们的忧伤。月光令人心碎而又甜蜜温馨,它的音符深入我们的心坎。月亮在哭泣,就像我们。月亮不知为何而哭,正如我们几乎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然而,月亮却对此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它的不可抗拒的甜蜜绝望感染了树林、田野、天空,月亮再度映照着大海,我的心终于看透了它的心。

十 往日的爱情中眼泪的来源

小说家或他们的主人公对自己逝去的爱情的追忆在读者看来是如此的感人肺腑,不幸的是,这样的追忆非常矫揉造作。我们往日的博大爱情与我们如今的绝对冷漠之间存在着反差,成千上万个具体的细节——言谈中对某个名字的回忆,抽屉中重新找到的一封信,与当事人会面,甚至后来博得她的芳心——让我们意识到,在一部艺术作品中,这种如此令人痛心疾首的反差让人潸然泪下,而我们却在生活中对此冷眼旁观,因为冷漠和遗忘恰恰就是我们目前的现状,我们的爱人和我们的爱情最多只能给我们以美的享受,因为烦恼和痛苦的官能会随着爱情一起消亡。这种反差带来的令人心碎的忧郁只是一种精神真实,同时也会演变成一种心理现实,假如一个作家将之置于他要描写的激情的开头而不是结尾的话。

其实,当我们开始恋爱的时候,我们的经验和我们的智慧——罔顾我们向往甚至幻想爱情永恒的心灵——经常告诫我们,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对我们赖以为生的这个精神上的爱人无动于衷,正如我们现在对待除她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那样……听见她的名字,我们不会感到肉体上的痛苦,看到她的笔迹,我们不会发抖,我们不会为了在街上遇见她而改变我们的行程,即使遇到她,我们也不会惊慌失措,即使是占有她也不会让我们欣喜狂热。于是,对这种先见之明的确信让我们流泪,尽管我们始终热衷于如此强烈的荒唐预感;而爱情犹如无比神秘而又哀伤的奇妙早晨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此这般的爱情在我们的痛苦面前略微展示了它如此深邃奇异的宏大前景及其迷人的苍凉忧伤……

十一 友情

忧愁的时候,躺在暖热的眠床上是一大快事,躺在床上不作任何努力与抗争,甚至把脑袋埋在被褥底下,彻底缴械投降,像秋风中的树枝那样呻吟。然而,还有一张更加舒适、弥漫着绝妙芳香的眠床,那就是我们温馨、深沉而又难以捉摸的友情。当这张眠床变得悲伤和冰冷的时候,床上躺着的是我颤抖的心。把我的思绪深埋在我们温暖的柔情之中,不再觉察外面的一切,缴械投降,再也不愿保护自己,然而,我们的柔情却奇迹般地立刻变得牢不可破而且不可战胜,我在一个可以藏匿它的可靠地方为我的痛苦和欢乐哭泣。

十二 朝生暮死的忧伤

我们对那些给我们带来幸福的人不胜感激。他们是让我们的灵魂开花结果的可爱园丁。然而,我们更加感激凶神恶煞或仅仅冷若冰霜的女人,残忍地让我们伤心的友人。他们践踏了我们如今布满面目全非的碎片的心灵,他们连根拔起树桩,毁坏最娇嫩的树枝,就像一阵凄凉的风,却又为某个不可预知的收获季节播下几颗良种。

他们摧毁了所有掩盖在我们的巨大痛苦之上的小小幸福,让我们的心灵陷入忧郁的不毛之地,同时又准许我们对之加以思索和判断。悲伤的戏剧给我们带来一种类似的好处;它们肯定远比皆大欢喜的戏剧更加高明,后者只会愚弄而不是满足我们的饥饿:为我们提供营养的面包是苦涩的。在幸福的生活中,我们同类的命运在我们看来并不现实,利害关系给他们戴上了面具,欲望改变了他们的容貌。然而,在苦难造成的冷漠中,在生活中,在戏剧中对哀恸的美的感受,其他人甚至我们自己的命运,所有这一切终于让我们专注的灵魂听见了义务和真理从未被人听见的那种永恒话语。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令人悲伤的作品中借用苦难者的腔调跟我们说话,后者迫使每个感同身受的人放下手头的一切去聆听他们的倾诉。

可惜啊!这个任性的家伙夺走了感情带来的东西,比欢乐更加高明的悲伤不会像道德那样经久不衰。昨天晚上让我们如此升华的悲剧,今天早晨已经被我们忘记得干干净净,因为我们会怀着一种远见卓识而又真心诚意的怜悯从悲剧的总体和现实来看待我们自己的生活。也许,一年之后,我们不再对一个女人的背叛、一位朋友的死耿耿于怀。风在梦的碎片和凋零的幸福中将良种播撒在眼泪的波涛底下,而眼泪不等种籽发芽就会很快干枯。

(弗朗索·德·居雷尔先生的《女客人》后记)

十三 赞美拙劣的音乐

您可以憎恶拙劣的音乐,但您不能蔑视拙劣的音乐。人们演奏、演唱得更多更有激情的恰恰是拙劣的音乐而不是优秀的音乐,逐渐充盈人们的梦幻和眼泪的拙劣音乐远远多于优秀的音乐。由此可见,拙劣的音乐令人肃然起敬。尽管拙劣的音乐在艺术史中不登大雅之堂,可它却在社会情感史中举足轻重。对拙劣音乐的尊重,我不是指爱慕,不仅是所谓的宽恕或怀疑高雅品位的一种形式,而且还是对音乐社会作用的重要性的意识。有多少旋律被成千上万热恋中的浪漫青年引以为知己,而它们在一位艺术家眼里却分文不值。有多少像《金指环》,《啊!久久地沉睡吧》那样的歌曲让人世间最美丽的眼睛充满泪水,无数名人的手指每天晚上颤抖着翻过这些乐谱,名副其实的大师也会羡慕这种忧郁而又快意的贡品——才华横溢而且启迪灵感的这些知己激发了梦幻,让忧郁变得高尚,用令人陶醉的美之幻境来回报人们为它们倾注的神秘热情。平民、资产阶级、军队、贵族莫不如此,无论是承受哀痛的打击还是洋溢着满腔幸福,他们都有同样深藏不露的爱之使者,同样被众人衷心爱戴的忏悔神甫。那就是拙劣的音乐家。音乐天赋和教养良好的人士对如此这般的雕虫小技充耳不闻,而这种令人厌烦的小曲小调却收到了来自千万人心灵的瑰宝,为他们保守生活的秘密,成为他们活生生的灵感,它是永远触手可及的安慰,就像搁在钢琴的谱架上永远翻开的乐谱,是梦寐以求的美雅和理想。如此这般的琶音、如此这般的“回旋”,在不止一个恋人或梦幻者的心灵中回荡出天堂的和谐甚至心爱的女人的声音。一本被人翻破的拙劣浪漫曲谱如同一处墓园或一个村寨那样让我们怦然心动。房屋不成格调,坟墓淹没在品位低劣的碑铭和装饰之中又有何妨。在足以让这种审美上的轻蔑一时哑口无言的赞赏和恭敬的想象面前,无数灵魂会从这股尘埃中飞升,嘴里还衔着让它们预感到另一个世界的尚且青涩的梦,那个世界会让它们欢笑或哭泣。

十四 湖畔相遇

昨天,去林园赴晚宴之前,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那是对八天前那封令人绝望的信十分冷漠的回复,信中说,她恐怕在动身之前无法跟我道别了。我也十分冷漠地回复她说,这样也好,我祝她夏季愉快。随后,我换好衣服,乘坐敞篷汽车穿越林园。我伤心欲绝却又心平气和。我下决心忘掉这一切,我主意已定: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汽车沿着湖畔的林荫道行驶,在距离林荫道五十米远的一条环湖小径尽头,有个女人在踽踽独行。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她朝我招手致意,我终于认出了她,尽管我们之间相隔一段距离,是她!我久久地向她致意。她继续注视着我,大概是想让我停车,带她同行。我对此毫无反应,一种几乎来自外界的激情顿时感到涌上我的心头,紧紧扣住我的心弦。“我早就料到了,”我大声喊叫道,“她总是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其中必有某种我不明白的原因。我亲爱的心上人,她是爱我的。”一种无边无际的幸福,一种不可抗拒的确信朝我袭来,我无法克制自己,忍不住哭泣起来。车辆驶近阿尔姆农维尔城堡,我擦拭着自己的眼睛,眼前出现的是她柔情万种,像是为了擦干眼泪的招手;她的眼睛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在恳请我邀她同行。

我容光焕发地来到晚宴现场。我的幸福向每个人投射出欢悦、感激和友善的殷殷之情,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挥动着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那只小手向我致意,这种感觉在我身上燃起每个人都能看见的熊熊火焰,这种欢乐的火光为我的幸福增添了神秘性感的魅力。大家只等德·T夫人大驾光临,她马上就到。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无聊、最讨厌的女人,尽管她确有几分姿色。可我实在是太幸福了,竟然能够容忍任何人的缺陷和丑陋,我面带亲热的微笑朝她走去。

“您刚才可不太客气哟。”她说。

“刚才!”我惊讶地说道,“可我刚才并没有看见过您呀。”

“怎么!您没有认出我来?是的,您确实离我很远;我沿着湖边行走,您却骄傲地坐在车上从那里经过。我向您招手问好,我很想搭车与您同行以免迟到。”

“原来是您!”我叫嚷道,我十分扫兴地重复了好几遍,“噢!我请您原谅,实在对不起!”

“他看上去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欢迎您大驾光临,夏洛特!”城堡的女主人说,“放心吧,因为您现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我哑口无言,我的幸福彻底的破灭了。

而且,最可怕的是,事情竟然恰恰如此。不爱我的这个女人一往情深的形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尽管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试图与她言归于好,我并没有很快将她忘记,在我痛苦的时候,为了安慰自己,我经常竭力让自己相信那是她的手,正如我一开始的感觉那样,我闭上眼睛,为的是再次看见她向我致意的小手,这双手会非常惬意地擦拭我的眼睛,让我的额头清新凉爽,她在湖边温情脉脉地伸向我的那双戴着手套的小手犹如平安、爱情以及和解的脆弱象征,而她那征询般的伤心目光似乎在恳请我带她同行。

十五 无题

血红的天空在警告过路的行人: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当然,某些炽烈的目光通常也会暴露出显而易见的激情。那是镜中的火焰。然而,冷漠而愉快的人们时而也有这种像忧伤那样远大而又阴沉的眼光,他们的灵魂与眼睛之间仿佛有一只过滤器,他们似乎就这样让自己灵魂里的一切活生生的内容“过滤”到他们的眼睛里。从今往后,只有利己主义的狂热才能煽起他们的狂热——这种可爱的利己主义狂热也吸引了其他人,就像引起火灾的激情离他们远去那样——他们干枯的灵魂只能成为各种阴谋的虚伪宫殿。然而,他们的眼睛里不断燃烧的爱情,无精打采的露珠就能将它浇灌,让它闪光发亮、高高飘扬,淹没它却又无法熄灭它,他们眼睛里的悲情火焰会让整个宇宙为之震撼。孪生的星辰自此从它们的灵魂中独立出来,那是爱情的星辰,一个永远冰冷的世界的炽热卫星,它们会不断放射出不同寻常而又令人失望的光芒直至消亡,就像假冒的先知,发伪誓的人在许诺他们的心灵无法恪守的爱情。

十六 陌生人

多米尼克坐在熄灭的炉火旁边等待他的客人。他每天晚上都要邀请几位爵爷和一些风趣的人来他家里共进晚餐。由于他出身高贵,有钱又有魅力,他从来不会孤单。火把尚未点燃,屋子里的日光已经黯然消逝。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遥远而又亲切的声音对他说:“多米尼克,”——他分明听到那声音在呼唤,在很远却又很近的地方呼唤他的名字,“多米尼克,”他吓得浑身冰凉。他从未听见过这种声音,可这声音又是那么熟悉,他心中的内疚对这声音是太熟悉不过了,那是一个受害者的声音,一个身份高贵却又惨遭摈弃的受害者。他在寻思自己从前究竟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却又想不起来。然而,这声音的语调分明是在谴责他的罪过,他显然是在不知不觉中犯下了这样的罪过,所以他对此负有责任——他的悲哀和恐惧就是明证——他抬起眼睛,看见他面前站着一个神情严肃、看着眼熟、模样模糊而又引人注目的陌生人。多米尼克毕恭毕敬地向忧郁而又自信的陌生人致意。

“多米尼克,难道我是你唯一没有邀请参加晚宴的人吗?你是想用我来弥补你从前的过错,你错了。当你老去的时候,客人不会再来,我来教你如何过日子吧。”

“我邀请你参加晚宴。”多米尼克带着莫名其妙的亲热郑重其事实地回答道。

“谢谢。”陌生人说。

他的戒指底座上没有印刻任何徽饰,锋芒毕露的话语中仍然透着机智。多米尼克对他那亲如手足而又强劲有力的目光一见如故,他陶醉在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之中。

“不过呢,如果你想把我留在你身边的话,你就必须打发走其他的客人。”

多米尼克听见客人在敲门。火把尚未点燃,屋里一片漆黑。

“我不能把他们打发走,”多米尼克回答说,“我不能孤单一人。”

“其实,即便跟我在一起,你还是孤单一个人,”陌生人悲哀地说,“但是你必须挽留我。你从前怠慢过我,你必须弥补。比起他们所有的人,我更喜欢的是你,我来教你怎样打发没有他们的日子,当你老去的时候,他们是不会再来的。”

“我不能。”多米尼克说。

他觉到自己刚才牺牲的是一种高尚的幸福,为的是遵奉一种义不容辞而又俗不可耐的习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甚至根本毫无乐趣可言。

“赶快选择吧。”陌生人傲慢地恳求道。

多米尼克准备去给客人开门,同时,他头也不敢回地问了陌生人一句:

“你究竟是谁?”

已经消失不见的陌生人对他说:

“你今天晚上再次牺牲我去服从的这个习惯,到了明天就会变得更加强悍,因为你给我造成的伤口流出的鲜血给它提供了营养。这样的习惯,你越是服从它,它就越专横,这个习惯让你每天都离我更远,迫使你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你很快就会杀死我的,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然而,比起其他的人来,你欠我更多,在不久的将来,那些人就会抛弃你,我附身于你却又始终离你很远,我已经几乎不存在了。我就是你的灵魂,我就是你本人。”

客人们进来了,他们走进餐厅。多米尼克想讲述他与消失的来访者之间的谈话。然而,面对晚宴主人回忆一个几乎淡忘的梦时的那种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众人的无聊烦闷,吉罗拉莫不想让所有的人,包括多米尼克本人扫兴,他用这样的结论打断多米尼克说:

“永远不要单独一个人呆着,忧郁是孤独的产物。”

于是,大家重又开始饮酒;多米尼克愉快地交谈着却又没有丝毫的喜悦,但他还是得到了所有到场的贵宾的一致恭维。

十七 梦

“你的眼泪为我而流,我的嘴唇啜饮你的泪水。”

阿纳托尔·法郎士

我不费一点力气就能回想起星期六(四天之前)我对多萝茜·B夫人的评价。那天,大家偶然谈起她,坦率地说,我觉得她既缺乏魅力又毫无风趣。我想她大概有二十二或二十三岁。总而言之,我不怎么了解她,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的记忆中没有丝毫生动的回忆,映入我眼帘的只有拼写出她姓名的那些字母。

星期六那天,我很早就睡下了。两点钟左右,风刮得很紧,我不得不起床关上那扇没有拴牢、把我吵醒的百叶窗。我回顾了一下自己刚才睡着的那一小段时间,令我欣慰的是,这次小睡让我恢复了元气,既没有身体上的不适,也没有做梦。我再次躺下,刚一躺下,我就再次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渐渐醒来,确切地说是渐渐苏醒在一个梦的世界里,起初,这个世界混沌模糊,犹如平常一觉醒来所面对的现实世界,然而,梦的世界却变得明朗了起来。我在特鲁维尔沙滩上歇息,那也是陌生的花园里的一张吊床,一个女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她就是多萝茜·B夫人。早晨醒来,我不无惊讶地发现,那是我自己的卧房。更让我吃惊是,我的女伴超乎自然的妩媚和她的出现让我产生了汹涌澎湃的灵与肉的仰慕。我们心照不宣地注视着对方,彼此心领神会,一个幸福和荣耀的伟大奇迹正在发生,她便是其中的同谋,为此我对她感激不尽。可她却对我说:

“你别犯傻了,谢我干什么,难道你不是在为我做着同样的事情吗?”

我在为她做着同样的事情,这种感觉(况且非常确定实在)让我心花怒放,仿佛那是体现最亲密无间的结合的象征。她微笑着用手指摆出一个神秘的姿势。我明白其中的含义,好像在我身上她和我兼而有之:“你所有的宿敌,所有的悲苦,所有的悔疚,所有的怯弱,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不等我开口,她就听见了我的回答;她轻而易举地大获全胜,摧毁一切,性感地对我的痛苦施展魔法。她走近我,双手轻轻抚摸我的脖颈,慢慢撩拨我的髭须。然后,她对我说:“现在可以到其他人那里去了,让我们走进生活。”一种不可思议的喜悦涌上我的心头,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将这种潜在的幸福全部付诸实施。她想送我一支花,她从胸前取出一支含苞待放、黄色与粉红相间的玫瑰,将花插在我领驳扣眼上。一种全新的快感顿时加深了我的醉意。插在我领驳扣眼上的玫瑰开始散发出爱的扑鼻芳香。我发现我的欢乐让多萝茜感到心神烦乱,我对此不明就里。此时此刻,她的眼里(那是一种神秘的感觉,凭着我对她个性的了解,对于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闪现出哭泣之前的那一秒钟才有的轻微痉挛,我的眼里充满泪水,那也是她的泪水。她走近我,仰着脑袋凑近我的面颊,我得以窥见其中的神秘妩媚和诱人生机,她从清新含笑的嘴里伸出舌头,吮吸我眼角旁的每一滴泪珠。继而,她嘴唇微微一响,带走了我的全部眼泪,我仿佛感觉到一种不为人知的吻,比直接触摸我更加震撼人心。我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我置身在自己的卧房里,暴风雨即将来临,轰隆隆一声雷鸣,闪电接踵而至,令人眩晕的幸福回忆之后,便是对这种不可能的虚幻幸福的恍然大悟。然而,撇开所有的推理不谈,多萝茜·B夫人在我看来已经不再是昨天的那个女人。我早先跟她的一些交往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浅显痕迹几乎消失不见了,仿佛一股汹涌的海潮退却后留下无法觉察的痕迹。从前的失望让我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见到她,我本能地需要给她写信却又顾虑重重。言谈中提及她的名字都会让我浑身战栗,让我回想起这个夜晚之前与她如影随形的那个微不足道的形象,她越是像上流社会的任何平庸女人那样让我无动于衷,她对我就越有吸引力,这样的吸引力比最高贵可爱的情妇或最令人振奋的命运都更加难以抗拒。为了见到她,为了那另一个“她”,我不仅会朝前迈进一步,而且还会献出自己的生命。每个小时都在一点点地逐渐抹去这段叙述中已经面目全非的梦的回忆。我的梦变得越来越模糊,犹如夜晚降临,白日将尽的光照不足以继续阅读放在桌子上的那本书。为了能够窥见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回忆,我不得不暂时停止思考,就像人们为了在影影绰绰的书本上看清几个字而不得不先闭上眼睛那样。尽管梦的航行溅起的泡沫或梦的芬芳带来的快意已经荡然无存,可我仍然会为此心烦意乱。然而,这种纷乱的思绪本身终究也会逐渐消退,我还会见到B夫人……我不会再激动。何必跟她讲她一窍不通的这些事情。

可惜啊!我经历的爱情犹如这个梦,它带有一种同样神秘的改头换面的力量。所以,即使您认识我爱的女人,那个没有进入我的梦乡的女人,您也无法理解我,您就不要劝我了。

十八 回忆的风俗画

我们的某些回忆如同我们记忆中的荷兰风俗画,画中的人物往往身世平庸,画面取来他们生活中十分平凡的瞬间,没有重大的事件,有时甚至没有任何事件,背景既不奇特也不宏大。自然淳朴的个性和简单朴素的场景使画面有趣可爱,将画面与我们隔开的柔和光线让画作沉浸在美雅之中。

我的军旅生活充满了我切身体验过的这类场景,没有大起大落的喜悦和忧伤,回想起来却又无比甜蜜:粗犷的田野风情;我的几个农民出身的战友的简单纯朴,比起我从前和后来经常交往的年轻人,他们的形体更优美更灵活,思想更独特,心性更率真,个性更自然;平静安宁的生活让他们的活动更有规律,想象更加无拘无束,让陪伴我们的欢乐天长日久,因为我们在追寻欢乐的同时永远没有时间逃避欢乐;如今,我生活中这个阶段的所有这些东西汇聚成一系列组画,画与画之间隔着一些空白,小小的绘画确实洋溢着真实的幸福和妩媚,画面上有时光播散的甜蜜忧伤和诗意。

十九 田野上的海风

“我会带给你一支紫红花瓣的娇艳罂粟。”

(忒奥克里托斯:《独眼巨人》)

风穿过花园、树林、田野,带着一种狂热和无奈驱赶太阳的阵阵热浪,猛烈地摇撼着低矮的树枝和茂密闪亮的矮树丛;先前倒伏的树枝正在簌簌发抖。树木、晾晒的衣物、开屏的孔雀在透明的空气中勾勒出异常明晰的蓝色阴影,在八面来风的吹拂下,飘摇翻飞却又离不开地面,犹如一只没有放好的风筝。风与光的混杂使香槟省的这个角落酷似海边的一处风景地。来到这条烈日炎炎、狂风呼啸的公路高处,头顶明媚的骄阳朝着无遮无盖的天空攀登,我们即将看到的不正是被阳光和泡沫染白的大海吗?每天清晨您都来到这里,手中捧满鲜花和柔软的羽毛,一只野鸽、一只燕子或一只松鸦飞过时掉落在林荫道上的羽毛。羽毛在我的帽子上颤动,罂粟花在我的领驳扣眼中凋谢,赶快回家吧。

房屋在狂风下呼啸犹如一艘航船,屋外,看不见的船帆慢慢鼓起,看不见的旗帜猎猎飘扬的声音隐约可闻。请把这束清新的玫瑰放在您的膝头,让我的心在您合拢的手掌中哭泣。

二十 珍珠

早晨,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浑身发冷,一阵忧郁冰凉的谵妄让我不寒而栗。刚才,在你的房间里,你前一天的那些朋友,你后一天的那些计划——还有数不清的敌人,还有为了对付我而策划的种种阴谋——你此时的各种想法——还有无数看不清走不完的路,所有这一切将你与我生生隔开。现在,我已经远远离开了你,在我看来,这种不尽人意的出现似乎足以向我显示你的真实面目,满足我对爱情的憧憬,很快被亲吻戳穿的永远不在的面具稍纵即逝。我必须离开;但愿伤心而又冻僵的我远远地离开你!然而,我们的幸福所熟悉的梦幻重新开始升腾,熊熊烈焰上的浓烟在我的头脑里欢快地不断升腾,这又是中了哪种突如其来的魔法?被褥下我那只让焐热的手重又散发出你给我抽的那种玫瑰香烟的味道。我把嘴唇贴在我的手上久久地回味这种香味,在记忆的暖流中,这种芬芳洋溢着一阵阵浓浓的温情,浓浓的幸福和浓浓的那个“你”。啊!我挚爱的心上人,当我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的时候,当我在对你的回忆中欢快地畅游——这样的回忆现在填满了我的卧房——用不着抗拒你那无法征服的肉体的时候,我就荒唐地这样对你说,我必须这样对你说,我不能没有你。你的出现给我的生活带来的这种细腻、忧郁而又温暖的色调,如同你那天夜晚佩戴的珍珠。如同这些珍珠,我感受着你的热情,伤心地细细品味这热情中的深浅浓淡:如同这些珍珠,如果你不带上我,我就会死去。

二十一 遗忘之岸

“据说,死神会美化她要打击的那些人,夸大他们的品德,然而,一般来说,伤害他们的恰恰就是活着的生命。死亡,这个虔诚而又无可非议的证人告诉我们,从真与善的角度来看,每个人身上的善通常多于恶。”米什莱关于死亡的这番话也许比经历一次不幸的伟大爱情后的那种死更加真切。先前让我们备受煎熬的这个人跟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用通俗的话来说,这就意味着她“已经在我们心里死去”。我们为死者哭泣,我们仍然爱着他们,久久地感受着他们的无法抵御,让他们虽死犹生的魅力,正是这种魅力让我们经常去他们的坟前。相反,让我们体验到一切,本质上让我们感到满足的那个人现在却再也无法用痛苦或欢乐的阴影来笼罩我们。在我们心里,他死得更加彻底。我们把他当作这个世界上唯一珍贵的东西,我们诅咒他,蔑视他,却又无法评判他,他的面容刚才还清晰地出现在我们记忆的眼睛面前,却又因为凝视太久而消失殆尽。对挚爱之人的评判,时而以其远见卓识折磨我们盲目的心灵,时而又盲目地结束了残忍的分歧,必须终结最后的摇摆。由于这些景色只能在山顶上发现,于是在宽恕的高度便出现了那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在成为我们的生活本身之后,她在我们心中死得更加彻底。我们仅仅知道她不会把我们的爱情归还给我们,她对我们只有一种真正的友情,我们现在才明白这一点。记忆没有让她变得更美,爱情使她备受伤害。对于那个想得到一切、即使得到一切也不能满足的人来说,得到一点似乎只是一种荒唐的残酷。我们现在才明白,我们的绝望,我们的嘲讽,我们无止无休的暴虐没有让她失去勇气实在是她的慷慨秉性所致。她始终温情脉脉。如今人们告诉我们的某些言论在我们看来似乎公平公正,既宽宏大量又充满魅力,她的某些言论让我们无从理解,因为她并不爱我们。相反,我们却带着诸多有失公允的私心苛刻地谈论她!难道我们亏欠她的还少吗?即使这阵爱情的高潮一去不复返,我们在自己心中散步的时候也总会捡到一些奇异迷人的贝壳,把这些贝壳贴近耳边,我们会听见往日的大量喧嚣,带着忧郁的喜悦却又不再为之痛苦。于是,我们动情地回想起她,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总是希望我们爱她甚于她爱我们。对于我们来说,她不再“彻底死去”。她是我们情深意切地回忆的死者。我们必须公平公正地纠正我们从前对她的看法。她借助于公平正义这种无所不能的美德让她的精神在我们心中复活,出现在我们平静地含泪作出的最后判决面前。

二十二 圣体存在

我们在恩加丁的一个偏僻村落彼此相爱。恩加丁这个词含有双份的美妙:日耳曼语铿锵响亮的梦消融在意大利语甜美性感的音节之中。环顾四周,三个绿得难以形容的湖泊环抱着杉树的森林。天涯尽头是冰川和山峰。傍晚,各种景色使光照更加柔美。我们怎能忘记午后六点在锡尔斯—玛丽亚湖畔的散步?黑压压的落叶松与皑皑白雪连成一片,将它们绿得赏心悦目、绿得闪闪发亮的树枝伸向几近淡紫的浅蓝色湖水之中。一天傍晚,我们格外地走运,就在那个时辰,夕阳在水面上变幻出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在我们的心灵中折射出各种快感。突然间,我们挪动了一下,看到一只小小的粉红色蝴蝶,继而是两只、五只粉红色蝴蝶,飞离我们岸边的花丛,在湖泊上空飞舞。它们就像触摸不到的粉红色尘埃,很快抵达对岸的花丛,然后再飞返回来,悄悄地重新开始冒险的穿梭,时而试探性地停留在湖泊上空。五光十色的湖泊恰似一朵枯萎凋谢的硕大花朵。这就够了,我们的眼睛里充满泪水。穿越湖泊的小小蝴蝶在我们的心灵上飞来飞去,犹如一把欢快的琴弓,面对如此之多的美景,我们的心灵充满了激情。蝴蝶掠过水面,动作轻捷地飞舞翩跹,轻轻地抚摸着我们的眼睛和我们的心,粉红的小翅膀每扇一下都会让我们难以自持。看着它们从湖泊对岸飞回来,悠然自如地在水面上漫步嬉戏,我们的心中回荡着一种美妙的和弦;它们轻柔地飞回来,变幻出随心所欲、千回百转的姿态,让原来的和弦更加丰富多彩,谱写出一曲令人心旷神怡的幻想旋律。我们激荡的灵魂从它们无声无息的飞翔中听见了一种妩媚逍遥的音乐,湖泊、树林、天空、我们的个人生活所由构成的柔美激昂和弦带着一种让我们热泪盈眶的神奇温情为这音乐伴奏。

那一年,我从未跟你说过话,因为你一直远离我的眼界。可我们却在恩加丁相爱!我永远不会厌倦你,永远不会让你留在家里。你陪伴我一起散步,与我同桌用餐,睡在我的眠床上,在我的灵魂中梦幻。有一天——也许,作为神秘的信使,一种可靠的本能没有提请你注意这些与你水乳交融的孩童稚气,你曾经如此投入地置身于你体验过、真实确凿地体验过的孩童稚气之中,因为你在我身上是一种“圣体存在”?——有一天,听见有人说出阿尔卑格林(我们俩从来没有看见过意大利),这个词让我们心醉神迷:“从那里一直可以看到意大利。”我们动身前往阿尔卑格林,在毗邻意大利的山峰前开阔的景色中想象着真实而又冷峻的风景戛然而止,一处湛蓝的山谷在梦境深处展现。一路上,我们还记得,一条边界线无法改变土地,即使有所改变,这难以觉察的变化也不是我们一下子能够发现的。我们有点失望,却又为刚才如此小孩子气而好笑。

然而,到了山顶,我们感到心醉神迷。我们稚气的想象化为现实展现在我们眼前。冰川在我们身旁闪闪发光。激流在我们脚下勾勒出一片深绿色的恩加丁荒野,继而是一座有点神秘的山丘;淡紫色的斜坡后面时隐时现地露出一块真正的蓝色地域,一条闪闪发亮、通往意大利的林荫道。就连地名也变了样,立即与这种气象一新的美妙景色协调起来。人们向我们指出波斯基亚沃湖、维罗纳峰、维奥拉河谷。接着,我们来到一个非常荒凉偏僻的地方,那里满目苍凉,肯定没人来过,没人看见而且无法征服,这就足以把在此地相爱的快感推向狂热的极限。于是,我真切地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实实在在的你不在我身边的悲哀,你不是藏匿在我悔疚的外衣底下,而是存在于我欲望的现实之中。我往下走了几步,来到游客刚才眺望驻足的那个高地。偏僻的客栈里有一本名册簿,里面有游客的签名。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旁边的字母组合影射你的名字,因为我无法不在现实中把你近在咫尺的精神具体化。将点点滴滴的你写进这本名册簿似乎减轻了你窒息我灵魂的那种迷恋重负。继而,我又非常渴望有一天能够把你带来这里看看这行文字;随后,你再跟我一起往高处攀登,以此酬报我的所有悲伤。用不着我开口,你就会明白一切,确切地说,你会回想起这一切;登山时你轻松自然,略微倚靠在我的身上,为的是更好地让我感受到这一次你就在我身旁,而我却从你留有东方烟卷幽幽清香的嘴唇之间发现了彻底的遗忘。我们大声地说着一些疯疯癫癫的话,拼命叫喊,远处的任何人都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低矮的野草在高山上的微风中孤独地颤抖。攀登让你放慢脚步,微微喘息,我的脸凑近你的脸,为的是感觉到你的气息:我们都疯了。我们还会来这里:一个白色的湖泊紧挨着一个黑色的湖泊,美妙得就好像一颗白珍珠紧挨着一颗黑珍珠。让我们在恩加丁的一个偏僻村庄里彼此相爱吧!我们只会让山里的向导接近我们,这些人身材高大,眼睛里流露出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就好像他们来自一方截然不同的“水域”。可我已经不再牵挂你了。厌腻已经赶在占有之前来临。柏拉图式的爱情本身也有其厌腻的时候。我再也不愿带你来这个地方,不知道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你却怀着如此感人的忠诚牵记着我。你的目光只为我留住了一份娇媚,让我突然回想起这些奇异温馨的德语和意大利语的名字:锡尔斯—玛丽亚、席尔瓦普拉纳、克鲁斯塔尔塔、萨马登、切莱里纳、尤利尔、维奥拉河谷。

二十三 内心深处的日落

如同大自然一样,智慧也有其自身的景象。日出和月光经常让我欣喜若狂直至流泪,它们比忧郁的熊熊火焰更能让我深受感动,傍晚时分,在散步的时候,这种忧郁之火在我们的心灵泛起无数高低起伏、色调各异的波涛,宛如海面上熠熠生辉的夕阳。于是,我们在黑夜中加快步伐。一只可爱的动物加快了飞奔的速度,它比骑兵跑得更快,快得让人眩晕兴奋,我们满怀信任和喜悦,颤抖着把自己交付给汹涌澎湃的思想,我们对这些思想的掌控和操纵能力越强,我们就越难抵御它们的控制。我们满怀深情走遍昏暗的田野,向黑夜笼罩的橡树,向庄严肃穆的田野,向引导我们、让我们陶醉的冲动的宏伟见证致意。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我们不无感慨地从仍然为告别太阳而激动的云层之间辨认出我们思想的神秘反照,我们越来越快地隐没在田野之中,狗跟随着我们,马载着我们,朋友默不作声,我们身边有时甚至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我们领驳上的花朵或手中不停地欢快转动的手杖至少从目光和眼泪中收获了来自我们狂喜的忧郁贡品。

二十四 恍若月光

夜幕已经降临,我走向自己的卧房,黑暗中再也无法看见天空,田野和太阳下闪烁的大海,我不由得忧心忡忡。然而,一打开房门,我却发现屋里光亮宛如夕照。透过窗户,我看见了房舍、田野、天空和大海,确切地说,我仿佛与它们在梦中“重逢”;温柔的月亮把它们唤回到我的面前而不是仅仅把它们指给我看,月光将一种无法驱散黑暗的惨淡辉光播洒在它们的轮廓之上,犹如一种遗忘浓浓地罩住它们的外形。我在院子里一连几个小时地凝视着各种事物留下的沉默、朦胧、迷人而又苍白的回忆,白天,这些事物以它们的呐喊,它们的声音或它们的嘈杂让我快乐或者痛苦。

爱情溘然消逝,遗忘的门槛让我胆战心惊;然而,我往日的所有幸福,所有愈合的忧伤佛都在月光底下悄悄地注视着我,而它们在我心里本来早已平息,有点茫然、模糊不清,离我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它们的沉默令我感动,它们的疏远和渺茫让我陶醉在忧伤悲哀和诗情画意之中。我情不自禁地凝视着这内心深处的月光。

二十五 在爱情的光芒下评判希望

即将到来的一个小时在我们眼里变成了现在,它已然魅力尽失,当我们把这一个小时远远地甩在我们身后的时候,如果我们的心胸再宽阔一点,视野更加周全,我们确实会在记忆的路途中重新找回这些魅力。于是,我们催促着我们的不耐烦的希望和疲倦的牝马,匆匆忙忙地去投奔那个诗意盎然的村庄,越过山岗,村庄再度洋溢着影影绰绰的和谐景象,平庸的街道、风格混杂而又摩肩接踵的房屋消融在地平线上,似乎渗透村庄的蓝色雾霭徐徐飘散,所有这一切都难以将渺茫的承诺留住。炼丹术士把自己的每次失败都归咎于不同的偶然原因,却又从不怀疑现时的本质中存在着一种不可救药的缺陷。正如炼丹术士那样,我们也把自己的幸福惨遭扼杀归咎于充满恶意的特殊情况,令人羡慕的环境带来的负担,心仪的情妇的坏脾气,某一天我们糟糕的健康状况,而那天本来应该充满快乐,旅行中遭遇恶劣的气候或一塌糊涂的客栈。这些破坏一切快乐的原因注定会消除,我们满怀信心地不断祈求一种梦中的未来,虽然这种信心有时带有赌气的成分,却又从来没有在一个已经实现的梦,即绝望的梦面前幻灭过。

然而,某些深思熟虑而又性情忧郁的人在希望之光的照耀下比其他人更加容光焕发,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可惜这希望之光不会在期待的时辰闪耀,它来自我们大放光芒的心灵,而大自然却对此一无所知,希望之光把这些光芒大量倾泻在我们的希望之上却又不致点燃火炉。他们再也无力憧憬他们明知是不可企及的东西,追寻在他们心中凋零的身外之梦。恋爱中,这种忧郁的情形尤其如此而且更加严重。想象不断地围绕着希望徘徊,奇妙地把矛头指向绝望。痛苦的爱情在断绝我们的幸福体验的同时还阻止我们发掘其中的虚无。然而,究竟怎样的哲学课,怎样的老者忠告,怎样备受挫折的抱负才能将幸福爱情带来的欢乐变成忧郁!您爱我,亲爱的可人儿,您这么说该有多么残忍?唯有分享爱情无比幸福这种想法令我头晕目眩、咬牙切齿!

我弄散了您的鲜花,撩起您的头发,扯下您的首饰,触摸您的肌肤,我的亲吻犹如漫上沙滩的海水遍及您的全身,而您却带着幸福离我而去。我必须跟您分手,我独自一人回家,心情更加悲伤。我诅咒这最后一次的灾难,永远回到您的身旁;我抛弃了我最后的幻想,我是永远不幸的人。

我不知如何鼓起勇气对您这样说。我刚才毫不吝惜地舍弃的正是我毕生的幸福或至少是宽慰,因为您充满幸福的自信,有时令我陶醉的眼睛仅仅流露出这种忧伤的醒悟,您的聪明颖慧和您的失意绝望已经为此向您发出了警告。既然我们已经高声宣布彼此互相隐瞒的这个秘密,我们再也不会幸福。我们甚至连希望的无私欢乐也没能留住。希望是一种信仰的行为。我们滥用了对希望的轻信:希望已经死灭。在拒绝享受之后,我们再也无法沉湎于希望的狂喜之中。毫无希望地希望也许非常明智却又毫无可能。

到我的身边来吧,亲爱的心上人。擦亮您的眼睛看一看,我不知道让我的视线模糊的是不是眼泪,可我似乎看清了我们身后燃烧的熊熊烈火。噢,我挚爱的女人,我的宝贝,把您的手伸给我,让我们走向这美丽的火焰,不要太靠近火焰……在我看来,我们都得益于宽容和全能的回忆,回忆正在为我们很多很多事情,亲爱的。

二十六 林中灌木

我们丝毫不会畏惧茂盛而又温和的树林,树林让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不断为我们提供强身健体的精华,镇静安神的香膏,我们在树林的亲切陪伴下度过了无数清新、寂静而又私密的时辰。在这些炙热的下午,为了让视觉避开过分强烈的光线,我们来到诺曼底的一处“洼地”。那里挺立着婀娜多姿、高大茂密的山毛榉树,叉开的树叶犹如一道单薄的陡峭堤岸,抵御着这光的海洋,仅仅留住了在灌木的黑暗沉寂中碰撞出优美旋律的点滴光线。我们并没有置身于海边、平原、山峦时的那种向全世界蔓延的精神喜悦,却只有与世隔绝的幸福;我们的精神就好像处在无法连根拔除的树桩包围之中的树木那样高耸挺立。我们仰天躺下,头枕干枯的树叶,在彻底放松的休憩中,我们可以追随我们欢快敏捷的思想一路攀援到树梢高处,来到一只唱歌的鸟儿身旁,却又不惊动树叶,周围是风和日丽的天空。阳光在树底下到处滞留,时而让树木沉浸在梦幻之中,为树枝末梢的叶片镀上一层金光。其余的一切既放松又专注,在昏暗的幸福中沉默不语。高耸挺立而又悠闲安逸的树林大量地贡献出自己的树枝,用这种奇特而又自然的姿态优雅地呢喃着,恳请我们认同这种如此古老却又如此年轻的生活,这种生活与我们的生活截然不同,仿佛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看不见摸不着的储藏。

一阵微风暂时打破了树林闪烁而又幽暗的宁静,树林在轻微的摇曳中平衡着树顶上的光线,摇动着树底下的阴影。

小阿布维尔(迪也普),一八九五年八月

二十七 栗树

我特别喜欢驻足在被秋天染黄的大栗树下。我曾经在这些绿茵茵的神秘洞穴里耗费了许多时辰,仰望那些在我头顶上播撒清新和黑暗的飒飒作响的浅金色瀑布!

我羡慕树枝中间红喉雀和松居住的这些单薄而又幽深的绿色楼阁,两百年来,这些悬在空中的古老花园每年春天都覆盖着洁白清香的花朵。难以觉察地弯曲着的树枝高贵地从树上向地面低垂,犹如栽种在树桩上,顶端朝下的其他树木。尚未凋零的树叶浅淡的颜色更是烘托出因为赤裸光秃而显得格外茁壮、格外黝黑的所有树枝,聚拢在树桩周围的树枝就像一把漂亮的梳子,拢住了散开的柔软金发。

雷韦永,一八九五年十〇月

二十八 大海

大海始终吸引着遭遇了第一次心碎之后开始厌倦生活和爱好神秘的那些人,因为他们有一种预感:现实无法让他们满足。在感到任何疲倦之前,这些人需要休息,大海会让他们感到安慰和隐约的激动。大海与陆地不同,没有人类劳作和生活的痕迹。海上的一切来去匆匆,不留踪影,轮船穿越大海的航迹转瞬即逝!因此,大海的这种极度纯净是陆地所不具备的。清纯的海水远比需要用鹤嘴镐挖掘的坚硬土地更加精致。孩子踏进水中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划开一道深痕,由海水所组成的各种色调刹那间支离破碎;然后,所有的痕迹消失殆尽,大海重新变得像创世初期那样宁静。厌倦陆路的人上路之前就在揣测陆路的坎坷平庸,他会受到海路的诱惑。相形之下,平淡无奇的海路更加危险,更加惬意、荒凉和不可预测。那里的一切更加神秘,巨大阴影有时安详地漂浮在没有房屋、没有树荫的赤裸海面上,浮云把这些天国的村落,朦胧的树枝铺展在大海上。

大海的魅力在于它夜晚的不消停,对于我们骚动的生活来说,那是睡眠的许诺,一切都不会毁灭的许诺,正如为了让幼小的孩童感到不那么孤单而通宵点亮的夜灯。大海与陆地不同,它与天空唇齿相依,永远与天空的色彩协调一致,摇曳出天空最精美的色调变化,大海在阳光下闪烁,每天夜晚与太阳一起消逝。当太阳消失的时候,大海还在继续为太阳惋惜,在阴沉单调的陆地面前,保留一点对太阳的明媚回忆。那是大海忧伤返照的时刻,看着这些如此温馨的返照,人们的心都要融化了。夜幕降临之时,昏暗的天空笼罩着黝黑的陆地,大海却仍然在微微闪烁,不知道波涛底下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怎样闪亮发光的白日记忆。

大海让我们的想象焕然一新,因为它不会令人联想到人类生活,然而大海会给我们的灵魂带来欢悦,因为大海犹如我们的灵魂,它有着永无止境而又无能为力的憧憬,因挫折而不时中断的冲动,永恒而又温馨的哀叹。大海让我们欣喜犹如音乐,不像语言那样留有痕迹,它不会跟我们谈论人类,却又模仿我们灵魂的举止行为。我们的心灵在随着海浪一起跌宕起伏的同时忘记了自己的缺陷,在自己的忧伤与大海的忧伤之间的内在和谐中自我安慰,把自己的命运与世间万物的命运混为一体。

一八九二年九月

二十九 海洋

我不明白这些话语的含义,首先是长期以来经由某种途径直达我心的所有一切,也许我应该让这一切向我重复这些话语,这样的途径虽然早已废弃多年,但它仍然可以重新开启而且不会永远封闭,对此我坚信不疑。我必须重回诺曼底,无须勉强自己,只为走近大海。我会踏上树木繁茂的路径,从那里可以时不时地窥见大海,微风带着咸盐、潮湿的树叶和牛奶的混合味道。对所有这些故乡的东西,我会一无所求。它们对自己看着出生的那个孩子慷慨大度,它们会亲自让他重新领教已经遗忘的那些事物。一切都会向我预告大海近在眼前,尤其是大海的芳香,即便此时此刻我尚未看见大海。我会隐约听见大海的声音。我会踏上一条从前非常熟悉的道路,路边长满了山楂灌木,我会带着温情和焦虑,透过突然豁开的树篱顿时窥见大海,这个无形而又实在的朋友,永远抱怨的疯子、忧郁年迈的女王。我会突然看见大海,那是一个阳光明媚、令人昏睡的日子,大海映照着同样湛蓝只是色调比较浅淡的天空。白帆犹如热得不愿动弹的蝴蝶点缀着风平浪静的海面。或者相反,动荡的大海在太阳底下黄得就好像一大片翻腾的泥沼,远远看去凝固不动,像是覆盖着一层耀眼的白雪。

三十 海港船帆

狭长的海港就像介于不太高的码头之间的水道,沐浴在傍晚的余晖之中,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打量着汇聚在港口的海船,仿佛那是前一天刚到就准备再度动身的高贵异乡之客。海船对众人因此产生的好奇心无动于衷,似乎颇有居高临下的鄙视之意,或许只是因为言语不通,它们在逗留了一夜的潮湿客栈里寂然无声、静止不动。结实的艏柱还在述说它们即将进行的长途跋涉及其在平滑的道路上曾经遭受的损耗,这些道路古老如同世界,崭新如同开掘它们、让它们无法生存的通道。它们既脆弱又顽强,带着一种悲伤的骄傲转向由它们掌控、让它们迷失的海洋。倒映在水中的缆绳复杂得令人惊叹而又精巧别致,犹如准确无误而又远见卓识的智慧沉陷在迟早会让它粉身碎骨的渺茫命运之中。即使是刚从那种可怕而又美好的生活离开,它们明天还将再度投身于这样的生活,曾经被风吹鼓的船帆仍然在风中无精打采,艏桅就像昨天那样在水面上倾斜着;从船首到船尾,船身的弯曲线条仿佛还保持着它们航迹的那种神秘而灵活的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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