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史上对人的本性提出了各种各样而又互相歧异的定义之后,现代的哲学家们常常被引向这样的结论:这个问题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就足以令人误解和引起矛盾。奥尔特加-伊-加塞特说,在现代世界中,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古典的希腊存在论的崩溃,相应地也就在经历着古典的人的理论的崩溃。 

“ 自然是一个物,一个由许多较小的物组成的大物。在物之间不管有什么区别,全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基本特性,这个特性简单地表现在这个事实中:凡物都存在着,它们具有它们的存在。这不仅意味着它们实存着,它们在我们面前存在着,而且还意味着:它们具有一个给定的确定的结构或坚固性。 …… 一个可供选择的表述就是 ‘ 自然 ’ 这个词。而自然科学的任务就是透过变化不定的现象深入到恒定不变的本性或结构中去。 …… 今天我们知道,自然科学的全部奇迹,虽然在原则上讲可能是永无止境的,但在人类生活的奇妙实在面前却总是不得不停步不前。为什么?既然所有的物都已经把它们的大部分秘密交给了自然科学,为什么唯独这个领域如此坚定地顽抗到底?这必须作出深入彻底的解释。这个解释或许正是在于:人不是一个物,谈论人的本性是不正确的,人并没有本性。 …… 人类生活 …… 不是一种物,没有一种本性,因此我们必须决定用与阐明物质现象根本不同的术语、范畴、概念来思考它 ……” 

迄今为止,我们的逻辑一直是一种以埃利亚学派思想的基本概念为基础的关于存在的逻辑。但是用这些概念我们决不可能期望理解人的独特品性。埃利亚主义是人类生活的极端理智化。现在应当是打破这个魔圈的时候了。 “ 要谈论人的存在,我们必须首先制定一个非埃利亚的存在概念,就象其他人已经制定了一个非欧几何学一样。赫拉克利特播下的种子现在已经到了开镰、收获硕果的时候了。 ” 一旦我们学会了使自己摆脱了唯智主义时,我们也就意识到了一种摆脱自然主义的解放。 “ 人根本没有本性,他所有的是 …… 历史。 ” 

然而,即使我们从自然的世界转到了历史的世界,在存在与变化之间的冲突 —— 这种冲突在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中被说成是希腊哲学思想的基本主题 —— 也并没有被消除。自从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问世以来,我们已经把存在与变化的二元论看成是一种逻辑的二元论而不是形而上学的二元论。我们不再谈论一个与另一个绝对静止的世界相对立的绝对变化的世界。我们并不把实体与变化看作不同的存在领域,而是看作不同的范畴 —— 看作我们经验知识的不同条件和预设。这些范畴是普遍的原理,并不局限于特殊的知识对象。因此,我们一定期望在人类经验的所有形式中发现这些原理。事实上,即使是历史的世界也不可能根据单纯的变化来理解和解释。这个世界也包含了一个实体的因素,亦即一种存在的因素 —— 只不过它不应当被定义为物理世界那种意义上的存在罢了。没有这个因素的话,那简直就谈不上象加塞特那样把历史看作是一种体系。一种体系的前提始终是:如果没有一种同一的性质,至少要有一种同一的结构。事实上,这种结构的同一性 —— 一种形式的同一性而非质料的同一性 —— 历来都是伟大的历史学家们所强调的。他们告诉我们,人之所以有一个历史,就是因为他有一种本性。这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学家们例如马基雅弗利的看法,而许多现代历史学家都拥护这个观点。在时间的不断流逝下面,在人类生活的千变万化后面,历史学家们总是希望发现经久不变的人性特征。雅各布 · 布克哈特 Jakob Burckhardt 在他的《世界史考察》中把历史学家的任务规定为:力图确定那些经久不变的、周期性发生的、有代表性的因素,因为这样的一些因素能够在我们的理智和情感中引起强烈的共鸣。 

我们所说的 “ 历史意识 ” 是人类文明中一个很晚的产物。在伟大的希腊历史学家的时代它才刚刚露面。而且甚至连希腊思想家们也仍然不能为历史思想这种特殊的形式提供一种哲学的分析。这样一种分析直到十八世纪才出现。历史的概念是在维柯和赫尔德的著作中才第一次臻于成熟的。当人最初认识到时间的问题时,当他不再被封闭在直接欲望和需要的狭窄圈子内而开始追问事物的起源时,他所能发现的还仅仅是一种神话式的起源而非历史的起源。为了理解世界 —— 物理的世界和社会的世界 —— 他不得不把它反映在神话时代的往事上。在神话中,我们看到了想要弄清事物和事件的年代顺序,并提出关于诸神和凡人们的宇宙学和系谱学的最初尝试。但是这种宇宙学和系谱学并不意味着名副其实的历史的区分。过去、现在和未来仍然是联系在一起的,它们形成了一个无差别的统一体和无分化的整体。神话的时间没有任何明确的结构,它仍然是一种 “ 永恒的时间 ” 。从神话意识的观点来看,过去从未消失过,它永远是此时此地。当人开始解开神话想象的错综之网时,他感到自己被放逐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他开始形成一种新的真理的概念。 

如果我们研究一下从希罗多德到修昔底德的希腊历史思想发展,我们就能追溯这个过程的各个阶段。修昔底德是观察并描述他自己时代的历史并以清晰的批判精神回顾过去的第一位思想家。而且他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新的决定性的步骤。他深信,明确地区分神话思想和历史思想、区分传说与真实,乃是使他的著作成为 “ 不朽财富 ” 的典型特点。另一些伟大的历史学家们也有类似的感受。兰克在一份自传概略中告诉人们,他最初是如何意识到他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使命的。当他年轻的时候他深深地被瓦尔特 · 司各特的富于浪漫色彩的历史作品所吸引。他以强烈的好感阅读这些作品,但有些地方则使他不满。当他发现关于路易十一与大胆理查之间的斗争的描写与历史事实公然相违时,他大为震惊: 

“ 我研究了孔米尼以及同时代的一些赞赏他的作品的报道,开始深信,象司各特的《昆丁 · 杜华德》中所描写的那样一个路易十一和大胆查理,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通过这种比较我发现,历史的根据无论如何要比一切浪漫小说更美、更有趣味。我对浪漫小说感到厌恶并决心在我的著作中避免一切虚构和捏造,始终坚守事实。 ” 

然而,把历史的真实定义为 “ 与事实相一致 ”—— 使事物与理智相一致 —— 这无论如何不是对问题的令人满意的解答。这是回避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毫无疑问,历史学必须从事实开始,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这些事实不仅是开端而且还是终端,是我们历史知识的起点和终点。但是,历史的事实是什么呢?一切事实的真实都包含着理论的真实。当我们说到事实时我们并不只是指我们直接的感觉材料,我们是在思考着经验的也就是说客观的事实。这种客观性不是被给予的,而总是包含着一种活动和一种复杂的判断过程。因此,如果我们想要认识各种科学的事实 —— 物理学的事实,生物学的事实,历史的事实 —— 之间的区别,我们就必须以对判断力的分析开始。我们必须研究这些事实赖以被理解的诸知识形态。 

物理事实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区别何在?这二者都被看成是同一个经验实在的组成部分,二者可以说都具有客观的真理。但是如果我们想要弄清这种真理的性质,我们就得从不同的方面着手。一个物理的事实是靠观察和实验来确定的。如果我们成功地用数学的语言,用数的语言描述了给予的现象,那么这种客观化的过程就达到了它的目的。一个不能用这种方法来描述的现象,一个不能化归为一种测量过程的现象,不是我们的物理世界的一部分。麦克斯 · 普朗克在规定物理学的任务时说,物理学家必须测量一切可测量的事物,并且使一切不可测量的事物成为可测量的。并非一切物理的事物或过程都是可直接测量的,在许多情况下我们要依赖于间接的证实或测量方法。但是物理的事实总是借因果律而与其它可直接观察或可直接测量的现象相联系的。如果一个物理学家对一个实验的结果有所怀疑的话,他可以重复之改正之。他会发现他的对象每时每刻都存在着,准备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对一个历史学家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他的事实属于过去,而过去是一去不复返的。我们不可能重建它,不可能在一种纯物理的客观的意义上使它再生。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 “ 回忆 ” 它 —— 给它一种新的理想的存在。理想的重建,而不是经验的观察 —— 乃是历史知识的第一步。我们所说的科学事实,总是对一个我们预先提出来的科学问题的回答。但是历史学家所能针对的这个问题是什么呢?他不可能面对事件本身,也不可能进入以往生活的各种形式。他只能间接地与他的题材打交道:他必须查阅原始资料。但是这些原始资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物理事物,它们全都包含着一个新的特殊的要素。历史学家象物理学家一样生活在物质世界之中,然而在他研究的一开始他所发现的就不是一个物理对象的世界,而是一个符号宇宙 —— 一个由各种符号组成的世界。他首先就必须学会阅读这些符号。一切历史的事实,不管它看上去显得多么简单,都只有藉着对各种符号的这种事先分析才能被规定和理解。除了各种文献或遗迹以外,没有任何事物或事件能成为我们历史知识的第一手的直接对象。只有通过这些符号材料的媒介和中介,我们才能把握真实的历史材料 —— 过去的事件和人物。 

在进入对问题的一般讨论以前,我想举一个特殊的具体例子来阐明这一点。大约三十五年以前,一件古埃及的抄本在埃及一所房子的废墟下被发现。这份抄本上有一些铭刻文字,似乎是一个律师或公证人关于他的事务的记录 —— 遗嘱的草稿,法律的合同,等等。直到这时为止,这份抄本只属于物质世界,它不具有历史的意义,而且可以说,不具有历史的存在。但是,当这最初的抄本经过仔细的考察以后能够被认出是直到当时为止还不为人知的米南德喜剧的四个残篇时,它的第二内容就被发现了:从这一刻起,这个抄本的性质和意义完全改变了。这里不再是一个纯粹的 “ 物质碎片 ” ,这份抄本已经成了具有最高价值和重要性的历史文献。它证明了希腊文学发展上的一个重要阶段。然而这种意义并不是显而易见的。这个抄本必须受到各式各样的批判检验,接受语言学的、文体学的、文学的以及美学的仔细分析。在这种复杂的过程以后,它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事物了,而是充满着意义。它已经成了一个符号,而这个符号使我们对希腊文化 —— 希腊的生活和希腊的诗歌 —— 有了新的认识。 

所有这些似乎都是一目了然,清楚明白的。但是,极为奇怪的是,恰恰是历史知识的这种基本特征,在我们现代关于历史方法和历史真理的讨论中被完全忽视了。大多数作者都在逻辑中,而不是在历史学的对象中寻找着历史与科学的区别。他们以最大的努力来建立一个新的历史的逻辑。但是所有的这些尝试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逻辑,归根结底是一个非常简单而一律的东西。逻辑只有一个,因为真理只有一个。历史学家在探讨真理时象科学家一样受制于同样的形式规则。在他的思考和论证方式中,在他的归纳推理中,在他对原因的追查中,他都象一个物理学家或生物学家那样服从于同样的普遍思想法则。就人类精神的这些基本理论活动而言,我们不可能在不同的知识领域之间作出任何区别。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同意笛卡儿的话: 

“ 全部科学合在一起就是人类的智慧,这种智慧尽管能用于各种不同的学科,但始终是一个整体,不会因此被分化成不同的东西,正如太阳光不会由于照耀在不同的事物上就会被分化成不同的东西一样 ” 。 

不管人类知识的对象会是如何地相异,知识的各种形式总是显示出内在的统一性和逻辑的同质性。历史思想与科学思想并不是靠它们的逻辑形式而是靠它们的对象与题材而被区分的。如果我们要描述这种区别,那么就不能满足于只是说,科学家是与现存对象打交道而历史学家则与过去的对象打交道。这样的区别是会引起误解的。科学家完全可能象历史学家一样探讨事物的遥远起源。例如康德就曾作过这种尝试。1755年,康德提出了一个天文学理论,这个理论同时也是物质世界的普遍历史。他运用了新的物理学方法 —— 牛顿的方法 —— 来解决一个历史的问题,在这样做时,他发展了星云假说,借助这个假说他试图描述从以前的无分化无秩序物质状态到现在的宇宙秩序的进化。这是一个自然历史的问题,但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历史学并不以揭示物理世界的以往状态为目的,而是要揭示人类生活和人类文化的以往阶段。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它可以利用各种科学的方法,但是不能使自身局限于只有靠科学方法才能得到的材料上。没有任何对象会逃脱自然的规律,历史学的对象也不是孤立和自足的实在,它们被包含在物理对象之中。但是尽管如此它们可以说属于更高的维度。我们所说的历史的含义并不改变事物的形态,也并没有在事物中发现一种新的属性。但是它确实给了事物和事件新的深度。当科学家想要追溯以往时,他除了当前观察材料的那些概念和范畴以外没有任何概念或范畴可以利用。他靠着回溯因果之链而把现在与过去相联系。他在现在中研究过去留下来的物质痕迹。这就象地质学或古生物学的方法。历史学也必须从这些痕迹开始,因为没有它们它就不可能走出一步。但这仅仅是最初的准备性的工作。历史学在这种现实的、经验的重建之外又加上了一种符号的重建。历史学家必须学会阅读和解释他的各种文献和遗迹 —— 不是把它们仅仅当作过去的死东西,而是看作来自以往的活生生的信息,这些信息在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向我们说话。然而,这些信息的符号内容并不是直接可观察的。使它们开口说话并使我们能理解它们的语言的正是语言学家、语文文献学家以及历史学家的工作。历史学家与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的工作之间的基本区别,不是在于历史思想的逻辑结构,而是在于这个特殊的任务、特殊的使命。如果历史学家未能译解他的文献的符号语言的话,历史对他就仍然是一部天书。在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学家与其说是一个科学家不如说是一个语言学家。不过他不仅仅研究人类的口语和书写语,而且力图探究各种一切各不相同的符号惯用语的意义。他不仅在各种书本、年鉴或传记中寻找他的文章内容,而且必须读解象形文字或楔形文字,考察一块帆布的颜色、大理石或青铜的雕像、大教堂或庙宇、硬币或珠宝。但是,他并不是只以一个想要收集和保存旧时代财富的古董商的心情来看待所有这些东西的。历史学家所寻找的毋宁是一个旧时代的精神的物化。他在法律和法令、宪章和法案、社会制度和政治机构、宗教习俗和仪式中寻找着共同的精神。对真正的历史学家来说,这样的材料不是僵化的事实而是活的形式。历史就是力图把所有这些零乱的东西、把过去的杂乱无章的支梢末节熔合在一起,综合起来浇铸成新的样态。 

在历史哲学的近代奠基者之中,赫尔德最清晰地洞察到了历史过程的这一面。他的著作不只是对过去的回忆,而是使过去复活起来。赫尔德并不是专门的历史学家,他没有留给我们大部头的历史著作,而且即使是他的哲学成就也是不能与黑格尔相比的。然而,他是新的历史真实观的拓荒者。没有他,就不可能有兰克或黑格尔的著作。因为赫尔德具有使过去复活,并使人的道德、宗教和文化生活的一切断篇残迹都能雄辩地说话的巨大个人能力。激发起歌德的热忱的正是赫尔德著作的这个特点。正如歌德在一封信中所说的,他在赫尔德的历史叙述中所发现的并不仅仅只是 “ 人类的表皮外壳 ” 。使他极度钦佩的乃是赫尔德的 “ 清扫法 —— 不仅仅只是从垃圾中淘出金子,而是使垃圾本身再生为活的作物 ” 。 

正是这种 “ 再生 ” ,这种过去的新生,标志出伟大的历史学家的特征。弗里德里希 · 施莱格尔曾把历史学家称为回顾的预言家。除了是对过去的一种预言以外,也是对过去的隐蔽生活的揭示。历史学不可能预告未来的事件,它只能解释过去。但是人类生活乃是一个有机体,在它之中所有的成分都是互相包含互相解释的。因此对过去的新的理解同时也就给予我们对未来的新的展望,而这种展望反过来成了推动理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种动力。对于这种回顾和展望的双重世界观,历史学家必须选定他的出发点。他只有在自己的时代才能找到这个出发点。他不可能超越他现在的经验的状况。历史知识是对确定的问题的回答,这个回答必须是由过去给予的;但是这些问题本身则是由现在 —— 由我们现在的理智兴趣和现在的道德和社会需要 —— 所提出和支配的。 

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这种联系是无可争辩的;但是从这种联系中我们却可以得出关于历史知识的确定性和价值的非常不同的结论。在当代哲学中,克罗齐是最激进的 “ 历史主义 ” 的斗士。对他来说,历史不只是实在的一个特殊领域而是实在的全部。因此,他的论点 —— 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 —— 导致了哲学与历史的完全等同。在人类的历史王国之上和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领域,也没有任何哲学思想的题材。相反的结论则是由尼采得出的。尼采也坚决认为, “ 我们只有站在现在的顶峰才能解释过去 ” 。但是这个主张对于他只是猛烈攻击历史的价值的出发点。在他的《不合时宜的看法》中 —— 他以此书开始了他作为一个哲学家和现代文化的批评家的工作 —— 尼采向所谓我们时代的 “ 历史感 ” 提出了非难。他试图证明,这种历史感不仅不是我们文化生活的优点和特权,而且是它的内在危险。它正是当代的弊端。历史除了作为生活和行动的仆人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这个仆人篡夺了权力,如果他自立为主人,那他就阻碍了生命的活力。由于历史带来的过度的负荷,我们的生命已经变得萎靡不振。它阻碍了建立新的业绩的强有力冲动并且使实干家无能为力。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只有忘掉一切才能有所作为。这种不受任何限制的历史感如果推到它的逻辑尽头,也就是把未来连根拔掉。但是这种评价是依赖于尼采在行动的生活和思维的生活之间所作的人为区别的。当尼采进行这种攻击时,他还是叔本华的信徒和学生。他把生命看成是盲目意志的显现。盲目性对尼采来说就是真正能动的生命的条件本身;而思想和意识则是与生命力相对抗的。如果我们拒绝了这个假设,尼采的推断也就站不住脚了。我们关于过去的意识当然不应该削弱我们的行动能力。如果以正确的方法加以使用的话,它会使我们更从容地审视现在,并加强我们对未来的责任心。人如果不意识到他现在的状况和他过去的局限,他就不可能塑造未来的形式。正如莱布尼茨常说的:后退才能跳得高 on recéde pour   mieux sauter 。赫拉克利特为物理世界写了这样的格言: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在某种意义上这同样可以运用于历史的世界。甚至连我们的历史意识也是 “ 对立面的统一 ” ,它把时间的相反两端联接了起来,从而使我们感受到人类文化的连续性。 

这种统一性和连续性在我们理智文化的领域 —— 数学史、科学史、哲学史 —— 中变得尤其明显。没有一个人曾会想写一部数学或哲学的历史而不清楚地看到这两门科学的体系问题。在哲学上属于过去的那些事实,如伟大思想家们的学说和体系,如果不作解释那就是无意义的。而这种解释的过程是永无止境的。当我们的思想达到了新的中心和新的视野时,我们就一定会修正自己的看法。在这方面最典型最有启发性的例子或许莫过于关于苏格拉底的形象的变化了。我们有色诺芬和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也有斯多葛派的、怀疑论派的、神秘主义派的、唯理论派的和浪漫派的苏格拉底。它们都是完全不一样的,然而它们都不是不真实的;它们每一个都使我们看见了一个新的方面,看到了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及其理智和道德面貌的一个独特的方面。柏拉图在苏格拉底身上看到了伟大的辩证法家和伟大的伦理导师;蒙台涅则看见了承认自己无知的反独断论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 · 施莱格尔与浪漫派思想家们则强调苏格拉底的反讽。而就柏拉图本人来说我们也可以看到同样的发展。我们有一个神秘主义的柏拉图 —— 新柏拉图主义的柏拉图;一个基督教的柏拉图 —— 奥古斯丁和马尔西利奥 · 菲奇诺的柏拉图;一个理性主义的柏拉图 —— 门德尔松 Moses

Mendelssohn 的柏拉图;而不太久以前我们又得到一个康德式的柏拉图。我们可以对所有这些不同的解释付之一笑,然而,它们不仅有着消极的一面而且还有着积极的一面。它们在对柏拉图著述的理解和系统评价上全都作出了它们自己的贡献。每一派都坚决地主张柏拉图著作中的某一方面,而每一这样的方面都只有借助复杂的思维过程才能显示出来。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谈到柏拉图时指出了这个事实。他说: “…… 在对照一个作者关于他的论题所表达的思想时, …… 发现我们理解他胜过他理解他自己,这是丝毫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还没有充分地规定他的概念,所以他有时在言谈时或甚至在思考时,就与他自己的意愿相违。 ” 哲学的历史非常清晰地告诉我们,一个概念的充分规定极少是第一个引进该概念的思想家的工作。因为一个哲学的概念一般说来更多地是一个问题而不是对一个问题的解决 —— 而这个问题只要还处在它最初的潜在状态中时,它的全部意义就不可能被理解。为了使人们理解它的真正的意义,它就必须成为明显的,而这种从潜在状态到明显状态的转变则是未来的工作。 

有人可能会提出这样的反对理由:这种持续的解释和再解释的过程在思想的历史中确实是必要的,但是当我们来到 “ 实在的 ” 历史中 —— 人和人类行动的历史中时,这种必要性就不再有效了。在这里我们仿佛象是在和不容怀疑而又明显可知的事实打交道,这些事实只是为了被认知才必须被联系起来。但是,即使连政治史也都不能违背普遍的方法论法则。在解释一个伟大思想家及其哲学著作时有效的东西,在判断一个伟大政治人物时也同样有效。弗里德里希 · 贡道夫 Friedrich Gundolf 已经写了一整本书 —— 不是写凯撒,而是写凯撒声誉的历史以及从古到今对他的性格和政治使命的不同解释。即使在我们的社会和政治生活中,许多基本的趋势也只有在相当晚的阶段才证实了它的全部力量和重要性。一种政治理想和一个社会纲领,开始时总是处在比较模糊的、潜在的状态,后来通过发展才变得明确起来。 

S.E. 莫里森 S.E.Morison 在他的美国史中写道: 

“…… 早期美国人的许多观念都可以追溯到母邦。在英格兰,这些观念已经存在了许多世纪,尽管在都铎王朝和辉格党人手中曾遭到某种曲解和挫折。在美国它们找到了自由发展的机会。这样我们 …… 发现,顽固的英国旧偏见在美国的《人权法案》中保存了下来,而在英国早已废弃的制度 …… 则在美国诸州中几乎丝毫不变地一直保持到十九世纪中叶。美国无意之中使大不列颠宪法中长期潜在着的东西明显地发挥出来了,并且证明了在乔治三世的英国已经大部分都被忘掉了的那些原则的价值。 ” 

在政治史中使我们感兴趣的绝不是赤裸裸的事实。我们想要理解的不仅是行动而且是行动者。我们对各种政治事件进程的判断,取决于我们对那些参与这些事件的人们的看法。当我们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些个别的人时,我们就必然会改变我们对这些事件的看法。然而即使如此,一种真正的历史眼光如果没有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也是达不到的。费里罗的《罗马兴衰史》在许多重要观点上都不同于蒙森对同一时期的叙述。这种不一致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两位作者对西塞罗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然而,要想对西塞罗作出公正的评价,只是知道他执政期间的一切事件、他在揭露卡提林纳阴谋时以及在庞培与凯撒之间的内战中所起的作用,那是不够的。要是我还不了解这个人,要是我还不理解他的人格和个性,所有这些材料就仍然是暖昧含糊意义不明确的。要想达到这个目的,一些符号的解释是必要的。我必须不仅仅只是研究他的演说和他的哲学著作,还必须阅读他给女儿多利亚以及他的密友们的信件,并且必须对他的个人风格的迷人之处和不足之处有亲身的感受。只有把所有这些详情细节综合在一起,我才能看清西塞罗及其在罗马政治生活中的作用的真实面貌。除非历史学家永远做一个纯粹的编年史作者,除非他自己满足于按年月顺序讲述事件,否则他就必须永远执行这个非常困难的任务:他必须在历史人物的数不清的而且常常是自相矛盾的言论的背后发现统一性。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想从费里罗的著作中引证另一个典型的例子。罗马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 决定了罗马未来命运从而也决定世界未来的一个事件 —— 就是阿克兴角海战。通常的说法是,安东尼的失败是因为克娄巴特拉造成的。她惊恐万状并且对战局已经绝望,调转船头逃跑了。安东尼决定追随她,为了克娄巴特拉而抛弃了他的士兵和朋友。如果这种传统说法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真该同意巴斯噶的名言了 —— 我们就真要承认,如果克娄巴特拉的鼻子长得短一点,整个世界的面貌就会不同了。但是费里罗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读历史文本。他宣称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恋爱故事只是一个传说。他告诉我们,安东尼并不是因为热恋克娄巴特拉才与她结婚。相反,安东尼是在追求一个伟大的政治计划: 

“ 安东尼要的是埃及而不是它的美人儿女王;他想通过这种王朝婚姻在尼罗河流域建立罗马的保护领地,并且能为波斯战役而吞食托勒密王国的财富。 …… 这种王朝婚姻保证能使他捞到一切实际的好处,而又不必冒吞并的风险;所以他采取了这个凯撒可能也曾图谋过的计策。 …… 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风流韵事,至少在一开始完全是一种政治交易。克娄巴特拉试图靠着这个联姻稳固她的摇摇欲坠的政权;安东尼则借此把尼罗河流域变成了罗马人的保护领地。 …… 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实际历史是东方与西方的斗争中最悲剧性的插曲之一,这个斗争使罗马帝国苦恼了四个世纪之久,直到最后使帝国毁灭。 …… 根据这些方面来看,安东尼的举动就变得非常清楚了。安东尼通过这个婚姻把埃及置于罗马的保护之下,这乃是他企图把他的统治中心转移到东方的政策中的一个决定性行动 ……” 

如果我们接受了对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品质的这种解释,那么个别的事件,即使是阿克兴角海战,就都以一种新的不同面目出现了。费里罗宣称,安东尼从战斗中逃跑,决不是由于恐惧,也不是出于盲目而狂热的爱情的一个行动,而是事先精心策划好的一次政治行动: 

“ 克娄巴特拉以一个自负而任性的女王、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顽强、信心和热情,全力劝说安东尼 …… 从海路退到埃及。 …… 安东尼在7月初似乎就已经打算放弃这场战争返回埃及。然而,宣告他打算把意大利拱手交给渥大维,宣告他打算抛弃共和国的事业、背叛元老院的议员们 他们已经为他离开了意大利 ,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克娄巴特拉别出心裁地想出了另一个诡计:应当打一场掩盖退却的海战。部分军队应当派到舰队上,而另一些部队则应当迅速派去守卫希腊一些最重要的军事据点;舰队应当开出去以便战斗并且只要敌军前进就应当发起进攻,然后就可以扬帆驶向埃及。 ” 

关于这个叙述的正确与否我在这里并不打算提出任何看法。我想用这个例子来说明的是对政治事件作历史解释的一般方法。在物理学中,只要我们成功地把事实安排在三重系列秩序 —— 空间、时间、因果的秩序中,这些事实也就得到了说明,从而也就得到了充分的规定。当我们说到物理事实的实在性或真实性时,我们所指的正是这种规定性。然而,历史事实的客观性却属于一个不同的更高的秩序。在这里我们也要规定各种事件的空间与时间。但是当着要调查这些事件的原因时,我们就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我们知道了编年史顺序上的一切事实,我们可能会对历史有一个一般的框架和轮廓,但我们不会懂得它的真正生命力。而理解人类的生命力乃是历史知识的一般主题和最终目的。在历史中,我们把人的一切工作、一切业绩都看成是他的生命力的沉淀,并且想要把它们重组成这种原初的状态 —— 我们想要理解和感受产生它们的那种生命力。 

就这一点而言,历史思想并不是实际历史过程的翻版,而是它的颠倒。在我们的历史文献和遗迹中我们发现,一种过去的生活已经开始采取一定的形式。人不可能过着他的生活却不去时时努力地表达他的生活。这种表达的方式是多种多样无穷无尽的,但它们全都证实了同样的基本倾向。柏拉图的爱情理论把爱情定义为对不朽的向往。在爱情中人奋力打破他的个人的短暂生存的锁链。这种基本的本能可以用两种方式来满足: 

“ 凡是在身体方面生殖力旺盛的人都宁愿接近女人,他们的爱的方式是求生育子女,因此使自己得到不朽,得到名字的久传,而且依他们自己想,得到后世无穷的福气。 …… 但是凡是在心灵方面生殖力旺盛的人则长于孕育心灵所特宜孕育的东西。 ” 

因此一种文化可以被形容为是这种柏拉图式爱情的产物和结果。即使在人类文明的最原始阶段,即使在神话思想中,我们也能看见这种对死亡的事实的强烈反抗。在较高的文化层次 —— 宗教、艺术、历史、哲学 —— 中,这种反抗以新的形式表现出来。人开始在他本身中发现一种新的力量,靠着这种力量他敢于向时间的力量挑战。他超脱出单纯变化着的事物,致力于使人类生命永垂不朽。埃及金字塔似乎就是为追求永恒而建的。伟大的艺术家们把他们的作品看成和说成是永恒的纪念碑。他们自信他们已经竖立了一个不会因岁月的流逝朝代的变迁而毁灭的纪念碑。但是这种权利是受一个特殊的条件约束的:人的劳动成果为了持久地存在下去,就必须不断更新和重建。一个物理的事物是通过它的物理惯性而保持其现存状态的,只要它没有被外来力量所改变或毁灭,它就会保持它的原来性质。但是人的劳动成果却很容易在另一个方面受到损伤。它们常遭受的变化和衰微不仅是在物质的意义上而且还是在精神的意义上的。即使它们的实体的存在延续着,它们也处在丧失它们的意义的不断威胁之中。它们的实在是符号的,不是物理的;而且这样的实在从不停止要求得到解释和再解释。 —— 历史学的伟大任务正是从这里开始。历史学家的思想与其对象的关系是完全不同于物理学家或博物学家的。物质的对象独立于科学家的工作而保持着它们的实存,而历史的对象却只有当它们被回忆起来 —— 而且这种回忆的活动必须是连续不断的 —— 时才是真正存在的。历史学家必须不仅象博物学家那样观察他的对象,而且还必须把它们保存起来。他想要保持它们的物理存在状态的希望随时都可能受挫。烧毁亚历山大利亚图书馆的那把大火使数以万计的宝贵文献付之一炬;但是即使是幸存下来的遗物,如果不是靠着历史学家的工作而不断使之充满活力的话,也会逐渐地消失的。为了占有文化的世界我们必须不断地靠历史的回忆来夺回它。但是回忆并不意味着单纯的复制活动,而是一种新的理智的综合 —— 一种构造活动。在这种重建中,人的精神转到了原过程的相反方向。一切文化成果都来源于一种凝固化稳定化的活动。人如果不具有使他的思想客观化并使之具有坚固而持久的形态的特殊能力的话,那他就不可能交流他的思想和感情,从而也就不可能生活在社会的世界中。在这些固定静止的形态后面,在人类文化的这些物化成果后面,历史寻找着原动力。伟大历史学家们的才能正是在于:把所有单纯的事实都归溯到它们的生成 fieri ,把所有的结果都归溯到过程,把所有静态的事物或制度都归溯到它们的创造性活力。政治历史学家们给我们提供的生活充满了激情与情感,充满了政党间的激烈斗争、不同民族之间的冲突和战争。 

但是,要使一部历史著作富于生气,并不必包含所有这些东西。当蒙森写他的《罗马史》时,他是作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史家并且以一种新的近代的语调说话的。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 我要把那些古人从他们所居的虚幻的高台上拉到真实世界中来。这也就是执政官不得不变成一名镇长的原因。或许我已经做过了头,但是我的意愿是无可指责的。 ” 蒙森的后期著作看来象是用一种完全不同的风格来构思和写作的,然而它们并没有失去它们的戏剧特性。初看起来,把这样一种特性赋予那些论述最枯燥题材的著作,例如关于造币史或罗马公法史的著作,这似乎是奇怪的。但实际上它们却贯穿着同样的精神。蒙森的《罗马国家法》并不是各种宪法的单纯汇编。这些法律充满了生命力;我们在它们的背后感受到了那些当初一定要建立这样一个体系的伟大力量。我们感受到了能够创造罗马法这种体制的独一无二的伟大理智力量和道德力量,感受到了罗马精神在安排、组织、指挥上的才能。在这里,蒙森的意图也是要向我们展示在罗马法的镜子中反映出来的罗马世界: “ 只要法学忽视国家和人民,而历史与语文文献学忽视法律,那么二者都只是在徒劳无益地敲着罗马世界的大门。 ” 

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来理解历史学的任务,那么近几十年来一直讨论得如此激烈并且已经如此众说纷纭的许多问题,就都能够毫无困难地迎刃而解了。现代哲学家们常常企图去建立一个专门的历史逻辑。他们告诉我们,自然科学是以关于共相的逻辑为基础的,而历史科学则是以关于殊相的逻辑为基础的。文德尔班把自然科学的判断称之为制定法则的 nomothetic ,而把历史科学的判断称为描述特征的 idiographic 。前者给予我们普遍的法则,后者则向我们描述特殊的事实。这个区分成了李凯尔特全部历史知识理论的基础。 “ 经验的实在,当我们从普遍的方面来考察它时就成为自然;当我们从特殊的方面来考察它时就成为历史。 ” 

但是,用这种抽象的人为的方式把普遍性和特殊性分离开来,那是不可能的。一个判断总是这两个要素的综合统一 —— 它包含着一个普遍性的成分和一个特殊性的成分。这些成分不是彼此对立的,而是互相包含互相渗透的。 “ 普遍性 ” 并不是一个指称某一思想领域的术语,而是对思想的功能之真正品性的表达:思想总是普遍的。另一方面,对特殊事实的描述,对一个 “ 此时此地 ” 的东西的描述,也绝不是历史科学的特权。历史事件的一次性常常被看成是历史与科学的根本区别所在,然而这个标准是不充分的。一个向我们描述不同地质时期地球的不同状态的地质学家所给予我们的就是关于各种具体而唯一的事件的报道。这些事件不可能被重复,它们决不会以同样的次序再次发生。在这方面,地质学家的描述与一个历史学家的描述 —— 例如格里戈里维斯 Gregorovi - us 所告诉我们的关于中世纪罗马城市的故事 —— 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历史学家并不只是给予我们一系列按一定的编年史次序排列的事件。对他来说,这些事件仅仅是外壳,他在这外壳之下寻找着一种人类的和文化的生活 —— 一种具有行动与激情、问题与答案、张力与缓解的生活。历史学家不可能为所有这一切而发明新的语言和新的逻辑。他不可能不用一般的语词来思考或说话。但是他在他的概念和语词里注入了他自己的内在情感,从而给了它们一种新的含意和新的色彩 —— 个人生活的色彩。 

历史思想的基本二律背反恰恰正是在这一点上开始的。毫无疑问,伟大历史学家的与众不同之处正是在于他的个人经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深刻性和强烈性。否则他的著作就一定是死气沉沉平庸无力的。但是在这种方式下,我们怎么可能希望达到历史知识的最终客观性,我们怎么可能发现事物和事件的真理呢?一种个人的真理不是一种语词上的矛盾吗?兰克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愿望:为了使自己成为事物的纯粹镜子,以便观看事件实际发生的本来面目,他愿意使他自己的自我泯没。然而十分清楚,这个自相矛盾的陈述是打算指出一个问题而不是一种解答。如果历史学家成功地忘却了他的个人生活,那他就会由此而达不到更高的客观性。相反,他就会使自己无权作为一切历史思想的工具。如果我熄灭了我自己的个人经验之光,就不可能观看也不可能判断其他人的经验。在艺术的领域里,如果没有丰富的个人经验就无法写出一部艺术史;而一个人如果不是一个系统的思想家就不可能给我们提供一部哲学史。在历史真理的客观性和历史学家的主观性之间的表面对立必须以不同的方式来解决。 

最好的解决法或许不应到兰克的话中而应当到他的著作中去寻找。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对究竟什么是历史客观性什么不是历史客观性的真正解释。当兰克出版他的最初的著作时,他的历史真实观并没有被他的同时代人普遍理解,而是遭到了猛烈的抨击。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海因里希 · 冯 · 莱鸥 Heinrich

von Leo 当时指责兰克 “ 胆怯地回避表达个人观点 ” ;他轻蔑地把兰克的著作形容为女士们和业余艺术家喜爱的瓷器画。今天,这样的一种评价已经显得不仅是极不公正而且是荒唐可笑的了。然而稍后的批评家们尤其是普鲁士学派的历史学家们还是坚持这样的评价。海因里希 · 冯 · 特赖奇克抱怨兰克的冷冰冰的客观主义 “ 没有说明叙述者的内心站在那一边 ” 。有时候兰克的反对者们以嘲弄的口气把兰克的态度和个人风格比作歌德《浮士德》第二部中斯芬克斯们的态度: 

我们坐在金字塔前,阅尽诸民族的兴亡; 

战争、和平、洪水泛滥 —— 

都象若无其事一般。 

然而,这样的嘲笑是非常浅薄的。没有一个研究过兰克著作的人会不感受到他的个人生活和宗教情感的深沉。这种情感渗透了他的全部历史著作。但是兰克的宗教兴趣宽广到了足以包括宗教生活全部领域的程度。在他敢于大胆地描述宗教改革运动以前,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巨著《教皇史》。恰恰正是他的独特的宗教观阻止他以一个狂热者的方式或以一个单纯辩护士的方式来处理宗教问题。他把历史看成是伟大的政治观念与伟大的宗教观念之间的永恒冲突。为了观看这种冲突的真正面貌,他不得不研究这部历史剧中的所有党派和所有角色。兰克的同情心是真正历史学家的同情心,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同情心。它并不含有好恶感或党派偏见,而是同时容纳朋友和敌人。这种同情的方式可以与伟大诗人们的同情方式相媲美。欧里庇得斯并不同情美狄亚;莎士比亚并不同情麦克白夫人或理查三世。然而他们使我们能理解这些人物,他们了解这些人物的情感与动机。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这句格言既不适用于解释伟大的艺术家们的作品,也不适用于解释伟大的历史学家们的著作。他们的同情并不包含任何道德判断,并不包含对个别行动的任何褒贬。当然,历史学家是完全自由地作判断的,但是在他下判断之前他首先希望能理解和解释。 

席勒最早提出了这样一句名言:世界历史就是末日的审判 DieWeltgesChichte ist das Weltgericht 。这句格言后来得到黑格尔的一再赞赏并把它变成了他的历史哲学的要旨之一。黑格尔说: 

“ 特殊民族和特殊精神的命运和行为是这些精神的有限性的现象辩证法。从这种辩证法中产生出普遍精神,即无限的世界精神。这种精神在这些命运和行为中,在作为末日审判的世界历史中,行使着它的权利、它的高于一切的权利。世界的历史就是末日的审判,因为在它的绝对普遍性中,包含着所有特殊的东西 —— 家庭、市民社会和民族 —— 它们成为观念性的东西,成为它的从属的、但是有机的成员。精神的运动就在于把所有这些特殊的形式展示出来。 ” 

即使是兰克,不管他是多么反对黑格尔的基本观点,也一定会同意这一点的。不过他不太以自以为是的态度来看待历史学家的使命。他认为,在世界历史的伟大审判中,历史学家必须为判决作准备而不是宣布判决。这远远不是道德中立;恰恰相反,它是最高的道德责任感。根据兰克的看法,历史学家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如果他作为一个法官来发言,那也只是作为预审法官来说话的。他必须收集这桩公案中的一切文献以便把它们提交给最高法院 —— 世界历史。如果他在这个任务上失败了,如果由于党派的好恶成见他隐瞒或篡改了一点点证据,那么他就玩忽了他的最高职责。 

历史学家的尊严和责任心,对他的任务的这种伦理意识,乃是兰克的主要功绩之一,并且也使他的著作具有极其广阔而不受拘束的视野。他的广博的同情心能够包容所有时代和所有民族。他能够以同样公正而不带民族偏见的精神撰写教皇史和宗教改革史、法国史和英国史,以及关于土耳其人和西班牙君主制的著作。对他来说,拉丁民族和条顿民族、希腊人和罗马人、中世纪和近代民族国家,意味着一个首尾相贯的有机体。每一部新的著作都扩大了他的历史视野并且提供了一个更为自由更为广阔的前景。 

许多不具有这种自由公正精神的兰克的反对者们试图把非做不可的事情装成出于好心才做的。他们断言,不带政治激情,不带民族偏见,就不可能写一部政治史著作。普鲁士学派的代表人物特赖奇克甚至拒绝研究非普鲁士档案馆的材料。他唯恐这样的研究会影响他对普鲁士政治生活的好评。这样一种态度在一个政治小册子作者或宣传员那里或许是可以理解和可以谅解的,但是在一个历史学家那里则象征着历史认识的失败和破产。我们可以把这种态度比之于伽利略的那些反对者们的心理状态 —— 这些人顽固地拒绝使用望远镜来亲自证实伽利略天文学发现的真实性,因为他们不希望改变他们对亚里士多德体系的绝对信仰。我们可以用雅各布 · 布克哈特的话来批判这样的历史观: 

“ 除了盲目地颂扬我们自己的国家以外,另一个更艰巨的职责是我们作为公民所义不容辞的,这就是:把自己培养成为富于同情、善于理解的人 —— 这样的人把真理以及与精神事物的密切联系视作最高的善,他们能够从这种知识中诱导出我们作为公民的真正职责,即使这些职责并不是我们生来具有的。在思想的王国里,最高的公正和正义就是:一切国界都应当被抹掉。 ” 

正如席勒在他的审美书简中所说,存在着一种表现激情的艺术 anart of passion ,但不可能有一种 “ 本身是激情的艺术 ” pas - sionateart 。这同样的激情观也适用于历史学。对激情的世界 —— 政治的野心,宗教的狂热,以及经济和社会的斗争 —— 了无所知的历史学家,只会给予我们非常枯燥抽象的历史事件。但是,如果他想要获取历史真理的话,他本人就不能逗留于这个世界。他必须赋予所有这些激情的材料以理论的形式;而这种形式,象艺术品的形式一样,决不是激情的产物和结果。历史学确是一部关于激情的历史,但是如果历史学本身试图成为激情,那么它就不再是历史。历史学家本人一定不能表现出他所描述的那些感情,那些暴怒和疯狂的情绪来。他的同情是理智的和想象的,而不是情感的。我们在一个伟大历史学家著作的字里行间感受到的个人风格并不是情感的或修辞学的风格。一种修辞学的风格可以有许多优点,它可以感动和取悦读者,但却没有抓住主要之点:它不可能把我们引向对事物和事件的直观以及自由公正的评判。 

如果我们牢牢记住历史知识的这种特性,那就很容易把历史的客观性与自然科学力求达到的那种客观性的形式区别开来。一位伟大的科学家 —— 麦克斯 · 普朗克,把科学思想的全部过程形容为一种排除一切 “ 人类学 ” 成分的不断努力。为了研究自然并且发现和制订自然规律,我们必须忘掉人。在科学思想的发展中,拟人的成分逐渐地被迫退入后台,最终在物理学的理想结构中完全消失。历史学则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从事研究的。它只有在人类世界中才能生存和呼吸。象语言或艺术一样,历史学从根本上讲就是拟人的,抹杀它显示人的特点的方面,也就毁灭了它独特的个性和本性。但是历史思想的这种拟人性并没有对它的客观真理构成任何限制或妨碍。历史学并不是关于外部事实或事件的知识,而是自我认识的一种形式。为了认识我自己,我不能力图超越我自己,这正象我不能跃过我的影子一样。我必须选择相反的道路。在历史中,人不断地返回他自身;他力图追忆并实现他过去的全部经验。但是这种历史的自我并不是一个单纯个人的自我。它是拟人的,但并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用一种悖论的形式来表达的话,我们可以说,历史学在努力追求一种 “ 客观的拟人性 ” 。藉着使我们认识到人类存在的多态性,它使我们摆脱了追求一种独特而单一的要素的偏见和妄想。历史知识的目的正是在于对自我,对我们认识着和感觉着的自我的这种丰富和扩大,而不是使之埋没。 

关于历史真理的这种理想发展得非常缓慢。甚至连异常丰富和深刻的希腊精神也没能使它达到充分的成熟。但是在近代意识的进展中,发现和制定这种历史观已经成了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在十七世纪,历史知识仍然被另一种真理的理想遮掩着。历史还没有发现它的显要地位,它被数学以及数学的物理学夺去了光彩。但是,随着十八世纪的开始,近代思想的一个新方向出现了。十八世纪常常被看成是一个非历史的或反历史的世纪。但这是一种片面的错误观点。十八世纪的思想家们乃是历史思想的真正先驱。他们提出了新的问题并且发明了回答这些问题的新方法。历史研究乃是启蒙运动哲学的必要手段之一。不过在十八世纪,实用主义的历史观仍然十分盛行。在十九世纪以前,在尼布尔和兰克以前,还没有任何新的批判概念出现。然而,正是从十九世纪开始,近代的历史观牢固地树立起来了并且把它的影响扩展到了人类知识和人类文化的全部领域。 

然而,要规定历史真理和历史方法的独特品性,并不那么容易。许多哲学家都倾向于宁愿否认而不是阐明这种独特品性。他们认为,只要历史学家继续坚持特殊的个人观点,只要他在谴责或赞扬、称许或非难,他就决不可能完成他的本来任务。他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歪曲了客观真理。历史学家必须摆脱他对各种事物和事件的偏好才能观看到它们的真相。这种方法论的公设在丹纳的历史著作中得到了最清晰最有影响的表述。丹纳宣称,历史学家必须象一个自然科学家那样行事。他必须使自己不仅摆脱一切因袭的偏见,而且要摆脱一切个人的偏好和一切道德标准。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的导引中说: 

“ 我所遵循的而且已经为一切精神科学开始采用的近代方法,不过是把人类的事业 …… 看作事实和产品,指出它们的特征,探求它们的原因。本着这种方法,科学既不为什么辩解,也不谴责什么。植物学研究桔树和棕树,松树和桦树时不持任何偏见;精神科学也必须采取同样的态度,它们无非是一种实用植物学,只不过研究的对象不是植物,而是人的作品。这就是时下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得以彼此互相日益接近的总潮流,由于这种潮流,精神科学就能获得与自然科学同样稳固的基础和同样的进步。 ” 

如果我们接受了这个观点,历史的客观性问题似乎就以最简单的方式被解决了。象物理学家或化学家一样,历史学家也必须研究事物的原因而不是判断它们的价值。丹纳说: 

“ 不管事实是物理的还是精神的,它们全都有它们的原因;野心、勇气、忠实,都有一个原因,正象消化作用、肌肉运动、性欲冲动也都有原因一样。恶与善就象矾与糖一样都是结果;而且每一复杂的现象都是来源于它所依靠的另一更简单的现象。那么就让我们象寻求物理特性的简单现象那样去寻求精神特性的简单现象吧。 ” 

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会发现同样普遍而持久的原因 

“ 呈现于每一时刻、每种情况、每个地方,并且总是起着作用的、破坏不了的,而且到最后毫无疑问是决定一切的。因为阻碍它们的那些偶然事件是有限的和局部的,最终总是服从于这些普遍而持久的原因力的呆滞刻板、一成不变的重复;在这样一种方式下,事物的一般结构和事件的主要特征,就是这些原因所做的功;而形形色色的宗教、哲学、诗歌、工业、社会和家庭的组织,在事实上都仅仅是这些原因的标记而已。 ” 

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讨论和批评这种历史决定论的体系。如果为了反对这种决定论而否认历史的因果性,那恰恰是错误的。因为因果性是一种适合于人类知识的全部领域的一般范畴,它并不局限于某一特殊的领域,并不局限于物质现象的世界。自由和因果性不应当被看成是不同的或对立的形而上学力量,它们只是不同的判断样式。甚至连康德这个最坚决捍卫自由和伦理唯心主义的人,也从不否认:我们的一切经验知识 —— 关于人的知识以及关于物理事物的知识 —— 都必须承认因果性原则。康德说,可以承认: 

“ 如果有可能根据一个人的内心活动和外部行为的表现而如此深入地洞察到一个人的精神特性,以致于能知道他一切的 甚至最小的 动机以及能影响这些动机的一切外部机缘,那么我们就可能以推测一次月食或日食那样准的精确性来推测一个人未来的行为;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坚持说,这个人是自由的。 ” 

我们在这里并不关心问题的这个方面,并不关心形而上学的或伦理学的自由概念。我们所感兴趣的仅仅是这个概念对历史方法的影响。在研究丹纳的主要著作时我们极为惊讶地发现,这种影响实际上是非常小的。初看起来,丹纳和狄尔泰的历史世界观之间的差别是相当大的。这两位思想家从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探讨问题。狄尔泰强调历史的自主性,强调它不能还原为自然科学,强调它作为一门精神科学的特性。丹纳则断然拒绝接受这种观点。历史学只要打算走它自己的路就绝不可能成为一门科学。科学思想只有一种样式、一条道路。但是当丹纳自己开始对历史现象进行研究和描述时,这种观点立即就被纠正了。他问道: 

“ 在翻阅年代久远的一个文件夹的发了硬的纸张时,在翻阅一份手稿 —— 一首诗、一部法典、一份信仰声明 —— 的泛黄的纸张时,你首先注意到的是什么呢?你会说,这并不是孤立造成的。它只不过是一个铸型,就象一个化石外壳、一个印记,就象是那些在石头上浮现出一个曾经活过而又死去的动物化石。在这外壳下有着一个动物,而在那文件背后则有着一个人。如果不是为了向你自己描述这动物的话,你又何必研究它的外壳呢?同样,你之所以要研究这文件,也仅仅是为了了解那个人。外壳和动物都是无生命的残骸,它们只是作为了解完整的活生生的存在的一个线索才是有价值的。我们必须返回到这种存在中去,努力地重造它。把文件当作仿佛是孤立的东西那样来研究是错误的。这就会象一个十足的书呆子那样陷入于藏书癖的谬误。在这一切背后我们所得到的既不是神话也不是各种语言,而只是造就这些语词和形象的人们 …… 如果不是由于某些个别的人那就什么东西也不会存在;我们必须去了解的正是这种个人。当我们确定了诸教义的起源、诗歌的类别、政体的进展、习语的演变之时,我们仅仅只是清扫了地面而已:真正的历史只有当历史学家穿越时间的屏障开始解释活生生的人时才得以存在;这样的人是辛勤劳碌的、充满热情的,牢牢地扎根于他的习俗之中,他的音容笑貌、姿态穿着,就象我们刚刚在大街上与之分手的人一样轮廓鲜明形象完整。那么,让我们尽一切可能去努力消除这种时间上的巨大屏障吧,这种屏障使我们无法观看到人,无法亲眼观看到人。 …… 一种语言、一部法规、一本教义手册,无非只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具体的东西乃是活动着的人、有形可见的人,是饮食起居、战斗劳动着的人。 …… 让我们使过去成为现在:为了判断一个事物,它就必须呈现在我们面前。对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没有任何经验可言。毫无疑问,这种重建总是不完全的;它能提出的只是不完全的判断;但是我们必须使自己服从这种判断。具有不完善的知识总比具有无用的或错误的知识要好;而且要使我们逐渐地了解其它时代的事件,也没有比逐渐地去观察其它时代的那些人们更好的方法了。 ” 

所有这一切都是与我们前面试图说明和捍卫的那种历史观和历史方法完全一致的。但是如果这种观点是正确的话,那就不可能把历史思想 “ 化归为 ” 科学思想的方法。即使我们可以知道所有的自然法则,即使我们能够把所有的统计学的、经济学的、社会学的规律应用到人身上,也仍然不能帮助我们 “ 看到 ” 人的这种特殊面貌和他的独特形式。在这里我们并不是活动于物理的宇宙中,而是活动于符号的宇宙中。为了理解和解释各种符号,我们就必须建立与探究原因的方法不同的其它各种方法。意义的范畴不应当被归结为存在的范畴。如果我们要寻找一个可以把历史知识包含在内的总题目的话,那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语义学的一个分支而非物理学的一个分支。语义学的规则,而非自然的法则,才是历史思想的一般原则。历史学是被包含在阐释学的领域而非自然科学的领域之中的。这就是丹纳在实践上承认而在理论上否认的认识。他的理论认为历史学家只有两个任务:他必须收集 “ 事实 ” ,他必须调查这些事实的原因。但是丹纳所完全忽视的是:历史学家并不是直接获得这些事实本身的。它们并不象物理的或化学的事实那样是可观察的;它们必须被重建。而为了这种重建,历史学家就必须掌握一种特殊的非常复杂的技术 —— 他必须学会读解他的文献并理解各种文字记录,以便弄清一个单一而简单的事实。在历史学中,对各种符号的解释先于对事实的搜集,没有这种解释,就绝不可能达到历史的真理。 

这就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争议更大的问题上来了。显而易见地,历史学不可能描述过去的全部事实。它所研究的仅仅是那些 “ 值得纪念的 ” 事实、 “ 值得 ” 回忆的事实。但是,在这些值得纪念的事实和所有其它的渐被忘却的事实之间的差别何在呢?李凯尔特曾经试图证明,为了区别历史的事实与非历史的事实,历史学家必须掌握一种形式价值体系,他必须用这种体系来作为他选择事实的标准。但是这种理论很容易遭到严厉的批评。主张真正的标准不在于事实的价值而是在于它们实际的结果这种说法似乎是更为自然而又听来有理的。一个事实如果是富有结果的那就是在历史上有关系的。许多杰出的历史学家都支持这种看法。爱德华 · 梅耶说: 

“ 如果我们问自己,我们知道的事件中哪些是历史的,我们不得不回答说:历史的事件就是一切有结果的或已经成为结果的东西。我们从眼下最初经验到的有结果的东西中直接观察到了这种结果,但是我们还可以经验到有关过去的结果。在两种情况下,我们眼前都呈现出许多存在的状态,也就是说,呈现出许多的结果。历史的问题就是:这些结果是由什么产生的?我们所认为的这样一个结果的原因就是一个历史的事件。 ” 

但是即使连这个区分标准也是不充分的。如果我们研究一本历史著作尤其是传记作品的话,我们可能会在几乎每一页上都发现,有些事情或事件的提及从单纯重实效的观点来看几乎是毫无意义的。歌德的一封信或他在一次谈话中随意所说的一句话在文学史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响,然而我们仍然可以把它看成是值得注意和值得记住的。即使没有任何实际的结果,这封信或这段话也仍然可以收入我们用来塑造歌德历史形象的那些文献之中。所有这些就其结果而言都是不重要的,但是它或许是非常足以表示人物性格的。一切历史事实都是有性格的事实,因为在历史中 —— 不管是在民族的历史还是个人的历史中 —— 我们都绝不会只研究单纯的行为和行动。在这些行为中我们看到的是性格的表现。在我们的历史知识中 —— 它乃是一种语义学的知识 —— 我们不能运用在实际的或物理的知识中所用的那种标准。一件在物理上或实际应用上根本没有任何重要性可言的事情仍然可以有非常重要的语义学的意义。在希腊词 homoousios 和 homoiousios 中,字母 i 在物理的意义上并不意味着任何东西;但是,作为一个宗教符号,作为对三位一体教义的表述和解释,它却成了无休止的辩论的出发点,这场辩论激起了最激烈的情感并且动摇了宗教、社会和政治生活的基础。丹纳想要把他的历史叙述建立在他所谓的 “ 一切有意义的细小事实 ” 之上。这些事实就它们的结果而言并不是有意义的,但是它们是 “ 意味深长的 ” ;它们乃是符号,借助于这些符号历史学家得以阅读和解释个人的性格甚或整个时代的性格。麦考莱 Macaulay 告诉我们,当他写他的历史巨著时,他并不是根据哪一本个别的著作而是根据成千上万已被忘却的小册子、布道书和讽刺作品来形成他对各政治和宗教党派倾向的概念的。所有这些东西都没有任何巨大的历史重要性,对事件的一般进程也可能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然而它们对于历史学家仍然是有价值的,确实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们有助于他理解性格和事件。 

在十九世纪后半叶,许多历史学家都对统计学方法的引入寄予过高的希望。他们曾预言,正确地使用这个新的有力武器,历史思想的一个新纪元就会到来。如果有可能根据统计资料来描述历史的现象,这似乎确实是人类思想上的一次革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关于人的全部知识就突然以新的面貌出现了。我们将会达到一个伟大的目标 —— 一门关于人类本性的数学。最初提出这种观点的那些历史学家们深信,不仅对大的集体运动的研究,而且对道德和文明的研究,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统计学的方法。就象有一门社会学的或经济学的统计学一样,也有着一门道德的统计学。事实上人类生活没有哪一领域能免于严格的数的法则,这个法则扩展到人类活动的每一领域。 

博克尔 Buckle 在其《英格兰文明史》 1857 的总导论中为这种论点作了最有力的辩护。博克尔宣称,统计学一劳永逸地驳倒了 “ 自由意志 ” 的谬论。我们现在不仅对于人们的物质利益,而且对于他们的道德品质都有了最广博的资料。我们现在了解了死亡率、婚姻率,而且也了解了最开化民族的犯罪率。这些以及类似的事实都已经被收集起来,条理化了,并且现在是可以利用的时候了。关于历史的科学之所以迟迟未能产生,从而历史学从未能与物理学或化学相匹敌的原因就在于:统计学的方法以前被忽视了。我们没有认识到,在这里每一个事件也都是必然地与它以前的那个事件相联系的,而后者则与一个更早的事实相连接,从而整个世界 —— 道德世界与物理世界完全同样 —— 形成了一个必然的系列,在这个系列中确实每个人都可以发挥他的作用,但是他决不可能确定他将发挥的是什么作用。 “ 因此,抛弃了关于自由意志的形而上学教条, …… 我们就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人们的各种活动,只是被他们的前人所决定的,因此一定具有一种一律性,也就是说,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就总是产生完全相同的结果。 ” 

统计学对于研究社会学的或经济学的现象确实是一种重要而有价值的工具,这自然是无需争辩的。即使在历史的领域中,某些人类活动的一致性和规律性也是必须承认的。历史学并不否认,这些活动是那些作用于社会集合体的大的和一般原因的结果,它们产生的某些结果与组成社会的个人的意志无关。但是当我们开始对一个个人的行为进行历史描述时,我们就不得不面临一个全然不同的问题。统计学的各种方法就它们的本性来说就是局限于各种共同现象的。统计学的各种规则并不能用来规定一个单一的事例,而只能处理某些 “ 共同的东西 ” 。博克尔还远远没有清楚地了解统计学方法的特性和目的,对这些方法的充分的逻辑分析只是晚近的事。他有时候是以相当奇怪的方式来谈论统计学的规律的。似乎把它们不是看作描述某些现象的公式而是看作产生这些现象的力量。这当然不是科学而是神话。对他来说,统计学的规律在某种意义上是把某些活动强加给我们的 “ 原因 ” 。他认为,自杀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完全自由的行为,但是如果我们研究一下道德统计学,我们就一定会作出完全不同的判断。我们将会发现: 

“ 自杀只不过是社会一般状况的产物,而且自杀者个人仅仅是实现了以前事件的必然结果而已。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状态中,一定数量的个人必定要结束他们自己的生命。 …… 而这种普遍规律的力量是如此不可抵挡,以致不管是对生命的爱,还是对另一个世界的惧,都不可能有助于任何想要阻止这种规律起作用的企图。 ” 

这个 “ 必定 ” 不用说就是一个充满形而上学谬见的总巢。然而,历史学家并不关心问题的这个方面。如果他谈到一个个别的事例 —— 譬如说加图的自杀 —— 那么显而易见地,对这种个别事实的历史解释他不可能期望从统计学方法那里得到任何帮助。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想要确定一个位于空间和时间中的物理事件,而是要揭示加图之死的 “ 意义 ” 。卢肯 Lucan 的诗句表达了加图之死的意义 “ Victrix causadiis placuit sed victa Catoni " 。加图的自杀并不仅仅是一个肉体的行为,而是一个象征性的行为。它是一种伟大性格的表现,是罗马共和国精神对新秩序的最后抗议。所有这些都够不上我们所说的那些对历史上重大集体运动负责的 “ 大的和一般的原因 ” 。我们可以尝试把人类活动化归为统计学的规则,但是靠这些规则我们将永远不可能达到即使是自然主义学派的历史学家们所承认的目的。我们将不会 “ 看到 ” 其它时代的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能看到的决不可能是真实的生活,历史的戏剧性事件,而只能是一场木偶戏中各个木偶的动作和姿势,以及牵动这些提线木偶的皮线。 

上述的批评也同样可以用来批判一切想把历史知识归结为对心理类型研究的企图。乍一看似乎十分明白:如果我们谈论历史中的一般规律的话,那么这些规律不可能是自然规律而只能是心理学的规律。我们在历史中所寻求并想要描述的那种规律性并不属于我们的外经验而是属于我们的内经验。它是心理状态的规律性,是思想和情感的规律性。如果我们可以成功地发现支配这些思想和情感的不可违反的一般规律,并且为它们规定一种确定的次序的话,那么我们或许就可以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通向历史世界的线索。 

在近代历史学家中,正是卡尔 · 兰姆普雷希特 Karl Lampre - cht 首先开始相信他已经发现了这样一种规律。在他的十二卷的《德国史》中,他试图以一个具体例子来证明他的一般论点。在兰姆普雷希特看来,存在着一种使人类精神状态相继出现的恒定不变的次序。而且这个次序一劳永逸地规定了人类文化的进程。兰姆普雷希特拒绝了经济唯物主义的观点。他宣称,每一种经济活动,就象每一种精神活动一样,都依赖于心理的条件。但是我们所需要的不是个体心理学而是社会心理学,一种能解释社会心理变化的心理学。这些变化是受一个固定不变的图式约束的。因此历史学必须不再是对个人的研究,它必须使自身摆脱一切形式的英雄崇拜。它的主要问题是研究与个体心理因素相对立的社会心理因素。不管是个人的差别还是民族的差别,都不能影响或改变我们社会心理生活的有规律的进程。文明的历史时时处处都向我们显示出同样的顺序和同一不变的节奏。从兰姆普雷希特称之为泛灵论的最初阶段开始,我们经历了象征主义、预示主义 typism 、因袭主义、个人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时代。这种图式是不可改变不可抗拒的。如果我们采纳了这个原则,历史就不再是一门单纯的归纳科学。我们就能构成普遍的演绎陈述。兰姆普雷希特是从德国历史的事实中抽出他的这种图式的,但他决不打算把它局限于这一个领域。他认为他的图式是普遍适用的,是一切历史生活的先天原则。他写道: “ 我们从全部材料中所获得的,不仅是历史的和经验的统一性的观念,而且是绝对地要求这种统一性的普遍的心理学印象;一切同时发生的心理事件 —— 个人心理以及社会心理 —— 都有一种向共同类似性靠拢的倾向。 ” 这种在不同时期存在的普遍心理机制在每一处重复出现,不管是在近代俄国还是在希腊或罗马的历史上,不管是在亚洲还是在欧洲。如果我们仔细察看北欧、中欧、南欧,以及东地中海地区和小亚细亚的一切历史遗迹的话,那就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出,所有这些文明都是沿着相同的路线发展的。 “ 当这些都已经完成以后,我们就可以估价每一个别的共同体或民族对世界历史的价值了。一部科学的世界史也就可以写成了。 ” 

兰姆普雷希特的普遍图式是完全不同于博克尔关于历史过程的概念的。然而这两种理论有一个共同点。在这两种理论中我们都碰见相同的不祥语词,亦即 “ 必定 ” 这个词。在预示主义和因袭主义的时期之后,总是必定继之以一个个人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时期。没有任何特殊的时代和特殊的文化能逃避这种普遍的事物进程,这似乎是一种历史的宿命论。如果这种见解是正确的话,伟大的历史剧就会变得相当枯燥乏味,我们可以一劳永逸地把它分为其顺序总是一成不变的若干幕。但是历史的实在不是事件的不变顺序而是人的内在生活。我们可以在这种生活已经被经历过以后去描述和解释它,但不能以抽象的一般公式来预见它,不能把它归结为三幕或五幕的僵硬图式。不过在这里我并不打算讨论兰姆普雷希特论点的详细内容,而只想提出一个形式的、方法论的问题。兰姆普雷希特是如何得到他的建设性理论的经验证据的?象以往所有的历史学家一样,他也必须从对各种文献和记录的研究开始。他并不仅仅只对政治事件、社会组织、经济现象感兴趣,而是想要包容文化生活的全部领域。他的许多最重要的论点都是以对宗教生活、音乐和文学作品的仔细分析为根据的。他最大的兴趣之一就是研究美术史。在他的德国史中,他不仅谈到康德和贝多芬,而且还谈到费尔巴哈、克林格 Klinger 、博克林 Boecklin 。在他的莱比锡历史研究所中,他积累了关于所有这些问题的丰富得令人瞠目结舌的材料。但是十分清楚,为了解释这些材料,他必须首先把它们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用丹纳的话说,他必须在 “ 化石外壳 ” 的背后寻找动物,在文献的背后寻找人。丹纳问道: 

“ 当你以你的眼睛凝视有形的人时,你在寻找什么呢?人是无形的。他的话音、姿势、头部的动作、穿的衣服、各种各样看得见的动作和行为 —— 都只是表现形式;在它们背后有某种东西显露了出来,这就是一个灵魂。一个内在的人隐藏在那外在的人后面;外在的人不过是在显露内在的人。 …… 所有这些外部情况都只是通向一个中心的各条支路;你踏上这些支路只是为了达到这个中心;而这中心就是真正的人。 …… 这种底层世界是专属历史学家研究的新题材。 ” 

因此,恰恰正是 “ 自然主义的 ” 历史学家们 —— 丹纳和兰姆普雷希特 —— 的研究,进一步证实了我们自己的观点,这种观点使我们确信,历史世界是一个符号的宇宙,而不是一个物理的宇宙。 

在兰姆普雷希特的《德国史》第一卷出版以后,历史思想中不断加剧的危机变得越来越明显并且已被人们强烈地感觉到了。因此引起了一场关于历史方法特征的长久而剧烈的争论。兰姆普雷希特已经宣称,所有传统的观点都是陈腐过时的。他把他自己的方法看成是唯一 “ 科学的 ” 和唯一 “ 现代的 ” 方法。另一方面,他的反对者们则深信,他所提供的只是历史思想的一幅讽刺画而已。双方都以非常绝对而毫不妥协的语言来表达他们自己的看法。调和似乎是不可能的。这场争论的学术倾向常常被个人或政治的偏见所搞乱。但是如果我们以完全不偏不倚的精神并且从纯粹逻辑的观点来看待问题时,我们发现,尽管意见分歧,却仍然有着某种基本的统一性。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即使是自然主义历史学家们也并不否认,他们也确实不能否认,历史的事实与物理的事实并不属于同一类型。他们也认识到这一点:他们的文献和记录并不是单纯物理的事物,而是必须作为符号来阅读的。另一方面,十分清楚,每一个符号 —— 一座建筑物、一件艺术品、一项宗教仪式 —— 都有它的物质方面。人类世界并不是一个独立不倚的存在或自行其是的实在。人生活在物理环境之中,这环境不断地影响着他并且把它们的烙印打在人的一切生活形式之上。为了理解人的创作物 —— 他的 “ 符号的宇宙 ”—— 我们必须牢牢记住这种影响。孟德斯鸠在他的名著中试图描述 “ 法的精神 ” 。但是他发现,这种精神在任何地方都是与它的物理状况密切关联的。土壤、气候、不同民族的人类学特性,被宣称为是这些民族的法律和制度的基本条件。显而易见,这些物理的状况必须用物理的方法来研究。历史的空间和历史的时间二者都被包含在一个更大的整体中。历史的时间只不过是普遍的宇宙时间的一个渺小断片而已。如果我们想要测量这种时间,如果我们对事件的编年史感兴趣,我们就必须拥有物理的仪器。在历史学家的具体工作中,我们在这两种观点之间看不到任何对立,它们完全溶合为一。只是在逻辑分析中,我们才能把一种事实与另一种事实分离开来。在调查一个复杂的年代学的问题时,历史学家可以采取完全不同的方式。他可以运用质料的标准,也可以运用形式的标准。他可以试用统计学的方法或理想的解释方法。考证柏拉图对话的年代顺序这样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靠关于柏拉图文体风格的统计观察资料来解决。借着各种独立的风格标准,就可以确定如下对话 —— 《智者篇》、《法人篇》、《斐利布斯篇》、《蒂迈欧篇》 —— 属于柏拉图晚年的作品。而当艾迪克斯 Adickes 编辑康德手稿时,他发现要把这些手稿按确定的年代顺序编排,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对写作不同的笔记时所用的墨水进行化学分析。假若我们不用这些物理的标准,而是从分析柏拉图或康德的思想以及它们的逻辑联系入手的话,那么我们就需要一些概念,这些概念明显地是属于另一个领域的。例如,如果我发现了一幅素描或版画,我可以直接地认出它是伦勃朗的作品;我或许甚至能够说出它属于伦勃朗生活中的哪一时期。我的判断所依据的那种风格的标准与那种物质的标准属于不同的层次。这种方法上的二元性并不会损害历史学家的工作,也不会破坏历史思想的统一性。这两种方法为了一个共同目的互相合作,而不会彼此干扰或彼此妨碍。 

至于这些方法中哪一种在逻辑上优于另一种以及哪一种是真正 “ 科学的 ” 方法,这样的问题几乎不会有确切的答案。如果我们采纳康德的定义,认为就 “ 科学 ” 这个词的本来意义而言,它只适用于其确定性是无可置疑的那一部分知识,那么十分清楚,我们不可能有一门关于历史的科学。但是我们给予历史这个美名时并不在乎我们是否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它的一般特性。历史学即使不是一门精密科学,也始终会在人类知识的有机整体中保持着它的地位和它的固有性质。我们在历史学中所寻求的并不是关于外部事物的知识,而是关于我们自身的知识。象雅各布 · 布克哈特这样一位大历史学家,在他论君士坦丁大帝或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的著作中,并不自以为对这些时代已经作出了科学的描述。他也毫不含糊地提出了这样的悖论:历史学是一切科学中最不科学的学问。布克哈特在一封信中写道: “ 我在历史上所构筑的,并不是批判或沉思的结果,而是力图填补观察资料中的空白的想象的结果。对我来说,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诗;它是一系列最美最生动的篇章。 ” 同样的观点也为蒙森所赞成。蒙森不仅是一位科学天才,同时还是科学工作最伟大的组织者之一。他创作了《拉丁铭文集成》;组织了对古钱学的研究,并且出版了他的《货币史》。这根本不是一个艺术家的工作。但是当蒙森应邀就职柏林大学校长并作他的就职演讲时,他却说历史学家或许更多地是艺术家而不是学者,并以此来说明他关于历史方法的理想。虽然他本人是最著名的历史学导师之一,然而他却毫无顾虑地宣称,历史并不是可以靠教授和学习而直接获得的一种东西: 

“ 带动千百条线索转动,洞悉人们和民族的个性,乃是公然蔑视一切教授和学习的天才的天资。如果一位历史学教授以为他可以培养历史学家,就象培养古典文学学者和数学家那样,那么他就陷入危险和有害的错觉了。历史学家不是被造就的,而是天生的;他不可能被培养,他必须自己教育自己。 ” 

但是虽然我们不能否认每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都包含着一种艺术的成分,它也并不因此就成为一部虚构的作品。在探索真理方面,历史学家象科学家一样受制于同样严格的规则。他必须利用一切经验调查的方法,必须搜集一切可以得到的证据并且比较和批判他的一切原始资料。他不能遗忘或忽视任何重要的事实。然而,最终的决定性的步骤总是一种创造性想象力的活动。歌德在与爱克曼的一次谈话中曾抱怨道,几乎没有什么人具有 “ 对实在的真相的想象力 ” 。他说, “ 大多数人更喜欢他们对之一无所知的陌生国土和环境,并且由此却可以使他们的想象力培养起来,这实在是令人费解。还有一些人则整个地墨守实在,并且因为他们完全缺乏诗人的精神,所以在实际的需要方面也极为苛刻。 ” 伟大的历史学家们则避免这两种极端。他们是经验主义者;他们是特殊事实的仔细观察者和调查者;但是他们并不缺乏 “ 诗人的精神 ” 。真正的历史综合或概括所依赖的,正是对事物之经验实在的敏锐感受力与自由的想象力天赋的结合。 

这些相反力量的平衡不可能用一个一般的公式来描述。这种平衡在一时代与另一时代、一作家与另一作家那里都是显得不同的。我们发现在古代历史学中人们对历史学家任务的看法与近代历史学是不同的。修昔底德历史著作中的某些言论没有任何经验的根据。它们没有被说明是修昔底德所说的。然而它们既不是纯粹的虚构也不是用来产生修辞效果的饰词。它们是历史,并不是因为它们再现了实际的事件,而是因为在修昔底德的著作中它们履行了一个重要的历史学功能。它们以非常含蓄而浓缩的形式使人物和事件性格化。伯里克利的伟大悼词或许是对 〔公元前〕 五世纪雅典生活和雅典文化最好的最感人的描述。所有这些言论的风格都带有修昔底德本人的真正印记。有人说, “ 它们在风格上全都明显地是修昔底德式的,正如在欧里庇得斯的一出戏剧中不同的人物的措词风格全都类似一样。 ” 然而它们传达的并不只是个人特有的风格;而是代表整个的时代。在这种意义上它们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它们具有理想的真实性,如果不是经验的真实性的话。在近代,我们己经变得极容易受经验真实性要求的影响,但我们或许常常处在这样的危险之中:忽略了事物与人格的理想真实性。这两种要素之间的恰到好处的平衡依赖于历史学家的个人机智,而不可能被归结为一个一般的规则。在近代的历史意识中,这种均衡比例已经改变了,但是这些要素仍然保持着不变。至于这两种力量的分配和强度则每个历史学家都有他自己的等式。 

然而,历史学的理想性与艺术的理想性并不是一回事。艺术借助某种炼金术式的过程给予我们一种对人类生活的理想描述;它把我们的经验生活转化为纯形式的原动力。历史学并不采取这种方式。它并不超出事物和事件的经验实在,而是把这种实在浇铸成一种新的样态,给予它以回忆的理想性。在历史学中人生仍然是一出伟大的逼真的戏剧,有着它一切的张力和冲突、高贵与痛苦、希望与幻觉、活力与激情的表现。然而,这出戏剧并不仅仅被感受到,而且是被直观到的。当我们仍然生活在充满情感和激情的经验世界中时,在历史的镜子中看到这种场面,我们就意识到了明晰宁静 —— 纯粹观照的澄明恬淡 —— 的内在含义。雅各布 · 布克哈特在他的《世界史考察》中写道: “ 精神必须把它对它所经历过的世界的各个时期的追忆变为一种财富。从前是欢乐和悲伤的东西现在必须成为知识。 …… 然而,我们的研究不只是权利和义务,而且还是最高的需要。我们的自由正是在于对普遍的束缚和必然事件之流的认识中。 ” 如果用正确的方式来写作和阅读的话,历史学就会把我们从物质的、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生活的一切必然事件中提高到这种自由的境界。 

讨论历史哲学的问题并不是我在本章中的意图。历史哲学,就这个术语的传统意义而言,是一种关于历史过程本身的思辨的和构造性的理论。对人类文化的分析并不需要研讨这种思辨的问题,它为自身提出的是一项更为简单和谦虚的任务:它试图规定历史知识在人类文明的有机体中的地位。毫无疑问,没有历史学,我们就会在这个有机体的进展中失去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艺术和历史学是我们探索人类本性的最有力的工具。没有这两个知识来源的话,我们对于人会知道些什么呢?我们就只能依赖于我们个人生活的资料,然而它能给予我们的只是一种主观的见解,并且至多只是人性的破镜之散乱残片而已。诚然,如果我们想要完成由这些内省资料所暗示的那幅图画,我们可以求助于更客观的方法:我们可以做心理学的实验或搜集统计事实。但是即使这样,我们描绘的人的图画将仍然是僵滞呆板、毫无生气的。我们将只会发现 “ 平常的 ” 人 —— 注重实际和社会交往的日常的人。在伟大的历史和艺术作品中,我们开始在这种普通人的面具后面看见真实的、有个性的人的面貌。为了发现这种人,我们必须求助于伟大的历史学家或伟大的诗人 —— 求助于象欧里庇得斯或莎士比亚这样的悲剧作家,象塞万提斯、莫里哀或劳伦斯 · 斯特恩这样的喜剧作家,或者象狄更斯或萨克雷、巴尔扎克或福楼拜、果戈理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现代小说家。诗歌不是对自然的单纯摹仿;历史不是对僵死事实或事件的叙述。历史学与诗歌乃是我们认识自我的一种研究方法,是建筑我们人类世界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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