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听到这样一种论断:幼年丧母永远是件伤心事,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一生当中都会感到缺憾,都会对故去的母亲感到思恋,我认为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至少在我这里是另外一种情况。巴尔巴拉不仅在我长到七岁之前代替了我母亲的位置,她简直就成了我的母亲。后来第一件让我肝肠欲断的事并不是费尔南德的死亡,而是我的保姆离开。随后或者在同时,我父亲的诸位情妇或准情妇以及后来他的第三任太太,都保证了我作为女儿对于母亲的需要:受宠爱时高兴,失宠时悲伤;模模糊糊地想要以温情报答温情。有时怀着迷恋和尊敬去欣赏一位漂亮夫人,有时对于一个并不很有城府的良善人儿更多地怀有略带恼火的善意。

然而这里不来说我的事。假如不是这场意外,费尔南德也许还能再活三四十年。有时候我想象她的生活。如果米歇尔预计中的分居真实现了,费尔南德就会成为一个灰败无光的弃妇,这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并不少见。她不会像别人一样找个情人来给自己安慰,即使这么做也一定怀着痛悔之心。如果正相反,生了我之后家庭关系巩固了,建立起的和谐也不太可能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当然,时间会让费尔南德多长些见识,会消磨她的愁闷和悲伤,那是一九〇〇年上流社会女人的典型情绪。但经验证明绝大多数人本性难移。我的少年时代也许会受她的影响,也许会被她激怒;可能倾向于柔婉顺从,也可能倾向于勃然叛逆。而将近一九二〇年时,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叛逆行动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费尔南德寿命很长,这在她家并不多见,我能清清楚楚地想象她晚年寄居到修道院或是一家瑞士旅店去。出于义务我会偶尔去看望她。但我爱她吗?对于一个根本未曾认识的人,这是一个不能贸然回答的问题。从一切方面来估计,最初我会像绝大多数的孩子一样,用一种自利和漫不经心的态度去爱她,随后这感情成了习惯,但穿插着许多争执,感情也越来越淡漠,许多成年人爱他们的母亲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这样写并不是要惹他们不高兴,只是要正视现实。

如今我旧事重提,叙述她的故事,心里倒充满了在此以前对她还没有过的同情。她就像以我自己为养料想象出来的或实际存在的人物,我让她生活或者重生了一次。另外,时间的流逝颠倒我们的关系。我目前的岁数是她在一九〇三年六月十八日的两倍多,我俯下身仔细观察她,就像尽量要理解一位少女却未能如愿以偿。我的父亲在七十五岁过世,同样由于时间的原因,如今我觉得他不单单是个父亲,而更像我的长兄。当我二十五岁时,他的确就给了我这样的印象。

这年的六月份,克先生还要办一件事,这比在苏阿雷举行的仪式更让人伤心。因为没有更好的说法,我姑且称之为掩埋遗物。亡妻的内外衣裙都送给了姊妹会,让她们卖掉之后用得来的款项周济穷人,让娜也赞成这样做。还剩了一些即使是天性超脱物外的人也总会有的七零八碎。克先生把费尔南德的遗物都装在一个盒子里:他们结婚以前她写给他的一封温情脉脉的信,她们姊妹之间的家书,生病时期他作的一些记录。寄宿学校的几个平平常常的纪念品,文凭,小学时的作业或分数单,最后还有一个练习本,后来被我扔掉了,在那上面有费尔南德结婚以后写的一部相当低劣的文学作品:一部传奇式的短篇小说,背景是布列塔尼的一个庄园(克太太并没有去过布列塔尼),小说描写庄园主人的第二位夫人对第一位夫人的嫉妒,因为第一位夫人的阴魂总纠缠着她。克先生在里面变作了一个有布列塔尼风度的运动员。我绝不用这么一篇小文章来评价费尔南德,这只证明了她很想把自己的生活写成小说。

米歇尔还把他妻子的照片都放到这个盒子里,有她生前拍的,也有遗照,还有他们旅行时拍的快照。他把玛格丽特的母亲生孩子前一天剪下来的头发装在一个信封里,仔细捆好。一九二九年我仔细检视时,发现那头发很细,是极深的棕色,几乎发黑,跟我的一模一样。

还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遗物让我嫌恶。几个沉甸甸的圆形发辫,头发是深棕色的,夹有一些棕红的发丝,大概是费尔南德的母亲或祖母留下的。整个发辫已硬得像金属一样,完全不像是从人的皮肤里长出来的东西,就像精密加工的皮革已完全失去了动物身上剥下来时那原来的模样。因为上面的扣子是金的,我把它甩卖掉了。一个摩洛哥皮子的小盒子,里面除了几个沙龙舞用的坠饰之外,还有一串在那不勒斯买的珊瑚项链,大概是克太太从帕特诺普街上的饭店出来或从波西利波坐车兜风回来时买的。那脆弱的枝杈几乎已变成了粉末,摊在丝光纸上。比较正经一点的首饰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某天我手头紧就卖了一些,其他的重新镶嵌,面目全非,大概连克太太也认不出来了。盒底还有一个指环,也被重新熔化,这样的戒指只有留在一个死去的女人手指头上才有一点神圣的意义。受过祝福的小牌我送了人,我已忘记给谁了。乌木嵌螺钿的圣骨匣在一个修道院里找到了栖身之地。

在这些杂物中,还有一些东西:博絮埃的一本书,他的《福音书探微》,卡尔尼埃兄弟出版社的版本,红皮封面的精装本,书脊上烫着金。还有一个用哥特字体有棱有角写的题词,说明这是儿时的亲密女友佐埃送给弗罗兰的生日礼物。带有十个古老银色菱形的藏书章证明弗罗兰更青睐德文的宗教书籍,把这书送给了苏阿雷书房。这本《福音书探微》还保持着不常读的新书模样。《忠实信徒的祈祷书》分两册,于一八九七年由代斯克雷和勒非布尔公司在图尔奈出版,已读得很旧,因为软羊皮的封套都磨损了。在费尔南德婚前的名字首字母上画着一个花冠,让素净的封面有了个虚荣的污点。这本祈祷书里还有一个万年历,我不时就去查看。我也在那里面读过几段风格高贵的拉丁文祈祷词,费尔南德大概认为一直到世界的末日都应该引用的,然而如今的教廷已经把这些祷文抛弃了。

一个做成折扇形的舞会上用的名笺,象牙的扇骨上用铅笔写着费尔南德的几位男舞伴的名字,我认出来了几个。有两个巴黎出的摩洛哥精细皮件,大概是米歇尔送的礼物。一个是名片夹,完全是战前的风格。在浅紫和水绿的底色上,画着日本式雅致的五彩鸢尾花。用名片夹的时尚已经过去了,一九二九年左右,我把写着诗句或一时灵感的纸片夹在里面,这些句子为我所珍视,也能够引导我的生活。这个圣物跟钥匙、钢笔和女人手提包里的各样金属小物件放在一起,磨破了,沾上了墨水和口红的污迹,最终也要到一切东西都注定的归宿。另一个皮件更为豪华,是一个帝国绿的钱包,皮子光滑得像是上了漆,一只金质的孔雀,尾巴伸展开来构成了扣襻和滚边。尽管它更适合装刻着播种农妇的金路易,而不是我们的镍币和脏钞票,但我不愿意让东西躺在抽屉里不用,一九五二年我就决定用这个钱包。两年以后到陶努斯去游历时又把它弄丢了。如果所有用旧的东西都能回到已死去的原主人那里,克太太会很高兴地知道,她的女儿也到德国的大路上去漫游过。

米歇尔封好的这个匣子完成了使命,让我想到了这一切。然而这些虔诚的废物倒让我们羡慕那些动物,它们除了生命之外什么都没有,而我们时常掌握着它们的生死,也让我们羡慕苦行僧和遁世的隐士。我们知道,对于某个人来说,这些小玩意儿是珍贵的,有时是有用的,特别是由于这些东西有助于确定或提高那人本身的形象。东西的主人死了,东西也就没有用了,就像从坟墓里的冥器一样。再也没有比这些东西更能证明个人无足轻重了,我们却对此那么在乎,而代表或象征着它的东西也飞快地消散、损坏或丢失。


✑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法国高级教士、神学家、作家。也译作博叙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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