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指望他与约瑟的通信能够让我们稍许深入到诗人的内心世界,但这些信件在奥克塔夫弃世前不久都经他亲自重阅和分检过,为的是在他过世以后出版,他希望这就像留给他的朋友一束勿忘我花似的。于是,我们所见到的这些通信是由多多少少已成功的文学篇章组成,关于日常生活的文字被删减到了必不可少的最低程度。在那么多时常显得有些书呆子气的梦幻和沉思中,我们终于惊喜地发现,奥克塔夫独自一人在德国旅行时,曾经为了约瑟的健康喝了一瓶子莱茵白葡萄酒,还有,这位四十来岁的先生曾梦想着跟他的同伴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有时候,一个有些过分的真实细节让我们掩卷叹息:追忆他跟约瑟一起在阿克兹的树林深处度过美好的一天,奥克塔夫记录下猎狗群丢弃了猎获的一只野兔,猎场看守人家的几个男孩子特别高兴,巴望着来一次临时的野餐,就把啃剩下的那兔子用篝火炖熟了。这一天,他祖传的兴趣爱好在与“天使般的生活”较量时占了上风。

关于打猎这个题目,奥克塔夫一生中有许多变化。他二十岁时,家里邀请了许多先生来屠杀野物,这让他很气恼,特别是阿尔蒂尔·德·卡·德·马,他在行猎前的一星期就带着仆役马匹和车辆来到了。年轻人宣布他可以像“出官差”一样参加活动,但是他不带枪。到老来,他建议约瑟到树林里去散步,反而说到要带上他的卡宾枪,他总是枪不离手。但说定了决不触动那些野兽,只不过采几朵花儿,虽然这“对于印度智者来说,也似乎算个罪过”。他甚至为“脚底下踩折了一根草茎”而感到后悔。在别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那位邦雅曼·皮尔麦茨的子孙,这位老爷不太明白该怎么给他上中学的几个儿子写信,只豪气十足地对他们说,他在这个猎季已打死了第五十七只兔子。奥克塔夫陪伴着专门杀毒蛇的屠夫,身旁簇拥着他的野猪,六只仍有野性的狗,专门嗅猎物方向的狗和猎鹰,还有牧羊犬,瑞士产的像一团白雪似的圣伯尔纳猎犬以及一只名叫石奈尔的猎兔犬。大家都见过,他让这些狗追咬陌生人来取乐。他把捕获的猫头鹰和鸱枭的翅膀折断,防止它们飞走,这个人并不总是人们所传说的那个温情脉脉的梦想家。

他在中学的一个同学、一起收集版画的菲里西安·罗普斯曾在某个集子里写道:“这位对幽微玄妙问题的冥想者,归根到底是个快活的有血有肉的活人”,然而他还十分留意地为他的读者保留“一个面具式的理念空想”,说他在社交圈子里所表现的跟他在亲密朋友之间并不一样。他的这话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我们得想象奥克塔夫会是这样的形象:在老同学聚会的晚餐上抖落一些玩笑话,然后跟着他们去找女人,时而光顾大广场上的那些精致的小饭铺(“只有在饭桌上人们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人能够控制粗鲁的天性,还是只能受这天性的控制”),热衷于弗布拉斯式的荒诞故事,或者在罗普斯那烟雾腾腾闲人免进的画室里兴高采烈地评论那位雕刻家的性爱作品?罗普斯没有充分估计到窝囊怯懦和忧郁愁闷的人会追求刹那间的快乐,这也许是有意要违反自己的天性,也许就像我们经常看到的那样,他们故意这样表现来掩人耳目。还要估计到,一个从伊雷内夫人所维持的局促虚假环境中出来的人,也可能要发泄一下。他这个假面具的爱好者,也可能时而装出老风流的模样,去作轻松愉快的冶游,或者干脆像个比利时的好好先生,不仅戴上年轻的浪漫王子的面具,还要戴上一个更为矫揉造作的假鼻子。不论他装出什么外表,他真实的面貌是藏在这一切下面的。

然而,有一封一八七四年三月二十日奥克塔夫给菲里西安·罗普斯的信证实了这位自由思想的雕刻家某些有点尖刻的看法。菲里西安有意在巴黎的一张小报上登载他本人给奥克塔夫的几封信,还画上图画和小小的爱神丘比特作为装饰。如果是真的,这些信件的“口气是轻佻和荒诞的”,恐怕人们很有可能会估计收信人回信时也用了同样的花招。

“我知道,你有这种自主的权利,可以公布你写给你朋友的几封信件,我如果反对这样做那就太不明智了,因为你有这份权利,也就是说,从你那方面有这个力量。只不过,我要你用你的良心和判断能力来对待。

“二十年来,我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工作着,为了创作出一部性质一致的,高尚的、其本质特性是严肃的作品,我牺牲我在精神上的一切荒诞想法,为的是在我身后只留下感情和哲学的那个方面,也可以说,我每天都在整理我殓衣上的皱褶,不让时间的风把它吹乱。

“我要表现的只是我严肃的那一方面。

“我曾跟你一同度过美好的时刻,那时,我们纵情表现出我们自然的天性,发挥出千百种荒诞的想象……但是,这种生活上的隐私应当公诸报端而且在咖啡店和小酒馆里传播吗?……我请求你,把我的真名换成假名。”

考虑到那个时代的礼法体面,这个已四十岁的人还为他年轻时的信件,乃至别人对这些信件的回应而局促不安,这让我们不得不再次想起,雷莫曾满怀凄楚地说过,就在他们那个社会圈子里,有许多“洗刷得发了白的墓碑”。首先,奥克塔夫跟家里人一起,把雷莫殓衣上的皱褶尽量整理得毫无瑕疵。他自己也承认,在他的余生,他也为自己做同样的事。罗普斯的作品让人触目惊心,也很阴郁,时而放纵淫逸,而且粗鲁俚俗。我们很理解,把两个男人之间的通信都公之于众会让这位理想主义的爱好者感到不快。我们也想到他大概也怕这些登载出的文字落到伊雷内夫人的眼里。她决不会很关切地阅读《巴黎生活报》以及其他这类报纸,罗普斯就是想在这些报纸上刊出那些信件。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充斥着谎言。二十世纪人们让假话蒙上一种粗鲁放纵、张张扬扬、吵吵嚷嚷的形式;十九世纪则有如裹上了绒布,减弱了声响,更是伪善。

有一个出自同代人之手的描写奥克塔夫的很有意思的肖像。不可思议地是一位铁路工程师写的,这个科技人员喜欢文学,就像安格尔也喜欢拉小提琴一样。一八七九年,诗人逝世以前的四年,年轻的雅姆·旺德吕南受命到现场来考察怎样把两条铁路干线连接起来,这条线路可能经过阿克兹花园。显然这年轻人不知道花园的主人怎样对待这个计划,就登门求见。他与这片地产的主人在一个动物园似的长方形院子里见面,院子周遭有许多兽笼子。有奥克塔夫从他饲养的野兽中挑选出来放在身边的兽类在里面咆哮、腾跃、嚎叫。据他说,这是为了“教给他表现出豪迈之气”。一大群狗龇牙咧嘴地向不速之客扑过来,温柔惬意的诗人没有出一声来喝止他这队猎犬。年轻的雅姆不得不靠着陪他来的铁路工人递给他的一根包铁皮的大棒让那些狗跟他保持距离。他心有余悸,向奥克塔夫介绍他的建议,奥克塔夫心不在焉地听着,终于打断了他的话,说他觉得在阿克兹办这事不合适。雅姆不知所措,走出了栅栏门,那门上还装饰着钉在那里的一头猫头鹰的凄凄惨惨的碎片。看得出,这座房产的主人还尊重着他的园丁那古老的风俗习惯。

过了几天,雅姆又来了。发现那位先生穿着深灰色的短外衣,头戴呢子礼帽,斜挎着一杆毫无用处的长枪,手里却拿着一本书。这一次,他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奥克塔夫就像愿意消愁解闷似的侃侃而谈,他建议年轻人到园子里去转一圈。就像我们这时代的一位建造高速公路的工程师面对着一个要占他地产的人一样,雅姆浑身不舒服,洗耳恭听着主人对铁路大肆诽谤诋毁,他说工业的定义就是“一团乱糟糟的声音和器械”,唯一的目的就是利润。那一天雅姆毫无所获(后来那个计划还是实现了),他又不知道如何去说服对手。在旷野丈量土地时,他经常看到这个人穿着一双套鞋又来散步,有时他激动地自说自话,向陌生的年轻人叙说他在形而上学上的怀疑和焦虑,有时则突然赌起气来,一声不响。两个人仿佛彼此都很好奇。雅姆一边走,一边偷眼观察着那张精致细腻、一团孩子气的脸,“现出微微的倦意”;嘴上露出“略带痛苦的笑容”,吐出“尖锐的声音”,谈话中露出不耐和愤懑,“就像一个女人在对付一把打不开的锁似的”。阿克兹的隐士也对跟他谈话的年轻人抱有浓厚的兴趣。他停下脚,看着他,提出了几个对方认为是与事无关的问题:

“您大概很神经质吧?”

神经质,他这个人的确如此,他跟他弟弟的关系中也露出这种极易激动的特性。理所当然,奥克塔夫开始时觉得自己是他弟弟的保护人,当时那孩子还没有自称为雷莫。他邀年幼的费尔南跟他一起去作第一次旅行,问他想到哪儿去,小家伙回答道:“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一次,他把弟弟领到了德国的汉诺威。但在一切领域当中,雷莫走得都非常远,比他哥哥远得多。还在当大学生的时候,甚至到魏玛和耶拿去实习之前,他就变成了哥哥的守护天使,把他自己在布鲁塞尔大学的学业丢开,用了好几个星期来修改奥克塔夫第一次文学工作的手稿,逼着他把几年以来拿不准主意的五百页东西删减了一半。为了这事,大概他自己的考试都没有及格。这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却有他这个年岁不常见的公正无私精神,他一点也没有把他哥哥作品中表现思想的字句修改得含蓄一些。(“你对我也会这样做吗?”后来,他曾满怀凄楚地这样问过;)他只是为那个犹豫不决的诗人总受一时的心血来潮所支配而感到不安。后来,他对哥哥说:“我劝你把去年冬天我为你写的那个小本子从头到尾再读一遍。你还记得吗?相信那上面的话吧,我的哥哥。我不是由于一种愚蠢的傲气才又提起这事。我希望我们的过去有助于你的未来。那样的话,我为你的思想而牺牲的许多年青春就得到足够的报偿了。”在希腊,他又说起奥克塔夫实实在在的郁闷和犹豫引起了他的不安,他一遍又一遍地给比他大九岁的哥哥几乎是母亲般的叮嘱(“尽量少骑马,不要去打猎。”)。雷莫死后,奥克塔夫回忆起,那青年跟他一起在悬崖上的小路或陡峭的河边散步时,总走在临近深渊没有屏障的那一边,怕的是他的同伴不小心失足或是一时昏眩。他记录了一个他重复做过许多次的梦,他受到死亡的威胁,而弟弟救了他的命。梦中的他惊异地喊道:“你不是死了吗?”雷莫用他独特的方式回答道:“不要跟我说我的事,这事我不知道。”

仅仅根据人们对我们叙述的一件小事来了解一个人的生活是非常不可靠的。在雷莫确实找到他生活中的位置之前,奥克塔夫已活了二十五年。他遭受过我们毫无所知的什么样的事故,旅行中遇到过什么人,就跟他不断喷涌而出的青年的热情一样,比雷莫的遭遇更能刻画他的面貌或压抑他的心情。人们在这个热衷于阅读忒奥克里托斯的人身上,很早的时候就能发现对于美少年的兴趣。他还年幼的时候,在桑布勒河边,他曾仔细端详村里的孩子们在钓鱼,他们优美的姿态和几乎半裸的身体使他忘掉了这些男孩子们在那里只是为了“伺机抓到一个猎获物”,却引起了他“一阵激动,跟后来看到帕特农神庙的三角楣时一样”。二十岁时,与其说他是个严肃的大学生,还不如说是个纨绔子弟,他曾梦想过给他的四轮轻便马车雇用一个少年车夫,俊俏得就像平图里乔笔下的侍童或普拉克西特利斯雕刻出的美少年。二十六岁,他从意大利带回来了个漂亮的年轻车夫乔万尼,这人不久就给他出了许多难题;接着,他忠实的侍童纪尧姆成了他在森林中游荡的伙伴。到老来,他保护着村子里的一个小男孩。有人告诉我们说,他不该“对村子里的几个孩子特别眷恋,而那些人有时候根本配不上这种慷慨。他对那些人却表现得像王侯那么豪爽大度”。在一个古墓旁,奥克塔夫看到墓志铭上写道那是主人和仆人合葬的墓穴,心里很感动,两人的地位估计并不平等,但他显然很赞赏从这两个人的亲密关系中散发出来的诗意。不过至少人们可以说,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流言。

正相反,有关他与他的两个弟弟中幼弟之间的友谊,人们却起劲地窃窃私语。在那“命中注定的事件”之后,的确,他几乎是怀着像普鲁斯特那样的痛楚写下遗忘的效力,但这遗忘只涉及清醒的意识范围,漆黑的帷幕还继续充塞在最深的心田里。奥克塔夫对我们说,他爱他的弟弟,就像爱一个“只有一日之交的朋友似的”。仿佛他特别需要建立在兄弟之间推心置腹的激情;需要亲密无间的谈话,在言谈之间,两个人的精神像一次雄性的婚姻似的,化为一体,让思想的世界、原本的世界,以及想象的世界进入两人之间的关系;他需要是保护者同时也是被保护者这样一种迷离暧昧的处境。雷莫即便是远在他乡,情况不明,也在用他的力量支持着奥克塔夫。接下来的约瑟仿佛是那个鬼魂的苍白重影儿,人们并非不知道这种友谊能给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带来什么温馨。在我们从前描写过的那些散步中,雅姆·旺德吕南就取代了约瑟的地位。


✑Jean-August-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法国画家。​✑Pinturicchio(1454-1513),意大利画家。​✑Praxiteles(前370-前330),雅典雕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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