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要说的一件事过于丑恶,所以我犹豫着不愿把它交代出来,特别是只有费尔南德是此事的相关证人。一八八七年的九月份,也就是那年的秋天,那姑娘留在苏阿雷,没有按规定的日期回到布鲁塞尔的寄宿学校去,一天晚上,弗罗兰、费尔南德和让娜听到阿尔蒂尔先生的书房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结结巴巴的吵嚷和打人的声音从关紧的门里传出来。过了一会儿,加斯东从他父亲的房里走出,一句话也没有说,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八天以后,他就发高烧死掉了。

这么叙述的话,打架的那件事不仅丑恶,而且荒谬之极。一个五十六岁的父亲竟然举起手来打一个二十九岁的儿子,这样的事不常见。特别是这儿子智障,父亲突然大发脾气就更匪夷所思。傻子加斯东能犯什么错误呢?不过一个大夫告诉我,智力迟缓的人时常性情暴烈,阿尔蒂尔可能合情合理地试图制服他的儿子,失手打了倒霉的一拳,可能引起了严重的后果,发了烧,死了。很容易把这个故事看成是有点患癔症的小姑娘的发明创造,或者至少这件事不过是父亲被一个傻儿子惹恼了,对他大声呵斥起来,仿佛不由自主地发出跟聋子说话的那种声音,也许还打了嘴巴,失手打了一拳,撞翻了椅子,发出喀喀嚓嚓的声音。至于发高烧,仿佛在这家人过的日子中,对于疾病的诊断并不明确,很可能这年秋初流行高热伤寒,与吵架的事件凑巧碰在一起,或者是费尔南德不准确地把加斯东的死与这时间拉近,以取得一个悲剧的效果。然而,即使所有的细节都是虚构的,费尔南德所说的话却足以向我们表明那个年轻的姑娘是如何编排她的父亲,或是简直是在反对他。

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我们都已发现,费尔南德从来不向她的丈夫承认傻子加斯东是个智力上的残废。谈起来这件事时,她硬说那人只有十二三岁,反正这样一来,就接近他实际上的智力年龄了。奇怪的是米歇尔从来没有发现她说的这些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既然玛蒂尔德在生下费尔南德之后只又活了一年,费尔南德决不能有一个比她小两三岁的弟弟。但是,已故丈母娘死亡的确切日期显然是米歇尔最不关心的一件事。

对于费尔南德我描写了许多,也许现在也应当描写一下我外祖父在这几年的情况了。在比较早期,他四十来岁拍的一张照片里,这位当年的纨绔子弟显得有些胖,而且有点无精打采。另一张相片上,德·卡·德·马先生已五十来岁,倒恢复了他原来的风采。他那浓密的头发围绕着已见光秃的前额,显然经过理发师的细心梳理。一部沉重的胡须盖住了他的下唇和下巴,让人不能分辨出整个嘴唇的轮廓。眼睛上戴着夹鼻眼镜,现出机灵甚至俏皮的模样。人们可以想象相片里的这位先生一边嚼着雪茄烟一边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跟种地的庄户或公证人耍心眼儿,或者用手掂量他刚刚宰杀的一只小山鹑的分量。我甚至想象他在咖啡店或小饭馆喝醉了酒打碎盘子,尽管据我所知他一生没有这事,至少在他结婚以后,很少去小吃店,也很少有机会打碎盘子。我不敢说,他的形象使我的身上响起了血缘的声音,不过,无论如何他这种人不能够揍一个残废孩子。

让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这位模糊不清的阿尔蒂尔,因为这是我们关照他的最后机会了。他八岁死了母亲,十三岁又死了父亲,他是在他的继母(娘家是皮托尔·德·比丹让)和她的孩子们身边长大的。他在布鲁塞尔学习,跟他以后的姨表兄弟奥克塔夫上同一个教会学校,而且我发现他也跟他一起上诗歌课,这让我感慨不止。还要弄清楚,圣米歇尔中学的教师们在一八四八到一八四九这个学年之内,在诗歌课上对他们的学生都讲些什么,拉马丁和雨果,还是勒弗朗·德·蓬皮尼昂或德利尔?阿尔蒂尔在列日学法律,那时他好像首先是个时髦青年,只不过没有美学上的野心,也没有戴象牙骷髅头的领带扣,而这个时期在布鲁塞尔他表兄奥克塔夫就戴着一个。人们总说他迟迟不肯结婚,但二十三岁就下此断言显得有点早。他娶了他的表妹。我很惊奇他竟放弃了马尔西安城堡里心灵的快活,在那个时期的那个地方,每个家庭原则上都绕过《拿破仑法典》,尊重嫡长子的优先继承权利。我不知道他跟他的几个异母兄弟之间作了怎样的协调安排。阿尔蒂尔继承了他母亲的嫁妆又得到了妻子的嫁资,肯定不会没有钱。

临近结婚的时期,他给到国外旅行的奥克塔夫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也许能对我们解释他为什么更喜欢田园风格的苏阿雷和那慕尔郊区那外省的宁静,而不太喜欢被工业吞噬了的埃诺。他对那诗人肯定地说:“我比任何时候都明白您被禁锢在我们中间的嫌恶心情……这是个悲惨的国度,一直没膝的污秽泥泞,人们都为一些与利益相关的事情忙碌,嘴里说着公斤、公顷、公尺、公分,或者是没收财产、订立合同、排空积水、挖掘矿藏;所有的人都在数字上举棋不定,筹划计算,没有一点空闲,也没有时间与人为善……”这封信证明了从一八八四或一八八五年开始,我的外祖父对于世界趋向丑恶的现象不是毫无察觉。然而,信的结尾处却有一大串的赞誉之词。给奥克塔夫写信的人下结论说,工业的入侵将会使马尔西安变成洒满煤灰的黑土,然而从这中间取利的人还是“诚实并值得赞赏的”。谁来谴责这些事呢?在那个时期,任何人都不否认进步的教条,如果为一处风景被破坏而感到痛惜就会被视为感情用事。有些人终会知道破坏了世界的美丽也就是破坏了世界的健康,但这样的人那时还没有诞生。剩下来的就是,在阿尔蒂尔看来,与边界上耸立着几座高炉的马尔西安相比,苏阿雷还是个宜人的退居之地,

不管怎样,他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四年,其中的十七年是丧妻鳏居的。他生来就是个闲人,甚至从来没有试图从事过家里的传统职业,而他的岳丈特鲁瓦会给他提供方便的。如果说他没有像奥克塔夫一样攀登到“他才能的顶尖”,他至少紧紧抓住了他生活中那安静稳妥的进程。他的确十分精明地管理着他那一笔可观的家财,这也就是说,他一辈子强迫自己给自己当管家先生。我们还可以找到好几摞子账目文书,里面详细记录着家里的财务状况,他就是动用了这些财产嫁出去了他的几个女儿。这个永远家居的人羡慕他的姻亲奥克塔夫能到意大利去小住,他自己却可以说从来不从他的地产上挪动一下。这个人显然不爱小孩,却让他的妻子生出了十个,其中两个早夭,两个残废,而这两个残废活在家里显然是他的肉中之刺。只不过佐埃写的几封充满感情的小小信件,证明他对家里人并不总像让费尔南德吓坏了的面色阴沉的暴君。我们不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嗜好。行猎仿佛首先是一种炫耀的方式。尽管他设计了美丽的藏书票,是在天蓝的底色上有十个银色的菱形,但我看到他那残存的藏书大多是玛蒂尔德的宗教信仰方面的书籍和弗罗兰订购的严肃正派的德国小说。那慕尔的那个女人是人们可以指责他的唯一堕落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别的。如果说阿尔蒂尔在怒火中烧失去控制的当儿打了他的傻儿子,这个可怕的场面却是他一生中唯一能让我想到他也有某种激情的事件,而这种激情是怜悯的基础。

不断侵蚀他的疼痛使他渐渐中断了到那慕尔的探望以及对各个农庄的巡视。从这时候起,他在他的书房里支配管理他的财产。人们也许没有详细记录,他的各种病痛使他逐渐失去了活动的自由。德·卡·德·马先生不久就杜门不出隐居在家,或是待在城堡的露台上。终于有一天他下不了楼梯了。剩下的事只是在床上吃饭或看报,不然就坐在轮椅上让人推到窗前去。有一天,连这两样选择也没有了,他卧床不起。

我没有理由认为阿尔蒂尔是个思想深沉的人,然而有时候他像大家一样,也会反复思量他的生活。您同意您的太太雇佣一个脸儿像小红苹果似的德国女人来照顾孩子们,她就在二十五年中招呼着添丁进口和死亡葬丧,她管理着全家,请来神甫和大夫,然后踮起脚尖悄悄地退出去,从来不给门轴上点油免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为这事他嘱咐过她二十来次。然而却是这个傻瓜女人抹下了他的双眼给他送了终:不是她也会是另一个女人。菲菲娜(我们都叫她菲菲娜)曾给了他美好的时光,但是在他患病的极度痛苦中再想起来这个,就像一个恶心欲吐的人回想起一次泛舟遨游似的。他已经到了这一天,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觉得这个穿着睡衣的小个子女人那么有吸引力。不管怎样,他把事情安排得很好:他小心谨慎地为那慕尔的菲菲娜准备了一笔生前赠与的现款,并没有损害孩子们的利益,因为这只是他从交易所挣来的数目不大的钱。至于善良的上帝和最终的仪式,一切都将会按照规矩进行。没有任何理由为大家都会经历的事情自寻烦恼。

德·卡·德·马先生于一八九〇年弃世,是元旦之后的第三天。我不太清楚让娜和费尔南德是不是像往常一样,曾把她们那毕恭毕敬的小小新年贺卡放在门底下。在他的“虔诚的回忆卡”上有“忧患之子”作为装饰,暗示着可以净化灵魂的长期的痛苦。此外,他的回忆卡与加斯东的回忆卡十分相似。加斯东的回忆卡是两年前向版画雕刻师订购的,乞求天主不要把死者交给天主的敌人魔鬼。对于上帝从来没有赐给他智力的一个亡人,这仿佛是废话。阿尔蒂尔的“虔诚的回忆卡”上,请求大家作一个祈祷,让所有死者的罪孽得以宽恕。在葬礼之后,苏阿雷又举行了另外一个仪式,差不多跟葬礼一样庄严肃穆:开读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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