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很高的篱笆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那个人家了;于是他在一阵强烈的恐惧的驱使之下,使尽了所有的气力,飞快地向远处一个树林跑过去。他一直不敢往回看,后来他差不多获得了森林的掩蔽,才回过头去,一眼就看见老远有两个人影。那就足够了;他没有等着仔细打量他们,就赶快往前跑,一直跑进了树林中光线微弱的深处,才把脚步放慢了一些。这时候他相信自己已经相当安全,于是就站住了。他凝神静听,但是林中一片深沉而严肃的寂静——阴森森的,四处都是一样,令人精神沉闷。每过很久的工夫,他那紧张的耳朵又听得见一些声音,可是都很遥远、空虚而神秘,以致好像并不是真正的声音,而是死人的鬼魂在呻吟和抱怨。所以这些声音就比它们所打破的沉寂显得更加可怕了。

起初他本来打算就在他所在的地方呆着,度过那一天剩余的时间;但是不久就有一阵寒气侵袭他那冒汗的身体,他终于不得不恢复活动,借此获得温暖。他一直穿过森林前进,希望马上就可以钻出去,到一条大路上;可是他失望了。他继续往前走了又走;但是他越往前走,树林就显然越是稠密。后来光线开始暗淡下来,国王发现夜晚渐渐临近了。他想到要在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过夜,就不禁打了个冷战;于是他就极力要再跑快一点,可是结果反而减低了速度,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大看得清楚,迈步都迈不准了;结果他就老是让树根绊倒,让葛藤缠住,让荆棘挂住,很难走动了。

隐士站起来;国王敲了敲门。一个深沉的声音回答说:

隐士守候和倾听了一会儿,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几乎停止了呼吸;然后他慢慢地把胳臂放下来,随即又悄悄地溜开,一面说:

这位老人继续走来走去,他停止了高声谈话,开始低语。国王趁着这个机会,申述他的遭遇;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语调被不安和恐惧的心理所激动了。但是隐士继续喃喃低语,根本不理睬他的话。后来他一面低语,一面走近国王身边,用动人的声调说:

没有回答。老人弯下腰去,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安详的面孔,听了听他那平静的呼吸。“他睡着了——睡得很酣哩”;他脸上的凶相消失了,换了一副恶毒的快意的表情。一阵微笑在这梦中的孩子脸上掠过。隐士嘟哝着说,“哼——他心里倒还快活哩;”于是他就走开了。他在屋里悄悄地东走西走,到处寻找一件什么东西;他随时停下来听一听,随时摇着头四处张望,迅速地往床上瞟一眼;他老是咕噜咕噜地自言自语。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一把锈了的旧屠刀和一块磨刀石。然后他悄悄地溜回他原先坐的地方,坐下来轻轻地在石头上磨那把刀,嘴里仍旧是喃喃自语,一阵一阵地说些愤激的话,风在这孤寂的地方周围叹息着,夜间的神秘声音从远处飘荡过来。大胆的田鼠和耗子从裂缝里和隐伏的地方伸出头来,把它们那闪亮的眼睛偷偷地望着这老人,但是他只顾全神贯注地继续工作,对这些事丝毫也没有注意。

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就用大拇指摸一摸刀刃,然后很满意地点点头。“磨快一些了,”他说,“是的,磨快一些了。”

时间很快地过去了,他也没有注意,只顾安安静静地继续工作,对自己心里的想法感到快意,还偶尔用清清楚楚的话说出他的心事来:

国王走进门去,就站住了。隐士把一双炯炯发光、惴惴不安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说:

国王猛然惊动了一下,心里想道,“我宁肯请上帝让我再跟那些歹徒在一起;糟糕,我现在成了一个疯子的俘虏了!”他的恐惧心理更加厉害了,脸上分明显露出来。隐士用低沉而激动的声音继续说:

国王动了一下。隐士悄悄地跳到床边,跪在地上,弯着身子在那伏卧着的躯体上举起刀来。那孩子又动了一下;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但是并没有视觉,什么也没有看见;他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的呼吸,表示他又睡得很酣了。

后来他终于瞥见一道亮光,多么高兴啊!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去,随时都向四周张望一下,仔细听一听。那道光线是从一所小棚子里开着的一个没有装玻璃的窗户里射出来的。这时候他听见一个声音,就打算跑开藏起来;但是他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因为那个声音显然是在祈祷。他悄悄地溜到那个棚子的唯一窗户外面,踮起脚尖来,偷偷地往里面瞟了一眼。那间屋子是很小的;地下是天然的泥土,日久踩紧了的;屋角里有一个铺着灯心草的卧铺和一两条破烂的毯子;附近有一只水桶、一只杯子、一只盆子、两三只罐子和炒菜的锅;还有一只短短的条凳和一只三条腿的凳子;炉灶里还有一堆柴火的残烬在冒烟;在一个只点一支蜡烛照明的神龛前面,跪着一个年老的人,他身旁有一只旧木箱,上面摆着一本书和一颗人头骨。这个人的身材是大而瘦的;他的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很长,而且是雪白的;他穿着一件羊皮长袍,从脖子一直垂到脚跟。

他这么继续说了一小时,那可怜的小国王只好坐着受罪。后来这老人的狂怒消失了,他就变得非常和蔼。他的声调也温和了,他离开了幻想的境界,开始说些平常的、富于人情的闲话,说得非常亲切自然,因此他很快就完全获得国王的好感了。这年老的忠实信徒把那孩子移到离火更近的地方,使他舒服一些;他用他那灵巧而慈祥的手治好他身上那些跌伤和擦伤的小地方;然后就动手预备晚餐——他一面不断地闲谈着,偶尔还伸手摸一摸这孩子的脸,或是拍一拍他的头,他表现出一种非常慈爱而亲切的态度,于是片刻之间,国王被那位大天使所引起的恐惧和反感都变为他对这个老人的尊敬和亲爱的感情了。

他就是这样工作着;他把刀磨了又磨;一面嘟哝着——有时候还发出一阵低声的嘎嘎的嘻笑——有时候又突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们两人吃晚饭的时候,这种愉快的情况还是继续着;后来隐士在神龛前面做过祈祷之后,就把这孩子送到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去睡觉,替他把被窝盖得很好,他那种慈爱的态度,简直像做母亲的一样;他跟这孩子亲吻了一下才离开他,自己回到炉火旁边坐下,心不在焉、毫无目的地把燃烧着的柴火拨弄着。过了一会儿,他就住手了;随后他用手指在脑门子上轻轻敲了几次,好像是要回想一件忘记了的事情。显然他是想不起来了。后来他忽然一下子跳起来,走进他客人的那间屋子里去,说:

一阵凶恶的神色笼罩在隐士的脸上,他以复仇的决心使劲捏紧他那双瘦削的手。他站了一会儿,急促地喘着气,一连啐了几次唾沫,然后才用沙哑的声音说:

“这是个圣洁的隐士!”国王心里想道,“我现在真是幸运啊。”

“这些事都是他的父亲干的。我只当了个大天使——要不是因为他的话,我就当教皇了!”

“请进!但是你要把罪恶留在背后,因为你将立足的地上是圣洁的!”

“英国的。那么亨利死了!”

“英国的。”

“现在早就过了半夜了——万一他嚷起来,碰巧有人路过这里,那可就不大好哩。”

“欢迎,国王!”隐士很热心地喊道。然后他狂热地忙乱了一阵,一面老在说,“欢迎,欢迎,”他把条凳摆好,请国王在上面坐着,靠近炉灶,又往火里扔了几捆柴,最后就兴奋地迈着大步来回走着。

“欢迎!有许多人到这个圣地来求得保佑,但是他们都不配,结果全让我赶走了。一个国王不惜抛弃王位,轻视国王那种无谓的豪华,身上穿起破衣服来,决心要把一生献身于圣洁的生活,让肉体受罪,禁欲修行——这样的人是可贵的、受欢迎的!——我决定让他在这里终身安居,一直到死为止。”国王连忙想要打断他的话,加以解释,但是隐士根本不理睬他——显然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顾继续说他那一套,而且把声音提得很高,越说越起劲。“你在这里一定能安然无事。上帝既然感动了你,使你放弃了那种空虚而愚蠢的生活,就不会有人找得到你的避难之所,恳求你回去再过那种日子。你可以在这里祈祷;你可以研究《圣经》;你可以冥想人间的愚行和虚妄之事,和来世的崇高极致的生活;你可以用干面包皮和野菜充饥,每天拿鞭子抽打你的身体,使灵魂纯洁。你可以穿一件马毛编的贴身衬衣;你可以只喝白水;你一定能获得安宁;是的,十足的安宁;因为无论谁来找你,都会扑个空回去;决不让他找着你,决不让他妨害你。”

“是的,”国王用困倦的声音说。

“我看出你感觉到我这里的境界了!你脸上有敬畏的神色!无论谁到了这个境界,都不免受这种影响;因为这就是天堂的境界。我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到天上去一趟又回来。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封为大天使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上帝派来了一些天使,特地把这个尊严的职位委派给我。天使们到了这里,就使这个地方充满了耀眼的光辉。他们向我跪下了,国王!真的,他们向我跪下了!因为我比他们更伟大。我在天堂的神殿里走过,还跟圣祖们谈过话。你摸摸我的手吧——不要怕——摸一摸吧。好了——现在你摸过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①所握过的手了!我在黄金的神殿里走过,亲自见过上帝!”他停了一会儿,故意使他的话更加有力;然后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他又走动起来,一面愤怒地使劲说:“是的,我是个大天使;不过是个大天使而已!——我这本来该当教皇的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二十年前,我在梦中从天上听到这么说的;啊,真的,我本是可以当教皇的!——我应该当教皇,因为这是上帝说过的——但是国王解散了我的教会,结果我这可怜的、无名的修道士就弄得无依无靠,被抛弃到冷酷的尘世,无家可归,还被剥夺了那个非凡的天运!”于是他又开始叽里咕噜地抱怨,还用拳头捶击额部,枉自大发脾气,时而发出一句恶毒的诅咒,时而又很感伤地说,“因此我就不过是成了个大天使——我这本来该当教皇的人!”

①亚伯拉罕、以撒是希伯来人的先辈,即上文所说的“圣祖”,雅各是以撒的儿子。

“我是国王,”回答的声音是沉着而单纯的。

“我是个大天使呀!”

“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弯下腰去正想说出这个秘密,又制住了自己,作出静听的姿势。过了一两分钟之后,他就踮着脚尖走到窗口,把头伸出去,向一片朦胧中悄悄张望了一会,然后又踮着脚尖走回来,把他的脸紧靠着国王的脸,低声说道:

“哎呀,是的。我就是他的儿子。”

“你知道就是他把我们赶出来,使我们流落到外面,无家可归的吗?”

“你是谁?”

“你是国王吗?”

“他的父亲害苦了我们,把我们毁了——现在他下地狱去遭火烧了!是的,下地狱去遭火烧!他从我们手里逃掉了——但是这是上帝的意旨,是呀,这是上帝的意旨,我们决不能抱怨;可是他逃不了地狱里永恒的火,不,他逃不了永恒的火,那种火是烧得很惨的,毫不留情,毫不慈悲——那种火是永远烧着的!”

“什么国王?”

他悄悄地在他这小屋子里溜来溜去,东捡一块破布,西捡一根皮条,再到别处捡一点;然后他又回到床边,很小心地、轻轻地把国王那两只脚的踝骨捆在一起,并没有惊醒他。其次他就打算捆上他那两只手腕子;他几次设法把他双手交叉起来,可是正当他要拿绳子去捆的时候,这孩子老是一会儿抽开这只手,一会儿又抽开那只;后来这位大天使几乎绝望了,偏巧这孩子又自动把双手交叉起来,于是马上就被捆起来了。大天使又把一条绷带兜在这睡着的孩子下巴底下,再绕到头上来,使劲拴上——他轻轻地、渐渐地把结打好,动作很灵活,打得很紧,而这孩子却睡得很安静,始终没有动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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