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大地一片冰冻,高级班教室在冰天雪地中宛如海洋中的一叶扁舟,非常亮堂。这里不像在渔船上,闻不到盐卤和污油味,能嗅到的只是炉子上传来烤鲱鱼的香味,以及从外面回来烤火的人因为离火太近,衣服上的羊毛烤煳的气味。

学年即将结束,作文本子已经发了下去。当索雷尔先生在黑板上抄写练习题的时候,教室里就不太平静了,时常有窃窃私语声,压低了嗓门的喊叫声,以及为了吓唬邻座而只说几个字的告状声:

“先生!某某他……”

索雷尔先生手在抄题目,心里却在想旁的事情。他时而回过头来,向大家扫一眼,神态既严厉又茫然。于是吵嚷之声完全停止了,但一秒钟之后又悄悄地开始了,很像是猫儿在咕噜。

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我默不作声,坐在幼年组的桌子后边,紧靠着大窗户。我只要稍稍竖起身子就可以把花园,下边的小溪,然后是田野的景色尽收眼底。

每隔一段时间我踮起脚尖,焦灼不安地向美星农场方向眺望。一开始上课,我就发现莫纳中午休息之后没有回来。他的邻座想必也早就发现;但是,他忙于书写作文,还什么也没有说。只要他稍一抬头,这个消息就会不胫而走,传遍整个教室。那么,根据惯例,一定会有人喊出告状的开场白:

“先生!莫纳他……”

我知道莫纳已经出发了。说得确切些,我猜想他已经溜跑了;他大概一吃完午饭就跳出矮墙、穿过田野、渡过小溪到旧普朗什,一直飞跑到美星;他大概已经借好牝马去接夏庞蒂埃先生和太太去了,现在他正在叫人套牲口。

美星就在那头,小溪对岸的山坡上。它是一座很大的农场,夏天被院子里的榆树、橡树和绿篱所遮没。农场旁边有一条小路,一头通到车站大道上,另一头通向当地的城郊。农场中世纪式巍峨的建筑物墙四面围着有墙垛加固的高墙,墙脚边全堆着肥料。六月份时,浓林密叶遮住了主要的房舍。在学校里,我们只是在日落之后才听得到从那儿传来车辆的轮子声和车把式的吆喝声。可今天,我透过窗户玻璃就望得见在光秃秃的树枝背后有一垛农场院子灰暗的高墙、进出的大门,还有两堵篱笆之间一段蒙上白霜的道路,这段道路和小溪平行,通到车站大道上。

在这一幅冬天晴朗的景色中,什么东西都没有移动,什么东西都没有改变。

这时,索雷尔先生已经抄完第二道题目。他一般布置三道题目。万一他今天只布置两道题……那么他马上会走到讲台边,发现莫纳不在了;他就会派上两个小孩走遍集镇去找他;那么不等牝马套上车,莫纳就会被小孩们发现……索雷尔先生抄好第二道题,放下胳膊休息一会儿……接着,他移了一行,又写了起来,这使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说:

“现在我再要给你们出的题目只不过是个儿童游戏。”

……有两条黑线,高出美星农场的矮墙,它们实际上是马车的两根辕木,翘在那里,现在已经不见了。我可以肯定那是人家正在为莫纳的出发做准备工作。牝马已经把头和前胸钻进大门的壁柱之间,并且停了下来。大家七手八脚,正在车后再缚上一个座位,因为莫纳说要给接回来的旅客乘坐。终于,人和马车慢慢地走出了院子,一度消失在篱笆背后,然后又以同样缓慢的速度走过我们望得见的两段树篱之间的小路。

这时候我认出了那个黑色人影,架势像个农民,一手牵着马缰绳,手肘无精打采地靠在马车边上,他就是我的好伙伴—奥古斯丁·莫纳。

再过了一会儿,一切又都消失在篱笆背后。站在美星农场大门口看着马车出发的两个男人,正在商量着什么,而且谈得越来越起劲了。其中一个人终于把手装成喇叭筒的形状,放在嘴边,并且喊起莫纳来;然后他又在小路上,朝马车的方向跑了几步……但是,马车已慢慢地拐到通向车站的大道上,从小路上人家已经望不见了。到了这时,莫纳突然一变刚才的姿态,他一只脚蹬在前面,像古罗马战场上站着的御者,两手抖着缰绳,驱着牲口拼命向前奔驰,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对岸的高坡背后。小路上喊叫着的人又跑了几步,另一个则穿过田野飞奔起来,方向似乎是冲着我们来的。

几分钟之后,索雷尔先生离开黑板,搓搓双手,拍掉粉笔灰;这时,坐在教室后排有三个人同声喊了起来:

“先生,大个儿莫纳走了!”

也就在这一时刻,穿蓝外套的人已经奔到门口。他突然把门全部敞开,举起帽子,站在门槛边问道:

“请原谅,先生,是不是您同意这位学生来借车到维埃尔宗去接你们的双亲?我们有点怀疑……”

“根本没有这回事!”索雷尔先生回答。

顷刻之间,教室里一片混乱。坐在门口的三个学生—他们平时负责向外扔石头来驱赶跑到院子里来啃银篮花的猪和山羊—一个箭步窜出教室。首先传来他们钉着铁钉的木履踏在学校石板地上发出笃笃的响声,随后是他们急促的脚步擦着院子的沙地和朝大路开的小铁栅栏处拐弯滑行时发出的一种低沉的声音;其余的学生都人叠人地扒在朝花园的窗口。有些人为了看得清楚些甚至爬上了桌子……

可惜为时太晚,大个儿莫纳早已逃之夭夭了。

“你还是跟穆什伯夫到火车站去,”索雷尔先生跟我说,“莫纳不认识到维埃尔宗去的路,一遇到十字路他就会转向,他赶不上三点钟的火车的。”

米莉在低班的教室门口把头探进来问:

“发生什么事了?”

集镇的马路上,人群开始聚集。那个农民还是站在那儿。他手里拿着帽子,一动也不动,显得非常顽固,仿佛在那儿鸣冤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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