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过,我们的房间是个很大的顶楼:一半算是顶楼,一半算是房间。邻近的住宅都有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顶楼却是用天窗来透光的。顶楼的门擦着地板,怎么关也关不严实。每天晚上我们上去时,都得用手挡着烛火,免得给大房间的各路穿堂风吹熄。我们每次试图关好这扇门,每次都只能半途而废。整个夜里,我们总感到周围三间谷仓间的静穆之气一直逼进我们的房内。

同一冬日的晚上,奥古斯丁和我又重聚在这里。

我一弯手就把衣服全部脱了下来,团成一堆扔到一把靠近我床头的椅子上;我的伙伴则一声不响,开始慢吞吞地松衣解扣。我已经躺下,从挂着印花帐子的铁床上看着他脱衣服;他一会儿坐在他的那张没有帐帘的矮床上,一会儿站起来,边脱衣边来回踱步。他把蜡烛放在一张吉普赛人编织的柳条桌上,烛光把徘徊不停的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墙上。

他和我的做法截然相反:他漫不经心,神情恍惚,但又极为仔细地折叠和整理他的学生装。我现在还能回忆起,他当时把他的粗皮带平放在一把椅子上,把又皱又脏的外套折放在椅背上,脱下穿在外套里面的一件粗蓝上衣,背朝着我弯下身去把它铺平在床脚……但是,等到他直起身子,转身向我时,我发现他上衣里面穿的不是铜扣小坎肩,而是一件绸背心,领口很大,领子下边扣着一排密密麻麻的珍珠纽。

这真是件别出心裁的漂亮服装,大概在三十年代的(1830年)舞会上,当时的年轻人邀请我们今天的老奶奶们跳舞时所穿的就是这类衣衫。

我记得那时他这个农村来的高级班学生光着脑袋—因为他此刻已经把制服帽小心翼翼地放在其他衣服上面了—面庞是那么年轻,那么勇敢,可又已经是那么坚定了。当他开始解下这件原来不属于他的、神秘的衣衫的纽扣时,他又在房间里踱开步子了。他上身穿着衬衣,下边的衣裤显得太短,靴子上沾满泥土,一只手摸着他的侯爵背心:看到他的这等模样,确实让人感到特别。

当他的手一触及这件背心,他便猛然摆脱了梦境。他回过头来,用焦虑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真有点想笑。他和我同时露出微笑,他的愁容舒展开了。

我壮起胆子,低声地问:“啊!告诉我这是什么?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但是他的笑容立即收敛不见了。他用粗壮的手在平头上捋了两下;突然,仿佛一个人无法抗拒自己的欲望,他又在花边衬衣外边穿上上衣,牢牢地系好纽子,再穿上满是褶皱的外套,然后他从侧面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末了,他坐在床沿,靴子脱落下来重重地掉在地板上。于是他吹灭烛火,像个处于战备状态的兵士和衣躺下。

半夜里我突然醒了过来。莫纳站在房间中央,制服帽已经戴在头上。他正在大衣架上寻找一样东西—一件披风,把它披在肩上……房间里非常暗,甚至连平时映雪的光亮都没有。冰冷彻骨的阴森森的大风在死气沉沉的花园里和屋顶上呼呼地劲吹。我把身子直起来一点,低声地唤他:

“莫纳!你要走?”

他不回答。我真急了,说:

“那好!我跟你一起走。你得带上我。”

我跳下了床。

他走近我,抓住我的胳膊,强把我按在床沿上,跟我说:

“我不能带你走,弗朗索瓦。要是我认识路,你可以跟我去。我先得在图上找到路线,可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那你也没法去啰?”

“是的,去了也是白搭……”他泄气地说,“得了,你睡吧!我答应你不带上你我绝对不走。”

他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不敢再跟他说话了。他走走停停,然后走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他很像一个人在把脑子里的一些事情重新翻腾起来,或把它们重新回忆一遍,反复对照、比较和计算,突然以为找到了线索,但马上又把它抛弃不要而重新冥思苦想……

这样的夜晚已经不止一次:我被他的脚步声所惊醒,看到他深更半夜在房间和顶楼之间走来走去,酷似那些值巡成了习惯的水手们,回到了布列塔尼家乡后仍然到时候起来穿好衣服去夜巡自己的土地。

一月份和二月份上半月,我这样从睡梦中被大个儿莫纳惊醒了两三次。他站在那儿,全副武装,背上披着披风,准备出发。但每次到了这个奇异国度的边缘,他止步了,犹豫了,尽管这个国度他已经潜逃去过一次。每当他要拉开楼梯上的门闩,从而轻而易举地打开厨房门,并从那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时,他再一次退了回来……于是,半夜长长的几个小时里,他边思索边在无人涉足的顶楼里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终于,二月十五日左右的一天夜里,他自己跑来轻轻地用手放在我的肩上,把我推醒。

那天的白昼过得很不平静。莫纳对老同学们的各种游戏已经毫无兴趣,下午最后一次休息时,他仍旧坐在一条长凳上,用手指着歇尔省的地图册,详细地盘计,忙于制定一个小小的秘密的计划。院子里和教室之间不断有人来回走动。木履声橐橐橐,人们在课桌椅之间玩捉人的游戏,从讲台台阶和长凳上一跃而过……人们也知道莫纳正在工作,走近他是不好的。但是课间休息总是延长,镇上的两三个孩子出于嬉谑之心,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背后偷看。其中一个家伙竟把别人往莫纳身上一推……莫纳赶忙合上地图册,盖好他的图纸,把三个人中最靠近的一个一把抓住,其他两个则逃之夭夭了。

……被抓住的是脾气暴戾的纪洛大。他拳打脚踢,又哭又闹,到最后被大个儿莫纳扔到外边去了。他恨恨地向莫纳说:

“卑鄙的东西!难怪大家都反对你,都要攻击你!”还骂了一大串肮脏话。我们就和他对骂,其实并不清楚他骂的是什么。我骂得尤其凶,我已参加莫纳的一方。现在莫纳和我之间好像有一个契约:他答应过带我去,而不像别人那样说我“不能走路”,这使我永远和他结成同盟。我经常不断地想到他神秘的旅行。我肯定他一定是遇见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大概比当地所有的姑娘更美丽—比从锁眼中窥见的修女院花园中的雅纳美丽;比面包师的女儿,像玫瑰一样鲜艳的金发女郎玛德琳娜美丽;比城堡女主人迷人的千金,但因发疯而被关起来的惹妮美丽。莫纳就像一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对一位姑娘朝思暮想。我决心:要是他再叫醒我,我就鼓起勇气,跟他谈这件事……

第二次打架的那天下午,四点钟以后,我们两人刨完洞穴,正把镐啊铲啊等园艺工具搬进屋去,蓦地听到公路上传来一阵叫声:来的是一帮年轻人和孩子,他们排成四路纵队,像是个组织严密的连队,踏着步子来了。这支队伍由德卢什、达尼埃勒、纪洛大和另一个我们不相识的人带领。他们瞥见我们,对我们大肆嘲笑。整个集镇的人都在反对我们,他们正在准备某种打仗的游戏,而我们则被排斥在外。

莫纳一声不响,把肩上扛的铲子、十字镐放回敞 棚里……

但是到了午夜,我感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惊醒了过来。

“快起来,”他说,“咱们走吧!”

“你全部路程都弄清楚啦?”

“我弄清了极大部分,剩下的部分得靠我们自己去找!”他咬着牙回答说。

我坐了起来,说:“听我说,莫纳,我们只有一件事要干,那就是两个人一起大白天去找,利用你的图去找我们还不认识的那段路。”

“但是这段路离这儿很远。”

“那么我们坐车去。今年夏天,等到白昼长了以后再去。”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说明他接受了。

“既然我们共同努力,想法去找到你所爱的姑娘,莫纳,告诉我她是谁,给我说说她的情况。”我终于加上这一句。

他坐在床脚暗影之中,我看到他侧着脑袋,叉着双臂和双腿,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一个长期来有满腔心酸事的人,今天终于要打开他的心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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