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虎!”

这次我也听到了。这是一个信号,由两个音符组成的呼唤声,一高一低,我从前曾经听到过……啊!我记起来了:这是大个儿喜剧演员在学校的铁栅栏处招呼他同伴时的叫声。弗朗兹也曾经要我们宣誓,不论在何时何地,一听到这个叫声就要应声迎去。可今天他有什么要求呢?

“声音是从左边大杉树林传来的,”我轻声说,“大概是个偷猎的人。”

雅斯曼摇摇头,“你明明知道不是的。”他说。

然后压低嗓门:“他们两人今天早晨就来了。十一点钟我看见加纳什在教堂附近的田野里东张西望。他一看见我就溜跑了。他们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骑自行车来的,因为他们一直到脊梁骨全是泥巴……”

“可他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地说我们应该把他们赶走,不能让他们在周围游荡,否则各种各样疯疯癫癫的事又会重新开始……”

我同意他的观点,但没有说出口来。

“最好,”我说,“是碰碰他们的头,弄清楚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也跟他们讲讲道理……”

我们慢慢地、静悄悄地低着脑袋钻进树丛一直到杉树林子:从那儿传来间隔有规律的叫声,这声音本身虽然并不比别的声音更为凄惨,但使我们两人都感到是不祥之兆。

这片杉树林栽种得很规则,一眼可以望到底。在这样的林子里想往前走去发现别人而又要使自己不给人看到是很难做到的,我们甚至根本不愿一试。我站在林子的一角,雅斯曼去站在对角上,这样我们可以从外边管住长方形的两条边,以便万一吉普赛人要溜走,我们可以喊住他。采取了这些措施后,我开始扮演和平探子的角色,喊道:

“弗朗兹!……”

“弗朗兹!不要害怕。是我,索雷尔,我要和您说话。”

一度沉寂;我正想再叫几声,蓦地从我们目光不能完全看清的杉树林的正中间传来命令的声音:

“你就待在原地。他一会儿来找您。”

慢慢地,在由于距离远而看上去似乎比较密的大杉树林之中,我辨出年轻的弗朗兹的身影正向我走来。他好像衣衫褴褛,浑身是泥,自行车夹子夹紧他的裤脚,一顶带帽沿的制服帽压在他太长的头发上面;现在我看清了他憔悴的面容……他似乎哭过了。

他毅然地走近我。

“您要干什么?”他傲慢地问我。

“您自己呢?弗朗兹,您到这里来干什么?您为什么来打扰别人的幸福?您有什么要求?您说呀!”

他被我直截了当地一问,脸都臊红了,结结巴巴,只是回答说:

“我很不幸,我……我很不幸哪!”

说着,他把头埋在胳膊里,靠在一棵树干上,伤心地呜咽起来。我们朝杉树林走了几步。这个地方安静极了,甚至连风声也听不到:林边的大杉树把它挡住了。在整整齐齐的树干之间年轻人压抑的抽泣声时起时伏。我等他这阵伤心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弗朗兹,您跟我来。我把您带去见他们。他们将像找到失落了的孩子似的来对待您,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但他什么也不肯听。他伤心万分,犟头倔脑,委屈不平,嗓门被眼泪压得低沉沉地说:

“那就是说莫纳不管我了?为什么我呼喊他他不答我?为什么他不履行他的诺言?”

“瞧您说的,弗朗兹,”我回答他,“不要孩子气,搞异想天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要用荒诞的行为来扰乱您所爱的人们的幸福,扰乱您妹妹和奥古斯丁·莫纳的幸福。”

“可只有他才能救我,这点您是清楚的。只有他才能找到我所寻找的人的踪迹。最近三年以来,我和加纳什走遍整个法国仍旧毫无所获。我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您的朋友身上了。可现在他不再搭理我。他重新找到了他的爱情,现在他为什么不给我考虑考虑?他应该启程。伊沃娜一定会让他走的……她从来什么也没有拒绝过我。”

他露出了他的脸。泪水在尘埃和泥土之上留下了几条肮脏的痕迹。这是一张疲惫不堪、垂头丧气的大男孩子的脸。他的双眼围着一圈红棕色的斑点,下巴刮得很不干净;过长的头发拖落在肮脏的颈子上。他两手插在口袋里,抖抖瑟瑟。他已经不像前几年仪表堂堂,而是衣衫褴褛的男孩子了;当然他的心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为孩子气:自说自话、异想天开,接着马上就灰心失望。可是他这个男孩已经有点衰老,他这种小孩脾气叫人难以忍受……不久以前,他身上还充满了青春活力和傲气,似乎世界上任何疯癫之事都允许他做。而现在,人们开始当然还是同情他生活道路上坎坷不平的遭遇;但接着就要责备他不该顽固不化地要扮演这种青年浪漫主义英雄的荒谬的角色……另外,我也不由得猜想这位风流倜傥、谈情说爱的弗朗兹为生活所迫,大概也像他的同伴加纳什那样成了梁上君子……过分的骄傲把人引到这条路上!

我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说:“要是我答应您几天之后,莫纳开始为您办事,光为了您而行动?……”

“他会成功的,是吗?您有把握?”他咬着牙齿问我。

“我是那么想的。他什么都可能成功!”

“我怎么能知道呢?谁跟我通消息?”

“您整一年之后再在这个时候回到这里来,您就能看到您心爱的姑娘。”

我讲这话时并不想打扰新婚夫妇,而是想自己到穆瓦内尔姨婆那儿去打听消息,然后我自己赶紧去找回那个姑娘。

吉普赛人盯着我的眼睛看,充满信赖之心,情感动人心弦。十五岁!那是我们在圣·阿加特时的年龄。打扫教室那天下午,当我们三个孩子立下可怕的山盟海誓时,他不过只有十五岁,但究竟也有了十五岁了啊!

当他不得不说话时,绝望的情绪又支配了他,他说:

“那好吧,我们走了。”

他瞧着周围要再次离别的树林,心情肯定异常沉痛。

他说道:“三天之后,我们将上德国去。我们把马车留在远处了,我们不停地步行了三十个小时。我们本想在莫纳结婚以前及时赶到,把他带走,要他像过去寻找萨勃劳尼埃庄园一样和我一起去找我的未婚妻。”

然后他又陷入幼稚的思绪之中:

“把您的德卢什叫来?”他边走边说,“因为万一我碰到他,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看到他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杉树林之间。我把德卢什叫来,我们一起再去站岗。但差不多同时,我们瞥见那边奥古斯丁在关闭房间的窗板。他那奇特的样子使我们颇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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