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到窗下去。玻璃窗还是积满尘埃,被后面双层窗帘衬得雪白。即使伊沃娜·德加莱来打开它,我也没什么话好跟她讲了,因为她已经结婚了……现在,怎么办?怎么活下去?……

二月十三日星期六—我在沿河马路上又遇上这位六月份提供我情报,也和我一样老在关闭着的屋前等待的姑娘……我跟她讲了话。当她走路时,我在一旁看她脸上的小缺点:嘴角边有一丝皱纹,脸颊有点凹进去,鼻梁两边积了脂粉。她倏地转过身来正面看着我,也许是因为她的正面比侧面好看的缘故吧。她用短促的语调跟我说:

“您使我非常高兴。您使我想起从前在布尔日一个向我献殷勤的年轻人,他甚至还是我的未婚夫呢……”

但到了深夜,在无人和湿得可以反射煤气灯光的人行道上,她突然走近我,要我那天晚上带她和她姊姊去看戏。我第一次发现她正在服丧,戴着一顶太太帽,对她年轻的面容来说太老气了。她有一把长长的雨伞,细得像根手杖。因为离她很近,当我一举手,我的指甲就擦在她衬衣的黑纱上了……我摆架子,不答应她的要求。她生气了,马上就要走。现在轮到我挽留她,请求她了。这时一个工人在黑影里走过,他低声开玩笑说:“小姑娘,别去,他会欺侮你的!”

我们两人呆在那儿,不知所措。

剧场里。两个姑娘—我的朋友瓦朗蒂娜·勃隆多和她姊姊—都披着劣质的头巾。

瓦朗蒂娜坐在我的前面。她时不时转过头来,忧心忡忡,似乎在寻思我要她做些什么,而我在她身旁,几乎感到很幸福。我每次都对她报以微笑。

我们周围有些妇女胸袒得厉害,我们就此说着开玩笑的话。她开始也微笑,以后她说:“我不应该笑,我自己的胸也袒得太开了。”说着她把自己裹在头巾里。的确,人们看到在黑色方花边下面,她因为匆忙换装,把她高领衬衫的领子翻到下边去了。

在她身上有一股我说不上来的穷酸相和天真味,在她目光中有一股受苦受难和勇于冒险的神情吸引了我。她是世界上唯一能把有关庄园里的人的消息告诉我的人,我在她身旁不时地回想着我从前奇特的经历……我想再次询问她林荫道上那幢小房子的情况。但她却向我提出一些十分棘手的问题,叫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感到从今后我们两个人只能对这方面避而不谈了。可我也知道我以后还会和她见面的。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又为了什么呢?难道只要谁身上带着一点有我这次落空了的奇遇的最遥远、最模糊的气息,他就能牵着我的鼻子走吗?……

午夜,我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的街上,自己问自己这次新的奇特的故事算是怎么回事。我沿着像排列成行的纸板盒式的房屋行走,屋子里有许多人在睡觉。我蓦地回忆起我上个月下的决心:我曾经下决心深更半夜清晨一点钟左右到那里去,打开花园门,像小偷似的进去,去寻找一个能使我重新返回偏远庄园的线索,以便再次看到她。仅仅为了能再次看到她……但是我累了,我也饿了。我自己在上剧院之前也是匆匆换的装,没有吃饭……我内心翻腾,忧虑忡忡。然而我仍旧长时间地坐在床边,迟迟不睡,为一缕模糊不清的内疚所折磨着。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我还注意到这点:她们既不愿意我送她们回去,也不肯告诉我她们住在哪里。但是我尽可能地跟着她们走。我知道她们住在巴黎圣母院附近拐弯进去的小街上。但是什么门牌号?……我猜想她们是裁缝或者时装师。

瓦朗蒂娜瞒着她姊姊,和我约好星期四下午四点钟到我们去过的那个戏院子碰头。

“要是我星期四不在,”她说,“您星期五同一时刻来,然后是星期六,然后是星期天,以此类推。”

二月十八日星期四—我冒着驱走雨意的大风去了。每时每刻人们都在说,天还是要下雨的……

我在街上半暗半明之中走着,心上压着块石头。一滴雨水掉了下来。我害怕真是下起雨来:因为雨下大了会阻碍她前来。但是风又刮起来,这次老天没有下雨。天上—在下午灰色的天空里,一会儿呈灰色,一会儿又放晴—一大片乌云被风吹散。而我却待在这里可怜巴巴地傻等。

戏院的前面。过了一刻钟我肯定她不会来了。我站在沿河马路上,监视着远方,看到她来时应该走过的桥上人群熙来攘往。我的目光陪随着所有走过来戴黑纱的妇女,我对那些模样像她的人几乎抱着感激之情,因为她们在走得很靠近我之前,能够让我在很长时间寄予希望……

等了一小时,我厌了。夜幕降落时,一个警察把一个流氓拖进附近的一个派出所。流氓声嘶力竭地嚷着各种各样的骂人话,各种各样凡他所知的肮脏话。警察怒不可遏,脸色铁青,一声不响……一进走廊就开始揍他,然后他索性随身带上派出所的门,以便痛痛快快地揍那个家伙……我产生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我也抛弃了天堂,并且正在地狱的门口闲逛。

我懒得再等,离开这块地方,走进塞纳河和巴黎圣母院之间这条又矮又窄的街道:我已差不多知道她所住房屋的地点了。我独自一人来回转悠。间或一个女佣人或主妇在蒙蒙细雨下趁天黑以前出来买东西……这里我什么也等不到,就离开了。发亮的细雨使夜来临得迟缓,在雨中我又走过广场,我们约定该在那儿等,但是那儿的人比刚才多得多了,有黑鸦鸦的一群……

猜想—绝望—困倦。我转到这个思想上:明天。明天,同一个时间、同一地点,我再来等她。我盼着明天马上就到。我厌倦地想着,今天晚上和明天上午,我将在百无聊赖之中度过……可今天不是差不多过完了吗?回家之后,我靠着火炉,听到在叫卖晚报。也许在巴黎圣母院附近,在城里某处偏僻的地方,她也听到了叫卖的声音。

她……我是指瓦朗蒂娜。

我曾经希望躲开的夜晚非同寻常地压在我的心上。时间在过去,这天转眼要结束了,我也希望它已经结束,而有些人却给了它全部希望、全部爱情和最后的力量。有些人处在弥留之际;有些人借票要到期,他们都希望明天永远不会来到;对有些人来说,明天的到来意味着后悔和内疚;另一些人累了,需要休息,他怎么也不会嫌今夜太长。而我已经浪费了整个白天,我有什么权利来召唤明天呢?

星期五晚上。我曾经希望能写下:“我还是没有遇见她。”这样一切就可以完了。

可今天下午四点钟我到剧场转弯角上时,她已在那儿。她又细气,又庄重,穿着一身黑,但脸上抹了脂粉,一条皱领使她的样子像一个有罪的丑角。她有一种既痛苦又狡黠的神情。

她来是为了向我说明她马上要离开我,她要一去不复返了。

可到了夜幕降落时,我们还是两个人,紧挨着慢慢地走在杜伊勒里花园[杜伊勒里花园(Les Tuileries)位于巴黎,是旧时的王宫。]的沙砾地上。她跟我讲她的生平,但闪烁其词,我没有听懂。她提到她没有嫁成的未婚夫,称之为“我的情人”。我认为她是故意这么称呼,为的是使我反感,让我不要恋着她。

她有的话我很不乐意地记录如下:

“请您别信任我,”她说,“我一生尽干疯疯癫癫的事。”

“我独自一人出门很多。”

“我使我的未婚夫绝望。我抛弃了他因为他太崇拜我了;他把我看作理想中的人物,而不是实事求是地看待我。可实际上我身上全是缺点。我们会十分不幸的。”

每时每刻我都发现她在自我作践,讲得比实际更坏。我认为她想自我证明她当年干她现在所谈到的蠢事是有道理的,她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对呈现在她面前的幸福她是不配的。

又有一次:

“您身上使我欢心的东西,”她看了我好久对我说,“您身上使我欢心的,我说不上什么缘故,是我对过去的回忆……”

另外一次:

“我还爱着他。”她说,“比您想象的要深。”

她然后突然出人意外地、粗暴地、悲伤地说:

“可,您要干什么?您也爱我吗?您也要向我求婚吗?……”

我结结巴巴。我不知道回答了什么。也许我说:“是的。”

这类日记到此中断了。下面开始是看不清的、再三涂改的信件的草稿。真是不牢靠的婚事!……在莫纳的请求下,那姑娘放弃了她的职业。他也忙着准备结婚。但是他又不断地想着要继续寻找,就再度出发去跟踪他丢失了的爱情。因而他大概有好几次失踪不见了;在这些信件中,他十分尴尬地设法在瓦朗蒂娜面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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