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德莫法十字架有座大花园,铁路穿园而过。花园里有所房子建在斜坡上,紧贴路基。每当列车通过,房子都要震动几下。过往的乘客都能记住那所房子,但由于它一直关闭着,谁也弄不明白它是干什么用的。那里景象凄凉,气氛萧条,由于多年受雨水的侵蚀,百叶窗已变成霉绿色。由于那是个荒凉去处,周围一法里之内人迹罕至,那所小屋就更显得孤独凄残。

那附近只有道口看守的小屋,看守小屋位于通往杜安维尔公路与铁路的交叉点上,离杜安维尔有五公里之遥。看守小屋十分低矮,墙壁上裂痕斑斑,屋顶上长着青苔。它同别的穷人住宅一样,周围有个小院,院里种有蔬菜,四周绿篱环绕。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和房子一般高。道口正好位于马洛内和巴郎唐两个火车站中间,离两站都是四公里远。经过那个道口的行人甚少,主要是拦阻采石工的板车,因为在半法里之外就是贝库尔采石场。那里的偏僻程度实难想象。它远离人烟,因为在马洛内一侧有一条长隧道,切断了所有的通道。要去巴郎唐,只有沿铁路旁的小路步行。小路高低不平,十分难走,所以很少有人到那里去。

这天晚上,天色阴霾,气候温和。日落时,从勒阿弗尔来了一位客人,大步流星行进在德莫法十字架小路上。他刚从巴朗唐下车。那一带地势起伏,是连绵不断的坡地和峡谷,铁路时而停在坡地上,时而下到沟堑里,两旁地势时高时低,十分难走。那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寂寞、贫脊。山丘上长着几株小树,小溪顺着峡谷在柳荫下流淌。其余部分是白垩土的山包,光秃秃,一个接一个。真是一块不毛之地,荒芜死寂,毫无生机!来人是位体魄健壮的青年男子,他步履匆匆,似乎想躲避这温暖的黄昏和那里的荒凉景色。

在道口看护的小院里,有位女孩正在井边汲水。她芳龄十八,身高体壮、金发披肩、嘴宽唇厚、一双碧眼,低低的额头上垂着一缕发髻。她长相并不漂亮,但臀部丰满,一双手臂粗壮有力,不输给男性。她见客人从小路走来,忙放下水桶,奔向绿篱门口。

她高声叫道:“是你,雅克!”

小伙子抬起头来。他今年廿六岁,身材高大,一头棕发,圆圆的脸庞,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他的下巴有点儿大,卷曲的浓发和又浓又黑的胡须衬托得小脸略显苍白。由于工作关系,他的手被润滑油染成了黄色。否则从他那细嫩的皮肤、洁净的脸庞和细小灵活的双手,都会认为他是位绅士先生。

来人简短地回答说:“晚安,芙洛尔!”

雅克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放着金光,但似乎被火烟熏着了有些窘迫,失去了先前的光彩。他低垂眼帘,望着别处,窘迫、不适,甚至有些痛苦,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芙洛尔则纹丝不动,死死地盯着雅克。雅克每次同女性接触总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他虽一再努力控制,但办不到。一见此情,芙洛尔变得严肃、忧郁起来。雅克明知芙洛尔妈妈生病在家,但仍问她妈妈是否在家。她只是点点头,以掩饰窘迫的心理。她让开路,放雅克进去,再没有吱声,高傲地挺起胸膛向井台走去。

雅克疾步穿过小院,走进屋里,来到第一个房间。那是一所大房间,是厨房兼饭厅,又是卧室。法齐姑妈(雅克从小就这么称呼她)坐在桌旁草垫椅子上,腿上盖一块破旧的披肩。法齐是雅克父亲的堂妹,朗蒂埃家族成员,也是雅克的教母。六岁时,雅克父母在巴黎失踪,姑妈就收留了他。他们当时住在普拉桑,雅克就是在那里攻读工艺学校。所以雅克十分感激姑妈,他说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姑妈的帮助。他在奥尔良铁路上工作了两年之后,成了西方铁路公司的第一流司机。他在这里找到教母,那时教母已另嫁他人。丈夫是个道口看护,名叫米萨尔。教母带着前夫的两个女儿搬到了德莫法十字架这个偏僻地方。姑妈年轻时长相漂亮,身材高大健壮,可是如今她刚刚四十五岁就像花甲之人,体瘦面黄,走起路来颤颤悠悠。

姑妈高兴地叫道:“喔,是你啊,雅克!我的孩子,我可真没有想到。”

雅克低头吻着姑妈苍白的脸。他说由于自己驾驶的利松号机车的传动杆坏在勒阿弗尔,要修理两天,他抽空来看看姑妈。第二天晚上他才上班,去开六点四十的快车。他准备在这儿过夜,翌日一早乘七点二十六分的列车离开。雅克握住姑妈干裂的老手,说收到姑妈上封信之后,他一直替老人家担心。

“是呀,孩子,我怕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能明白我想见见你的心意,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很忙,不敢打扰你,可是你还是来了。我很难过,难过啊!”

她停住嘴,神色惊恐地望着窗外。天色慢慢黑下来。铁路一侧有间道房小木屋,她丈夫米萨尔就在那里值班。这类小道房沿铁路每五、六公里就有一所,互相用电报联系,以确保列车正常运行。法齐原来在那里看守道口,现在由女儿芙洛尔接替她,而米萨尔则成了巡道工。

姑妈似乎担心丈夫听见,哆嗦着低声说:“我担心他想毒死我!”

雅克听后大吃一惊,抬头望着窗外。他的眼睛暗淡下来,黄眼球上的黑色亮光也不见了。

雅克低声说:“喔,法齐姑妈,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他长相和气,是个心慈面善的人呀!”

一列火车通过,是开往勒阿弗尔去的。米萨尔从道房钻出,关闭身后的路口。他升起信号杆,挂上红灯。雅克一直盯着他。米萨尔五短身材,身体瘦弱,须发稀疏斑白,面颊消瘦,令人生怜。他不善谈吐,默默无闻,对同事从不动怒,对上司巴结奉承。米萨尔走出木屋,把列车通过的具体时间记在登记本上,然后按动两个电钮。一个是通知上一个道房,说明道路畅通;一个通知下一个道房,说列车马上要通过。

法齐姑妈说:“喔,你不了解他的为人!我知道,他一定让我吃了毒药!过去我多么强壮,可以一口吃掉他,可是如今他这个一文不值的矮个子却要吃掉我!”

在仇恨和恐惧心理支配下,法齐姑妈尽情倾诉,她总算找到了一个肯听她诉说的人。她比丈夫大五岁,当时身边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七岁。她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个身无分文、既阴险又吝啬的人呢?十年过去了,她一直感到后悔。她不仅生活贫穷,而且住在严寒的北国,地方偏僻,无人聊天没有邻居,真是烦死人!丈夫过去是铺路工,现在改作巡道工,每月工资一千二百法郎。她过去看道口,每月能挣五十法郎,现在把工作交给了女儿芙洛尔。这就是他们的现在和未来,没有别的希望,只能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生活到死。姑妈有些话没有讲。这就是患病之前她的生活还是满意的。当时丈夫在道碴采石场上班,她领两个女儿看守道口,来往于鲁昂和勒阿弗尔的铁路员工都知道她这个漂亮女性,有些巡道工路过这里还登门拜访她,直至发展到为她争风吃醋。监工员只好在附近加强巡视。对这些事情,丈夫并不干涉,他尊重别人,总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悄悄离开。这些风流趣事早已成为历史,如今她整月整月地坐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孤苦零丁,每况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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