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战栗一下,思忖片刻,鼓起勇气说:“不,我不回去!”他绝望地后退了一步。

芙洛尔没有动,但粗壮双臂下垂,说明她心里难过,为求对方原谅自己晚上的反抗动作,她低声下气地说:“那,你不回去,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不,我不回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没有同他握手,也没有扑向他的怀抱,因为他似乎有意让尸体拦在他俩中间。她只是像孩提时那样友好地望了他一眼就告辞。她可能哭了,声音哽咽,消失在夜色里。

转眼间,站长和米萨尔已经赶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站长认出死者正是格朗莫兰董事长。因为董事长到杜安维尔妹妹家去,每次都在巴朗唐站下车。站长让随从把一件大衣盖在尸体上,让尸体暂留原地。他已派人坐车去鲁昂通知皇家检察官,但检察官在五点,甚至六点之前不可能赶来,因为他还得去找预审法官、法医和书记官。因此站长决定派人守尸,几人轮流,提灯守候在那里,直到天亮。

雅克决定去巴朗唐车站货棚下睡一觉。等七点二十乘车去勒阿弗尔。但他并没有走开,而是着了魔似的又在那里等了很久。后来他担心预审法官到来后,把他当成同案犯,有些不安。他从快车上看到的那件事情要不要讲出来呢?他认为应该讲,以尽自己的义务,况且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转念一想,感到讲与不讲关系不大,因为他无法提供任何重要事实,也说不出凶手的特征,一旦牵连进去,劳心费力,对查明真相又毫无裨益,岂不是自讨苦吃!对,还是不讲为好!他回头又望了一眼灯光下的尸体,终于离开了现场。蒙蒙天空洒下一片凉意,洒在荒漠上,洒在干裂的坡地上。列车不时奔驰而过。去巴黎的长列车回头也要经过那里,列车交错而过,开足马力奔向远方。但对路边的尸体,谁也不予理睬。

【三】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勒阿弗尔的钟楼刚响五下,卢博就从车站廊棚下来接班。天还没有亮,海风吹得很猛,驱赶着晨雾。从圣·阿德雷斯到图尔纳维尔的高地,全都笼罩在迷雾之中。西边大海上方闪出一抹亮光,天空闪烁着几颗晨星。廊棚下,瓦斯灯还在闪亮,在阴冷潮湿的晨曦里眨巴着苍白的眼睛。在夜班副站长指挥下,工人正为开往蒙蒂维利埃的头班列车挂车头。候车室尚未开门,繁忙的时刻尚未到来,月台上冷清寂静。

卢博的住宅在站台候车室上面,他下来时遇见出纳员之妻勒布勒太太,她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职工宿舍对面的中央走廊上。近几周以来,这位太太常在半夜三更爬起来,监视售票员吉雄小姐,她疑心这位小姐同站长达巴迪先生在一起鬼混。她总是悄悄监视,不惊动任何人,使人不见其身,难闻其声。

今天早上亦是如此,她一闪就钻回自己家里。恰好那时卢博开门出来,剎那间,她瞥见漂亮的塞芙丽娜已梳洗打扮停当,等候在餐厅里。勒布勒太太感到吃惊,因为平时塞芙丽娜天天都要睡到九点才起床。勒布勒太太回到家,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丈夫。前一天,十一点五分从巴黎来的快车进站时,勒布勒夫妇尚未入睡,他们急于了解副省长那件事情的结果。他们发现卢博夫妇的神态同往日一样,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勒布勒夫妇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十二点,这是实情。但隔壁无声无息,似乎卢博夫妇一上床就睡熟了。今晨塞芙丽娜起得这么早,说明他们巴黎之行结果不佳。出纳问塞芙丽娜脸色如何,妻子便着力描绘了一番:紧绷着脸、面色苍白、蓝眼睛在黑发下闪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恰似梦游症患者。不过他们过一会儿就会知道卢博此行的结果了。

在楼下,卢博遇见夜班副站长穆兰。交接班之后,穆兰又在那里同他边走边聊了几句,把前一天发生的几起小事故对他讲了一下:几名流浪汉妄图闯进行李房,结果被有关人员发现;三名工人因违纪受到批评;在编挂去蒙蒂维利埃的那趟列车时,断了一个挂钩。卢博仔细听着,神色平静安详,但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并罩着黑眼圈,这可能是疲劳尚未消失的缘故。穆兰讲完之后,卢博似乎还想问点什么,或者说他仍在等候对方讲什么新闻,但仅此而已。接着卢博低头望了一下地面。

两位副站长顺月台走去,来到一个大棚子的一端。右手是车库,停放着机动车厢,这是前一天开来的,供第二天编组使用。卢博抬起头,盯着一节挂有一个甲等包厢的车厢,编号是293。一盏瓦斯灯照在车厢上,灯光摇曳。

穆兰叫道:“啊,我差一点忘记……”

卢博那苍白的脸涨红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穆兰说:“我差一点忘记,这节车厢先别开走,别把它挂到早上六点四十分的快车上!”

短暂的寂静。然后卢博口气自然地问:“喔,为什么呢?”

“因为今晚的快车需要一节包厢,但不知今天包厢能否运到,所以要把它先留一下。”

卢博依旧盯着对方,回答说:“那当然了!”

另外一件事儿引起了卢博的注意,他生气地说:“真叫人恶心!瞧他们是如何擦洗的车厢!这车厢像是有一周没有擦洗过!”

穆兰说:“喔!凡是晚上十一点以后进站的列车,他们都不会好好擦洗,检查工作也是如此。有一天夜里,一位乘客在车厢睡到第二天上午,检查人员都没有发觉。”

穆兰想打哈欠,但忍住了。他正要上楼休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卢博:“同副省长那桩公案完结了吧,嗯?”

“对,完结了。这次巴黎之行十分顺利,我十分满意。”

“这太好了!请记住,把293车厢留下!”

穆兰走后,卢博站在月台上,然后慢慢走向开往蒙蒂维利埃的列车前。此时,候车室的大门,已经打开,旅客走出,其中有几位猎手还带着猎犬,有几个商人趁星期日外出拜客访友,一句话,旅客寥寥无几。由于这是当日第一趟车,卢博只好忙乎着指挥工人编挂五点四十分开往鲁昂和巴黎的慢车。早上,车站上人手较少,值班副站长对每件事情都必须多加关照。他先监督列车编挂工作,工人像推小车一样把车厢从车场推出来,放在廊棚下。然后,鲁博还要到售票处检查售票工作和行李托运情况。一群大兵同一名车站职工发生口角,要他去解决。在这半个小时之内,在刺骨的晨风里,在拥挤的人群里,卢博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去想私事。人们睡眼惺忪,冻得发抖,怨天尤人。等这列慢车开走之后,卢博得到扳道房检查一下,看那里的工作是否一切正常,因为从巴黎开来的直达车马上就要进站,它已经误点了。然后他还要检查乘客下车,旅客接客的车子停在站台前用栅栏和铁道隔开的廊栅下。要等到潮水般的乘客交出车票,坐上旅店的汽车开走,那时站台上车少人稀,卢博才能休息一下。

六点,卢博悠闲地从站内走出。外面十分空旷,他抬头吸了一口气,发现天色已经大亮。晨雾已被海风吹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举目朝北面的坦古维尔方向望去,一直能看见公墓上的树木,在蒙蒙无际呈现出一抹淡紫色。接着,他又朝南方和西方瞧了一眼。海面上,残存的白云在慢慢飘动,犹如一支前进的舰队。东方,宽阔的塞纳-马恩省河入海口被旭日映得一片通红。

卢博像是要让额头在凉爽的晨风中凉快一下,有意无意地摘下了银边帽子。他对这一带的环境十分熟悉。那里有庞大的附属建筑:左手终点站的停车场,右边是发车站台。这使他心头平静了一些。这种工作天天如此,他早已习以为常,当然会感到平静。在夏尔·拉菲特街道上方,厂房里的烟囱冒着黑烟;沃邦煤场,堆着许多煤山。别的煤场里传来响动,还有货车的汽笛和喧哗声,及随风飘来的海腥味儿。他猛然想起,今天是条轮船的下海仪式。他能想象出那艘下水的巨轮和围在周围的人群。

卢博再次进车站时,发现工人正在编挂六点四十分开出的快车。他以为工人想把293号车厢拉走,他那平静的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妈的,不准挂那节车厢!别动它,要到晚上才挂它!”

编组组长解释说,他们要挂的是293号后面那个车厢。但卢博根本不听,异常愤怒地吼叫道:“笨蛋,听见了吗,不准动它!”

后来他虽然明白人家不是要挂那节车厢,但怒气未消,转而咒骂车站地方太小,连放车厢的地方都没有。其实,勒阿弗尔站原是那条在线最好的车站之一,但现在已经不适用,同勒阿弗尔市的地位极不相称。车场框架陈旧,月台的廊棚是木架锡皮顶,机车调头处弯度太小,房屋也显得陈旧、土气,裂痕斑斑,很不雅观。

“这简直是公司的耻辱!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还不把它拆掉?”

工人们定睛望着副站长,他一向十分遵守纪律,如今怎么也乱发表起议论来了?他们感到惊讶。卢博发现后,便不再吱声了。他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工人在编挂车厢。他神态不满,眉头紧锁,红润的圆脸上布满了棕色胡须。看得出,他在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从此时起,卢博镇定了,忙碌地照料快车的编挂工作,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发现车厢没有挂好,命令工人马上返工。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求卢博把她们安顿到女客车厢里。这位母亲同塞芙丽娜有过交往。在发出开车信号之前,卢博又检查了一遍列车的编挂情形。他是行家,知道稍有疏忽就有可能断送乘客的性命。然后,他急忙穿过铁路去迎接从鲁昂开来的列车,那列火车正要进站。在那里他遇见一位邮递员,他俩每天见面时总要聊几句,互通情报。在繁忙的早上,只有这一刻他可以喘口气,因为在这个时刻没有急件要办。他同往日一样,卷上一支纸烟,高高兴兴地同邮递员聊起来。天色愈来愈亮,月台的廊棚下,瓦斯灯刚刚熄灭,但那里还比较昏暗,因为廊棚的窗玻璃太脏。而廊棚外向着天空的一角,一轮红日升起,把天空映成了粉红色。冬天的早晨,在晴朗的天底下,一切都清晰可辨。

照老习惯,每天早上八点,站长达巴迪就会从楼上下来,听取副站长汇报工作。达巴迪是个棕发美男子,身体保养得很好,像位经商的经纪人。他对客运情况不甚关心,而十分重视港口的吞吐情况,以及与勒阿弗尔和世界各地大商行有关的货运状况。这天,他迟到了,卢博两次到他办公室都未能找见他。他办公桌上的信函还没有启封。卢博发现信函中夹有一份电报,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不肯离去,眼睛不由自主地望着桌上的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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