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从巴黎开来的慢车的轰隆声。列车经过窗前时,车头灯闪亮,似闪电如火把。

芙洛尔想,现在是一点十八分,再过七个小时,即八点十六分,他们就要路过这里。

近几个月以来,芙洛尔每周都在盼望这次列车。她知道,每逢星期五上午,雅克那趟车就把塞芙丽娜送到巴黎。芙洛尔在嫉妒之火的折磨下,只有一个想法:窥伺他们,望着他们,想象着他们到巴黎后如何愉快,如何幸福。喔,这奔驰的列车!她无法攀上列车和他们同去,而倍感痛苦,似乎每个车轮都轧在了她的心口上。芙洛尔感到十分痛苦,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想给司法部门写揭发信,要是把塞芙丽娜抓走,那就万事大吉了。芙洛尔看到过董事长同塞芙丽娜的罪恶勾当,一旦把她的见闻告诉法官,塞芙丽娜就会完蛋。芙洛尔手握着笔,但不知该怎么写,况且,法院会相信她的话吗?他们都是高贵人物,岂能不串通一气?结果很可能把她关进牢房。卡布什不就吃过这种哑巴亏吗?不行,她要报仇,但不用别人帮忙,她要靠自己的力量报仇。

照芙洛尔自己的话说,她这并不是报仇,而是想做一件坏事来医治自己的病态心理。她要和他们同归于尽,要像雷电那样毁掉一切的一切。芙洛尔十分自负,认为自己比塞芙丽娜强大,也比对方漂亮,坚信自己有被爱的权利。刚才当芙洛尔独身一人步行在荒凉的小路上时,浓密的金发迎风飘动。她当时真想去找塞芙丽娜,约她到密林深处决斗,决一雌雄。她知道自己可以战胜男性,没有一个男子敢碰她一下,所以她是不可能战不胜的,她一定能战胜对方。

这是上周芙洛尔突然产生的想法,然后就在她脑海扎了根儿。她要杀死他们,不能再看着他们双双经过这里,一起去巴黎享受。芙洛尔只凭她那野蛮的本性和破坏一切的本能驱使,根本不考虑后果。肉里扎了刺,她就一定要把刺儿拔出来,甚至不惜剁掉整个手指。杀死他们,在他们下次经过这里时就下手。

为此,芙洛尔设想在铁轨上横放一根大木头或取下一截路轨,使列车翻倒,破坏一切,毁掉一切。雅克在前面,他将被压扁,为同雅克靠得近一些,那个女人总坐在第一节车厢里,所以她也逃不掉。至于那些来往的乘客,芙洛尔根本不去考虑。她知道他们是谁吗?芙洛尔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儿。弄翻火车,杀死许多人,制造一起骇人听闻的大车祸,叫它血流成河,哭声震天。她要用这起车祸和泪水洗去心头之恨。

但星期五早上,芙洛尔又有些气馁,想不出在何地,用何种方法去撬下一截路轨。晚上下班后她想了一个办法。芙洛尔顺着隧道一直走到迪埃普岔路口。夜里她常一个人到那里漫步。隧道长约两公里,呈拱形,很直。她常在隧道遇见灯光耀眼的列车从身旁驰过,多次几乎被列车辗成肉酱。她喜欢这种冒险生活,喜欢硬充好汉。

这天晚上,趁隧道看守不注意,芙洛尔悄悄溜进隧道,一直走到中腰。她顺左侧走,让对面开来的列车从右边过去。她思想不集中,一转身发现有列开往勒阿弗尔的列车亮着大灯开过来。等芙洛尔重新前进时弄错了方向,忘记刚才那列车是从哪一侧过去的。芙洛尔虽然勇敢,但在隆隆的车轮声中,她感到很茫然,不由收住了脚步。她双手冰凉,头发被可怕的冷风吹乱。要是再来一列火车,她就无法判断是上行车还是下行车,当然也就无法判断自己该往左躲还是该往右躲了,那就会糊里胡涂地被轧死。芙洛尔想镇定一下,仔细思考一番,以便弄清方向。芙洛尔感到害怕,便不顾一切,疯狂地向前方跑去。不,不行,在没有杀死他俩之前,她不能死。她的脚被铁轨绊倒,她爬起来继续跑,这是隧道恐惧症。芙洛尔只感到隧道壁在收缩,拱顶发着回声,十分吓人。她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机车就在身后,机车喷出的蒸气已灌进她的脖子里。有两次,芙洛尔担心对面来车,又忙调头往回跑。跑着跑着,芙洛尔发现远方有颗星星,像一只发亮的圆眼睛。那只眼睛越来越大,她想扭头往回跑,但又站住了。因为此时那只眼睛已经变成一团火,照得她眼花撩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芙洛尔身体一纵,不知不觉躲到了左边,列车闪电一般带着狂风忽地飞了过去。五分钟之后,芙洛尔安然无恙地从马洛内一侧的隧道口跑了出来。

时值晚上九时整,再过几分钟,巴黎开来的快车就该到了。芙洛尔装作散步,来到二百米外迪埃普岔道口。她仔细检查那里的铁轨,想找个可以供她利用的地段。偏巧有辆道渣车要修理,芙洛尔的朋友奥齐勒把它扳到了迪埃普在线。芙洛尔不由计上心来,马上想好了作案方式。她要设法阻止奥齐勒把列车扳回勒阿弗尔在线,让列车撞在道渣车上。奥齐勒相中芙洛尔之后,拼命追逐她。为此,他吃过芙洛尔一木棍,脑袋几乎开瓢。近来,芙洛尔常偷偷来会,他像只母山羊从隧道另一侧跑来看望他。奥齐勒原来当过兵,生得瘦骨嶙峋。他不善言谈,遵纪守法,工作尽职尽责,从未出过事故。但只要芙洛尔这个像小子一样的野丫头一来,奥齐勒就难免会春心荡漾。他比芙洛尔大十四岁,发誓非她不娶。他知道武力不行,就决心用友谊慢慢去赢得她的心。所以芙洛尔在黑暗中走近扳道房一叫他的名字,奥齐勒就扔下一切活计,随她走出来。

芙洛尔把奥齐勒领到田野上,讲述复杂的故事,使奥齐勒听得晕头转向。芙洛尔说老母亲重病缠身,一旦失去母亲,她将会离开德莫法十字架。她边讲边竖着耳朵听。她听见快车已离开马洛内,正在全速开过来。当她感到快车已经到达路口时,急忙转身一望,发现列车在离道渣车几步远的地方煞住了。原来芙洛尔忘记那里新近安装了自动闭路装置,列车一到迪埃普在线,自动装置就会发出停车信号。奥齐勒像是发现自家的房子着了火一样,惊叫一声飞回扳道房,而芙洛尔则站在原地没有动,死死盯着列车。由于这起事故,列车必须先倒回去。两天后,奥齐勒被调走,他毫无疑心地来向芙洛尔告别,他恳求她,一旦她母亲升天,请她马上去找他。罢了,这次失败了,只好另想办法!

芙洛尔从回忆中醒来,拨开眼前的沉思之雾,又看见黄色烛光下母亲的遗体。母亲已经离开人世,难道她自己也该走了?嫁给奥齐勒,他也许可以给她幸福。芙洛尔感到周身不舒服。不,不干!她不当懦夫。要是那两个人活在世上,她芙洛尔宁可四处漂泊,宁可去当佣人,也绝不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一阵奇怪的响动使芙洛尔竖起了耳朵,原来是米萨尔正在厨房挖地。为找到那笔钱,米萨尔发疯似地到处寻找,似乎想把房子翻个底朝天。

芙洛尔不愿意同米萨尔这种人生活在一起,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办呢?一阵隆隆声传来,墙壁开始震动,车灯的光亮照在尸体那苍白的小脸上,映红了睁大的眼睛和咧开的嘴唇。这是从巴黎开来的最后一趟慢车,显得既笨又慢。

芙洛尔扭脸望着外面宁静的春夜和闪烁的星斗。

“三点十分,再过五个小时,他们就该到了。”

一切又将重新开始,她又会感到十分痛苦,仍旧目送着他俩去巴黎相爱,那她将无法忍受。芙洛尔现在已经明白,她永远无法独占雅克,所以她决心让雅克死掉,消失掉。她的房间十分凄凉,叫她倍感忧伤,更感到应该毁灭一切。既然他不爱她,那就让他俩随母亲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吧!当然还会死很多人,把他们一起拉走算了。妹妹死了,母亲死了,她的爱情也死了。怎么办?现在她只身一人,是走还是留?她将永远是孤独一身,而他们却总是一对。不,不行,宁可大家一起完蛋!让躺在这烟雾弥漫小屋里的尸体往人间吹一口阴风,把人间打扫干净吧!

经过长时间思考,芙洛尔下定决心,要用最好的办法来实现她的作案计划,她仍准备拆除一截铁轨。这个办法可靠方便,也最容易实现,只须用锤子敲掉铁轨垫片,再把铁轨从枕木上移开即可。她有工具,况且那一带荒凉偏僻,不会有人发现。最合适的地点是在巴朗唐那个方向,在翻过沟堑之后。铁路在那里拐弯后穿过小山谷。那里有一段路堤较高,有七、八米之高。火车在那个地方肯定可以出轨,翻个底朝天,后果一定不堪设想。但一算时间,芙洛尔又发愁了。在上行道上,从勒阿弗尔开来的快车是八点十六分到,在它之前有趟慢车在七点五十五分通过。

她有廿分钟时间作案,这足够了。但在正常班次中间经常增开临时货车,特别是那几天正是货运高峰期,这样去冒险没有必要,可是怎么才能知道拆除路轨后,第一趟通过的列车就是那趟快车呢?芙洛尔仔细分析各种可能。天还没亮,蜡烛还亮着,周围全是蜡油,灯芯灰已经很长了,但芙洛尔懒得去管它。

当从鲁昂开来的一班货车经过时,米萨尔回到了卧室。他刚刚搜查完柴房,满手泥土,累得呼呼喘粗气。但又是一无所获,他十分生气,可是又无可奈何。现在他又在家具和壁炉周围找起来。火车轮子有规律地发出轰隆声,震动着床上的尸体,没完没了地从窗前飞过去。米萨尔到墙上摘下一幅画,发现死者的眼睛仍在盯着他,嘴唇似在蠕动着讥笑他。

米萨尔脸色发白,身上发抖,气得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的,我就是要找,一直找下去……去他妈的,我一定能找到!我要把家中每块石片都翻个个儿,把四周的土地都挖上一遍!”

黑色货车在夜色中开了过去。尸体停止抖动,讥笑地望着丈夫,似乎深信自己是胜利的一方。米萨尔走出去,连房门也没有关。

沉思中的芙洛尔站起身来,把门关上,以免米萨尔再回来骚扰母亲。可是突然,芙洛尔大叫一声:“对,十分钟就够了!”

的确,她有十分钟就足够了。假如在快车到来之前,十分钟内没有别的列车,她就可以下手。从这个时候起,芙洛尔认为事情已经解决,心中有数,不再担忧,显得十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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