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德莫法十字架住宅的宽大卧室里,床上挂着红色锦缎帷幕,两扇大窗子对着铁路,离路轨只有几米远。一张筒式旧床向着窗户放着,在床上就能看见来往的列车。多少年以来,那里的家什从来没有人移动过,一切都是老样子。

塞芙丽娜让他们把昏迷中的雅克抬进这间卧室,把亨利·多韦涅安顿在楼下小卧室里。她自己住在楼梯平台对面的房间,同雅克住得很近。由于那里应有尽有,衣柜里挂着备用衣物,所以安顿工作只用了两个小时。塞芙丽娜发电报告诉丈夫不必等她,她可能要在德莫法十字架小住几天,以照料几个伤员。她在衣裙外系了一条围裙,打扮成护士模样。

翌日,医生说,他担保八天后雅克就可以下床。这真是奇迹,司机雅克只受了一点轻微的内伤,但医生嘱咐要精心护理,让病人躺在床上,不得乱动。雅克睁开眼睛后,守候在一旁的塞芙丽娜像对孩子那样,要雅克乖乖听话,一切听她指挥。雅克身体虚弱,点头答应了。雅克心里明白,他发现这间卧室正是那夜塞芙丽娜对他提起过的那间红房子。就在这里,塞芙丽娜从十六岁半起就开始遭受董事长的蹂躏。他们也是睡这张床,不用抬头就可以看到列车。而列车一来,整座房屋就会跳动起来。对雅克来讲,这所房子并不陌生,他经常看见它,每次开车经过这里都能看到它。它斜立铁路旁,一派冷落衰败模样,没人居住,百叶窗一年到头总是关着。自从卢博决定将它卖掉之后,用大字写成的大招牌又为它增添了凄凉气氛,使它显得更加昏暗,那荆丛遍地的花园更叫人忧伤。雅克忽然想到,他每次路过这里时都会感到忧虑和不快,似乎这所宅子是他一生不幸的象征。今天,他病卧在这里,他认为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别无其他出路。

塞芙丽娜发现雅克可以听见自己说话,便迫不及待地安慰他,替他盖好被子,在他耳边悄声说:“别担心,我从你口袋里把怀表取走了。”

“怀表?啊,对,对,那只怀表!”

“我担心他们对你搜身,所以把怀表同我的东西放在了一起,你不必害怕。”

雅克握住塞芙丽娜的手。他一抬头,见他那把刀子放在桌子上。刀子不用藏匿,因为那是一把普通刀子。

从第二天起,雅克感觉好多了,不必再担心死在那里了。令他高兴的是,他发现卡布什也在那里。卡布什走来走去,巨人般的脚步沉重地落在地板上。自从出事以来,卡布什一直没有离开塞芙丽娜。似乎他迷上了她,在用行动向她表示忠心。他丢下自家的事情,每天上午来帮塞芙丽娜操劳家务,像条忠实走狗,甘愿为主子效劳。他总用眼睛盯着塞芙丽娜的眼睛。他没有料到,长相柔弱娇嫩的塞芙丽娜却非常的能干。她主动为别人效劳,难道他卡布什不应该为她做点事情吗?雅克和塞芙丽娜不再回避他,在他面前卿卿我我,甚至拥抱接吻也不感到窘迫。卡布什则总是悄悄走开,尽量不露面。

塞芙丽娜经常不在身边,叫雅克感到奇怪。第一天,遵照医生的劝告,塞芙丽娜没有说出亨利住在楼下一事。让雅克感到那里只有他们二人,他会愉快一些。

“这里就我们二人,对吧?”

“对,只有我们俩,你就静静养伤吧!”

但塞芙丽娜经常下楼,第二天雅克又听到楼下有走动声和窃窃私语的声音。后来,雅克还听到有压抑的笑声和清脆的笑声,像是两个年轻姑娘在说笑。

“这是怎么回事儿?谁在说笑?你不是说这里只有咱们俩吗?”

“噢,亲爱的,楼下,就在你的卧室下面还住着一个伤员,也是我收留的。”

“啊!他是谁呀?”

“亨利,你认识,他是列车长。”

“亨利……啊!”

“上午,他两个妹妹来看他。你听见的是她们俩说笑个不停。亨利好些了,加上她们父亲离不开她们,今晚她们还要回去,而亨利还要再过两、三天才能康复。你想,他从车顶上跳下来,但并不见外伤,只是吓呆了。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常态。”

雅克没有吱声,久久地望着塞芙丽娜。塞芙丽娜忙补充说:“你该明白,要是不让他住在这里,外人会对我们说三道四。只要我们不是单独住在一起,我丈夫就无话可讲,我就可以借口留在你身边,你懂了吗?”

“我懂,我懂,这样做很好。”

晚上,雅克一直听到多韦涅小姐的笑声消失。他想起那夜在巴黎,他也听到过这种笑声,就在他上楼梯准备进屋时。就在那里,塞芙丽娜在他怀里忏悔了自己的过去。楼下安静了,雅克见塞芙丽娜轻手轻脚下楼到另一位伤员那里去了。楼下传来关门声,住宅里一派寂静。有两次,雅克口干舌燥,只好用椅子敲打地板,叫塞芙丽娜上来。她一进来就笑容满面,神色匆匆,忙解释说她正在为亨利敷冰袋。

第四天,雅克就可以起床了,可以在面向窗子的扶手椅上坐两个小时。他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下面的小花园,铁路将花园一分为二。周围是低矮的围墙。花园里盛开白色蔷薇花。雅克想到,那天夜里,他曾踮着脚尖隔墙向那里张望,房子另一侧的院子似乎大一些,周围有绿篱环绕。他越过篱笆,在那里遇见芙洛尔。那时芙洛尔正在倒塌的暖房门口解绳子。啊,那个罪恶的夜晚!那一夜,他旧病复发,闹得很凶。现在,自他恢复知觉以来,芙洛尔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闪动,她那高大的身材、灵活的腰身、满头的金发。他总感到拳击手一般的芙洛尔在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他。最初,雅克没有打听火车撞车一事,别人也没有对他提及那件事情。但发生车祸的各个细节,他记得一清二楚,他把它们联系到一起,认真地一再思索。现在,他端坐窗前,专心致志寻找蛛丝马迹,寻找肇事者到底是谁。哟,怎么看不到芙洛尔?她没有手拿小旗站在道口?雅克没敢多问,他担心那会增加卧室的凄凉气氛,会叫他不安,他感到卧室里到处都是幽灵。

有一天上午,卡布什又来帮塞芙丽娜干活儿,雅克决定问问那件事儿:“芙洛尔呢?难道她生病了?”卡布什不由一惊。他没有明白塞芙丽娜打手势的用意,以为她是要他开口。

“可怜的芙洛尔,她已经死了!”

雅克望着他俩,周身发抖。应该把这事全告诉他!卡布什和塞芙丽娜就把芙洛尔自杀的经过讲了一遍。她是在隧道里被火车轧死的。为了让母女一起入土,法齐姑妈的葬礼推迟到了晚上。母女一起并排埋进杜安维尔小公墓里。同先死去的小女儿,温顺可怜的路易塞特葬在一起。路易塞特也是被暴力夺走了生命,她死的时候,满身是血和泥。三个悲惨的女人,都死在了人生旅途上,同那些被压死的人一样,被列车掀起的暴风刮走了。

雅克轻声说:“她们死了,天哪!可怜的法齐姑妈、芙洛尔和路易塞特!”

正在帮助塞芙丽娜抬床的卡布什听到路易塞特的名字,本能地抬头望了塞芙丽娜一眼。他想到幸福的往事,感到有些茫然。卡布什对塞芙丽娜的感情越来越深,已不能自拔。他在她面前十分温顺听话,像小狗见到主人,总是摇头摆尾。塞芙丽娜了解到卡布什的爱情悲剧之后显得很严肃,同情地望着他。对此,卡布什十分感动,在递送枕头时,他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卡布什当时很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雅克问道:“难道有人指控她是肇事者?”

卡布什结巴着回答:“不,没有。但她这是失职行为,您明白了吗?”

卡布什断断续续讲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说当时他什么也没有看见,马车停在路轨上时,他正在米萨尔家里。对此,卡布什十分内疚,司法部门的人士狠狠批评了他一顿,批评他不该离开马车。要是他守在马车旁就不会发生这起事故。调查的结论是,芙洛尔工作上失职。由于芙洛尔已经悲惨地死去,事情只好告一段落。米萨尔也未被调离,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把一切责任统统推到芙洛尔身上。他说芙洛尔生性倔强,我行我素,他只好经常去替她放下拦路横杆。经调查,公司也没有发现米萨尔那天有什么失误的行为。在米萨尔找到续弦之前,公司同意他暂时从当地雇一位老太太看守道口。老太太名叫杜克卢丝,曾在旅店当过女招待,现在靠过去挣来的不义之财生活。

卡布什离开之后,雅克要塞芙丽娜留下。他脸色苍白,对塞芙丽娜说:“你知道,是芙洛尔拦住了马匹,让巨石撞上了列车!”

“亲爱的,你胡说什么呢?你在发高烧,该休息了!”

“不,这不是信口开河!听我说,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呀!她拦住马匹,用有力的手拉住马车。”

塞芙丽娜一听,体力不支,跌倒在椅子上,眼前又闪现出那一堆残肢断腿。

“天哪!太可怕了!太可怕!我恐怕又不能入睡了!”

雅克又说:“事情很清楚,她是想把我们一起杀死。她很早就在偷偷爱着我,所以又十分嫉妒你。她可能为此而精神失常,一怒之下就动了杀机。她一下子杀死了那么多人,使许多旅客倒在了血泊之中。啊,这个女人呀!”

雅克睁大眼睛,嘴唇痉挛似地抽搐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同塞芙丽娜对视着足有一分多钟。雅克从可怕的幻觉中清醒后,低声说:“啊,她死了!那就是她的英灵再现。自恢复知觉以来,我总感到她在眼前闪动。今天上午依旧是如此,我转身时还以为她站在床边上呢!她死了,我还活着,愿她别再来找我报仇!”

塞芙丽娜不由战栗了一下,“别说了,快别说了!你要把我吓疯!”

她转身下楼,雅克听见她到亨利那里去了。雅克伫立窗前,呆呆地望着铁轨、路口看守的小屋和院里那口水井和矮小的木板房。米萨尔就在小木屋里干着单调的苦差事,由于工作乏味,他一上班就想打瞌睡。雅克望着这一切,一望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在寻找那个答案,他虽无力解决那个问题,但它却与他的生命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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