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辩》或《柏拉图为苏格拉底的辩护》分为三部分:第一,真正所谓辩护;第二,关于减轻刑罚较短的陈辞;第三,最后之预言性的责备与忠告。

第一部分,首先声明:用世俗谈话口吻,不加修饰;一向敌视修辞,不懂修辞,只知事实真相;不以辞令掩盖自己的性格。然后把原告们分成两批。第一批是无名氏的——大众意见。世人从早年起就听说他是诱惑青年的,都看过阿里司徒放内士的喜剧《云》对他的嘲弄。第二批是公开的,他们只是前一批的代言人。两批所告发的可以概括如下:第一批说,苏格拉底是作恶和好奇的人,追求地以下、天以上的东西;强词夺理、颠倒是非,并以此传授他人。第二批说,苏格拉底是作恶和蛊惑青年的人,不信国教的神,引进新神,后一批的话是实际公诉中的话。前一批的话,大众意见的概括,也成了同样的法律程式。

答辩从澄清混乱的误会下手。喜剧家的表演、大众的意见,都把他混同于自然界学问之师和智者们。这是错误的。……他不是这两类人之一。对自然哲学,他毫无所知;并非藐视这种探讨,事实是对这种探讨完全外行,在这方面从来不曾发过一句言论。另一误会是,他传授学问取酬;他没有东西可传授。他称赞叶卫偌士能以五个命那的廉价传授道德。这里,潜滋着麻醉群众听闻之嘲谑的惯技。

他进而说明得此恶名的原因。恶名起于他承担了一个特派的使命。虔敬的海勒丰曾到带勒弗伊去求谶,问:可有人智过于苏格拉底?谶语答曰:无也。这究竟什么意思,无所知而仅知其无所知者会被谶语宣称为最智的人?凝想着谶语,他下决心去寻智过于己者以反驳之。他先访政客,再访诗家,再访艺人,恒得同样结果:他们或是无所知,或是所知莫能过于他自己;他们在某些方面的小优点远被其自负抵消干净。他无所知,而自知其无所知;他们无所知或所知者微,却幻想无所不知。如此,他一生承担着侦察人间伪装智慧的使命;这个职业吸引着他,使他脱离了公、私事务。富裕的青年以此为消遣,有趣的消遣。于是结了不共戴天之仇;知识的业师对他报复,丑诋他为蛊惑青年的恶棍,并重复陈套的谰言,如智者、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对所有哲学家莫须有的现成的讼词。

对付第二批原告,他质问在场的迈雷托士:“他若是蛊惑青年者,那么谁是使青年进德修业的人?”“随地人人都是。”这是多么谬妄,这和事例的比拟多么不相容!他既不得不与国人相处,却使国人变成坏人,这也是多么不可想象的。这必然不是有意的;无意的,就只能受迈雷托士指教,不得被控于法庭。

公诉状另有一部分说他教人不承认国家崇奉的神,而别奉新神。这是否他被认为蛊惑青年之处?“是啊”,他只是崇奉新神,或是不信有神?“不信有神。”“什么,甚至不信日和月是神吗?”“可不,他说日是一块石,月是一团土。”苏格拉底答道,那是由来已久的与安那克萨哥拉士混为一谈。雅典人不至于无知到,把窜入舞台上戏剧中的想象情节滥归于苏格拉底的影响。苏格拉底着手指出,迈雷托士不合理地在诉状的这个部分造成一谜:“无神,而苏格拉底相信有神的子嗣,这是荒谬的。”

既质问了迈雷托士够多的话,撒开他,回到原始的控诉。可以问,他为什么要坚持会送命的职业?为什么?因为他必须坚守神所指定的岗位,正如他曾坚守统帅所指定在波剔泰阿、安弗亦波力斯、戴里恶斯等战场的岗位。此外,他并不过分聪明到能猜想死的境界是好或是坏;但他确信失职是坏事。安匿托士说得对:他们若有放过他的意思,就不会控诉他。因为,他必定服从神而不服从人,他要对千秋万代的人宣传道德和修身的必要,对不听从者他要坚持劝告并责备他们。这是他蛊惑青年的方式,他不会停止服从神的旨意,即使千割万剐等待他。

他希望他们让他活着,不是为自己,是为他们;因为他是天神赠予他们唯一无二的朋友,他用嘲谑的言语把自己说成马虻刺激肥大而迟钝的马使它奔驰。他为什么从不参与公务?因为惯听的神音阻止了他;他若任公职,就要仗义而与众争,便不能生存而做不成好事。曾两次在公务上为正义冒着性命危险:一次在审讯大将时,另一次是抗拒三十寡头的暴命。

他虽然不任公职,却消磨岁月于不取酬地教导邦人,这是他的使命。他的弟子变好变坏,没有理由他负责,因他向不应允传授任何东西。他们愿来便来,不来也罢;他们毕竟来了,因爱看伪装有智慧者被揭穿而以此取乐。他们若是被蛊惑了,本人不出面,其长辈尽可来法庭作证,此刻还有机会呢。可是,他们的父、兄都在法庭(包括在座的柏拉图),却为他作证;他们的子弟被蛊惑,他们本人没有被蛊惑吧,而他们倒是我的证人。这是因为他们确知我是说真话,迈雷托士是扯谎。

他需要说的几尽于此了。他不肯恳求审判官保全性命,也不肯摆出哭哭啼啼的儿女的可怜相,虽然他并不是铁石心肠。某些审判官对类似的案情或曾允许这样做法,他相信不至于因不如此行事而引起他们发怒。可是,他觉得这种行动有损雅典的名誉:他也晓得审判官曾发誓必须公正;他被控慢神的罪,不能求审判官背誓而自陷于慢神之罪。

如他所预料,或是所情愿,他被判定有罪。从此他的语气不但不较为妥协,调子却更多、更像居高临下了。安匿托士提议罚以死刑,他提什么惩罚以代死刑呢?他,雅典人民的恩人,耗其一生的精力造福于邦人,最低应得欧令皮亚体育场上比赛得胜者的酬报,受赡养于普吕坦内安。他为什么要提任何代替的惩罚,既是不知安匿托士所提的死刑究竟是好是坏,而且确信坐牢是坏的、流亡是坏的。花钱却无妨,但他没有钱花。也许出得起一个命那,就认此数吧;或者依朋友们的意愿,认三十命那,他们是极好的担保人。

〔他被判死刑〕

他已老了,剥夺他几年的寿命,雅典人毫无所得,唯有不光彩而已。或许他能避死,如果他肯屈膝乞命。但他对于自己申辩的态度毫不后悔;他宁愿按自己的方式而死,不愿按他们的方式而生。不义的惩罚速于死亡,他不久要被处死,原告们的惩罚即将接踵而至。

如人之将死的惯例,他对他们做预言式的赠言。他们把他处死,以免自供其生平的劣迹。但是,他的死对来者撒下了种子,他的许多门徒,因年轻、激进,会逼着他们确实承认自己的罪恶,谴责他们更加严厉。

尚还有余晷,他也想对要赦免他的人说几句话。希望他们晓得神的朕兆在他申辩的过程中从不加以干涉;他想不干涉的原因在于死并非坏的境界。死或是长眠,或是到另一世界,亡过的灵魂集聚的地方,那里能会见古英雄,那里也有公正的审判官;那里是不朽不灭的境界,其中没有因持不同意见而被处死刑的恐怖。无论生前死后,好人总不会遭祸;他的死是神之所许,因为脱离斯世对他更好。所以他原谅他的审判官们,因为他们害不到他,虽然绝不想做任何对他有利的事。

他对他们有个最后的要求:以他纠缠他们的办法纠缠他的儿子们,如果儿子们重钱财过于品德,或者毫无出息而自以为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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