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几章里,我论证说,政治学的效能,也就是预测各种政治原因的结果的力量,很可能会增强。我用两个事实作为我的论证的基础。第一,现代心理学向我们提供的人性概念比与传统的英国政治学相联系的人性概念真实得多,尽管也复杂得多;第二,在自然科学的影响和范例下,政治思想家们已经开始在他们的讨论和调查研究中使用量的而不仅仅是质的语言和方法,因此既能更充分地说明问题,又能更近似准确地解答问题。

在论证中,没有必要问政治学中这种改进会在什么程度上影响政治史的实际进程。发现真理的最好方法,无论人民群众信与不信,终归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研究政治是“为了行,而不是为了知”,研究者迟早会扪心自问:我的学科中的变化对我在其中生活和工作的那个政治世界会产生什么影响?

例如,我们可以设想,一位刚在一次斗得不错但彻底失败的反对坦慕尼协会的运动中扮演“超然派”角色的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可能会说:“政治学的方法愈精细,愈准确,对政治的作用就愈小。天文学家每年都发明更精巧的预测星球运动的方法,但却无法运用他们的全部本领使一颗星偏离轨道一英寸。因此,我们研究政治的人会发现,我们的知识越丰富,只会使我们越感到无能为力。我们也许能够根据我们的科学学会精确地估计报业辛迪加、高级酒店或者阶级、国籍和种族的盲目本能所发挥的力量,但是又如何学会去控制它们呢?我们确实是在用一种新方法思考这些事情,但是这并不能使我们在竞选中获胜或防止战争。”

因此,我打算在本书的第二部分阐明这些正在开始改变政治学的新倾向在何种程度上也能作为一种新的政治力量被人们感知。我将试着来估计这些倾向的可能的影响,不仅是对于研究者或有修养的政治家,而且是对于仅仅从第二手或第三手接触政治学的普通公民。本着这种意图,我将在以下各章中分别论述新倾向同我们的政治道德理想的关系,同国家的代议政体和行政机关的形式和作用的关系,以及同国际和种族理解可能性的关系。

本章从该观点论述新倾向对政治道德可能产生的影响。在使用政治道德这个名词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某些出于政治动机而做的事情是道德的,出于其他动机是不道德的,反之亦然,而是要强调说明,有些道德问题只能密切联系政治学予以研究。当然,有些品格是各行各业共通的,比方我们人人都必须做到仁爱、诚实和勤劳,我们巴望伦理老师们帮我们这样做。但是每一个行业也有它特殊的问题,这些问题必须首先由它自己的研究者阐明,然后才能由伦理学家来处理。

在政治中,这些特殊品格问题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乃是政治家据以形成自己的见解和宗旨的方法与他影响他人的见解和宗旨的方法之间的关系。

一百年甚或五十年前,那些为一个他们对之尚无经验的民主政体工作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感到忧虑。他们不是把推理视为一个艰难而不确定的过程,而是看作当一个人遇到影响其利益的问题时头脑的必然和自动的运转。因此,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生活在民主政体下的公民在使用选票时必定受理智的引导;使别人最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结论以及结论所根据的理由的政治家是最成功的;如果选民有充分机会听取自由而真诚的讨论,好政府就有了保障。

今天,一个刚离开课堂踏上讲坛的候选人几乎肯定会从同样的想当然开始。

他在准备讲稿时心中坚信,选举的结果将取决于他所说明的政治原因与政治结果之间的关系。他的第一个震动可能来自于每一位专业选举干事对每一位候选人说了又说的格言:“开会没用。”干事对他说,到会的人当中十个有九个本来就是他那个党的忠诚和习惯性的支持者。如果他的演说在逻辑上无懈可击,其主要政治重要性也不在于他说服那些早已被说服的人的本领,而在于他的支持者们由于钦佩他的演说才能而可能萌发更大的进行游说的热情和愿望。

慢慢地,他学会对他的演说和他的对手的演说扣动选民心弦的方式作出估计。比方,他可能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打开装有其他候选人在某次他不大感兴趣的选举(例如贫民救济委员选举)中的演说词的封袋时的心情,发觉他对演说词要么根本未加注意,要么只注意到一些唤起某些习惯性思绪的词句。等他到了已足够自信或足够重要,可以为自己拟一份政治纲领的时候,他就懂得向大批选民发表的任何言论都必须受限制——提案只能在“实际政治范围内”提出,要简单、明了,精心地适应忙人的半有意识记忆及爱好。

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他自己的政治推理力正在受到磨炼。他逐渐认识到,每一个人的利益、思想习惯和能力以及经历都和任何其他人不同,认识到控制政治力量的成功取决于懂得这一点以及仔细了解人性的种种共同因素。但与此同时,要相信他是在把他据以作出自己结论的同样的推理方法施之于听众,对他是越来越难了。也就是说,他倾向于把选民当作他的思想的题材而不是参与者。他就像柏拉图的诡辩学者一样,正在学会懂得公众是什么,而且在开始理解那头“巨大而强有力的野兽的激情和欲望,如何接近和掌握它,什么时候它变得最凶恶和最温顺,什么情况下发出几声吼叫,其他野兽发出的什么样的声音使它平静或者激怒”。如果他坚决防止自己从一个错觉转到另一个错觉的危险,他可能仍旧记得选区里不只是他一个人对政治作出过推理并正在作出推理。如果他亲自进行游说,有时会碰到一个中年工人,比他自个儿更接近生活真实,会发现他的这个选民已经耐心地和深入地对政治进行了三十年推理,他本人在那种推理中毋宁说是一条荒唐可笑的材料。或者,他会同一个商人交谈,不得不承认这个商人对他的提案的结果看得也许比他自己更透彻,但是愿望差异的鸿沟却把他们分开:一个人所希望的恰恰是另一个人所害怕的。

然而,无论这位候选人是多么真诚地看重投他的票或不投他的票的人当中较有头脑的人据以作出结论的方法,他仍旧容易感到他自己在竞选中扮演的角色同任何推理方法根本毫无关系。记得我第一次参加竞选之前,一位最老资格的政界朋友对我说:“记住,你是在进行一次六星期的广告活动。”时间是短促的,有数不清的细小事情需要安排,候选人偶尔同个别选民进行思想交流之后,马上又恢复对全体选民进行的广告活动。只要他这样做着,所谓“在选民中决不使用最严谨的逻辑思维方法乃属大谬”这句格言(如果他有工夫想到这句格言)在他看来与其说是不正确不如说是文不对题。

过了一些时候,这位政治家甚至不愿再同他的选民讲道理,而终于把他们当作徒然有感觉和见解的纯粹非理性动物,他本人则是控制他们的纯粹理性的“超人”。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坚定而能干的政治家成为最有效能和最危险的。博林布鲁克 [1] 在教他的“爱国君王”如何通过了解人来统治人时,说了一句令人难忘的话:“那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人。”在达尔文之前一个世纪,他像斯威夫特 [2] 和柏拉图一样,能够以绝对的超脱把他的同胞当动物看待。他认为,他本人是“社会上少数人之一,这少数人几乎独占了人类的全部智慧,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教育、引导和保护人类。注定要成为人类的导师和保护者”。至于其余的人,“理智对他们绝少影响:妄想的一个转变,往往像一阵狂风那样猛烈和突然地决定他们的行为。”

博林布鲁克最杰出的弟子是迪斯累里 [3] ,他写道:“作为人类行为和人类进步里程碑的伟大成就,没有一桩应归功于人的理智。……人只有根据感情行动时才是真正的伟大;只有当他发挥想象力时他才是不可抗拒的。甚至摩门教徒拥有的信徒也比边沁多。”迪斯累里待维多利亚女皇“像一个女人”,而从未完全摆脱牛津大学熏陶的格莱斯顿则待她“像一个群众大会”。

迪斯累里的本性无论多么厚道,他巧妙地利用他所统治的人民的本能在当时不少人看来却似乎在政治中注入了一种冷酷无情的因素,而在他的本性不太厚道的弟子伦道夫·丘吉尔勋爵 [4] 身上出现时,就似乎更加冷酷,更加无情了。但是,同样的冷酷无情现在经常发生,将来也许会发生得更多,只要一个人为了专心追求一个政治目的而不惜冲破拦在他路上的所有一切理智或道德常规,情况就总是会这样。记得好几年前,我曾经同俄国恐怖主义运动的一个领袖作过一次长谈。他说:“即使情况允许,同农民讲道理也是无用的。使他们受影响的是行动而不是言语。如果我们杀死一个沙皇,或者一个大公,或者一个大臣,我们的运动就变成一样实际存在的、值得重视的东西,否则的话,对他们来说,运动是根本不存在的。”

政治中有一个含糊的惯例,即除了讲道理,用任何手段影响同胞的意志都不光明正大。这个惯例在战争中是不存在的。拿破仑所说,“在战争中,人们都具有正义感,道义和舆论是胜利的一半”,就是这个意思。奇怪的是,当人们有意或无意地决定将那个惯例置之脑后时,他们不知不觉地就使用了战争的语言。二十年前,英国的社会党人经常使用“阶级战争”这个字眼来证明社会党应当采取巴涅尔 [5] 所发明的那些议会恐怖主义(对立于议会辩论)方法。1906年,兰兹唐尼勋爵向上院建议不要推测自由党控制的下院提交他们的议案的良好或不良行政效应,而只研究接受或拒绝这些议案在下次大选时对选民的心理影响,他不知不觉就用了个军事的隐喻。他说:“如果我们进行辩论,就必须在尽可能对我们自己有利的基础上进行。在这件事上,我认为基础对本院不利,我认为关键是,即使我们暂时获胜,我们的胜利到头来也会落空。” [6]

因此,乍看起来,目前政治学正在发生的变化,其结果将是年轻政治家摒弃一切道德传统,而作为他们新的书本知识的结果,采取那些利用人性中非理性因素的方法,这些方法迄今一直是年长者和觉醒者的行业秘密。

例如,曾经有人告诉我说,有一小群妇女于1906至1907年在实际政治范围内提出了妇女选举权问题,其中有一个妇女曾在大学里受过严格的心理学训练,这些妇女采用的策略基本上是起因于她的这样一个口实:要使男人思考,首先必须使他们感觉。 [7]

还有,数月前,一位也学过心理学的印度鼓动家钱德拉·帕尔 [8] 先生模仿兰兹唐尼勋爵的口气说:“在把心理学原则用于研究政治问题的时候,我们认为重要的是……不应该做任何事情使政府成为一个对我们有影响的机构。因为如果政府变得温厚,变得可爱,如果它变成好政府,那么,我们脱离政府独立的证据就会逐渐消失。” [9] 钱德拉·帕尔先生和兰兹唐尼勋爵不同,不久就被捕入狱,但是他说的这番话却在印度产生了巨大的政治影响。

如果这种心理态度和基于这种态度的战术获得成功,那么,它们必然以愈益增快的速度传播;而且正如按照贸易中的格雷欣法则,劣币如果过多必然驱逐良币一样,在政治中,较容易和立时见效的宣传方法必然驱逐较难而效验较差的方法。

今天,人们不能光用知识能使人聪明这个说法来回答这样一个争论。在从前时候,依靠人只要学会了解自身就能使生活和行为臻于完美这一信念是很容易的。在达尔文之前,多数政治空谈家都习惯于描绘一种只要彻底实行他们的原则即可产生的完美的政体,例如柏拉图和莫尔的共和国、培根的阿特兰提斯岛、洛克的必须有意识地实现上帝意志的政府,或者边沁的奠基于“行为动力表”的功利国家。然而,我们生活在达尔文之后时代的人已经接受了一个惨痛的教训,就是决不能指望知识来引导我们臻于完美,无论这种知识是多么充实。现代的生理学者认为,如果他的工作获得成功,人的健康状况会比处于愚昧状态来得好,但是他并不梦想创造一个完全健康的民族;他总是准备发现他所难以控制的种种生物学上的原因使健康状况更趋恶劣。教育学作者如今也不再硬说他能在他的学校里培养出完美无缺的人物。如果我们的想象居然又重新走上乌托邦的老路,那只消记住,我们是其他动物的骨肉之亲,我们没有比亲属更多的权利来假设上苍已规定好我们只要寻求一种十全十美的生活就定能如愿。蜜蜂将来可能会意识到它们自己的天性以及在营造得井然有序的蜂房里浪费掉的生命和劳力。然而它们也可能懂得,被如此有限的观察和推理力所牵制,并被如此疯狂的热情所束缚的生物,是不可能拥有大大改进了的机体的。它们可能被迫认识到,只要它们是蜜蜂,它们的生命就只能是混乱、狂热和短促的。政治调查研究的对象是目前状况的人,是今后几个世纪人的生活组织中可能有的变化。几十个世代之后,我们也许会发现,这种调查研究所带来的政府的进步与通过选种这一冒险实验改变人类本身所产生的变化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但是,无论我们多么急于不存幻想地了解我们的生活真相,对任何没有根据的事不抱期望,我们还是可以从回忆中获得一点安慰,那就是,在政治历史有案可查的过去几千年中,人类在天性不变的情况下,已经在政体方面取得了巨大进步,而那些进步往往是在新知识影响下形成的新道德观念的结果。

我们知识的点滴增加对我们行为的最终和更广泛的影响,确实与它的即时的和较狭窄的影响大不相同,而且更加重要。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想象的天地里,这个天地只有一小部分应归功于我们自己的观察和记忆,更大一部分应归功于我们从他人那里学来的知识。诸如美洲的发现或较近天体的真正运动的确定在我们心理环境中所产生的变化,使人类在宇宙中所处地位的总概念受到了影响,这种影响最终证明比刺激探险家和提高航海技术的直接影响更加重要。但是,以往世界观的任何改变,其规模和重要性都及不上过去五十年里发生的变化,例如人及其环境的新历史回溯到迄今没有想到的年代,不断变化的世界的无限前景取代了空想的天堂乐园的完美,尤其是科学闯入我们内心最深处的领域。这类变化的影响确实往往来得比我们希望的慢。前不久,我曾和一个人交谈,他是那些当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时刚开始智力生活的人当中最能干的一个。他告诉我,他和他的哲学家兄弟如何指望一切事物立刻就变得焕然一新,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又如何怏怏地承认失败。但是变化尽管慢,意义却是深远的。

至于我自己,我觉得达尔文的工作所开辟的新知识广阔范围的最重要政治结果乃是行为概念扩展到把目前大多数人未意识到或察觉到的对心理过程的控制也包括在内。我们的有意识行为范围是由我们的自我知识范围确定的。在人类知道怒是一样可以同发怒的自我分开来的东西之前,以及在发明一个名字使那种知识流行以前,控制怒不是一个行为问题。怒是发怒者本身的一部分,只能由其他感情,例如爱或惧的侵入所制止,爱或惧在延续时同样是自我的一部分。人类种族之能生存,端赖怒或惧或爱在合适的时候以合适的强度落到他头上。但是当人类给怒起了名字,思想能超越它,怒就进入了行为的领域。从此以后,在这一点上,人就能够要么选择半有意识地服从在过去进化史上证明有用的冲动的老路子,要么选择受考虑后果指导的完全有意识地控制冲动的新路子。

一个懂得恐惧的性质,并具有控制恐惧的能力的人,如果看到一块鹅卵石顺着湍急的河床向他一蹦一跳地冲过来,他会要么服从直觉的冲动立刻跳到一边,要么以行为代替本能,站在原地不动,因为他已经估计到,卵石再弹跳一下就会改向。如果他决定站着不动,也许会犯错误。事实可能证明,由于他的有意识推理能力差,直觉的恐惧冲动反而比推理过程更安全可靠。但是由于他可以选择,甚至服从冲动的决定也是一个行为问题。柏克深信人的政治推理能力与他们的工作完全不相称,因此毕生敦促英国人民循规蹈矩,亦即按照原则服从他们的习惯性政治冲动。但是柏克鼓吹的循规蹈矩因为是选择的结果,所以跟过去时代的盲目效忠有所不同。那些已经吃过知识之树的果实的人是不会忘记这些果实的。

在政治以外的事情上,那棵树的果实的影响正在我们的生活中进一步扩大。无论我们愿意与否,进餐时盲目服从食欲的老习惯总之已越来越受我们关于食物的数量和品种的生理效用的知识(尽管是不完善的知识)的影响。切斯特顿 [10] 先生像戏剧中的独眼巨人一样大声疾呼地反对那些使人类生活复杂化的人,叫我们“凭冲动吃鱼子酱”,而不要“凭原则吃葡萄核”。 [11] 但是,由于学过的知识不会忘掉,切斯特顿先生只是在叫我们凭原则吃鱼子酱罢了。当一个医生知道心理暗示在治病中所起的作用时,可能会又恨又怕这种知识,但却摆脱不了。他发现自己在留意自己的话语、音调和姿势的非故意的影响,直至认识到自己是身不由己地在估计能据以产生这种影响的方法。过了一些时候,就连他的病人们也学会注意“医生对病人的和蔼态度”对他们自己的影响了。

由于在政治中关于人类的比较朦胧的冲动的知识正在传播(哪怕只靠一些流行的新名词),政治家和选民同那些冲动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美国的政客们管某种专门受雇用的演说家叫“使听众入迷者”,这个名词马上通过报纸从政客那里灌输进听众的头脑。花两美元去坐在大厅里“入迷”的人体会到的确实是些陈旧的感觉,但是体会的方式截然不同。英国的报纸读者一旦听到“轰动”这个词儿,可能试图每天早晨把他内心的最深处向低级小报那些受过训练的心理学家开放。他可能按照当天报纸的暗示憎厌德意志帝国六千万奸狡的无赖,为一颗到来的彗星战栗,为政府前座议员中的懦夫怜悯,或者担心一个女哑剧演员会放弃她的角色。但是他不能阻止意识深处存在一个注视着他的“感觉”并为此感到羞耻的自我。甚至现代小说和戏剧的迅速增强的心理复杂性也有助于使当代人与他们的情绪冲动的关系复杂化。正在阅读《埃文·哈林顿》或某一个读过《埃文·哈林顿》的作者所写的小说的年轻商人,在樱草会 [12] 或自由社会委员会举办的联欢会上同一位伯爵夫人握手感到快意,但是对自己的快意多少有点持批判态度。他的读过《绅士约翰·哈利法克斯》的父亲只消儿子情况下十分之一的恩赐就会神魂颠倒。一个在戏院里看过《约翰牛的另一个岛》的选民可能比他的只看过《肖劳恩》的父亲更加认识到一个人对爱尔兰问题的看法不但可以感知,而且还可以思考。

就这种变化扩大的程度来说,政治家今后可能会发现越来越多的选民半无意识地“识破”他们利用感情的手腕。

但是,自我知识的这种无意识或半无意识的扩大未必会自行与控制冲动的政治手腕的发展并驾齐驱。要使这种趋向奏效,必须有意地采用和反复灌输新的道德和理智概念——我们的感情和欲望可能依附的新的理想实体——来加强。

自从弗兰西斯·培根再一次找到亚里士多德的最佳思想途径以来,“科学”一直是这样一个实体。“科学”、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的概念,是由少数学者一代又一代地建立起来的。起初,他们的概念只限于他们自己所有,其效果显示在他们实际获得的发现中;但是对于人民大众来说,他们和魔术师没有什么两样。现在这种概念已经传遍全世界。在欧美的每一个教室和实验室里,自觉的科学思想塑造了千千万万永远不能帮助产生这种思想的男人女人的意志和愿望。科学思想已经渗入自由或天赋权利等政治概念从未渗入过的非欧洲种族。喀土穆的阿拉伯工程师,日本军队里的医生、护士和将军,印度和中国的学者,都把他们的整个一生奉献给科学,孜孜不倦地工作;不仅英国、美国或德国的城市工人,就连意大利或阿根廷的农民也在学会尊重权威,并对那种随时可使收成增加一倍或制止牲畜中传染病蔓延的有组织研究方法表示赞赏。

不过,对于绝大多数人(即便在欧洲)来说,“科学”仅仅与他们身外可以用试管和显微镜来检验的东西有关。他们朦胧地意识到有一种意志的科学,但是那种知识至今还没有向他们提供行为的理想。

美国的政治家们的确比任何其他国家的政治家更成功地学会了从外部控制他人的无意识冲动的本领,但是近来那里有一些关于必须有意识地从内部实行控制的值得注意的言论。特别是有些曾在美国大学里学过科学方法的人目前正在试图把理智行为的科学概念扩充到政治上去。但是我觉得,他们的宣传不少是无的放矢,因为它采取了“理智”与“感情”相对立的旧的形式。例如,前不久,耶鲁大学校长在一篇动人的演说中说,“每一个发行一份诉之于读者的感情而非诉之于读者的理智的报纸的人……都在对我们政治生活最脆弱的一点施行攻击。”如果四十年前赫胥黎在探索自然过程中仅仅用这种方式宣传理智反对“感情”的话,没有人会听他的。人除非先激起感情,是不会甘心忍受“难以忍受的思想病”的,而科学概念的力量正在于它触动人的感情,从尊重、好奇和无限期望等感情中汲取思想的动力。

耶鲁大学校长的意思似乎是,人要理智,就必须变得没有感情。他最好还是重新读一读《共和国》里柏拉图论述国家最高宗旨的那段文章,国家的最高宗旨通过一种加强感情动力的“和谐”在人的心中实现,因为各种感情不再互相斗争,而是集中在理智所发现的一个目的上。

在政治中,把理智同感情对立起来加以宣传确实特别无用,因为人类的感情不仅为政治思想提供动机,而且还确定政治判断中必须使用的价值尺度。在试图理解这一点的时候,也许因为从通行的语言中得不到什么帮助,只好求助于柏拉图爱用的“艺术”的比喻。在音乐中,好的和差的作曲家的区别不是一个诉诸听众的理智而另一个诉诸听众的感情。两者都必须诉诸感情,因此两者都必须深刻地体会听众的感情,并强烈地激发自己的感情。他们的成功或失败所系的条件决定于我们心灵中一些他们所无法改变的东西。不过,一个用廉价的技巧只打动听众的一部分心灵,而另一个则打动听众的全部心灵,要求那些听他演奏的人的理智暂时沉浸在强化和净化了的感情中。

但是,除了单纯宣传之外,如何才能在政治动机中推广这种理智与感情、思想与冲动和谐一致的概念呢?人们想到教育,尤其是科学教育。但是,研究者要把理智行为概念从实验室推广到群众大会必须具备想象力,而这种想象力却是不常有的。如果把科学教育的一部分用来如此这般研究科学家的生平,既揭示他们的发明,又说明他们的心理经历,如果年轻的生物学家认真阅读达尔文与莱尔 [13] 之间的通信(当莱尔为了一个尚未澄清的真理打算放弃他的巨大名声所依赖的结论,并中止他最强烈的宗教信仰时),那么,这种想象力就可能较多地存在。

但是,绝大多数学生如果要学习理智行为概念所依靠的事实,就必须更直接地学。我个人认为,关于心理学一些已有定论的事实的极简单的课程,如果耐心地教的话,任何稍许受过科学方法训练的十三四岁儿童都是可以理解的。例如,威廉·詹姆斯先生的《心理学原理》中论习惯的一章,只要文字稍加简化,完全能够被他们掌握。再有,城市里的儿童如今生活在层出不穷的广告的心理艺术中,能够很容易地使他懂得,为什么当大人打发他去买一块肥皂时,他会倾向于买广告做得最大最多的那种,这种倾向同那种极可能导致买高级肥皂的心理作用有什么关系。理智任务概念必不可少的知识基础可以在学校里通过学习有关更深刻的心理经历的纯文学进一步扩大。十二岁的儿童能理解卡莱尔的《彭斯论》,只要认真地在课堂里读,六年级的学生则可以从沃兹沃斯的《序曲》学到不少东西。

不过,精心教授人天性中感情的和理智的东西以使人把理智和感情的协调想象为一个道德理想,对于这个问题还需要进行认真的思考和观察。例如,性的本能在所有文明国家中正在日益成为认真思考的题目。在性的领域里,以考虑后果为基础的行为正要求对纯粹冲动采取愈益增强的克制。但是,没有人能保证说,他已经想出办法在青春期前或青春期内讲授有关性本能的赤裸裸的事实而不过早地刺激性本能本身。

再者,医生们越来越认识到营养不仅仅依靠食物的化学成分,而且还依靠食欲,我们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食欲,并在某种程度上用意志加以控制和引导。不久前,威廉·麦克文爵士在《英国医药杂志》上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要好好地消化吃进去的食物,就必须轻松愉快地从享受角度对食物表示热烈欢迎。”但是,要通过教学来创造威廉·麦克文爵士所暗示的那种理智和冲动的协调却非易事。如果你告诉一个孩子说,食物之所以有益健康,是因为我们喜欢它,因此我们有责任喜欢那种我们天性的其他因素使之既有益健康又讨人喜欢的食物,你会发现自己除了使他觉得好笑以外,一无所获。

所以,就政治感情而言,说教师必须首先使学生意识到那些感情的存在,然后增强它们的力量,最后使它们受对政治行为结果的慎重推理的控制,是极其容易的,但是在学校的实际教学条件下实际做起来却难到极点。艾克兰先生1893年任教育大臣时曾在夜校章程中加进了一个“公民生活与义务”教学大纲。它详细说明收税员、警察等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的作用,每一部分都穿插一个教训,如“光为个人利益服务是不够的”、“好政府需要热心公益精神和智慧”、“投票选举需要诚实”、“投票既是权利又是信任”。几乎每个学校出版社都赶印出一本关于这个题目的教科书,许多教育委员会都鼓励它的推广;可是这个实验经过慎重试验后却公认失败了。新的教科书(所有这些书当时都由我审阅)恐怕是曾经在书架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书当中最无价值的,含有各种教导和训诲的课文没有引起学生丝毫兴趣。如果要使我们的少男少女像苏格拉底的学生一样深深地被国家这个概念所打动,教师和教科书的编著者们显然必须以类似苏格拉底对真理的热爱以及他的辩证法的严格精神对待他们的工作。

还有,如果儿童在幼年仍然要在学校里学习威尔斯先生称为的“祖国意识”,那么,我们通过回忆雅典可以获得成功所系条件的暗示。儿童在心里记住伦敦的百万人口以及臭水沟的长度,是不会学会热爱伦敦的。如果要用文字激发他们的爱,这种文字必须像《俄狄浦斯·科隆诺斯》中称颂雅典的合唱词一样优美。但是这种文字只能出于对他们所写的东西有切身体会的伟大诗人之手,在我们能有一位爱伦敦犹如索福克勒斯 [14] 爱雅典的诗人之前,恐怕必须使伦敦本身变得更美些。

不过,最容易激发儿童感情的不是文字,而是景物和音响。因此,要使儿童爱祖国,就必须要么让他们欣赏祖国最壮丽的景物,要么让那些景物在他们心头呈现。一个公共建筑物或一次仪式要使儿童无畏的眼睛留下难忘的印象,必须像伊普尔或布鲁日 [15] 的建筑物或日本的仪式一样真正令人难忘。幸亏社会生活的美好方面不只是体现在建筑物和仪式中的,没有一个温切斯特儿童在兰特波特贫民窟访问多林神父归来后会无动于衷,尽管儿童的眼睛看个人动机中真正的东西比看华丽外表中真正的东西更敏锐。

成年政治家在有意识地强化自己政治感情道路上遇到的困难更为微妙。一个在伦敦教育委员会毕生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告诉我说,当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倦,当报告里的文字变成仅仅是文字,统计表上的数字仅仅是数字的时候,他总是动身到一个学校里去,细细观看一个个班级里学童的脸,直到工作又来劲儿为止。但是,对于一个准备做这种试验的人来说,甚至“感情”这个词也是危险的。开足马力干活的工人向往的是宁静和平和的而不是猛烈和骚乱的冲动,他的干劲的感情刺激一旦形成以后,也许在极大程度上应该处于完全自觉的水平以下。医院里的外科医生被一长排病床的景象和声音所刺激,如果只看到少数几个病人送到他房里来,工作会提不起劲。但是他在工作时间唯一意识到的就是治病救人这个宗旨,大脑、眼睛和手的半无意识冲动都和谐地集中在这个宗旨上。

多数成年政治家意识到新的罪恶可能比意识到新的美德得益更大。例如,有一天,“舆论”这个词本身可能被公认为最危险的政治罪恶的代名词。人们可能借助习惯和联想教会自己去怀疑那些在他们不动脑筋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钻进他们头脑里的倾向和信念,而这些倾向和信念只要其来源未被追究,任何一个被雇用来制造的聪明的组织者都能制造。世界上最容易统治的国家乃是居住着一批不信奉国教的商人的国家,他们在生活中从来不进行政治推理,一发现自己头脑里有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念,就宣称那是个“良心”问题,因此不在怀疑或考虑的范畴之内。

但是,可能有人会问,认为柏拉图的“灵魂和谐”概念——感情与理智两者因自觉协调而强化——能成为现代国家总政治理想的一部分,岂不是空想吗?在日俄战争之前,恐怕多数人会回答是。现在多数人会回答不是。日本人在某些方面的理智道德概念显然比例如法国人差。例如,我们听到过不少事情,证明在日本大学里,思想自由并不总是获得重视。但是,在备战年代以及战争年代中,日本人的兼感情和理智而有之的态度中有一种在欧洲人看来是崭新的东西。拿破仑坚决反对那些把事物看作他们希望是的事物的“空想家”,在他本人屈服于他自己的幻想以前,将他们化为了齑粉。但是我们把拿破仑的洞察力归之于自私。在日本这个国家里,每个士兵在战争中都超过拿破仑,都比拿破仑更加决心不是看到伟大的原则或突出的传统,而是看到铁的事实;然而他们的爱国主义热情却比甘必大 [16] 还炽烈。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日本人遗传的组织性,但更可能是他们的心理环境的影响。他们对科学概念表示由衷的欢迎,这个概念是首先在欧洲得到详尽阐述的,目前依然在同一些旧的观念作斗争。对日本人来说,科学是同天理联合而且确实是融为一体的,自从他们通过中国从印度学会天理以来,天理永远是他们的各种宗教的基础。因此,他们养成了一种宿命论的而非听天由命的人生观,使绝对服从造化与不懈地思考和行动结合起来。

人们希望,在西方国家,宗教的感情传统和哲学传统与科学所引进的新的理智任务观念之间能发生同样的融合。这种融合将会产生巨大的政治影响。但是眼下这种希望尚难实现。在整个基督教界,旧信仰与新知识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恐怕不仅在宗教的结论与科学的结论之间,而且还在宗教的心理习惯与科学的心理习惯之间产生了分歧。今天的科学家不再梦想从一位英国主教那里学会一条规律(就像他们的前辈从巴特勒主教那里学会行为盖然性学说)——信仰决不可固定,必须永远向新证据的最小征象开放,在必须行动的时候,要坚决按照不完善的知识(如果那是可以获得的最好的知识)行动,就像按照最完善的论证行动一样。最新的一道梵蒂冈通谕的方针不会让更多的修道院院长像门德尔 [17] 修道院院长那样在多年耐心观察中为机体进化得出一个新的生物基础。在政治中,心理习惯的作用远比接受或拒不接受教条或证据来得重要。当一个英国教士坐在早餐桌前阅读《泰晤士报》或《邮报》时,他对当天新闻的看法不是取决于他相信或不相信就不抵抗和贫穷发出某些训诫的人是上帝本人,而是取决于他所受的留心自己见解的起因的训练程度。事实上,詹姆森博士关于约翰内斯堡袭击的声明像号角一样激动了多数教士,而关于最近的一位社会党议员不是正人君子的暗示则在他们当中产生了一种真正厌恶和失望的情绪。

因此,新的理智行为理想可能要等从许多方面涉及我们生活的心理态度发生更大变化后才能在政治中产生有效影响。总有一天,理智和感情协调一致的概念将会在我们道德意识的最深处取代目前可憎的混乱和无益的争斗。当那一天来临后,政治中许多现在不可能的事情都将变为可能。政治家不仅能够控制和引导自身的冲动,对其性质了解得更充分,而且还能使听众理解他的目的。那时,大臣和议员们将会从日本最好的官方报纸那种我们听来非常奇怪的质朴的语言中找到最有力的表达方式,而公民将学会像日本军队期望他们的将军那样期望他们的议员殚思极虑,只有那样,人类才既成为自然的仆人又成为自然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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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博林布鲁克(1678—1751):英国政治家、作家。——译者

[2] 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讽刺作家。——译者

[3] 迪斯累里(1804—1881):英国首相,保守党领袖。——译者

[4] 伦道夫·丘吉尔(1849—1895):英国政治家,英国保守党内有影响的人物。——译者

[5] 巴涅尔(1846—1891):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爱尔兰自治派领袖。——译者

[6] 英国议会记录(行业纠纷议案,上院,1906年12月4日),第703页。

[7] 据报道,潘克赫斯特夫人曾在1908年7月26日出版的《观察家》中说过这样一段话:“无论被称为妇女参政主义者的妇女是些什么样的人,她们至少懂得如何同公众取得联系。她们掌握了时代精神,学会了广告的艺术。”

[8] 钱德拉·帕尔(1858—1932):印度1905年民族运动领导人。——译者

[9] 引于1907年6月3日《泰晤士报》。

[10] 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评论家、诗人、散文作家和小说家,著有时事评论集《异教徒》,反映他在南非战争中坚决袒护布尔人的观点。——译者

[11] 《异教徒》,1905年版,第136页。

[12] 樱草会:为纪念英国保守党政治家迪斯累里而成立的一个组织。——译者

[13] 莱尔(1797—1875):英国地质学家。——译者

[14] 索福克勒斯(前496—前 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今存世之作有《俄狄浦斯·科隆诺斯》等七部悲剧。——译者

[15] 伊普尔和布鲁日均为比利时的著名风景胜地。——译者

[16] 甘必大(1838—1882):法国总理,第三共和国奠基人之一。——译者

[17] 门德尔(1822—1884):植物学家,修道院院长。——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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