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长小官邸的楼上,兰塞上校设立了他的团部。除上校之外,还有五个军官。亨特少校是个小个子,让数字给迷了心窍,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可靠的整数,因此,别人在他眼里,要么也是独立可靠的整数,要么就不配活下去。亨特少校是一个工程师,要不是打仗,谁也想不到会叫他去指挥别人。亨特少校把他手下人当成数字排列起来,对他们加减乘除。他是个算术家,不是数学家。高等数学中的幽默、音乐或者奥妙都进不了他的脑袋。人可以按身高、体重或者肤色加以区分,例如6不同于8,但其他方面就没有什区别。他结婚多次,却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妻子们在同他离婚之前都弄得那么神经紧张。

彭蒂克上尉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他爱狗,爱脸色红润的小孩,爱过圣诞节。作为上尉,他年纪过大,但奇怪的是他毫无雄心,以致始终停留在那个军衔。战前他万分羡慕英国乡绅,爱穿英国人衣服,养英国狗,抽英国烟斗,他那种特殊的混合板烟丝就是从伦敦寄来的。他还订阅乡间杂志,那上面刊登有关园艺的文章,还不断争论英格兰种和戈登种猎狗的优劣。彭蒂克上尉度假都在萨西克斯,在布达佩斯或巴黎被误认为英国人,让他心里很高兴。战争一来,表面上这套生活方式全改了,但烟斗抽得时间太长,手杖用得太久,一时改不了。五年前,他给《时报》写了一封信,反映英格兰中部地区牧草正在枯萎,署名“艾德蒙·吐切尔先生”[1];《时报》居然把这封信登了出来。

如果说彭蒂克当上尉年龄嫌大,那么洛夫特当上尉年龄又嫌小。你心目中的上尉该具备的条件,他统统具备。他在上尉这个头衔里生活和呼吸。他没有一刻忘记自己是个军人。他野心勃勃,步步高升。他的晋升好比奶油浮到牛奶的面上。他行军礼时脚跟“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像舞蹈家的动作。他熟悉各种军礼,而且坚持施行,连将军们也怕他,因为他熟悉军人的举止胜过那些将军,洛夫特上尉深信军人是动物生活的最高发展阶段。如果他想到世界上还存在上帝,那么,在他心目里,上帝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双鬓灰白,已经退伍,天天思念以往的战役,一年有好几次来到他部下的坟上献放花圈。洛夫特上尉认为,所有的妇女都爱军人,否则就无法理解。按正常情况推算,他到了四十五岁,便能升到准将级,到时候画报会刊登他的照片,两边站着苍白而又雄赳赳的高大妇女,她们头上戴着上有羽毛、下有缎带的阔边帽。

帕拉克尔中尉和汤陀中尉都是乳臭未干的大学生,这些中尉都是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中成长起来的,深信伟大的新制度,因为这是一位伟大的天才发明的,用不着他们操心去检验这制度的后果如何。这两个年轻人好动感情,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发火。帕拉克尔中尉藏着一绺头发在表的背后,用一小块蓝缎子包着,可是头发常常蓬松起来,卡住表的摆轮,于是他戴了一只手表看时间。帕拉克尔喜欢跳舞,这年轻人虽然活泼,却能像“领袖”那样皱眉不悦,也能像“领袖”那样沉思。他痛恨堕落的艺术,还亲手撕毁过好几幅油画。在歌舞场上,他有时给他的同伴们画的铅笔素描非常之好,他们常同他说他应当去做艺术家。帕拉克尔有几个漂亮的姐妹,他颇为得意,当时他以为她们受人欺侮,就出头闹出事来,而她们却心里不安,害怕什么人果真欺侮她们,这不难做到。帕拉克尔中尉不当班的时候,几乎全部时间都在做白日梦,动脑筋如何勾引汤陀中尉漂亮的妹子,这姑娘长得健美,可情愿同年龄较大的男人勾搭,他们不会像帕拉克尔中尉那样弄乱她的头发。

汤陀中尉是一个诗人,一个哀怨的诗人,怀着高尚的青年对穷姑娘的完美的理想爱情。汤陀是一个悲观的浪漫主义者,视野之宽度犹如他的经历。他常常对着幻想中忧伤的女子哼几句无韵诗。他渴望战死在疆场,双亲站在后面哭泣,“领袖”站在这位将死的青年面前显得又英武又悲切。他常常想象他死时的情景:落日的余晖映照着破碎的军器,他的同伴默默地站在他周围低着头,空中一大片云彩上奔驰着瓦尔基里女神[2],她们个个乳房高耸,融母亲与情妇于一体,她们背后又响彻着华格纳乐曲式的雷声。连临终前说些什么话,他也已经想好。

这些人就是团部的成员,个个把战争看成儿戏。亨特少校把战争当做算术题,演算完了之后就可以回家烤火;洛夫特上尉认为正常情况下成长的青年应该把打仗当做正常的生涯;帕拉克尔中尉和汤陀中尉是在梦中看战争,眼里看到的事全非现实。到目前为止,他们参加的战役好比游戏——用精良的武器、周密的策划去攻打手无寸铁、毫无准备的敌人。他们没有打过败仗,伤亡甚少。他们如同凡人,遇到阻力,可能胆怯,也可能英勇。他们之中,只有兰塞上校明白,从根本上看,战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兰塞从前在比利时和法国待了二十年,他不愿意多想,因为他知道战争就是欺诈与仇恨,无能的将领混战一场,加上酷刑、残杀、疾病和疲惫,等战争结束之后,什么情况都改变不了,到头来还是新的疲惫,新的仇恨。兰塞告诫自己,他是个军人,必须执行命令。上级不需要他提出问题,也不需要他思考,只要他执行命令。他尽量不去回忆过去战争的令人厌恶之处,也明白这次战争同以往的战争无异。可他每天有五十次提醒自己,这次战争不同以往;这次战争与从前的战争完全不一样。

不论行军、镇压暴动、踢足球还是打仗,一切都模糊了。现实的事情成了非现实,心头一片迷雾。紧张、激动、疲乏和行动——一切都化成一场记不清的大梦。事过之后,记不清你当时是怎样杀的人,或者怎样下令杀的人。当时不在场的人告诉你当时怎么一回事,这时你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是啊,我想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这班人马占了市长官邸楼上三间房子。他们在卧室里放了帆布床、毯子和行装,隔壁的房间算是他们的俱乐部,楼下正好是市长那间小客厅。这个俱乐部不那么舒适:只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他们写信、看信都在那间屋子,谈话、喝咖啡、做计划和休息也在那间屋子。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油画,画上有母牛、湖泊和小农舍,他们从窗户可以看到市镇,看到海边的码头,船舶都系在那里,拉煤的船也在那里停靠,装上煤之后驶出海去。他们可以看到这个小市镇绕过广场到达水边,看到船帆高卷的渔船泊在海湾里。他们从窗口还闻到海滩上晒着的鱼腥味。

房子中间有一张大桌子,亨特少校坐在桌边。他把制图板放在膝上,靠着桌子,用丁字尺和三角板设计一条新的铁路支线。制图板不稳,少校越来越生气。他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帕拉克尔!”接着又叫了一声,“帕拉克尔中尉!”

卧室的门开了,中尉走出来,脸上还有一半刮胡子的肥皂沫,手里拿着刷子。“什么事?”他说。

亨特少校摇摇他的制图板。“支板的三脚架还没从行李里找出来吗?”

“我不知道,长官,”帕拉克尔说,“没去找。”

“那现在找去,行不行?这种光线绘制不行。我还得重画一次才能用钢笔描。”

帕拉克尔说:“我刮完胡子马上去找。”

亨特不高兴地说:“这条线路比你的脸重要。看看那堆东西下面有没有像高尔夫球袋那种样子的帆布袋。”

帕拉克尔回到卧室去。右手的门开了,洛夫特走了进来。他戴着钢盔和一副望远镜,别着一支手枪,身上还挂了各种各样的小皮袋。他一进门就卸下了那些装备。

“你看,那个彭蒂克真是神经病,”他说,“他戴着便帽去值勤,就在下面大街上。”

洛夫特把望远镜放在桌子上,脱掉钢盔,取下防毒面具袋。桌上堆起一小堆装备。

亨特说:“不要放在这儿,我还得工作呢。他为什么不能戴便帽?又没有出过事。我讨厌这些铁器,又笨重又看不清东西。”

洛夫特一本正经地说:“不戴钢盔不好。给这里人的印象也坏。我们一定要维持军队的纪律,要随时注意,不能随便。不这么做就会出乱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亨特问。

洛夫特挺了下身子,嘴唇抿紧,很有把握的样子。迟早总有人因为他凡事坚定而揍他鼻子的。他说:“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我只是说明《手册》第二十四项第十二条关于占领区军人举止的规定,那上面规定得十分清楚。”他本想接着说“你——”结果改成“——人人应当仔细读一读那一条”。

亨特说:“我不知道写这条规定的人到没到过占领区。这里的人够善良的了,好像很听话。”

帕拉克尔走进门来,脸上还留着一半肥皂沫。他拿着一只棕色的管状帆布袋,汤陀中尉跟在他后面。“是这个吗?”帕拉克尔问。

“是的。你打开,支起来。”

帕拉克尔和汤陀把三脚架打开,试了试,放在亨特旁边。少校把他的板旋在上面,向左右歪了歪,最后固定在后面。

洛夫特上尉说:“中尉,你知道你脸上还有肥皂沫吗?”

“知道,长官,”帕拉克尔说,“少校叫我取三脚架的时候我正刮着胡子。”

“你最好把它擦了,”洛夫特说,“上校可能会看见。”

“啊,他不会在乎。他不在乎这类事情。”

汤陀站在亨特背后看他画。

洛夫特说:“他也许不在乎,但这样子不好。”

帕拉克尔拿出一条手绢,擦掉脸上的肥皂沫。汤陀指着画板角上一小幅画说:“这座桥不错,少校。可我们上哪儿去造这么一座桥啊?”

亨特低头看画,接着回过头来对汤陀说:“哈!我们不造什么桥。铁路设计画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要画一座桥呢?”

亨特好像有点难为情。“你知道,我在我家后院做了一条铁路线的模型。我一直想在一条小溪上面搭一座桥。铁路线延伸到小溪,可是桥一直没有搭起来。我想在这儿把它设计好。”

帕拉克尔中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印刷纸,把它打开,举起来看看。这是一张姑娘的照片,长长的腿,漂亮的衣服,长睫毛,穿着网眼的黑丝袜,胸襟开得很低,这个金发女郎身材健美,正躲在一把花边扇子后面朝外窥视。帕拉克尔中尉举起照片说:“她还不错吧?”汤陀中尉用批评的眼光看了照片,说:“我不喜欢。”

“你什么地方不喜欢?”

“我就是不喜欢,”汤陀说,“你要她的照片干什么?”

帕拉克尔说:“因为我喜欢,我敢说你也喜欢。”

“我不喜欢。”汤陀说。

“你是说,要是有机会你也不想带她出去?”帕拉克尔问。

汤陀说:“我不想。”

“你啊,真是神经病。”帕拉克尔走到一张窗帘前面,他说,“我就是要把她别在上面,让你好好想想她。”他把照片别在窗帘上。

洛夫特上尉正在收拾他的装备并往怀里抱,他说:“我看别在这里不好,中尉。你还是取下来吧。给当地人的印象也不好。”

亨特抬起头来。“什么东西印象不好?”他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照片,问:“那是谁?”

帕拉克尔说:“是个演员。”

亨特仔细看了看。“啊,你认识她吗?”

汤陀说:“她到处流浪。”

亨特说:“那么说你认识她了?”

帕拉克尔定神望着汤陀说:“我说,你怎么知道她到处流浪?”

汤陀说:“她像个流浪演员。”

“你认识她?”

“不认识,我不想认识。”

帕拉克尔开口说:“那你怎么知道?”这时洛夫特插了进来:“你还是把照片取下来吧。你喜欢你就贴在你自己床头。这间屋子是办公室。”

帕拉克尔不服,一边瞧着他一边正想开口,洛夫特上尉说:“这是命令,中尉。”于是可怜的帕拉克尔折起照片,放回口袋。他想做出高兴的样子换一个话题。“这镇上有几个姑娘挺漂亮,”他说,“等我们安定下来,一切正常之后,我要同她们去搭搭讪。”

洛夫特说:“你最好去读读第二十四项第十二条,其中专有一段讲男女关系的。”他拿着用具走了出去,包括望远镜和各种装备。汤陀中尉还站在亨特背后看,他说:“这个办法聪明——煤车直接从煤矿开到码头装船。”

亨特慢慢地画完,说:“我们得加快速度,我们得把煤运出去。这是一件大事。幸好此地的人民很平静,很知趣。”

洛夫特空着手回到屋里。他站在窗户边,望着港口和煤矿说:“他们平静、知趣,是因为我们平静、知趣。这是我们的荣誉,所以,我赞成一切按程序进行。这是经过非常周密考虑的。”

门开了,兰塞上校进来,一进门就脱掉了大衣。大家向他行军礼——不很严格,但也够了。兰塞说:“洛夫特上尉,你能不能下去换一换彭蒂克?他不舒服,说头晕。”

“是,长官,”洛夫特说,“长官,我可不可以提一下,我刚值完勤?”

兰塞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下。“你再值一班,可以吗,上尉?”

“完全可以,长官。我是为了备案才提出来的。”

兰塞松弛下来,咯咯笑道:“你希望在报告里提上一笔,是不是?”

“这没有坏处,长官。”

“提你提够了,”兰塞继续说,“你胸前就会多挂一枚东西。”

“它们是军人生涯的里程碑,长官。”

兰塞叹了口气。“是啊,我想是里程碑。不过不是你会记住的里程碑,上尉。”

“长官,这是——?”洛夫特问。

“也许——你以后会明白我的意思。”

洛夫特上尉很快地佩带完毕,说了声“是,长官”,就走出门去,外面传来他走下木楼梯“登登”的脚步声,兰塞颇有趣地看着他出去。他轻声说:“他是一个天生的军人。”亨特抬起头来,手里举着铅笔,说:“一头天生的驴子。”

“不,”兰塞说,“他是个军人,就好像许多人会当政治家那样。他不久就会进参谋部,从上面往下面看战争,所以他会永远喜欢战争。”

帕拉克尔中尉说:“长官,你看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结束?结束?你是什么意思?”

帕拉克尔中尉说:“我们多久才能取得胜利?”

兰塞摇摇头。“哦,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敌人。”

“可是我们会征服他们的。”

兰塞说:“会吗?”

“我们不会?”

“会。是啊,我们永远会征服敌人。”

帕拉克尔激动地说:“那么,圣诞节前后局势安定,你看我们会放几天假吗?”

“我不知道,”兰塞说,“这样的命令必须由国内发。你想回家过圣诞节?”

“是,想回家过节。”

“也许可以,”兰塞说,“也许可以。”

汤陀中尉说:“我们不会放弃这个占领区吧,长官,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会放弃这个占领区吗?”

“我不知道,”上校说,“怎么啦?”

“是这样的,”汤陀说,“这个国家不错,人民也不错。我们的人——有些人——可以在这里定居。”

兰塞开玩笑说:“说不定你看中什么地方了吧?”

“嗯,”汤陀说,“这里有些农场挺漂亮。把四五个农场合并在一起,我想住在那儿挺不错。”

“那,你家里没田地了?”兰塞问。

“没有了,长官,没有了。通货膨胀一来,全没有了。”

兰塞懒得再同孩子们说话。他说:“啊,我们还有仗要打。我们还有煤要挖。你看我们是不是等仗打完再置办这些地产呢?这些命令都要等上级发。洛夫特上尉会告诉你这一切的。”他的态度变了。他说:“亨特,你的钢明天到。你的铁轨这个星期可以动工。”

有人敲门,一个卫兵伸进头来。他说:“柯瑞尔先生求见,长官。”

“让他进来,”上校说,接着又对其他人说,“这里的准备工作就是这个人做的。我们可能同他有些麻烦。”

“工作做得好吗?”汤陀问。

“做得好,不过他同这里的人民不会相处好。我不知道同我们能不能相处好。”

“他该记上一功。”汤陀说。

“对,”兰塞说,“你别以为他不会提出这一点。”

柯瑞尔进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向大家表示诚意和亲善。他还是穿着他那套黑西装,但头上有一块白纱布,十字形的橡皮膏贴在头发上。他走到屋子中央说:“上校,早晨好,昨天楼下出事之后早该来拜访,但考虑到你非常忙,就没来。”

上校说:“早晨好。”接着用手绕了一圈说,“这些人都是我团部的,柯瑞尔先生。”

“好样的,”柯瑞尔说,“他们干得不错。我已经尽力为他们做好了准备。”

亨特看着他的制图板,取出一支吸水笔,蘸了一下墨水,开始在画上着色。

兰塞说:“你准备得很好。不过,不杀死那六个人就好了。他们这些兵不回来就好了。”

柯瑞尔伸开双手,心安理得地说:“这么大的市镇,还有煤矿,死六个人是小意思。”

兰塞严肃地说:“只要能解决问题,我不反对杀人。不过,有时候不杀最好。”

柯瑞尔一直在打量这些军官。他斜眼看着中尉们说:“我们——也许——可以单独谈谈吧,上校?”

“可以,随你啊。帕拉克尔中尉,汤陀中尉,请你们回自己屋去,行吗?”上校对柯瑞尔说,“亨特少校正在工作。他工作的时候听不见我们说什么话的。”亨特抬起头来,默默一笑,又低头工作。年轻的中尉们离开屋子。他们走了之后,兰塞说:“好,可以谈了。你请坐吧。”

“谢谢你,长官。”柯瑞尔在桌子后面坐下。

兰塞瞧着柯瑞尔头上的纱布,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已经想杀死你了吗?”

柯瑞尔用手指摸了摸纱布块。“你说这个?哦,这是今天早上山壁上一块东西掉下来砸的。”

“你肯定不是别人有意扔的?”

“这是什么意思?”柯瑞尔问,“这里的人不凶。他们一百年来没有打过仗。他们早把打仗的事忘光了。”

“你一直生活在他们中间,”上校说,“你应当明白。”他走近柯瑞尔身边。“不过,你要是太平无事,这里的人民就跟世界上别的人民不一样了。我从前占领过别的国家。二十年前我在比利时,还有法国。”他摇了摇头,好像叫头脑清醒似的,他粗声粗气地说:“你干得不错。我们应当感谢你。我在报告里提到了你的工作。”

“谢谢你,长官,”柯瑞尔说,“我尽力而为。”

兰塞用疲乏的音调问道:“那么,先生,我们现在怎么办呢?你愿意回首都去吗?你要是急着去,我们可以用装煤的船送你去,要是不着急,可以等驱逐舰一起走。”

柯瑞尔说:“但是我不想回去。我要待在这里。”

兰塞考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们人不多。我抽不出多少人保卫你。”

“可我不需要保卫啊。我说了,这里的人民不凶。”

兰塞注视了一会儿他头上的纱布。亨特抬起头来说:“你最好戴一顶钢盔。”接着低头做他的工作。

这时,柯瑞尔将椅子靠前挪了一点。“上校,我特别想同你谈的是这个,我当初以为我可以在政府工作方面帮帮忙。”

兰塞转身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又转过身来,轻声说:“你是怎么想的?”

“是这样,你们必须要有一个你们信得过的政府。我以为奥顿市长也许现在会下台——如果我接管他的工作,那么内政和军事两方面会配合得非常好。”

兰塞的眼睛好像变大了,变亮了。他走到柯瑞尔身边,尖声说:“你在报告里提到这一点了吗?”

柯瑞尔说:“提啦,当然提啦,我分析了这一点。”

兰塞打断他的话。“我们来了之后,你同镇上的人说过这件事没有——跟外面的人说过市长的事没有?”

“没有。你知道,这里的人惊惶未定。他们没想到这一点。”他笑出声来,“没有,长官,他们肯定想不到这一点。”

但是兰塞抓住不放。“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他们吃惊,”柯瑞尔说,“他们——他们像是在做梦。”

“你不知道他们对你有什么看法?”兰塞问。

“我在这儿有许多朋友。所有人我都认识。”

“今天早晨有人到你店里买东西吗?”

“这个,当然啰,生意清淡,”柯瑞尔回答,“现在谁也不买东西。”

兰塞一下子放松下来。他走向一张椅子,坐下来,跷起腿,心平气和地说:“你这部分工作艰苦、勇敢,为我们效了劳,应该大大报答。”

“谢谢你,长官。”

“到时候他们会恨你。”上校说。

“我顶得住,长官。他们是敌人。”

兰塞犹豫了好长时间才开口,话说得很轻:“你甚至得不到我们的尊重。”

柯瑞尔激动地跳起来。“这不符合领袖的话!”他说,“领袖说了,一切部门的工作都同样光荣。”

兰塞十分平静地往下说:“我希望领袖了解情况。我希望他能了解军人心里想什么。”接着几乎用怜悯的口吻说,“你应该大大受到报答。”他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又振作起来说:“我们现在必须准确无误。我掌管这个地方。我的工作是把煤挖出来。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维持秩序和纪律,为了维持秩序和纪律,我们必须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必须事先知道反抗行为。你明白吗?”

“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能查出来,长官。我当了这里的市长,工作效率会非常之高。”柯瑞尔说。

兰塞摇摇头。“我没有接到这个命令,必须自己作出判断。我认为你永远也不可能再了解这里的情况。我认为没有人会同你说话;没有人愿意接近你,除了那些贪图钱财的人、靠钱能生活下去的人。我认为你没有卫兵保护,就有很大的危险。所以,我希望你回首都去,到那里去领取你为我们效劳的报酬。”

“可是我的地方是这儿啊,长官,”柯瑞尔说,“这都是我挣来的。我在报告里都写了。”

兰塞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奥顿市长不仅仅是一个市长,”他说,“他等于他的人民。他知道人民在做什么、想什么,他不必去打听就知道,因为他想的事情就是人民想的事情。我观察了他,便能知道他们。他必须留任。这就是我的判断。”

柯瑞尔说:“长官,我做了这么多工作,反倒把我送走。”

“是,你做了这么多工作,”兰塞慢悠悠地说,“但是,从大局来看,我认为你现在在这里只有害处。如果你现在还没遭人恨,那么你将来会遭人恨。要是发生什么反叛行为,第一个被杀的就是你。我建议你回首都去。”

柯瑞尔不屈地说:“你会允许我等到打到首都去的报告有了答复之后再说吧?”

“当然允许。但是我还是劝你回去,这是为你自身的安全考虑。柯瑞尔先生,坦率地说,你在这儿已经没有价值了。不过——我们一定还有别的计划、别的国家。也许可以派你到某个新的国家、某个新的市镇去。你到一个新的地方可以取得新的信任。可以给你一个大镇,甚至一个城市,担负更重要的责任。你在这里工作得好,我会竭力推荐你的。”

柯瑞尔感激得两眼发亮。“谢谢你,长官,”他说,“我卖力工作。也许你做得对。不过,请一定允许我等首都的答复。”

兰塞的语气紧张,两眼眯了起来,严厉地说:“戴一顶钢盔,在家里待着,晚上不要出去,尤其是不要喝酒。不要相信女人,也不要相信男人。你明白吗?”

柯瑞尔可怜地看着上校。“我想你是不了解我的情况。我有一幢小房子。有一个可爱的乡下姑娘伺候我。我看她真有点喜欢我。他们是单纯、和平的人民。我了解他们。”

兰塞说:“没有什么和平的人民。你什么时候才明白这一点呢?没有什么友好的人民。你不懂这个道理吗?我们侵占了这个国家——你为我们做了准备,用他们的话说,是叛国。”他涨红了脸,声音也高了,“难道你还不懂我们是同这些人在打仗吗?”

柯瑞尔颇为得意地说:“我们已经把他们打败了。”

上校站起来,无可奈何地挥动着两条胳臂,亨特抬起头来,伸出手去保护他的制图板,生怕被上校碰了。亨特说:“小心,上校。我正用墨水描呢。我不想从头来过。”

兰塞低头看了看,说声“对不起”,然后继续往下讲,像是给学生讲课似的。“失败是暂时的。一次失败不是永远失败。我们被人打败过,而现在我们在进攻。失败说明不了问题。你不懂这一点吗?你知道他们背着我们在议论什么吗?”

柯瑞尔问:“你知道?”

“不知道,但是我有怀疑。”

这时柯瑞尔迂回地说:“上校,你是不是害怕了?占领区的司令官应该害怕吗?”

兰塞沉重地坐了下来。“也许是这样。”他憎恨地说,“我讨厌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又什么都懂的人。”他用手扶着下巴说,“我记得当年在布鲁塞尔有一个小老婆子——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一头白发,只有四英尺十一英寸高,一双手很纤细,你看得见她皮肤上的血管几乎发黑了。她戴着黑纱巾,一头灰白头发。她常常用颤抖的甜嗓子给我们唱我们的国歌。她总知道哪儿有烟,哪儿有姑娘。”他把手从下巴上缩回来,像从梦中醒来似的。“我们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被枪决,”他说,“她用一枚又长又黑的帽子上的别针杀了我们十二个人,最后我们把她枪毙了。这枚针,我还留在国内。针上有一个珐琅做的扣子,上面还有一只鸟,用红蓝两色拼起来的。”

柯瑞尔说:“可你们还是把她枪毙了?”

“当然枪毙了。”

“谋杀士兵的事件制止住了?”柯瑞尔问。

“没有,没有制止住。我们最后撤退的时候,当地人截住了落在后面的士兵,这些士兵有的被他们烧死,有的被抠掉眼珠,有的被钉在十字架上。”

柯瑞尔大声说:“这些事不该说,上校。”

“这些事不该忘记。”兰塞说。

柯瑞尔说:“如果你害怕就不该当指挥。”

兰塞轻声说:“我懂得如何打仗,这一点你明白。如果懂得如何打仗,就至少不会犯愚蠢的错误。”

“你是这样对年轻军官说的吗?”

兰塞摇摇头。“没有,他们不会相信。”

“那你为什么对我说呢?”

“因为,柯瑞尔先生,你的工作已经完成。我记得有一次——”正说到这里,只听得楼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卫兵探头望了望,接着洛夫特上尉闪了进来。洛夫特表情严峻冷静,一副军人派头地说:“出乱子了,长官。”

“乱子?”

“报告长官,彭蒂克上尉被人杀死了。”

兰塞说:“啊呀——彭蒂克!”

楼梯上又有不少脚步声,两个人抬了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用毯子裹着的人。

兰塞说:“你肯定他死了吗?”

“肯定死了。”洛夫特严肃地说。

中尉们从卧室进来,微张着嘴,显出害怕的神情。兰塞指着窗户下面的墙边说:“放在那儿。”抬担架的走了之后,兰塞跪下,掀起毯子一角,又急忙放下。他仍跪在地上,望着洛夫特说:“谁杀的?”

“一个矿工。”洛夫特说。

“为什么?”

“我在场,长官。”

“那你报告经过!报告事情经过,该死的!”

洛夫特挺起胸,正式报告说:“我按上校的命令去替彭蒂克上尉值班。彭蒂克上尉正准备回来的时候,我同一个不服从命令的矿工发生冲突。他撂下活儿不干,还高喊什么自由人不自由人的。我命令他干活,他拿着尖头锄向我冲过来。彭蒂克上尉想去挡住他。”他朝尸体方向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兰塞仍跪着,慢慢点了点头。“彭蒂克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说,“他喜欢英国人。英国人的东西,他都喜欢。我觉得他不太想打仗……你抓住那个人了吗?”

“抓住了,长官。”洛夫特说。

兰塞慢慢站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开始了。我们杀了这个人,又多了二十个敌人。我们只明白这一点,只明白这一点。”

帕拉克尔说:“你说什么,长官?”

兰塞回答:“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我在想事情。”他转身对洛夫特说:“请替我向市长致意,并且提出我马上要见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亨特少校抬起头来,仔细擦干蘸水笔,将笔放进一只丝绒镶边的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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