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天早上,一位穿着宽松的灰白衣服、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的妇人,乘车来到位于布列塔尼中心区风景秀丽的法乌埃村,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庞,使人无法目睹她的美貌和风采。

这位妇人在大旅店匆匆用完午餐。正午时分,她请老板照看她的行李,并打听了一些这个地方的情况,然后穿过村子走进田野。

她面前很快就出现两条路,一条通往甘拜尔勒,一条通往甘拜尔。她选择了到甘拜尔的路。她下到一个小山谷,又爬上坡,看到右边一条林间小道的路口竖着一块指路牌:洛克利夫,三公里。

“就是这儿。”她自语道。

可是,她向四周望了望,吃了一惊,她没有发现自己要寻找的东西。难道是她弄错了别人告诉的情况吗?

四周没有一个人,即使透过树林边的草地和起伏的山丘,一直到布列塔尼乡村的地平线,也看不见一个人影。离村不远处,春天嫩绿的草地上有一座小城堡,那灰墙上的所有护窗板全部关闭着。中午教堂的三声钟声在空中回荡。然后是一片沉寂的平静。

于是她在斜坡的一块浅草地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很厚的信,把它打开。

第一页信纸的上端印有事务所名号:

杜特莱伊事务所

咨询办公室

内容机密

保守秘密

接下来是收信人姓名、地址:

贝桑松时装店韦萝妮克夫人

她读道:

夫人:

我完成了一九一七年五月您交给我的双重任务,我是多么高兴。我从来不曾忘记,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些使您伤心的惨痛事件时,我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尽我所能来帮助您的。的确由于我,才取得了有关您敬爱的父亲安托万-戴日家先生及您心爱的儿子弗朗索瓦之死的确证——这是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苦差。自然,今后还会有更多出色的表现。

请不要忘记,也是由于我,应您的请求,并看到让您摆脱您丈夫的仇恨或者爱情是多么必要,便为您进加尔梅利特修道院进行了必要的交涉。又是我,在您隐居修道院后感到那种宗教生活违反您的个性时,又为您在远离您曾在那里度过童年生活和数周婚后生活的城市贝桑松谋到这份女帽商的低下工作。为了生活和不再怀念,您有兴趣,同时也需要工作。您应当做到,您已经做到了。

现在我们来谈正事,谈我们关心的双重任务。

首先谈第一个问题,您那位证件证明有波兰血统,自称为王子的丈夫在战乱中的结局怎样呢?我简单说明一下。战争一开始,沃尔斯基先生就作为嫌疑犯被关进加邦特拉附近的一个集中营里。后来,他逃了出来到达瑞士,又回到法国,被指控为间谍和确认为德国人,再次被捕。本来不可避免地要判他死刑,但他又一次逃跑了,隐藏在枫丹白露森林里,最后不知被谁刺杀了。

夫人,我这样直截了当地谈,是因为我知道您是怎样蔑视这个无耻背叛您的人,也知道您已经从报纸上获知大部分事实,只是不能肯定其绝对可靠性。

不过,有证明材料,我已看过,不要再怀疑,阿历克西-沃尔斯基被埋在枫丹白露。

夫人,请允许我顺便向您指出,他死得很怪。您肯定记得,您对我说过有关沃尔斯基先生相信奇妙预测的事。沃尔斯基实在是个聪明人,却为虚伪和迷信所害,常常处在对他生命预测的幻觉和恐怖之中。这是几个通晓玄学的人做的预测;国王之子沃尔斯基,你将死于朋友手下,你的妻子将被钉在十字架上。夫人,我在写这句话的时候都笑了。被钉在十字架上!这种极刑已经过时了,所以我对您感到放心。然而您是否想到沃尔斯基先生挨的一刀却是与命运预测相一致呢?

我想的够多了。现在来谈谈……

韦萝妮克把信放在膝盖上。杜特莱伊先生自负的语气和随便开的玩笑挫伤了她细腻敏感的性格,而且阿历克西-沃尔斯基的惨状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一想到这可恶的男人她就不安地战栗。她控制住自己,继续往下读:

现在来谈我的另一个任务,夫人,这项任务对您来说是最重要的,因为其他的都已成为过去。

让我们来弄清情况。三个星期以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您中止了您那单调的生活,于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带着您的女职工去看电影。一个不可思议的细节使您感到吃惊:正片名为《布列塔尼传说》,影片在表现朝圣的场面时,镜头掠过一条公路,对着一间废弃的小茅屋。这间小屋在影片中毫无意义,很显然它是被无意中摄入的。但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件吸引了您的注意。在涂着柏油的旧门板上,有三个手写的字母:V.d’H,①而这三个字母完全是您以前做姑娘时以及在亲友中写信时用的签名,但这十四年来您从未用过!韦萝妮克-戴日蒙!绝对没错。两个大写字母中间用小写字母d和省音符号’分开,甚至连H字母的最后一笔从三个字母下面画过来的花缀也同您以前的手笔一模一样!

①V.d’H.即韦萝妮克-戴日蒙名字的法文首写字母——译注

夫人,这种惊人的巧合使您惊慌失措,于是您决定求助于我。我的帮助您从前已得到过,您已知道这种帮助是有效的。

按照您的预计,我已完成了这项工作。

那么,我就还是按我的习惯,长话短说。

夫人,请在巴黎乘晚上的快车,第二天早晨到达甘拜尔勒,从那儿再乘汽车到法乌埃。如果您有时间,不妨在午餐前或午餐后去参观一下坐落在风景奇特的景区圣巴尔伯教堂,它正是电影《布列塔尼传说》的题材。然后步行到甘拜尔勒公路。在上完第一道坡之后,在通往洛克利夫的小道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树木环绕的半圆形地带,写有您名字的废弃的小屋就在这里。小屋毫无特色,里面空无一物,连地板也没有,只有一块朽木板做凳子。屋顶只剩下一个虫蛀的木框框,还漏雨。毫无疑问,它被摄入电影镜头纯属偶然。最后,我再补充一点,电影《布列塔尼传说》是去年九月拍摄的,这意味着门上的字至少已经写了八个月了。

好,就这些,夫人,我的双重任务已经完成。由于我的谨慎,没有向您披露我是如何努力,通过怎样巧妙的方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否则您会觉得我向您仅仅索要五百法郎的咨询费是可笑的。

顺致……

韦萝妮克把信叠好,好大一会儿都沉浸在信里述说的情况之中,这封信使她感到同她婚后那段可怕的日子一样地痛苦。尤其有一个念头与她为了逃避现实而隐居修道院的念头一样苦苦地缠绕着她。这就是她认定自己的一切不幸,父亲的死,儿子的死,都是因为爱上沃尔斯基的错误造成的。虽然她曾经拒绝过这个人的爱情,但为了使戴日蒙先生免遭沃尔斯基的报复,她还是迫不得已地决定同他结婚。无论如何她爱过他,开初,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会脸色发白。而对此,现在在她看来是不可饶恕的怯懦,她一直感到悔恨,时间流逝也没有冲淡它。

“好啦,”她自言自语地说,“想得太多了,我不是到这儿来哭的。”

离开隐居地贝桑松是为了了解情况的需要,这又使她打起精神来,她站起身来决心采取行动。

“在通往洛克利夫的小道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树木环绕的半圆形地带……”

杜特莱伊先生信中这么写的。那么她是走过了。她赶紧往回走,很快她就发现右边一片树丛遮住了那间小屋,走近以后才看见它。

它不过是牧羊人或养路工的一种歇息的地方,它在恶劣天气的摧残下,变得破烂不堪。韦萝妮克走过去,看到门上的字经过日晒雨淋,已远没有电影里清晰了。但三个字母和那个花缀依然辨认得出来,同时她还发现下边有个箭头标记和一个数字9号,这是杜特莱伊先生根本没有提到的。

她越来越激动。尽管人们无法模仿她的签名方式,可那确确实实是她少女时代的签名。然而是谁把她的签名这样写在布列塔尼的这间她才头一次来的废弃小屋呢?

韦萝妮克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认识任何人了。随着那一连串事件的发生,她整个少女时代也随着她所爱和所熟悉的人的死亡而完结。那么除了她自己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怎么还会有人记得她的签名呢?特别是为什么把她的名字写在这里?写在这么一个地方?这又是什么意思?

韦萝妮克围着小屋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别的记号,四周的树上也没有什么标记。她记得杜特莱伊曾经打开门看过,里面什么也没有。不过她还是想要亲自确证一下,他有没有弄错。

门仅仅用一根木闩闩着,上面有一个螺钉,可以转动。她拉开门闩,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她不知道,打开面前的这扇门,对她来说需要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的和意志的力量。对于她来说,仿佛一个小的举动就将使她进入一个她无时不在担心的现实和多难的世界。

“怎么办?”她对自己说,“有什么能阻止我?”

她猛地拉开门。

她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小屋里有一具男人的尸体。与此同时,就在她瞥见尸体的一刹那,她就看到那是非正常死亡,因为死者缺了一只手。

这是一位者人,灰白胡须成扇形散开,长长的白发拖在脑后。黑色的嘴唇和肿胀的皮肤的颜色使韦萝妮克想到死者是被毒死的,因为身体表面上没有任何致命伤口,只有胳膊上有个伤痕,很明显是刀砍的,而且已经好几天了。他身上穿的是布列塔尼农民服装,干净但很旧。尸体是坐在地上的,头靠着木凳,腿是蜷着的。

这些情况都是韦萝妮克处于麻木状态下观察到并在后来回忆起来的,因为当时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尸体,口中不停地说:

“一具尸体……一具尸体……”

她突然想到可能自己弄错了,这个男人并没有死。可是当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接触到他冰冷的皮肤时,他竟然扭动了一下。

这个动作倒使她从麻木中醒过来。她决定行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要返回法乌埃去报警。首先她得查看尸体,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标志。

口袋里空空如也。外衣和衬衫都没有什么标记。然而在她摆弄尸体进行研究的时候,死者的头耷拉下来,并牵动上身压到腿上,这样就露出了凳子。

她看见凳子底下有一卷纸,是一张很薄的绘画纸,被弄得皱皱巴巴,几乎被搓烂了。

她拾起纸卷,把它摊开。但纸卷还没有完全展平,她的手就颤抖起来,并且喃喃自语地说:

“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

她竭力保持必要的镇静,用眼睛盯着以便能看得清楚,并使头脑清醒过来。

她的镇静顶多只维持了几秒钟。在这一短暂的时间内,她透过似乎越来越浓的迷雾看到了一幅红色的画面,画着四个女人被钉死在四棵树干做的十字架上。

这幅画的前部中心位置画着第一个女人,戴着修女头巾,躯体僵硬,面部带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引起的那种表情,但是这张脸还是认得出来,这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女人,就是她!毫无疑问,就是她,就是她自己,韦萝妮克-戴日蒙!

她全身一阵哆嗦,站了起来,硬撑着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外,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韦萝妮克身体很好,她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体型匀称优美,各种折磨都没能损坏她那健全的精神,健康和优良的体魄。只有今天这样特殊的意想不到的情况,加上坐两晚火车后的疲乏,才使她这样神经紧张失去控制力。

这种状态也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很快她就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和坚强的意志。

她站起身来,又回到小屋里,抓起那张纸,当然心里还是有种不可名状的不安,不过这回她的眼睛看得见,头脑也清醒,她聚精会神地看着。

开始是一些看来毫无意义,至少她还不明白的细节。左边是一窄条十五行的字,不成文,而是一些不成形的字母,一些竖的笔划往往拉得很长,显然是为填补空白而画上去的。

然而有几个地方的几个字认得出来。

韦萝妮克读道:“四个女人钉死在十字架上,”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写着:“三十口棺材……”最后一行字是这样写的:

天主宝石赐生或赐死

整个这行字用两条规则的线条框起来,一条是用黑墨水划的,另一条是用红墨水划的。上边仍然是用红墨水画的两把交叉的用树枝条捆扎的镰刀,下边是一口棺材的轮廓。

右边部分是最主要的部分,画满了用红笔画的画,并加有一行行的说明,看起来像一页书,或者说更像一页书的复制品——有点像那种不懂绘画规则而用原始方法画的古画的大书复制品。

这就是画着四个女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

其中三个女人在画面上显得很远,而且一个比一个小,身上穿着布列塔尼服装,头上戴的头巾也是布列塔尼式的,头巾的打法很特别,是当地的风俗,特别是有一个大黑结,两个结翅张开,就像阿尔萨斯的领结。画面中心画的是令人恐怖的东西,韦萝妮克惊吓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它。那是一个大十字架,一棵树干,下边的枝条被砍掉,树干的左右两边是女人的两只胳膊。

手和脚并没有钉钉子,而是用绳子一圈圈地绑住,从肩膀一直绑到两条并拢的大腿。被害者穿的不是布列塔尼服装,而是裹的一块直拖到地的裹尸布,使得她那因受折磨而瘦削的躯体显得更加细长了。

脸上的表情很凄惨,是一种顺从的、痛苦的和有点忧伤的表情。这肯定是韦萝妮克的面庞,尤其像她二十来岁时的面容。韦萝妮克记得在那些忧伤的日子里,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双失望的眼睛流着泪的样子。

同她一样浓密的鬈发,弯弯曲曲拖到腰问。

那上面的签名是:V.d’H.

韦萝妮克站在那里想了好久,她回想过去,极力想在迷惑中找到眼前的现实与年轻时代的联系。然而一点线索都没有。她读到的这些字和看到的画对她都不起作用,都不能提供任何解释。

她又把那页纸审视了几遍,然后,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把纸撕得粉碎,让纸片随风吹走。当最后一块纸片飞走的时候,她已拿定主意。她推开尸体,关上门,急忙朝村子走去,以便此事尽快有个法律结论。

可是,一小时后,当她带着法乌埃村村长,乡村警察以及一群好奇者回到那里时,小屋空空的,尸体不见了。

所有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韦萝妮克很清楚,她思想混乱,对人们向她提出的问题,对她目击的真实性,对她此举的动机以及她的神智等等的猜测、怀疑,她是无法作出答复的,于是她索性放弃辩白的努力。旅店老板娘也在场,她向她打听了沿路哪个村庄最近,是否可以到达火车站以便乘车到巴黎。

她记住了两个地名:斯卡埃和罗斯波尔登。她雇了一辆车,让车夫替她取了行李再去追她,于是她就出发了。她以她的落落大方、善良美丽消除了人们的敌意。

可以说她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路很长,走了一程又一程。她只想赶快摆脱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回到宁静和忘却中去。她大步大步地走着,竟然没想到这种劳乏毫无用处,因为一辆车正在追赶她。

她上坡又下坡,什么也不想,不想去为那么多谜寻找答案。过去的生活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从她被沃尔斯基劫持到父亲、儿子的死……她对过去的这些事极为恐惧。

她只愿想她在贝桑松她为自己安排的狭小的生活天地。那里没有忧伤,没有幻想,也没有回忆;她相信,在她那间自己选择的简陋房子里,做那些日常琐事,会忘掉那座废弃的小屋、断臂的男尸以及那幅有着神秘签名的令人恐怖的画。

可是,快到斯卡埃镇的地方,就在她听到身后的马铃声时,她看见通往罗斯波尔登的岔路口上,有一座倒塌了一半的房子还剩一堵墙。

这堵墙上有白粉笔画的一个箭头和一个号码10,还有那个该死的签名:V.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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