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你看黄顺利这人,何等狡猾,何等精细,一到了家,见来的客人中,杂着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便触着心机,防着被人暗算,却假装出一种诡私不测的形状,来试你一试。倘然这二人果然怀着鬼胎,怕你不露出局促不安的颜色来,那时即使你动了手,将他拿住,也说不出他的真凭实据来,如何好奈何他得?

哪知强中自有强中手,任你是怎般奸恶,一时被你猜破,那二位有胆有识的大侦探,仍是不动声色,使你疑无可疑,却渐渐运出那风云不测的手段来。

不多一刻,罗侦探渐渐与黄顺利说得投机起来,黄顺利听他口气,乃是一个初出道的阔少,夸富骄贵,大言不惭,讲到上海的嫖景,更说得手舞足蹈,憨态可掬,却全是一派的外行话。顺利料定他一定是上海的那种寿头、瘟生,更看他把洋钱满桌地乱押,赢了钱都要请教别人同他算码子。

此时顺利非但不疑忌他,而且还想把他二人也一伙儿地打到他那篾片大网里去。不到一点钟的光景,二人竟是“老黄”“老金”地称呼起来了。

忽然罗侦探立起来,要出去解手,顺利便陪他出房,到了门外,指着背后小天井里,任他自去,自己立在房门口等他。及至解好了手,走了进来,只见那簇新的春纱长衫上,被雨点打得透湿,顺利着实过意不去,便啧啧地称是可惜。

罗侦探道:“不妨不妨,件把旧长衫打什么紧?明天本该要换了。”

顺利道:“无论怎样,你现在穿着,终不像样,快到书房里来,把它揩干了,才好呢!”说完,便将客座后面的一间书房,开了门,让罗侦探到了里面,点了洋灯,取出一块干毛巾来,待他擦雨渍。

罗侦探接在手里,左拭右拭,两只眼睛,却暗暗地偷看房里四周器具,一眼看见壁角里两柄洋伞,一柄极新,一柄极旧:旧的那柄,已经变成深黄色了;那新的一把,柄上银色灿烂,远远看去,雕工也着实不坏,而且那柄的尺寸,竟有全伞之半,似乎是西洋女人用的伞,外裹着套儿,即此可知这伞还没有受过今天的雨水了。

擦好长衫,便将毛巾挂了,又周围把房里的器具,看了一遍。却见那西洋书桌的式样,也十分特别,黑漆漆得润泽可鉴,估起价来,至少也须四五十元。苏州地面上,就是出了大价钱,只怕一时还没有买处。

罗侦探早知不是寻常之品,正待要问,顺利早先开口,说道:“你看这书桌的样儿何如?”

罗侦探道:“好极好极!非但样儿好,就是木料也很不低,你从上海买来的么?”

顺利“哼”了一声,说道:“上海?老金,你在上海可曾看见店家有这样的书桌出卖么?吾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想出这样儿来,又请人打了图,才教他们定做的!你倒好大爷性儿,吾请你照样地代吾买一只去。”

罗侦探心里想:“你快休夸吧!眼见得你费了许多心事,水落石出,也在眼前了。”便故意使着大爷脾气道:“吾不信!什么宝贵的家伙?现成的,店里多得很,也值得定做么?”

顺利见他兀自不信,便走到桌前,将桌前的一只铜钉一旋,呼啦啦一声,那桌上的一块活动板缩了,文房四宝,顿时罗列满桌,又一旋,便见两端各送出一盏小电灯来。

罗侦探看了,称叹不置,笑道:“果然玲珑可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说完,便去看那抽屉,见是两面各有三只,正想去开,忽然看见地下一大块墨痕,便将鞋底去试踏,只觉那墨质如胶,粘住脚底。又见地上摆着一罐印书用的墨胶,便随手取起一看,却假做不识,问顺利道:“这是什么东西?”

顺利道:“不相干!这是外面柜台上用的。”

却好小厮送进两杯苦果茶来,顺利便接了那罐墨胶,交与小厮,教他拿出去。

罗侦探也就立起来,看看墙上挂的照片,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一张黄顺利自己的放大照像,放在靠壁桌上。金漆照架之傍,有一只黑漆的文具,漆色与书桌一样,内中不知放些什么东西。看毕,便喝了一口苦果茶,只听得客座里唤道:“老黄,老黄!快来看吾们这一副怪牌!”

顺利应了一声,便先吹了灯,同罗侦探出了书房,随手把门锁好,复至客室中来。

原来那位没辫子的林君,和了一副清一色,三输一赢,把个高继常气得眼睛里冒出火来,不住地向林君那副牌细看,心下着实不满意。见了顺利,便立起来,一面点火抽烟,一手指着那牌,向顺利道:“你道吾倒霉不倒霉?这副牌明明是吾叫和的。”

顺利看了牌,也着实替他可惜,便问道:“你们四圈已经打完了么?”

高继常道:“完是完了,怎么样?你也要看四圈么?”

费小亭此时也己立了起来,正想看罗侦探的面色如何,忽听继常要叫黄顺利看牌,便趁势说道:“好极好极!吾们正要少陪了!”

继常道:“啊呀!这样说来,倒是吾下逐客令了,岂有此理?吾是断不能容你走的!”

罗侦探便替小亭说道:“吾们二人,明天清早便要回上海总公司的,此时时候已经不早,再迟些,只怕城门要关,只好下次有缘再叙吧!”

小亭取出时计一看道:“已经九点半了,立刻就要失陪了!”说着,向罗侦探一看,意思就要出去了。

继常道:“什么要紧公事?便恁般要紧,不瞒你说,吾兄弟也现当着差使在镇江,吾却只是不理会。古人道:‘浮生若梦,为乐几何?’一个人何苦拘拘束束呢?况且还有一件,如今雨下得这样大,你们就想穿了这种衣服,走出城么?即使决计要去,也须招呼他们叫轿子呢!”

顺利听了道:“不错!还是坐轿子,还是怎样?要骑马就把高老八那两匹借用也好。”

小亭接口道:“好好!吾们不常到这里来,用轿子闷气煞人,还是骑马的好,就烦你代雇两匹吧!不必借劳高继翁的尊驹了。”

高继常哪里肯依?便叫他兄弟快去招呼马夫配辔,把二位送到车站上去。他兄弟答应去了。

究竟没辫子的乖巧,那林君忽然向二人道:“你们骑……骑……马,也须带洋……洋伞才好呢!老黄,你去取……取……取来借给他们。”

黄顺利又想了一想,答应道:“啊呀!吾洋伞只有一把,待吾去看柜上有没有。”说罢,也自去了。

这里罗侦探又向小亭使了一个得手的颜色,小亭会意,口里却只管向高继常说后会再叙的话。

原来小亭也稍费了些本钱,在竹园中很慷慷慨慨地送了几个钱。大凡此道中人,只要有一个人不吝啬,惯输钱,大家便与他投机。更兼高继常与费小亭,同是负家,同病相怜,所以各人临别之时,都有依依不舍的样儿。其实呢,小亭自有心事,全存一番假意,他又何尝愿做你高大令的朋友的?

不多一会,高继常的马,已经配好;黄顺利的伞,也取了出来。岂知洋伞找来找去,只有一把,顺利十分着急,气得暴跳如雷,口里只管骂那小厮,把送客的事,全本忘记。

罗侦探便道:“洋伞可以不必用,吾们就要告辞了!”

顺利听了,方才说道:“不错!吾倒忘了,何不就披雨衣呢?”便立刻叫小厮去取。

不多时,取到,二人披了,便与家人一拱而别。

各人送到门口,看他们上了马,方才进去。

唯有黄顺利想起二人来历,很是蹊跷,着实疑心罗侦探盗他洋伞。又想到起初进门时,本来就怕不是好人,怎么一时忘了,竟引狼入室,把他请到自己性命攸关的书房里去?又埋怨自己,适才同他进房时,一时粗心,未曾留意那物,不知那时究竟在房里没有?回想那时,与他寸步不离,决计不能盗吾那宝物!况且这又不是幺麽小物,可以藏匿得过的,就使此人不是佳客,终不能有遮眼法,当着吾面盗去。左思右想,真是奇怪!

此刻送客时,便目不转睛地向二人看,不论罗侦探手里鞭子一动,辫发一摇,他都以为是他的宝物,仿佛同患了神经病的一般。只是仔细看去,罗侦探身上,又何曾有洋伞的影子?

二位侦探,得意扬扬地到了碧风坊巷,一家大墙门门口,凉棚之下,四顾除马夫外,没有第二个人,便飞身跃下马来。

罗侦探从怀里掏出两块洋钱,递与马夫,又把脱下的两件雨衣,交给他,又嘱咐道:“你此时暂到别处,等会儿,过了两个钟头,再回去,就说已经送出阀门,吾们坐马车回去了。切记切记!”

马夫有了这意外的赏钱,喜得心花儿都开,哪有不依之理?便一口应承地驰马而去。

小亭见马夫去远,便向罗侦探道:“凶器已经查出了,是不是?吾听说洋伞已经不见,难道你已盗来不成?”

罗侦探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呢?”便将适才在书房里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小亭道:“洋伞如今怎样呢?”

罗道:“他吹火时,吾便乘机把洋伞藏在靠壁一张方桌之下,那桌子四面遮着白布,料道一时不至查破。只是这件事,未免太危险些,只怕他此刻寻出,那就棘手了!吾们快准备吧!”

说完,二人将外衣卸下,折好,各向紧身软靠里一塞。原来这软靠就同雨衣一般,不透水的。软靠袋里,各怀手枪两把。

二人准备好了,便飞身上屋,在屋面上轻轻走去,毫无一些声息。

走到黄家店的屋上,罗侦探便与小亭接耳说了几句,自己便跳在书房外的小天井里,还听得里面隐隐有些牌声,料道无事,便轻轻开了门。这门就是适才解手时走过的,所以路径也熟,进门后先将手帕将鞋底擦干,方才进去。

进门不到四五步,便是书房,此时幸是无人出入,便大着胆,用百合钥匙,开了书房门,随手将门掩上。

房里伸手不辨五指,急取袖中电灯,拨动机关,先向四周一照,然后走到方桌前,取出洋伞,仔细在电光下一照,果然原物。心中非常得意,便将身子依在墙上,把手里电灯,置在桌上,左手拿伞,右手在伞柄摸那机关。

摸了多时,只觉伞柄光滑无比,毫无凸出之处,又在电光下左看右看,并不像是凶器,心里很是着急。又想顺利虽然失了伞,依然置之不问,逍遥着看牌,或者这伞竟不是凶器?那今天破案的事,不免多一层阻力了!

再看伞柄,却与前日高墩上的泥印,一般无二,便深信在泥上留迹的,决计不是别把。乃将伞头向上,只见光头上包的黄铜,琢磨得也很润滑,便把包头狠命一旋,似乎活动。

原来那包头里面,果然是螺丝纹的,旋了两转,便取开一看,伞头上明明有一个小孔,并且显出那伞柄是纯钢,不过外面包着木质。

就这一个伞柄,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多少心思,方做得到如此精致,如此玲珑。将铁质充做木质,凶器变成美器,别说旁人有眼不识泰山,就是死者到此时复活,也决计不信这可爱的东西,是伤他命的凶器。

自来世界上伤人最可怕的凶器,往往如此,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且说罗师福见了伞头,一时的欢喜,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看了一过,自言道:“惭愧惭愧!”

“惭愧”还未说完,忽然听得一阵脚声,好似一个人,从客座里忽然跑将出来。

罗侦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笼了电灯,将身子一蹲,躲在桌下,却好被那白色桌布遮住。又听脚声走到房门口,就停了,半时没有声息。此时外面雨声簌簌,更不辨来者何人。

半晌,方听得那人仍旧回到客堂里去,口里还说:“雨大……大……大得很。”

罗侦探听了,方才安心,再从桌下出来,开好电灯,伞头向着地板,用右手将伞杆一旋,只听得“吱”的一声,喜得罗侦探几乎自己一个人笑出来,遂将电灯向伞头指处一照,却见一个小窟窿,穿入地板,弹子不知往哪里去了。

便又走到写字桌前,将灯向两边抽屉,照了一遍,伸手在右手一边抽屉底板上一摸,果然有一个钥匙眼,遂用百合钥匙去试。试了半天,哪想开得开?便把怀里吸铁石取出,在钥匙孔外一吸一推,只听得“咔嚓”一声,桌底板坠下,就见两本账簿,随手落地。

拾起一看,账簿面上都写着“宝藏与马”四个大字,揭开几张,见里面无非记些“某日几十张”“某日几百张”;再看第二本,却全是店里出入的杂账,还有十余张裕宁假票,也夹在中间。

看毕,将来置在桌上,再去摸索抽屉底下,觉得还有一块板。这块上却无寸缝可容钥匙,正想那宝贝或者在左边抽屉下,也未可知,岂知手才一动,那板里的机关,已经惊动,忽然落下地来,声音甚响。

幸亏外间里正在洗牌,把这阵响声,却却遮过,然而罗侦探已是吃惊不小,心窝里剥剥地跳个不住。定了定神,再伸手去摸,又摸着是一块板,板上两个铜钮,先向两边一摇,觉得活动,才一放手,那板也丢下,上面便是一块铁板,向上一掀,“吱哩哩”飞下一张彩票。

此时证据全己到手,罗侦探心里自然是快活非常,急快将那秘密东西,收拾好,仍旧由原路出去。

到了后面园里,寻了半天,哪里有小亭的影子?心想不是好兆,倘然小亭被他们用奸计,打入圈套,那便怎了?正在心惊胆战,忽见屋上飞下一个人来,急忙招架准备。

只听那人道:“是吾!”

罗侦探道:“小亭么?”

回称“正是”,罗侦探便问道:“你往哪里去了来?”

小亭道:“就在近处传电话到县里,招呼他们立刻派人来,此时差不多就要到了。”

罗侦探道:“你怎样知道吾已经成功了呢?”

小停道:“吾为等了你多时,不见出来,心下很不放心,便挨进了门。到书房门口,正想开门,忽然听得你里面一声响,吾便猜到九分,是已经查出了,急忙退出……”

罗侦探道:“小亭你也太大胆了,要是那时吾不成功,便怎样呢?”

小亭道:“你又来了!可叹世上的聪明人,往往臆度他人,多是茅塞做的肚子,不值一文。不料你也有这种恶根性,你在书房多时,难道没有查出要件,还在玩耍不成?”

罗侦探道:“敬承雅教!以后还望你随时提醒,以补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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