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打市民银行走到学校里去。他手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抓住那卷钞票。

银行里的人可跟他说不上情。把钞票一数:

“还少二十!”

“先生,包国维的操衣还是新的,这二十……”

“我们是替学校代收的,同我说没有用。”

钞票还了他,去接别人缴的费。

缴费的拥满了一屋子,都是象包国维那么二十来岁一个的。他们听着老包说到“操衣”,就哄出了笑声。

“操衣!”

“这老头是替谁缴费的?”

“包国维,”一个带压发帽的瞅了一眼缴费单。

“包国维?”

老头对他们打招呼似地苦笑一下,接着他告诉别人——包国维上半年做了操衣的:那套操衣穿起来还是挺漂亮。

“可是现在又要缴,现在。你们都缴的么?”

那批小伙子笑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没答。

老包四面瞧了会儿就走了出来:五六十双眼睛送着他。

“为什么要缴到银行里呢?”他埋怨似地想。

天上还是堆着云,也许得下雪。云薄的地方就隐隐瞧得见青色。有时候马路上也显着模糊的太阳影子。

老包走不快,可是踏得很吃力:他觉得身上那件油腻腻的破棉袍有几十斤重。棉鞋里也湿禄禄的叫他那双脚不大好受。鞋帮上虽然破了一个洞,可也不能透出点儿脚汗:这双棉鞋在他脚汗里泡过了三个冬天。

他想着对学堂里的先生该怎么说,怎么开口。他得跟他们谈谈道理,再说几句好话。先生总不比银行里的人那么不讲情面。

老包走得快了些,袖子上的补钉在袍子上也摩擦得起劲了点儿。

可是一走到学校里的注册处,他就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

这所办公室寂寞得象座破庙。一排木栏杆横在屋子中间,里面那些桌旁的位子都是空的。只有一位先生在打盹,肥肥的一大坯伏在桌子上,还打着鼾。

“先生,先生。”

叫了这么七八声,可没点儿动静。他用指节敲敲栏杆,脚在地板上轻轻地踏着。

这位先生要在哪一年才会醒呢?

他又喊了几声,指节在栏杆上也敲得更响了些。

桌子上那团肉动了几动,过会儿抬起个滚圆的脑袋来。

“你找谁?”皱着眉擦擦眼睛。

老包摸着下巴:

“我要找一位先生。我是——我是——我是包国维的家长。”

那位先生没命的张大了嘴,趁势“噢”了一声:又象是答应他,又象是打呵欠。

“我是包国维的家长,我说那个制服费……”

“缴费么?——市民银行,市民银行!”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们包国维——包国维……”

老包结里结巴说上老半天,才说出了他的道理,一面还笑得满面的皱纹都堆起来——腮巴子挺吃力。

胖子伸了懒腰,咂咂嘴。

“我们是不管的。无论新学生老学生,制服一律要做。”

“包国维去年做了制服,只穿过一两天……”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他懒懒地拖过一张纸来,拿一支铅笔在上面写些什么。“今年制服改了样子,晓得吧。所以——所以——啊——噢——哦!”

打了个呵欠,那位先生又全神贯注在那张纸上。

他在写着什么呢?也许是在开个条子,说明白包国维的制服只穿过两次,这回不用再做,缴费让他少缴二十。

老包耐心儿等着。墙上的挂钟不快不慢的——的,嗒,的,嗒,的,嗒。

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

那位先生大概写完了。他拿起那张纸来看: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象是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纸上写着些什么:画着一满纸的乌龟!

老实说,老包对这些艺术是欣赏不上的。他嘘了口气,脸上还是那么费劲地笑着,嘴里喊着“先生先生”。他不管对方听不听,话总得往下说。他象募捐人似的把先生说成一个大好老,菩萨心肠:不论怎样总得行行好,想想他老包的困难。话可说得不怎么顺嘴,舌子似乎给打了个结。笑得嘴角上的肌肉在一抽一抽的,眉毛也痉挛似地动着。

“先生你想想:我是——我是——我怎么有这许多钱呢:五十——五十——五十多块。……我这件棉袍还是——还是——我这件棉袍穿过七年了。我只拿十块钱一个月,十块钱。我省吃省用,给我们包国维做——做……我还欠了债,我欠了……有几笔……有几笔是三分息。我……”

那位先生打定主意要发脾气。他把手里的纸一摔,猛地掉过脸来,皱着眉毛瞪着眼:

“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学校又不是慈善机关,你难道想叫我布施你么!——笑话!”

老包可愣住了。他腮巴子酸疼起来:他不知道还是让这笑容留着好,还是收了的好。他膝踝子抖索着。手扶着的这木栏杆,象铁打的似的那么冰。他看那先生又在纸上画着,他才掉转身来——慢慢往房门那儿走去。

儿子——怎么也得让他上学。可是过了明天再不缴费的话,包国维就得被除名。

“除名……除名……”老包的心脏上象长了一颗鸡眼。

除名之后往哪里上学呢?这孩子被两个学校退了学,好容易请大少爷关说,才考进了这省立中学的。

还是跟先生说说情。

“先生,先生,”老包又折了回来。“还有一句话请先生听听,一句话。……先生,先生!”

他等着,总有一个时候那先生会掉过脸来。

“先生,那么——那么——先生,制服费慢一点缴。先缴三十——三十——先缴三十一块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时候再——再……现在——现在实在是——实在是一一现在——现在钱不够嘛。我实在是……”

“又来了,喷!”

先生表示“这真说不清”似地掉过脸去,过会又转过来:

“制服费是要先缴的:这是学校里的规矩,规矩,懂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各种费用都要一次缴齐,缴到市民银行里。通学生一共是五十一块五。过了明天上午不缴就除名。懂不懂,懂不懂,听懂了没有!”

“先生,不过——不过……”

“嗨,要命!我的话你懂了没有,懂了没有尽说尽说有什么好处!真缠不明白!……让你一个人去说罢!”

先生一站起来就走,出了那边的房门,接着那扇门很响地一关——匐!墙也给震动了一下。那只挂钟就轻轻地“锵郎”一声。

给丢在屋子里的这个还想等人出来:一个人在栏杆边呆了十几分钟才走。

“呃,呃,唔。”

老包嗓子里响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他仿佛觉得有一桩大祸要到来似的,可是没想到可怕。无论什么天大的事,那个困难时辰总会度过去的。他只一步步踏在人行路上,他几乎忘了他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也忘了会有一件什么祸事。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呀手的都在打颤。可是走得并不吃力:那双穿着湿渌渌的破棉鞋的脚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瞧不见路上的人,要是有人撞着他,他就斜退两步。

街上有些汽车的喇叭叫,小贩子的大声嚷,都逗得他非常烦躁。

太阳打云的隙缝里露出了脸,横在他脚右边的影子折了一半在墙上。走呀走的那影子忽然缩短起来移到了他后面:他转了弯。

对面有三个小伙子走过来,一面嘻嘻哈哈谈着。

老包喊了起来:

“包国维!”

他喊起他儿子来也是照着学堂里的规矩——连名带姓喊的。

包国维跟两个同学一块走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子,打这里掏出什么红红绿绿的东西往嘴里送。那几个走起路来都是一样的姿势——齐脑袋到胸脯都是向前一摆一摆的。

“包国维!”

几个小伙子吃一惊似地站住了。包国维马上把刚才的笑脸收回,换上一副皱眉毛。他只回过半张脸来,把黑眼珠溜到了眼角上瞧着他的老子。

老包想把先前遇到的事告诉儿子,可是那些话凝成了冰,重重地堆在肚子里吐不出。他只不顺嘴地问:

“你今天——你今天——你什么时候回家?”

儿子把两个嘴角往下弯着,鼻孔里响了一声。

“高兴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家!家里摆酒席等着我么!……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哩。这么一句话!”

掉转脸去瞧一下:两个同学走了两丈多远。包国维马上就用了跑长距离的姿势跑了上去。

“郭纯,郭纯,”他笑着用手攀到那个郭纯肩上。“刚才你还没说出来——孙桂云为什么……”

“刚才那老头儿是谁?”

“呃,不相干。”

他回头瞧一瞧:他老子的背影渐渐往后面移去,他感到轻松起来,放心地谈着。

“孙桂云放弃了短距离,总有点可惜,是吧。龚德铭你说是不是?”

叫做龚德铭的那个,只从郭纯拿着的纸袋里掏出一块东西来送进嘴里,没第二张嘴来答话。

他们转进了一条小胡同。

包国维两手插在裤袋里,谈到了孙桂云的篮球,接着又扯到了他们自己的篮球。他叹了口气,他觉得上次全市的篮球锦标赛,他们输给飞虎队可真输得伤心。他说得怪起劲的,眉毛扬得似乎要打眼睛上飞出去。

“我们喜马拉雅山队一定要争口气:郭纯,你要叫队员大家都……”

郭纯是他们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

“你单是嘴里会说,”龚德铭用时撞了包国维一下。

“哦,哪里!……我进步多了。是吧,我进步多了。郭纯,你说是不是。”

“唔,”郭纯鼻孔里应了一声,就哼起小调子来。

包国维象得了锦标,全身烫烫的。他想起了许多要说的话,忍不住迸出来:

“我这学期可以参加比赛了吧,我是……”

“那不要急。”

“怎么?”

“你投篮还不准。”

“不过我——我是——不过我pass还pa′得好……”

“pa′得好!”龚德铭叫了起来。“前天我pass那个球给你,你还接不住。你还要……”

“喂,嘘,”郭纯压小着嗓子。

对面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

他们三个马上排得紧紧的,用着兵式操的步子。他们摆这种阵势可比什么都老练。他们想叫她们通不过:那两个女学生低着头让开,挨着墙走,他们也就挤到墙边去。

包国维笑得眼睛成了两道线:

“喷,喷,头发烫得多漂亮!”

她俩又让开,想挨着对面墙边走,可是他们又挤到对面去。郭纯溜尖着嗓子说:

“你们让我走哇。”

“你们让我走哇。”包国维象唱双簧似地也学了一句,对郭纯伸一伸舌子。

两个女学生脸通红,脑袋更低,仿佛要把头钻进自己的肚子里去。

郭纯对包国维撅撅嘴,翘翘下巴。

要是包国维在往日——遇见个把女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他顶多是瞧瞧,大声地说这个屁股真大,那个眼睛长得俏,如此而已。这回可不同。郭纯的意思很明白:他叫他包国维显点本事看看。郭纯干么不叫龚德铭——只叫他包国维去那个呢?

包国维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他象个英雄似的——伸手在一个女学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女学生叫着。郭纯他们就大笑起来。

“包国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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