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由彭君那边回到家里,快要四点半钟了。他把烂书袋放下,忙跑去澡堂里,洗他半个多月的积垢。C是很喜欢洗澡的,因为每月的官费青黄不接,所以近来澡也少洗了。洗了澡回来懒懒的倒在席上,他想他的五角钱既去了十分之一了,要把要紧的用品先买回来。矿物学的先生的讲义走得像汽车一样快,速记用抄本还差三四页就要完了,非买一册不行,但最便宜的也要三角钱,买了之后就所剩无几了。官费作算靠得住,也还要十多天才得领,这十天内怎么办呢?他的狮子商标的红色牙粉前星期就用完了,他几天不用牙粉了。到月底领到官费非多买一二包放在那边不行。
到了六点半钟,他还是到饭店里去吃饭。在饭店里他听见一个好消息,说今天下午官费生借青年会做会场,开了一个要求增加官费的大会,已举定了代表,要代表回北京去向教育部直接交涉。
因为要求增加官费不知上了多少禀子,打了多少电报,教育部一个不理。官费生没有不骂教育部无天良的。但是听说教育部也是每月自己筹款,才能维持现状,那里管得留学生许多。
“政府当我们是种冗员,早就想把我们裁汰。”W君想说出来,又中止了,C也觉得中国政府太无勇气,不敢叫官费生回去。叫了回去,也可以多养几营军队拥护自己的势力。
W前两星期对C说的也是关于增加官费的话。W那班的主任教授是Y博士——对着中国人便拿高帽子出来,背过脸去便把中国人说得卑鄙狗贱的Y博士。前两星期也在青年会开了官费生大会,决议要求增加官费。开会的理由和会场的情形第二天就在各新闻上用大大的字登出来了。那时候W君跟着Y博士到日本中部山中为调查旅行去了。Y博士在旅途中看了新闻,便问:“你们留学生每天不读书,在闹什么哟?”W君告诉他闹的是什么。博士又问:“你们一个月到底领多少官费?”W君又告诉他。博士后来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日本的乡下人送他的子弟来东京进中学、每月也不止给这几十块钱。你们的政府当初是不是以求学的目的派你们来日本的么?我以前叫你买那几部参考书是没有买了,是吗?那又难怪你们闹了。”
C还有一件很担心的事,他是南省的官费生。南省教育由北方请了一位很时髦的教育家去办。这个时髦教育家,头脑是很明晰的,他一定不会批准增加官费给学生。何以呢?因为南方是反对北方政府的,教育部的批准,南省当然可以不执行,这个浅显的道理,时髦教育家那有不晓得的。C忙跑去问本省的管理员,管理员所说的果然和C所预料的一致。
C在电车线路终点遇见了同教室的W君。他是那一省的官费生代表。他像很忙,他说的话C还没听清楚,他就急急的跑了。C因为遇见W君便想及W前两星期说的话。C想国家的脸子早失掉了,索性痛痛快快的闹一闹也好。
C吃了晚饭,暂不回寓,在一条最热闹的街道上慢慢走着看摆夜摊的。走来走去的留学生都很神经兴奋似的,像给夏天的烈日晒热了的池塘里的一群鱼一样。
学校章程定有实习的必修科,到了冬假春假或暑假要利用假期去实习。从前教育部也定有实习费章程,近来说要节省费用,把实习费取消了。到了冬假C就要去实习,他预先去了一个禀子向时髦教育家请旅费,他相信时髦教育家一定不会打起官话来拒绝他。假期到了,他到管理员那边去看由时髦教育家那边批回来的批词却是“前据教育部……该生所请应毋庸议”的一篇官话!C在《新青年》里面,读了许多时髦教育家的言论,他是很佩服时髦教育家的,他不知道时髦教育家的言行不一致!C想批的时候,时髦教育家没把外国学校规则查一查么?没有仔细想想该用官样文章去敷衍了事么?C从前像一班无定见的青年带着灰色眼镜去看那位时髦教育家,现在他用X光线去检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