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书鼓频催声韻悠,鞭蓉遍托美人头。

 

梦中色想机先露,一段良缘逐水流。

话说王玉仙因嵇西化一言落巧,极赞劳我惜之美,不觉醋心萌动,变色道:“自古说: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那“死也甘心”四个字,谁教你吐出来的。读书人有三到,眼到、口到、心到;和尚们有三毒,眼毒、口毒、心毒。你那两个园丢丢、光溜溜眼珠好生利害,瞧那女人妍媸美恶,不放一毫儿空哩。况我等女眷们,将自己姿容较别人颜色,岂不识的好歹?劳夫人皓齿丹唇,鬒发云鬓,丰姿艳冶,肤若凝脂,比我丑陋之姿胜过数倍。不要讲你等男子瞧之羡慕,便我女辈见了,亦自相怜。你讲他玉貌不减于我,是面諛诡言,非知心实话,我焉得不恼?贼和尚,你想是么?”嵇西化笑道:“我的奶奶,说的不差,字字钻透肺府,就如活佛一般,小僧怎敢打狂语。委实见了那人,心下有些动念。”玉仙道:“这是不必讲的。你单论我二人容貌孰为上下?”嵇西化道:“劳夫人乃月里嫦娥,王奶奶是蟾宫仙子,细加评品,纤忽无差。”玉仙道:“一劖油嘴,可见出家人生成的奸巧。罢、罢、罢,你自去罢!今日尚然如此,向后心迹可知。”嵇西化又跪下道:“小僧并没一言欺蔽奶奶,何故奶奶反骂小僧奸巧?教人实把撮不定。呀,好苦耶!”玉仙笑道:“我家唤你诵经析字,不教你耽饥受冻,有甚苦呀?”嵇西化呆瞪着两眼迳不则声。玉仙道:“谁把你做哑狗卖,恁地闭口无言?”嵇西化道:“小僧也没甚话讲,今夜生死,只资奶奶发挥便了。”玉仙推道:“你去罢,莫在此胡缠!”嵇西化道一交滚倒地上,抵死不动。王玉仙笑做一堆,两个半真半假地缠了一会,不觉已是二鼓,玉仙将和尚搂抱起来,熄灯就寝取乐不题。且说来金吾第四位夫人劳氏,当夜吃罢晚膳,和侍儿小兰到玉仙房中消遣。行至门首,忽听得有人笑说,侧耳再听,是一男子声音。我惜悄悄唤小兰踅转居中房内,爬向高处隙中窥觑,将二人耍笑光景瞧的清切,但言语说得轻巧,听的不甚明白。直待灯灭之后,才从后轩踅回房去,令小兰煎茶。小兰道:“夜已深沉,又无客至,夫人煎茶何用?”我惜道:“我一霎时心烦口渴,遍身似火烧一般,十分难过,故思茶吃。快快煎来!”小兰道:“好端端出去步月,为何陡生渴疾?莫非罗衣单薄,受了些风寒呢!”我惜叹道:“痴丫头!你省的什么?我这病内热外凉,非伤风露,乃心事不乐耳。”小兰道:“老爷虽然远出,不久便回,夫人何必忧郁。”我惜怒道:“我身子甚不耐烦,咽喉中干燥欲呕,偏要你絮聒问的不了。可恨可恨!”小兰不敢做声,且去生火煮茶。我惜斜倚着小几而卧,不觉朦胧睡去。忽丫环报说老爷分付:“江上芙蓉盛开,已整下酒席于江口亭子上,接五位奶奶同赏芙蓉,门外停车相候。”我惜不暇粧饰,即出门上车,迤逦行至江口。远看江水滔滔,一望无际,傍岸有一雕花亭子,内中做官的与诸位夫人已在彼饮酒。我惜下车,步入亭中,行礼叙坐。只见岸上芙蓉开的一片通红,如错锦相似。做官的东顾西盼,拥众姬欢饮一回,复大笑道:“静酌觉的无兴,催花击鼓何如?”合席齐声道妙,唤小厮折下一枝芙蓉花来。我惜道:“花虽折下,无鼓奈何?”做官的将手指着栏杆外道:“兀的不是鼓也?”我惜抬头看时,恰是一个长大标致和尚,手内捧着梆子在那里看花。我惜对做官的道:“那是一个沙门,何云是鼓?”做官的道:“权借彼募缘之梆,为我传花之鼓,有何不可?”那和尚应声道:“山僧愿充鼓吏,三挝遍及花神。”做官的大笑,令傅花起鼓。一连传了四遍,这四位美姬皆簪花饮酒。做官的抚掌欢悦,众姬起身劝酒。忽然西北上飞下一块火光,大似车轮,就地滚了几遍,焰腾腾把亭子四园烧着。亭子内众人一哄而散。我惜惊惶,也欲奔走,奈两脚似绳子绊住的一般不能移动,心慌胆颤,高声喊叫救人。只见那和尚敝下手中的梆子,举起两支褊衫大袖,抄起江水呼呼地泼将上来,顷刻间亭中之水已过腰胯。我惜大叫道:不要水了。和尚应声道:“不用水你那火怎么肯熄?”不顾前后,把江水乱泼将来。我惜拼命冒水而走,忽然脸上冲着一阵冷水,打了一个寒噤,惊闪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开眼看时,炉火正炎,残灯未灭。我惜欠伸而起,小兰捧茶过来,我惜呷了数口,将瓯子放下。小兰道:“适才娘索茶吃,等不的下口。今茶已煎熟,啜得些须,又复停而不用,却是何故?”我惜道:“适者遍身烦热,故思茶吃。偶而凭几一睡,便觉寒慄不宁,啜茶反欲作呕,汝可打点我睡罢。”小兰忙揭帐拂床,整叠枕褥,熏笼内拿起锦被铺了,然后扶劳夫人进房,各自安寝。当夜我惜因心绪恍惚,睡不成寐,暗想:“王玉仙原来与嵇和尚勾搭上了,何等受用。那腹中之物,毕竟是佛门之种。我也量这老头子鸡形的鬼厮弄,怎有这样伎俩?不期今晚被我瞧破,那一腔欲火,不知怎样焰的利害。我看那和尚温存腼腆,多少情趣,“不知何时”甫能够与他相叙。”追悔道:“他二人顷者笑耍之时,可惜不冲将进去。”又转思梦中境界,十分奇异,莫非这僧家与我宿缘存在?因此心坎上撇他不下。颠倒寻思,反覆不能合眼。有诗为证:

梦进而机缘着着奇,西来枕暗追思。

甫能遂却风流愿,地久天长永不难。

且说这小兰从幼儿卖与来府,因他伶俐,拨在西园劳夫人房中伏侍。此时年已十八,颇谙风情,只为内外隔绝,罕与童仆相见,倒也是朵未经风雨之花。夜分窥见隔房动静,因主母烦渴索茶,心下已自洞然明白,故将言语反覆相钓,可见这个丫头亦是在行的人物。当夜也将那把刀儿想了一个更次,终久是未曾下水之船,不过空想一回,便自睡去了。次日吃罢早饭,偷空踅入王夫人房内来闲耍。推开两扇门儿,从客座前直进到轩子,转过花栏杆,又从小门边穿到厨房内,静悄悄并没人影。只见毓秀独自一人站于厨下,一支脚搁在小椅子上,斜扭着身躯,低着头爐中煽火。两个见了,厮唤罢,小兰道:“你在此烹甚物件,可与我尝味么?”毓秀道:“罐子内是莲枣汤,姐姐可掏数枚吃吃”。小兰取筋子往罐中一掏,却是几片人参,就将筋子在毓秀头上打了一下,笑道:“臭尿精,莲枣在何处?谎的我好。”毓秀哈哈地笑了一声,把那搁起的脚往下一放,便弯倒腰大喊道:“死也死也。”小兰忙扶住道:“妹妹何故恁地疼痛?”毓秀两眼流泪,不住口呻吟叫苦,停了一会,方才拭泪煎汤。小兰复问苦痛之因,毓秀叹气道:“这事难过姐姐讲时,只是我年命该死,受此魔障。”小兰道:“我与恁是一家,有什么病患,与我说知何妨?或系沉重,可对大奶奶讲,接医疗治。”毓秀沉吟不答。小兰终是聪明,心头一转,便猜到那话儿地步,冷笑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你这痛处,我知之已久,何苦瞒人?”毓秀两颊通红,佯笑道:“油嘴,你知道我什么?”小兰指着罐子道:“恁煎那独参汤与谁呷呷?”毓秀道:“我家奶奶吃的,管他做甚?”小兰道:“这事瞒的别人,恁能掩得我兰姐耳目?老爷在家时,凡进那一位奶奶房中过夜,次早必煎人参汤与他吃,以补血气。”这是旧规宿套,我岂不知?今日老爷远出,你家夫人煎此何用?毓秀道:“我奶奶怀了身孕,哪一日不吃人参哩!”小兰道:“昨晚初更天气,甚人在后轩里和王奶奶笑耍?”毓秀听了这话,半晌无言。自古道:亏心难做。毓秀被小兰儿心窝一针两艾,便显出病根来,当下心里暗忖:“机关已露,难以遮掩。”把那向前跳墙来往事跡,备细说与小兰。小兰颠头道:“是,是,昨夜我瞧见光景,已揣摩到九分九厘田地。但恁那搁脚的贵恙,我已估算定了,兀自瞒我怎地?”毓秀含羞道:“姐姐是个乘觉之人,我做妹子的怎好掩饰?我那日……”三个字才方出口,只听见房里夫人叫唤,毓秀忙道:“姐姐且请坐着,待我服侍奶奶了参汤,慢慢地告诉苦楚。”小兰笑道:“这是极乐世界,有甚苦楚?我在此候你,快快地来么!”毓秀笑嘻嘻地拿了独参汤,拐进房里去了。小兰跨马式坐于一条烧火凳上,闭着两眼,摩想颠鸾倒风的光景,不住身在凳子上摩荡,口里连声道:“妙!妙!”不期毓秀来到,插口道:“庙不如寺。”小兰闭眼笑道:“打和尚惯家,止知有寺,焉知有庙?”毓秀也哼哼地笑起来。小兰道:“且休笑话,可将正经事讲与我听。委实为甚地染了病症,不能舒转?”毓秀道:“数月前,老爷在家时,那一日接嵇和尚忏悔,偶因雨阻,留于书齐权宿。我奶奶偶瞥见小嵇丰姿雄伟,私心羡慕,令我过墙约彼相会。谁想这秃厮好生极脸,抵死留我云云。此际待欲脱走,怎当他两手捺定,上面以舌尖塞进嘴里,却似九龙取水,满口搅的火热,咽喉中嚥不迭津唾。下面一手扯下裩子,拨开两腿,把那研酱槌一般的物件生擦擦戳将进来,那会儿恨不的往地缝中钻将入去。奈何那秃厮将光秃秃东西抽送个不住,彼时大痛难禁,只得放声啼哭,方得罢手。直待爬过墙来,两腿淋漓鲜血,那话儿上下开了口子,好生苦恼,屈指算来,已经三月有余,弄的人面皮黄瘦,昼夜思睡,流脓淌血,痛不可当,小解时竟似过了一重刀山地狱。前日奶奶对他讲知,与我一包末药,煎汤浇洗,渐觉脓血不流,口子长肉,兀有些疼痛不住哩!岂非是宿世冤家,聚成一处?”小兰听了,两脸上红晕胭脂,咽喉中津如泉涌,斜着两只骚眼,没做理会处。毓秀笑道:“姐姐也思索茶吃么?”小兰骂道:“小婆娘来了鸟嘴,哄的人热嘈嘈不得过,怎么了帐?”毓秀只是哈哈地发笑。小兰站了半晌,转身去了。毓秀复拐入房内来。玉仙道:“昨夜被小嵇缠至五鼓,遍身筋骨尽皆拆散,头晕眼花,四肢懈怠,这时候正昏沉觅睡,几遍价被你笑醒。你与什么人耍乐,惊觉我睡头?”毓秀将小兰夜间窥见的事体逐一说知,王玉仙慌了,追悔道:“若使老爷、夫人知道,这事怎了?”暗中思忖解救之策,令毓秀门前伺候,小兰行过时,可挽留进来,我有话讲。毓秀领命,步出门口顽耍。傍午时,只见小兰又踅过来扳话,毓秀一手挽进内室卧榻之前。小兰厮唤了一声,玉仙和衣坐起,执小兰之手笑道:“恁可床椷上一坐。”小兰道:“奶奶跟前,贱婢怎好坐得!”玉仙道:“不妨,恁坐下,我有话讲。”小兰侧坐床边,问:“奶奶有何分付?”玉仙道:“适闻毓秀说,恁昨夜窥见我丑事,奶奶可在么?”小兰道:“劳夫人同我在中堂窥见的。”玉仙道:“我与四奶奶情契甚厚,恁就是我儿女一般,凡是遮盖,莫露风声。”小兰道:“奴奴向承五奶奶覆庇,免了几十遍责罚,况系一园居住,怎敢泄露机关?”玉仙欢喜道:“乖儿子,大有线索,我自有管顾恁处。”说罢,令毓秀捧过减粧来,取出一枚镀金龙头簪子、两枚镶嵌宝石戒指送与小兰。小兰道:“婢子无功,怎领奶奶重赏?”玉仙道:“些须之物,不过表情,若不嫌轻,便当收去。”小兰道:“奶奶如此分付,婢子不敢不领。”玉仙道:“些须之物,不过表情,若不嫌轻,便当收去。”小兰道:“奶奶如此分付,婢子不敢不领。”玉仙道:“昨晚劳奶奶瞧见和尚在我轩子中笑耍,有甚话说么?”小兰道:“劳夫人窥见奶奶动静,回房好生嗟叹,初次为心烦口渴,急索煎茶,及至有茶,复言寒慄作呕,停茶不用。奴看其光景,暗有羡慕之心,故种种露出态度,彻夜长吁短叹。今早日色过窗,兀自贪睡不起。奴奴说与夫人,切莫面谭其事。”玉仙带笑道:“我自然不讲。但过后不拘有甚事务,紧切处烦你帮衬,不可推却。”小兰道:“奶奶凡有驱使,可用力处,无不尽心。”玉仙又以甜言奖论一回,小兰无限之喜,踅身去了。

玉仙虽然以首饰钳买小兰之口,还虑劳氏露机,辗转心绪不宁,饮食俱废。看看日色沉西,心下又想:“这冤家夜静必来,怎得彀暗通消息,令其权且收敛,再圆后会。奈何这妮了不能举步。”又思左右是被他识破,待小嵇来计义一条长策,以便来往。此际失张失志的呆想个不了,不觉月色透窗,晚钟初动,唤毓秀停灯轩里,开门候小嵇,来时悄地报知。毓秀依言等候。少顷,只见那和尚轻轻地踅入轩内来,见了毓秀,即向前搂住亲嘴。毓秀哀求道:“我的爷老子,不要恁地啰唣,莫使人惊破了胆子,送下性命。”嵇西化道:“小肉儿不必惊骇,我已知道你禁受不起,怎下的这样毒手?姑待三二年之后,慢慢地教你受用。”毓秀对脸啐了一声,提灯拐脚便走,嵇和尚随后抓住。不知二人怎生做作,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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