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地走到了礼拜日。天气异常的阴沉,外面下着微雨。

近来施璜想组织团体的志愿果然已成了功,由许多爱读《路碑》的朋友成立了一个“时势讨论会”,曹孝植和孙丘立自然都在参加之列,而今天恰又轮到了会期。

在未赴会之前,丘立便有些兴奋,不断地在地板上踱来回。这因为在上一次的讨论会上,由施璜处听来了黄埔军官学校最近要在上海招考学生的消息,而招考的确期施璜承认在今天告诉他,他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不特目前的生活问题可望从此解决,即要返还从来所受的耻辱和压迫,这也是一条独一无二的出路——亦即是曹孝植所说的“找一个适当地方去改良社会”了。

可是今天曹孝植的心境,却恰与丘立相反。他默默地躺在床上,眼睛无目的地注视着天井,仿佛对那蒙蒙的阴雨,怀着无限的恨意——虽然他的烦闷完全是与雨无关。自从蓉姊的问题发生过后,他觉得自己陷入于一个不可解决的矛盾,而且是愈陷愈拔不脱。这是因为他近来对于蓉姊愈感觉放不开心,而家乡的早已作了妻子的姨妹,却又在心里阻挡着他,使他不敢无罣无碍的进行。他自然亦知道现在的离婚,早已算不得一回事,但自己总无勇气来掀起这一场风波,使那为自己包办婚姻的老母,在终年的时候来受苦恼。如果是别人处着这样的情形时,他很可以告诉他怎样办理,但不幸这当事者却又是本人自身。

“孝植,到上海的路费统共要多少?”

曹孝植急忙把注视着天井的视线收回,知道了丘立的踱方步,原来是在计划着自己的前程;他眼望着这位勇往直前的朋友,不觉对自己现在的沉溺的心情,抱了无限的羞愧,而且渐有些疑惑自己是一位常常理解得到却做不到的人了。于是他无心地随口地反问道:

“你真的想去投考么?”

“不去怎样办!久停在这里也不是话。”

丘立在床前停伫了脚步,很热心注视着孝植。但曹孝植已经看出了自己刚才随口说出来的话,竟诱起丘立的疑虑了,他急忙翻身起来坐在床沿上,很诚恳地说:

“我自然是赞成你去,为现在,也为将来。不过上海是很复杂的地方,初去时的住所,和朋友的介绍,都应得先与施璜商量周到。”

这时汉口的旅馆中的一幕悲喜剧,忽然重映到丘立的脑内来,所以曹孝植虽然说的是琐碎话,丘立也感得似长兄的教训一样。于是他挨着曹孝植的身边坐下,说:

“这些事我都问过施璜;他说他有一位朋友是在上海的一个‘国民通信社’中负责,而且也与这一次的招考有关。这人便住在上海北火车站傍边的北站大旅舍内,施璜说一去便可以住在那里;所以现在成问题的,还是自己的旅费。”

“横竖不过是一天的火车,我想至多不过几块钱就够了。”

他们正这样地闲谈着,曹孝植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表已经到了九点半;于是他们即刻豫备出门,因为“时势讨论会”是十点钟时在施璜处开。

细雨已经停止,一股阳光从乌云的稀薄处射出,使人们的沉闷的心胸,也跟着得了一些快意。他们走进沙塘沿的施璜的宿舍时,已经有几个人先来了。

宿舍正是曹孝植住过的房间,施璜占领着他的旧有的地盘。临壁的条桌傍边围坐着人,而靠近桌傍的床头,也代替了两把椅子。每人面前一本《路碑》,他们所讨论的题目,正是上面所载的“江浙战争的认识”。后来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大家都承认这一次的军阀战争,将更增加一般大众的痛苦,促进人民的革命化,同时也更加紧了封建军阀的崩溃的速度。结果完全同意于《路碑》上的文章的意见了。

“现在南方已经承认容纳革命的势力,这正是大家很好努力的时候。”

在讨论完结之后,照例有一时的自由谈话,而这样开头的便是施璜。

“听说这两期投考黄埔的成份已经与前大不相同,尽都是抱着反抗的青年学生,所以将来的黄埔,一定要成为革命的中心势力。”

“可是洛阳的玉帅也在招子弟兵呀!北方的基础,看来还是相当的稳固的。”

“那不过是封建军阀的最后的挣扎罢了。结果还是要归于失败的。”

“所以现在根本是两个对垒,一面是革命的民众,一面是封建军阀和帝国主义。”

“……”

“……”

这样,学生们所特有的活泼而兴奋的议论,暂时无止境的在房间中喧腾着,使丘立愈感觉自身的投考黄埔是光荣而有意义的事。

可是在这样的热烈的讨论会上,曹孝植始终不曾发言;他没有反对的意见,但也没有积极地起来赞成。在议论的当中,他曾见着施璜的眼睛,像有刺似的几次注视到他的身上,使他感觉有些惶愧,因之也几次想要说点话,但当他还在迟疑时,便又几次都被人抢先地说了。

当人们散去,仅剩得施璜,曹孝植,丘立三人时,曹孝植估定施璜会对他有几句批评,可是什么都没有;眼睛虽仍然是像有刺,而话题却转到丘立的投考黄埔的事上去了。施璜说上海的回信已经来了,不过确实的考期是临时通知的性质,暂时不能公开,凡欲投考者,须于本月尾的两礼拜前到上海报到。施璜把投考的手续,上海的朋友的介绍等又详细地说明了后,才终于像下结论似的说:

“所以你现在是须马上动身的时候了。”

曹孝植同丘立回到寓所时,已经过了两点。他们一走进天井,便见着房门是半开着,而且里面仿佛还有人在。曹孝植心里跳动了一下,他猜定是蓉姊来了。可是及他踏进了门阈,他才知道不对;房中确是站着一个人,但一刹那间竟认不出是谁,而丘立却早已跳到那人面前去拉住双手欢呼起来了:

“呀!稀客稀客!”

这时曹孝植才认出来了这便是时衷书店的小伙计龙华。还是穿的那件老蓝布长衫,但不知怎的,一出了店门,连身上的那股店员气味便都消灭,而且面孔的轮廓也显得有些不同了。

“你不是回家去了么?”

丘立在倒开水的时候,曹孝植便先这样打招呼。

“对了;现在刚又出来的。”

“听说你同老板吵了架,怎么又会转来呢?”

一杯开水递给龙华后,丘立便插进来这样说,颇为这位环境相同的朋友担忧。

“是呀!但是回去又受了老头子的一场臭骂,所以现在是两头受着压迫!”

“那末,还是打算回时衷去?”

“家里的老头子倒是要我这样,但是我想不干了;当店员真苦不过,何况又闹过架!”

龙华颇显着有些彷徨的神气,末了又说出他现在是暂住在栈房里。

这时曹孝植忽然挨近丘立,像献计似的,小声地说了两句话,丘立的脸便即刻充满了喜色,掉头过来向龙华说:

“你何不去投考黄埔军校;他们马上要在上海招考,我已经决定要去了。”

“嗯?真的么?如果我也考得上的话,那真好极了!”

果然,龙华听了这意外的消息后,便像感电似的冲动了全身,刚才的那副彷徨而萎靡无力的眼睛,也果然活泼泼地转动起来了。继续他的两手又发着抖颤,从腰包中漫漫地摸出一封信来递与丘立和曹孝植,同时两瓣嘴唇也打着寒噤,补充说道:

“我原想出来走当兵的这一条路的,但我却不晓得黄埔要招考!”

丘立和曹孝植两人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面开头写的是“烦面交洛阳”,经过了一长串的军,师,旅,团,营等的字样后,落脚才写的是“排长杨国盛收”,里面是一封介绍候补士兵的简信。

“可以不要去了;何必去跟军阀当走狗呢!”

两人把信重新叠好,交还龙华。

“那自然是无办法中的办法;想暂时去干着来等机会罢了。这边既然有路可走,就考不起也应得去试一试。”

大家暂时无言,房中充满着一股默默的希望。后来彼此又谈一阵学校性质和考试的内容,丘立才像下结论似的说:

“好极了,快到栈房去把行李搬到这边来住,以便准备一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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