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阿三进了东厢,不觉哭丧着脸道:“怎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公人一声也不语,看着他。他在房里一件件记忆着,自言自语道:“这位置是我坐的,这件置是严爷坐的,这位置是安着酒果的呀,这不是我的竹筷么?怎的丢在地上了?那严爷呢?”公人见他一件件说,心里也有些觉得,便知这守夜的是个中要人,便拉着他出来。

那时店里的客人知道店中失了钦犯,多已聚在院子听新闻儿。满院子里已闹得言三语四的。公人拉着守夜的出来,大家都伸着颈看着。那时小二正睡得快活,被院子里人闹醒了,咕哝着正穿着衣儿,已听得外面声声说“怎的走了钦犯”,心里便惊着,趿着鞋起来,出屋子时,正见那人拉着守夜的从东厢出来,嘴里说:“严爷怎的走了,可累了我阿三哩。”小二不觉大吃一惊。

正惊时,忽见东厢中又走出个人来,云鬟半垂,锦襦低曳,笑着觊着众人。众人那里去留意她,只小二眼中却没见旅客中有过这人。只见她凤眸四转,薄怒微生。那时两个公人正要拉着阿三见官去,拷问出这放逃钦犯的来由。阿三哭丧着脸,只是求饶。掌柜的也算老世故了,想:一样闹到官厅里去,倘由着他们闹进去,一篇先入为主的言语,怕不把自己一起拉入浑水里边去?倒不如先请个衙门里人来,脱了自己的干系罢。想罢,趁人没防着,一溜烟便走了出去。不多一刻,来了个差役一般的人。

那孤树村汛地,是归老爷岭管辖的。有个巡检司,原驻在孤树村上,这差役便是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了。司官听得自己汛地上出了逃走钦犯的重案,把个正九品的顶带一丢,嚷道:“糟了!糟了!这饭碗不就碎在立刻么!”忙着要自己来勘。那知官太太正躺在床上,抱怨着老爷赶早就起来了,全没些老夫妻的情意哩。一听说老爷要出衙门,便一把扭住道:“可了不得哩,天寒地冻的,自己要出去也罢了,怎丢着太太,教太太起来时,谁去烘膝裤呢?”一面说,一面扭住着老爷,只不放他出去。老爷跌足道:“钦犯一走,连饭碗都砸了,还有甚么裤儿儿的!”太太道:“钦犯么,走也罢了,你怕得罪皇帝老子把饭碗砸了,难道就不怕得你家太太把膝头也磕碎了么?”老爷听了这句话,恍然记着似太太真个比皇帝老子也难缠的一般,软摊半身道:“来啊。”一声没完,挣脱了太太,装着全副老爷态度,吩咐着一个差役道:“你到孤树村客店里去看回罢,回来把这一班人带进衙门里来,等我问他就是了。”太太在床上“呸”的一声道:“你昏哩,人家怕你这豆大的官儿?刑部解差老爷们,他也来怕你这豆大的官儿么?还不下个教弟的全帖去请解差老爷,一面把全店的人长练子一条,一古脑儿锁他来呢?”司官一听,自己抱怨着道:“真个发昏了,连这一点也理会不来。”说完,忙恭楷写了个教弟的全帖,吩咐差役道:“你快去请刑部里来的两个爷,说本司早堂公案未了,不能亲迓罢。”说完,那差役应着出来,便真到这客店里来。才入庭中,早已见一簇人围着,那差役何等眼明心灵,早见那扭着阿三的,便是刑部解差本司上客,忙打了个千,将司官全帖高举着。两个解差接了一看,自然要装出个上官面目来,将全帖向地上一掷,冷笑道:“不劳费心罢,等钦犯走了来打这把势儿可也迟了。”解差屏息静气的答道:“怪不得老爷们着恼,原也来迟了些,只敝上吩咐的,老爷们跋涉远来,这地主之义,不可不尽。至于走犯一案,敝上说只管请老爷们放心,包管有个着落。老爷不见么?”说完,从腰里直抽出根拘拿全店主客听候审问的朱签来。

众人还在那里看新闻儿,没仔细去看签。独有个掌柜的,事干着自己,将头凑近些,向签上一看,不觉求告道:“小人是自首啊,论理还有奖赏呢,怎司老爷把小人吃饭根子断了,要把住店的人一起送官呢?”

差役瞪着眼正要答话,忽然人丛中走出个女子来,向掌柜肩上一拍道:“啐!难道司老爷便委屈了你么?”说完,香风微拂的走到差役面前,就这双颊花光,一天风韵,也早把个差役酥麻了一半,不觉笑道:“娘子才是个明白人。掌柜的,你识些好歹,把住店的连你伙计一起交出来走罢。”女子笑向差役道:“婢子也是个住店的,大哥你也见得婢子总不是放走钦犯的人,别个人少不得跟着大哥去,只把婢子放松了罢。”差役那里还自己做得主,嘻着脸道:“那也没甚么不可的,只你娇滴滴的一个人,怎无依无靠的住起客店来?”女子含羞不语。差役忘情大笑道:“我晓得了,你不是冲惯府撞惯县的那话儿了么?”女双辅红晕,一面低笑着,一面将差役手里的那枝火签一抽道:“婢子也来见见火签儿是甚么样的。”说完不等差役发话,早似笑不笑的道:“吾道是甚么样的一件利害物儿,那知是根竹签罢了。”说完纤手一拗,折做两断。差役见了,吓得魂不附体道:“你这妮子,怎把火签拗了!”女子“嗤”的一声冷笑道:“你太聪明了。”说完向差役身上一点,差役眼瞪瞪地的便躺了下去。两位解差老爷正装着上官势儿,一见女子手法,嗒然若丧的肚子,凸着的也瘪了,眼睛弩着的也定了,一手扭着阿三的也松了。

女子却坦然不迫,向着众人道:“诸君试听,走了钦犯是解差同地方官的责任。他们这班倚势欺人的,自己不去拷问着自己,翻来欺侮我们住店客人,不是笑话么!”众人欢然和着道:“令娘不差,苟没令娘,我们可不受了他冤么?”女子一笑道:“从今要问须眉,得不让脂粉出人一筹哩。诸君去休,孤树村非安乐乡呢。”说完,众人如没头苍蝇一般,纷纷的打铺程、套车儿,齐向女子说一声:“多谢女菩萨,救苦救难。”便哄然走了。

女子叹息道:“国民不武,一至于此。北地素称劲悍,尚多向裙带下讨生活人,况大江以南,靡丽成习。这汾湖、嘉定诸局,恐终难成功哩。”说完唏嘘不已,独自将两个解差教训了一回,便将罗裳一紧,指着解差道:“你们那刑部官儿,我自会去知照他。好生寻别个生活去,不然教你像这差役一样,还是造化哩。”说完,如飞燕般一样,丢下这一场残局,竟自不知去向了。

看官,你道这女子是谁?大家总说自然就是那上回说的中宵向春华枕前低慰的那个女子了,那知偏又不是,却是另外一个。他出了孤树村,如飞的走了一程。天才正午,已到了个华屋里边。华屋里原早有个人在那里,一见女子笑道:“事完了么?”女子道:“对付这辈蠢如鹿豕的纤奴,那里还有不完的事!只这一条罗襦,两挂玉珮,真把我累乏了。”说完将云鬟锦袜,一阵乱拉乱扯下来,向桌上一掷笑道:“这也算是生平第一次游戏哩。”说着,自向镜中一照,笑个不住,

正是:苦无红线神行术,惊遍人间渴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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