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春华明耻教战之时,正胡石声起舞闻鸡之日。有一天,具区分演的分湖中,趁着月明如昼,云水一色时候,有一只小船,慢慢的向个港汊口进去。船上只两个人,一个少年船家,在梢头划着,一个老者在船上坐着。划着的眼看着天上道:“那月怎又圆得恁地了,眼看十五就在眼前哩。”坐着的拈须不语,像沉思甚么似的。正这个时候芦荻丛中,彳彳亍亍摇出只小船来,渐行渐近。那小船上唤过来道:“借问船上哥哥,到灵芝栅是进这港口的么?”船家道:“我们便回灵芝栅去的,你跟着我们就得了。”小船上人谢了一声,转过船跟着摇着。

闲着嘴没事,船头船尾衔接着,便攀谈起来。船家道:“你们口声不像在湖边上住的,可是嘉兴来的么?”小船上的道:“我们是嘉兴来的,镇日的老逆风,亏有了月亮,要没有时,摸着夜湖,连港口也不能收了。”船家道:“是到灵芝栅谁家去的呢?”小船上的人道:“是到袁家去的。”船家听了这话,暗暗好笑。船上那位老者回头望着小船,觉月光映着水色,迷迷蒙蒙的,看不出是谁。两船一递一声的摇着,转了几个湾,见前面乌掩掩的有了个村落,村口架着条小桥,一盏闪闪烁烁天灯挂在桥头,全村静悄悄地,鸡犬无声。过了桥,渐闻几处儿啼人语声,从矮屋中漏将出来。船家从横港中进去,已到了个杨柳短堤樱桃小筑的船坊中来,便拉起橹板,提了缆绳向岸上一跳,将船带好了,将门轻轻地叩了一声。里边便张灯开出门来,接着便有家人将船上老者扶上了岸。那老者却不即进去。那后边船上也带了缆,从舱中走出个人来。那位老者此时可看明了,不觉欢然迎上去。两人握手相视,抚掌大笑。

原来那老者是大明烈皇亲拔进士及第、文经武纬名满东南的袁灵芝。那船舱中出来的,是大明伯爵胡石声。他们在这河山腥秽、故国丘墟之时,各抱着满腔义愤,便是天涯地角,也不少风雨鸡鸣之感。况汀村咫尺,素怀相喻,自然是日夕往还的了。只这一次,却别有个缘故。两人进了门,过了个院子,见厅上两枝素烛,一盒清香,惨凄凄地供着。

原来,灵芝老人自从烈皇殉国以后,供了圣容,每夕必上香一次。这时家人听他还来了,先已替他燃着香烛。两人见了御容,不觉惨澜泪下,恭恭敬敬展拜了。有一个雏婢引着走到个书房里。石声还没坐定,便长叹道:“福邸既被俘于虏师,胡骑又遍布于吴越,山河如此,吾辈宁忍坐观!灵芝,你是个抱膝自比管乐的,此时非行吟坐啸之时了。”

灵芝老人拈须微叹道:“东南非可守之地,且士气既衰,浮靡日甚,鼙鼓在郊,笙歌在室,维持大义的能有几个!一旦干戈轻动,势必与胡虏以可乘之机。仆意与其轻于一试,无宁暂忍须臾,待陇右关外一动,胡虏必掣南下之师以护巢,那时我们浮太湖、入运河,南收钱塘,北通淮扬,夹长江以西行,岳鄂一举,则江南之局成矣。”

石声听了这一篇话,不觉点头道:“我兄此论,深合大势,但……”这“但”字没说完,瞥见一个人走将进来,见是个星眼剑眉,丰采奕奕的人,一进来便笑道:“石声你好。人家好端端在家里烧香拜佛,你却来设辞勾引,可知谋逆叛国,律有明文?金巡抚现在雄兵坐镇三吴,造反的蝼蚁,也没有一个,你们却乘着荒村野屋,说起这个来。”石声听了一惊。灵芝老人笑着起来道:“内弟,你莫把石声吓走了,将来鲁监国要来问你要人的呢。”

说时,替两人介绍着。原来那人是灵芝老人的内弟梁公炎,大明统制梁玉衡的公子,行侠仗义的富豪。他早在屋外听他们二人说话,觉得石声是个有心人,便突然走了进来道:“姊夫谋深虑远,自是不差,只时机固不可不待,预备却不可不周,万一陇右塞外,猝然发难,我这里仓卒召募,褴褛成师,便误了东南一局了。”石声听了直跳起来道:“着!着!”灵芝老人道:“东南一局,责在我辈,预备之策,自不可缓。只我却有个意见在这儿,吴越一带,半属水区,港汊纷杂,非北军所识。兵法贵舍短用长,则舟师之利一;东南之险,厥惟长江,此地为三江之浸,出长江如户闾。北方诸军,半属骑步,一至江上,颠踬病生,则舟师之利二;江浙千馀里,恃猎鸟为生者几万户,其人以舟为家,狎风波为平地,燃火取准,百发百中,苟能利用,朝下募檄,夕即成师,则舟师之利三;众水所汇,交通便利,挂帆乘风,千里咫尺,进固易于逐北,退亦四通八达,则舟师之利四;港汊既多,芦荻掩映,在惯于行水者,自可指点辨识。敌军则才入水乡,已迷南北,设伏藏军,破之自易,则舟师之利五。有此五利,敌军虽众,其不败几希!”

石声听了道:“某虽不才,受烈皇厚恩,编练之任,某愿任之。只依着我们计划,要多少兵额?需多少饷械?这是应预先筹备的。”灵芝道:“这却我已预定在这儿。”说时,从抽屉中检出张表来,看着念道:“右翼游击舟师二十艘,艘各十二人,舵一人,帆一人,桨二人,头炮一人,舷炮二人,抬枪四人,艘长一人。左翼游击舟师如之。此种用艘,可征各乡猎船充之,估价每艘三十两。本队左军三十艘,军三队,队十艘,艘二十三人,舵二人,帆二人,桨四人,头炮二人,舷炮四人,抬枪八人,艘长一人。艘长三十二尺,阔七尺,炮三尊,枪八枝。此种用艘,须依尺订造,估价百二十两。右军如之。中军五十艘,军五队,五之四队长率之,五之一为中军将亲兵,馀如左右二军。这是第一步的预备。以后苟有发展,则别编第二三四军以统之。”

石声沉吟道:“征船募兵,尚非难事,只草创时候,非钱不备。这数万两的军费,却有些棘手呢。”说完,看着公炎。公炎慨然道:“家虽不丰,典质所及,还能独任。石声,你赶速预备,这‘军费”两字,某替你筹措罢。”石声听了,不觉立起身来,谢道:“这是烈皇在天之灵,呵护着明室,才有吾兄这毁家义举呢。”

真是:塞外初驰汗血马,江头又起伏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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