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涵碧一到山巅,便命人放起火花来。这亭子原是个古烽燧的遗制,并早已与各堡密约过,火花一起,是红石山内部告警,要各部派兵来会;火花二起,是依着编的各堡号数,报告某堡有变。至第七十二起为止。若火花一起之后,同时放起十条,便是召集各堡主到山会议紧急军情的警号。这天火花一起,以后是又飞起十条来,如云外金龙,蟠旋天外。涵碧在亭子上头看着,见黄沙无语,断云欲落,莽苍关山,令人心壮,不觉嫣然含笑,微转秋波,指南方烟云中道:“这合是杨君去路,不出十日,请她倾甲登楼,看我援叩关哩。”

正说着,忽见一差官模样的,直闯上亭子来,嘴里喊着道:“这是谁家的红石山,要你来举烽召众?涵碧凝神看时,见她穿着马蹄袖袍儿,驼罗金边马褂儿,晶顶快靴,宛然是位督抚署得意差官的模样,不觉脱口喝出声采来。喜儿等仔细瞧着,才认明白这人原便是杨春华。这时春华已进亭子,向外一望,见太阳还在亭西乱峰之上,但立刻向涵碧要匹骏马。涵碧半晌沉吟,便毅然道:“我那枣骝,脚力还健,他那铁蹄金勒,也配得上你这套装束,要便拉他陪你去走一遭?”春华听了,欢喜不尽,却蓦地一丝别绪,从脚根上直软旋到心上来。涵碧见她不言语了,黯然道:“杨君,你看那太阳等不及你,要先去了。”春华猛听此言,长啸一声,头也不回,竟自下亭子去。涵碧并不送他,却暗地吩咐了喜儿几句。喜儿抄直径下山了。

却说春华一下山,在涵碧妆阁内写下数语,便径奔马棚,恰见鞍辔已配,系在一株榆树下,像早预备着的一般,春华也不问就里,跨上马背,一拉缰便走。这一辔头便走了二十馀里。前边是三十里铺,在马上见残阳欲下,西风渐紧,短林缺处,群羊下来,牧羊儿吹着羌管,信口成腔,似说的是有家的归家,无家的投宿,天要黑了。春华据鞍顾盼,进了市梢。早见一个驿卒模样的,来替她笼住马。春华略点了点头,不上几步,便已入了驿站。胸前摸出封朱印烂然的公文来,向那站在阶前的驿丞照了一照,便塞在胸前,一叠连声唤:“把马喂好了,明天破晓但要走的。”驿丞见他裘马辉煌,公文上又明标着宁古塔都统封的字样,便好好款待着。

一宵已过,破晓即行。一站站的过去,没些儿停顿。到第四日已入了山海关。渐有人说着吉巡边使的事,说圣天子洪福齐天,将星普照,吉夫人是个女子罢了,也统得三军,驭得万众呢。春华听着,知道五儿还摄着帅印,暗暗地说了声:“惭愧。”只入关以后,来往的官员渐多,自己毕竟是假充的,免不得要留心一二。但外貌上却仍旧坦然不动,昼行夜宿的到了通州,便将那文书直投入巡边大帅大营去。

这时五儿早将北门设法放走了,心里想那些蠢如鹿豕的将校,凭自己搬弄吉尔杭的手段,驭之有馀。清廷已派定八王来亲统大军,八王乳臭才脱,酷爱女子,拼着再布一个艳井,包管手到拿来。只他幕下却还有几个有才无行的人,非吉尔杭起自野寇无延揽英才可比。倘他到时,倒有些棘手。思量到此,蓦地想起个计较来,便每日操练着兵马。自己素裙雪袄,据鞍临阵。一面却放出一种谣言来,教人说女将军恩威并至,故自不凡,要换别人来接统时,怕这班趾高气扬的军队,要靴尖一踢哩。这种谣言出去时,早有人传进京去。八王果然不敢来代,每天在邸中,同几个谋士议论着。别人不要紧,只把个江南生急得搓手顿足的叹道:“不图东北一局,丧于妇竖!”有忌他的说给八王道:“江南生非善与者,大王偶一慎重,他便怨望起来,骂大王是竖子哩。”八王果然疑起江南生来,却又念他南州送妓的前功,不欲摈诸门外。这壁厢狐疑进退,那壁厢早已风云会合了。

原来那天五儿督操归营,正抚着结儿一丝丝的雏发叹道:“儿呀!凭你有一身膂力,打得倒横行关外的吉尔杭,只年幼太小,要是再加十岁,也应代你父亲走这一遭了。你父亲此时大约还没到杨先生那里。便到那里时,知道杨先生能来也不能。”说没有完,护弁上来禀道:“有宁古塔都统下书人来要见。”五儿沉吟着一声:“传。”护弁退下去。不多一刻,早此进一个笑容满面的人来,殷殷勤勤的行了个满礼。五儿一眼看见胡服胡冠中活现出一副汉家梁栋的面貌来,不觉一惊,却不敢问他姓名,局促不安的受了一礼,说:“有机密么?”说完,也不待他答话,早指挥弁目退帐,忙推坐向前道:“奴待杨爷久了。”下书人却眼贯鼻鼻贯口的道:“请帅夫人稳重,明天夫人督操完了,荷叶岭在十里以内,假行猎为名,单骑入谷,那里却有高树深荫,绿茵软草,容我们说话哩。”五儿恍然大悟,下书人早高声道:“遵吉夫人吩咐,待后天来领取回文便了。”说着,依然应有尽有的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五儿眼送着他去后,才露出一天喜色来。结儿毕竟是个孩子,没认出那下书人便是当年在孤树村盛雨叩门,红石山登坛设教的杨春华来,只觉他母亲见了他时,眉目间平变了几翻寒暖。后来那下书人竟约阿母去荷叶岭密谈,小心坎上,方始猜着了七八分,要凑上去认个真时,吃他像逃的一般竟自走了。五儿这夜整一夜没有睡稳。天才拂晓,早掠了一掠云鬓,升号开操。

你看她穿着雪一般的长裙,银一般的战袄,缟素鸾巾,白丝凤履,坐在匹银鬃宝马上,鼓吹出营。谁说她不是个三边代帅的吉夫人。正在万骑铁蹄,八门金锁,旗门建纛,羽威分曹的时候,却见护弁笑嘻嘻的走过来说:“小爷来哩。”五儿向马后看时,见结儿欢天喜地背着弓,臂着鹰,牵着狗,一步三跳的走了过来。五儿正色道:“你来做甚么?”结儿衔着指笑着,只是不开口。五儿不去理他。自督着三军,金鼓喧天的列阵上操。正热闹处,忽然一只山鸠从万人顶上直扑下来,接着便是一阵拍掌声,从帅旗后面春雷似的响入天空去。原来结儿见阿母不去理会,觉得没趣,自呆呆的望着天上,忽见一个山鸠,在他顶上盘旋着,但骂道:“你这畜生好呀,你不是笑我没人理会么?”说着使展出家传武艺来,也不将肩膊上弹弓卸下来,那弹子原早装在窝里的,就肩上一翻身,用腕力一崩,一个弹子,早直向山鸠颈根打个正着。山鸠便直扑下来。左右见他有这神技,止不住抚掌喝采。阵前兵士,只道是五儿打下来的,一叠连声的欢呼起来。

五儿心中一乐,便趁势下令罢操。看一队队归营后,自携结儿上鞍,说:“你这算得甚么,一到山高谷低中,便施展不来哩。”结儿笑着只是不言语,心里兀自笑着道:“你看阿母倒也会掇谎。依儿子说,这些牛一般的将士,怕还没那倒运山鸠的聪明哩。”心里盘算着,自伏在鞍上,摘着马鬣一根根向风中吹着顽,摘得那马觉得痛了,长嘶一声,昂头发腿,向前飞一般的驰去,直把个结儿乐得手舞足蹈,险些从马上掼将下来。五儿爱着恨着,又没奈何他着,只得遥指着一带云容翳的山峦道:“你也斯文一刻罢。看这山深谷复中,有杨爷在那里踞石顾盼呢。”说时,那山便慢慢迎上面来了。一带老树丛林,像旌旗一般,深深将兀的坐镇,绰有大将风裁的荷叶岭拥着。你想荒山古树,人迹杳然的地方,教他们母子两人从何处找杨春华去?谁知皇天佑启,自有百灵呵护,早先有一阵鸾铃声,山风微度,郎当断续的送入春华耳际去。

你道春华在那里,知道是五儿来了,也想到峰迥谷转,怕人没法来寻,便一步的从丛林外走去。那知出林一望,见寒鸦归巢,倒有千百个,却没有一匹马来。寻思这是从那里去的?又不是官路有甚么驿骑来往,那铃声却从那里来的?说着,耳际又听得一派铃声,却在丛林后面。想:这真奇了!是从那里进去的”原来杨春华闻铃出林之时,恰好五儿、结儿斜刺里从林下过去,错了路头,便两不相见了。这时五儿、结儿在满山坡绕着,总没见个人影。

五儿倒没甚么,结儿可急上来了,满嘴里喊着:“杨爷在那里?我们母子来了!”五儿忙掩着他的嘴,却那里来得及,早惊起了个在山坡下石上睡着的大汉来。他正睡足了要醒时,忽听得绝脆的声音,喊着“杨爷”二字,心中一动,便一骨碌爬了起来,从林隙里窥探,看见五儿母子缓辔从面前过去,不觉暗暗纳罕道:这不是个绝世佳人?怎又分明穿着女将军裙服,难道咫尺大营,却有女盗不成?但世上也没见过带着孩子,好飞弦鸣镝的啊。横竖现在不便出林子去,且跟踪看她,看她个底细再说。”主意已定,便从林子里暗地跟着。却听得孩子在马上抱怨着道:“杨爷也太作弄人了,偌大个荷叶岭,没指定一树一石,教我们从那里找去?”那人暗暗点着头,想:难道也为那活儿么?一人自沉吟着,忽听得背后一阵脚步声,忙回头看时,却有个人影一闪,早听得马上孩子欢然道:“在这儿了。”接着便如飞燕一般跃下马,那女子也跨下马来,早有个顾盼伟然差官模样的杨春华立在面前,执着孩子的手笑道:“我听得铃声,迎出林子去,不道你们倒先进来了。”说着,替那女人解下马鞍,铺在块石上,教他坐了,自己倚在棵树上面,背着林子,先向四面略望了望,才低低的说起话来道:“你看八王还有几天才来?”五儿道:“最多也不过十天。”春华道:“十天里边你预备怎样?”五儿道:“凭着杨爷吩咐,奴婢赴汤蹈火,所不敢违。”春华道:“既这样时,请你明天把我藏在左右。”五儿沉吟着,还没言语。春华早笑起来道:“你难道不知魏文帝用筐载吴季重入府的故事么?”五儿恍然大悟,一回头却见春华背后人影一晃,忙立起身来,指着林子里道:“杨爷你看!”说没有完,结儿早像小猎犬见了兔子一般,倏的飞进林子去,一声“在这里也”,早被他老鼠衔猫一般,衔出一个大汉来。

春华定睛一看,失声道:“你不是古凝神那里的屈济深么?”那人只狠狠地瞅着结儿,将没理会春华的说话。结儿早将他向地上一掷道:“杨父问你哩。”那人才看着春华,扑翻身便拜道:“原说是杨先生的背影,如今可给小人找着了。”春华忙扶起他来,问他来做甚么。不由那人不说出几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真是:雄师关外援进,百二河山应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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