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季梦是我同乡兼同学当中第一个有侠肠、有勇力的青年。他学问的渊博和意志的坚定,都是我所钦佩的,而他的好奇心,尤为我朋辈中所仅有。此篇所记的事实,便是他从好奇之一念,所演出来的两出武剧。我因着两出武剧,夹带着些微侦探性质在内,所以记录出来,以充侦探世界的篇幅。

甲寅年十月,我到上海来,在卡德路庆安里,租了一所房子住下。那时邹季梦和一个姓萧的朋友从日本回来,住在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客栈里面,他二人因在上海有事,须耽搁到过了甲寅年关,方能回家乡去。法租界的客栈最是使人不耐久住,而他们两个人又都懒得搬场,只得每日用过早点,就一同跑到我家里来,整日地闲谈。邹季梦固是一个健谈的人,就是那位姓萧的朋友,也是博闻强记,谈锋最利的人,有时三人谈得高兴,不到夜深十二点钟,不舍得告别归栈。

我记得那夜是腊月二十三,他二人在我家东扯西拉的,谈到十二点钟敲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外面的电车已经停了班,二人走出庆安里,打算叫辆黄包车回客栈里去。黄包车夫见二人都穿着洋服,提着手杖,口里说的是外省的口音,满心以为是一笔大好的生意来了,来不及地一面用手拍着坐垫,一面口里喊坐呢,坐呢。

邹、萧二人虽来上海不久,然因言语不通,情形不熟,上黄包车夫的当,已不止一次两次了,每次上当总是因上车时不会说妥价钱,被黄包车夫大施其竹杠手腕。论邹、萧二人的胆力和腕力,绝对不是上海一班黄包车夫所能威胁出钱的,不过二人要顾全自己的体面与人格,只怪当初坐的时候,不应不将车价议妥,使黄包车夫有敲竹杠的题目。因此,上过几次当之后,二人相戒不冒昧上车,无论黄包车夫如何乖巧,说得好像车价全不成问题的样子,二人总得教他说出一个数目来,免他又有所借口。

这夜二人在庆安里口,也是定要黄包车夫说,不说便不肯坐上去。黄包车夫无奈,只得思量一个数目,但是唯恐说少了,错过了赚钱的机会,说这时已夜深了,此去永安街不少的路,又是年关来了,一只洋一把,就已是很强的价钱了。二人一听,只吓得吐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口。黄包车夫既是这么讨价,当然没有还价的余地,只得掉转身躯就走。黄包车夫见生意弄僵了,明知是因自己开口太大,客人不好还价,然既经张开了这般大口,自己一时也苦于小不下来,也只得瞪着两眼,看二人掉臂摇头地走了。二人步行了一会儿,不见路旁有车停放,也不见有拉着空车的经过,邹季梦便提议说道:“这时既不容易叫车,我们又不是走不动,何妨一路谈笑着,步行回去呢?”姓萧的连忙鼓着勇气说好。于是二人旋说旋走,向英大马路进发。

这条马路上,行人稀少,车马更是罕见,免去步行人多少让路防险的麻烦。不知不觉地,已走近泥城桥了,从卡德路到泥城桥,所经过的路在半夜以后,都是在半明半暗的电光下行走,只一到泥城桥,进英大马路的界,电光就彻旦地通明了。这时邹季梦在前,姓萧的在后,沿着跑马厅这边,履声橐橐地走来。

走到汪裕泰茶号门口,邹季梦听得前面有很细碎又很急促的皮靴声音,抬头一看,就一家店门口的灯光,只见一个态度极妖娇,装束极时式的女子,急匆匆地迎面走来。只因中间隔着一条电车道,彼此相离太远,虽有灯光,究看不出那女子容貌的妍媸和年龄的老少。不过就专从态度装束和步行健捷上看去,也可断定那女子,纵不是绝色的佳人,也决不至奇丑不堪,年龄至大也不过二十多岁。

那女子的右手提着一件很觉得沉重的东西,远望去,仿佛是一个黑色的提包,至提包中何所有,除那女子自己知道外,恐怕没多人知道。离那女子三五丈远的背后,跟着三个男子,两个穿着青色的长袍,是皮是棉,也没看出。一个穿的短衣,现出很缩瑟的样子,所可一望而知的,就是这三个男子,各有正当职业,为正当经营。

夜深三更,还在马路上奔走,邹季梦既发现了这四个怪男女,不由得触动了他的好奇心,很觉得这四个男女有研究的价值,遂停了步,等姓萧的拢来。这时姓萧的虽也看见,却毫不在意,见邹季梦忽然立住不走,就问站着干什么?邹季梦向怪男女的方面努了努嘴说道:“你看见么,你说是怎么一回事?”姓萧的道:“管他是怎么一回事,上海是著名的万恶渊薮,男女之间,千奇百怪的事,何所不有,管他怎的。”

邹季梦道:“不然,这不是男女的关系。你不看那女子,走得这么急骤,不住地回头望后面,好像是私逃怕人追赶的样子。这钉在后面的三个男子,不像是有和这种女子吊膀子资格的人,不急不慢地跟着走,又不像是追逃的。女子手中提了很沉重的东西,听说上海这地方常有流氓拆梢的事,不定这就是那话儿来了。”

姓萧的笑道:“三更半夜的,少年女子单独在外面行走,其为不正当,不言可知。便被流氓拆了梢去,也是自取其咎,我们犯不着拿心思去研究。走吧,时候不早了。”

邹季梦不悦道:“话不能是这么说,无论这女子正当不正当,总不应受流氓的凌辱。世界没有不许女子在三更半夜单独行走的法律,这事不落在我们眼里,我们自然不管,于今既然眼见了这种情形,若丢了不管,问心如何能安?并且我生成是这般好奇的性质,遇了这类的事,不用心思气力,去侦探一个实在来,心里便有好几日难过。”

姓萧的笑问道:“你就要管,也将怎生管法呢?你又不和这女子认识,明珠暗投,若好意反弄成恶意,不要失悔孟浪么?上海的情形,你我都不熟悉,你便生性欢喜做侦探,据我想侦探也不是这般容易做的。”

二人说话的时候,怪男女已走过去多远了。邹季梦虽在和姓萧的说话,然两眼仍注定在四个怪男女身上,望着他们走过绵贯医院的弄堂,一转眼再看走后面的男子,又增加了两个。邹季梦用很决断的声音说道:“你看又加上两个流氓了,这事我非管不可,你算是帮我的忙吧,你不肯我一个人也是要管的。”

姓萧的这才点头道:“要管也使得,但是你打算怎么管法?”

邹季梦道:“且追上去,见机行事。如果那后面的流氓动手拆梢,我们就先救护了那女子再说。”说罢,拉了姓萧的手,回头就走。

姓萧的道:“用不着跑这么快,我们的脚步,没有追赶那女子不上的。跑得太急了,一则使那女子增加惊恐;二则我们先自白费了气力,临时甚至反上流氓的当,只远远地跟着便了。”

邹季梦觉得这话不错,就照着寻常行路的速度,和那女子相离约在百步内外,尾随在后。只一霎眼,见流氓又增加了三四个,邹季梦道:“你看这不要拆梢,是做什么?”

姓萧的道:“这个女子,也很奇怪,就算她是人家的姨太太,或堂子里姑娘,趁夜深卷款潜逃,又何妨叫一辆车子坐着,偏要是这么单独步行,这不是有意想上流氓的当么?”

邹季梦道:“这话也难说,像我们不是也叫不着车子吗?总之这时无暇研究女子的性质,依我的主意,要先解决这拆梢的问题,就得紧靠着女子走。若等到众流氓已经下手,我们方赶去救护,须知女子没有多少抵抗的能力可待救援,那时我们便会飞也来不及。快点儿,赶上去吧。”

姓萧的看了流氓一个一个增加的情形,也觉相离太远,施救不及,便和邹季梦挽着手膀,大踏步追上去。追到白克路转角的所在,方始追上。流氓的人数,高高矮矮,老老少少,总共竟有了一十二个,各自交头接耳的说话,好像都是相识的,都是约会了的。走在前面的,距离那女子,仍不出三五丈远近,邹季梦在姓萧的手腕上捏了一下,示意教他快走。

二人从流氓队中,几步冲向了前。邹季梦为人机警,恐怕谈话被流氓听出是外省口音,存心轻视,二人都会说日本话,就用日本话对姓萧的说道:“你的身材高大,又留着恺撒式的胡须,在这夜深时候,可以混称西洋人。我是五短身材,装作日本人,他们也看不出。流氓最怕的是外国人,我们今夜只两个人,没有帮手,不能不冒外国人的牌,你须注意,万不可说出半句中国话,露了马脚。”

姓萧的也用日本话应是。二人既冲到了流氓之前,离女子不过丈来远,那女子向爱文义路方面行走得更急了,二人却装作行所无事的样子,旋谈旋走。邹季梦偶然回头一看,流氓竟加至二十多个了,遂挽住姓萧的手膀,故意放松了脚步,让女子越离越远。可是作怪,那些流氓原是攒三聚五,做一群走的。自从二人冲向前面之后,流氓登时变成散兵线了,东一个,西一个,也都装作行所无事的样子。走不多远,前面一座石桥,女子匆匆走过桥去了。邹季梦看那桥的形势很好,桥宽不过一丈,两边都有很坚牢的石栏杆,桥身是个半边月的凸形,中间高,两头低,桥下一条小河,只有二三尺宽的污泥黑水,泥水里面,无条理地堆着许多木料。

没有上桥的时候,邹季梦就对姓萧的说道:“我们不可再走了,越走便跟得越多,不是当耍的。我们且扼守了这个要道,打发这些东西回头去了,再作计较。你守一边,我守一边,敢上前来,尽管给他们一顿痛打,一个也不能放过去,哪怕打死人也顾不得,容情便难免不上当了。”

姓萧的武艺虽赶不上邹季梦,然也曾练习过几年,因他的体魄比寻常人高大,气力也就比寻常人大得多了。听了邹季梦的话,高兴说好,撒开邹季梦的手,几步跨上了桥心,蓦地回转身来,抢左边靠石栏杆站住,两手据着手杖,往桥上一顿,横眉怒目地朝一班流氓瞪着,俨然是一个护法韦驮的模样。那邹季梦便抢右边,也一般地圆睁二目,眈眈地望着桥下,就像是一只出山猛虎待择人而噬的神气。

二十几个流氓抬头一看,都不由得胆战心寒,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先上桥。其中有几个狡猾些儿的,仗着自己人多,欺邹季梦的体量小,以为不难用武力打过去,约齐了三个,一班三十来岁年纪,一班体格强壮的,昂头不顾向邹季梦这边走来。邹季梦扬着头,只当没看见,等走前面的一个,来到切近,才吼一声下去,已拦腰将那流氓提起来,从石栏杆上往河里一掼,那流氓哎呀都不曾叫出,已倒栽到泥水中去了。掼下了第一个,正待伸手抢第二个,姓萧的已舞动降魔杵,没头没脑地扑下去。第二、第三两个的头上,都着了两下,只打得抱头鼠窜,聚在桥底下的流氓,料知占不了便宜,都四散往黑暗处逃跑了。

二人下桥略追了几步,邹季梦即停了步说道:“用不着追了,恐怕那班东西分班绕道去害那女子,我们快过桥去。刚才的工夫不大,女子必走得不远,追上去侦探一个究竟,也不枉我们出死力救护她一番。”

姓萧的跑到桥顶上,向女子奔逃的那方面望了一望,不见一些踪迹,也没听得脚音,料已走得远了,摇头说道:“不见得还能追着,我们来的目的,第一是为救护她,于今救护目的已经达了。你我又不是在租界上负了侦探责任的人,你不想想,此刻已是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客栈休息去么?”

邹季梦见姓萧的如此说,一个人便鼓不起勇气,只得一同回客栈里去歇了。

次日便是小年夜,我原约了他二人来我家吃年饭的。平常二人每次来得很早,总在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这日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才来。我问他们迟来的缘故,二人就把昨夜因这事耽搁了睡眠的话说了。我当时很吃了一惊说道:“季梦,你的胆子也就太大了些,上海的流氓,岂是你们两个外省不熟悉上海情形的人所能惹得起的。”

邹季梦笑道:“有什么惹不起,我宣统二年在上海,还单独打过一次流氓呢。也是因为好奇心所驱使,想侦探两个女子的身份,几乎弄出大乱子来。我那年正月到上海,原是第二次去日本留学,因在上海等那奥连多劳的船须等一个礼拜,就有几个老住上海的朋友,夜间带着我,拣大马路一带热闹的地方游逛。游逛了几天,只游得我意马心猿,收煞不住,身边带了预备在日本留学两个年头的学膳费,共一千二百块洋钱,当时既游花了心,又有爱嫖的朋友拉扯,遂实行嫖起堂子来,做上了住在清和坊的一个蹩脚长三,对我的恩情似海,我容容易易地着了迷,便舍不得离开她独往日本去了。奥连多劳号的船,横滨、上海往来了两三次,我总不肯上船。起初嫖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原来的洋服,后来知道堂子里人的眼光,对于穿洋服的客人,不甚重视,即改了极时式的华服。堂子里其所以不重视洋服,据说有两种理由,第一种是穿洋服的客人,嫖了账跑的不少,因此见了穿洋服的就害怕;第二种是洋服的材料,眼里见识得少的姑娘们分不出贵贱,又仿佛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差不多,花不了多少钱,就可以一年四季,混称阔老,所以堂子里说西装是大少蹩脚的表示。我那时手中有钱,既知道洋服在堂子里不讨好,自然不肯再穿了。当时好像被糊涂油蒙住了心肝似的,无昼无夜在堂子里鬼混,看看混到了三月。这日有个在东京同学的,有事回国,走上海经过,和我住在一个旅馆里。我邀他吃花酒,他不肯去,就请他看戏,他想看髦儿班,晚饭后陪他到丹桂茶园,看恩晓峰的空城计。这夜我还有两台酒,要做花头,去丹桂的时候,我便向同学的告罪道:‘对不起你,我只能陪你看到九点钟,九点钟以后,有两处应酬,万不能不去。’同学的自然没得话说。登场的戏,都是些不中看的,我又素来不会看戏,懒得拿眼睛瞧台上,不住地向两边背后巡视,看看有生得漂亮些的女子来看戏没有。巡了几次,忽然发现了一个使我眼花缭乱、神魂不定的尤物。那尤物的芳龄,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真是生得眉画远山之黛,眼萦秋水之波,若不是明明在戏园子里遇见,简直要疑她是天上神仙,决不相信世间有这般尤物。”

姓萧的和我听邹季梦这么说,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姓萧的道:“你看这色鬼,于今说起来,还是垂涎欲滴的样子,可见得当时发起色情狂来,必是丑态百出了。”

邹季梦也笑道:“你又来打岔了,听我说吧,有趣的在后头呢,且说那尤物我怎生发现的咧。我那时耳里听得有个案目在我背后说这里有座位,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妇人,遍身绫锦,满头珠翠,装饰既甚华丽,容貌也甚整齐,望去俨然是个富贵人家的太太。尤物就紧跟在妇人背后,有些像是母女,又有些像是一妻一妾,跟在尤物背后的,是一个江北老婆子,右手提着一把光明耀眼的银茶壶,左手提着一根一般耀眼的银水烟袋。江北老婆子背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跟班,胁下夹着一个大衣包,照这情形看起来,谁也要说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和小姐或姨太太。

“案目引他们在我背后的一排椅子坐下,那时丹桂茶园的正厅,是每一张小方桌,三方设四把靠椅,妇人坐正面,尤物坐右手的侧面,江北老婆子斜签着坐在左边椅上,跟班将衣包放在妇人旁边一把空椅上,自到包厢底下坐去了。江北老婆子见茶房送了茶杯来,即起身用泡来的茶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洗擦四五遍后,从衣包角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巾来,将两个茶杯揩抹干净,才斟了两杯银壶里面的茶,送到妇人和尤物面前。然后擦上火柴,点燃了纸捻,装上了烟,凑近身喂给妇人吸。妇人且不张嘴,指着台上,和尤物含笑说话,好像不曾看见。老婆子诚惶诚恐地立在旁边装烟似的,纸捻燃了半截,才慢条斯理地于有意无意之间吸了一口。老婆子吹去了残灰,不敢用口就衔嘴的所在吹回烟,远远地离着烟斗,作几次把回烟吹尽,又装第二口。妇人坐着,那种怡然自得的样子,在座看戏的女子们见了,大约没有一个不羡慕她好福气的。

“我当时虽不羡慕那妇人的福气,却一百二十分地羡慕享受这尤物的福气。我哪里肯拿眼光向台上望一望呢,总是侧起身子坐着,两眼霎都不舍得多霎的,下死劲盯住在尤物身上。不过我虽是这么盯住她,却仍不敢有非分之想,以为她是天仙化人,目无下士,怎得有正眼来光顾我这种恶俗男子一下。只求许我偷偷地饱看一会儿,不加斥责,就于愿已足了。但是事真出人意外,我两眼下死劲盯住她不到五分钟光景,她竟肯用那不寻常的鹘伶渌老,赏光回顾了我一下,我起初还疑是我自己的眼睛不济,盯久了发花。后来居然接连光顾了我几眼,我这时心里的狂喜,恨不得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孔孔露出笑容,以表示我受宠若惊,感恩没齿的诚意来。只是周身毛孔,哪里会有表示,就有表示,被衣服遮掩了,尤物又怎能瞧见。没奈何,只得把十万八千个毛孔所应表示的,集中于我自己的两只眼睛上,等她来光顾的时候,尽我所能表示的,极力表示出来。这一表示,就更得着好处了,她已现出嫣然欲笑的样子,却又似有些羞怯,连忙调转粉颈,望着别处。我又恨不得立时化身为微尘,跟着她的眼波周转。

“在这个当儿,已有一件极扫兴的事,就是那位同学的,因看戏不明白戏中情节,拍着我的肩头问我,这夜既是我请他看戏,不能不敷衍着他。但我的眼睛,失错都不曾望到台上去,教我怎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戏呢?只得勉强按捺住性子,查一查戏目,择戏情简单地胡乱向他说明几句。他却认为不满意,等我掉转身躯,正待继续拍发无线电报的时候,他又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满园的人,都望着你笑,你也不难为情吗?’我听了这话,随望了望我左右和前后的人,果有好几个,似乎很注意在我身上,不由得也有些难为情起来。”

邹季梦说到这里,姓萧的和我又都大笑起来说道:“连你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可见当时在园里的看客对于你的情景了,更可见你吊膀子的丑态了。”

邹季梦笑道:“闲言少说,我面子上既有些难为情,只好装作没事地把眼光移到戏台上。你们凭良心说,在那时候,有什么戏能看得上眼?当然是看不到几分钟,两只眼睛,就不由我做主,又望到尤物身上去了。最奇的是,尤物在这时分,低垂粉颈,伏在桌缘打盹儿,我见她既是睡着,我拍发的无线电报也接不着,只管向她望着有什么用处,没得又要受我那同学的干涉。刚待仍回头看戏,却也作怪,那尤物好像头顶上也长着眼睛,竟会知道我在这儿望她,慢慢地抬起头来,乜斜着一双俊眼,向我一瞟。那种睡态惺忪又娇又怯的模样,直是下毒手将我的魂灵儿一把抓了去,立时使我如醉如痴的,不知怎生是好。但是我这时心里虽然糊涂,却是疑惑,她怎会知道我在这儿望她呢?若说她是偶然抬头,就不应乜斜着一双俊眼,绝不旁视地直接射到我眼上。照她那瞟我的情形,明明是知道我在这儿望她,她在不曾抬头以前,就准备了那种惺忪意态,使我一见销魂的。是这么糊里糊涂地思量了一会儿,倒被我思量出一个道理来了。

“原来我望她的时候,那妇人望了我一眼,面上微露不安的样子,尤物随即抬起头来了。尤物原靠近妇人坐着,桌底下的脚,是相连接的,一定是妇人在桌底下通了消息。这一层,我当时已断定是这么的了,然而又想不透,何以妇人会帮着她和人吊膀子,我一时就有三种推测。一种是妇人和尤物,是阔人家的一大一小,富贵人家的太太常有伙通姨太太行淫的;一种是用美人计,引人上当,谋人钱财的,我曾听说上海这类的事很多,上海人称之为‘仙人跳’,何以叫这么一个古怪名字,却没人接说给我听;一种是住家野鸡,在我们湖南,叫作私门子。我心想看她们的排场,多半像是第一种,总之我不管她是哪一种,既触动了我好奇与好色两念,我总得跟踪出一个究竟来。如果是住家野鸡,有这么阔的排场,也就必有些来历;若竟是什么仙人跳,那就是一个陷人坑,我单凭着我这一点点武艺,也说不定能惩处她们一番,或者能顺便替社会上除去一害。心里如此思量,两眼仍继续着,向她表示爱慕。

“她自伏案抬头以后,眼波眉意,大不似起初时表示于有意无意之间了,几次三番向我露出盈盈欲语的样子来。若不是隔离了座位,我决不至屡次失了这交谈的机会,不过虽不曾交谈,然照她那眼波眉意的情形来看,若我只是想和她吊膀子就只要没有以外的障碍,很相信要和她生关系是不成问题的事了。不过我当时的心理,觉得她那么阔的排场,必是个有身份的人,我的相貌不在美少年之列,我自己知道,她不应该有这么容易就范,不由我不发生疑虑,就因这一点疑虑,生出要侦探她究竟是何等身份来。

“于是我就装作要小解,起身的时候,故意望了望那个江北老婆子,又咳了一声嗽,可恶那同学的真是一个笨蛋,见我起身踢脚,以为我就这么走了,来不及地站起来,拉住我问道:‘你就走么?’我不提防他有这一拉,倒叫我吃了一惊,只得摇头答道:‘不是,走去小解呢。’谁知他听说小解,便说:‘好极了,我多久就要小解,只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同去。’你们说这东西有多少讨厌。”

姓萧的笑道:“他不是有意开你的玩笑么!”

季梦道:“那倒不是,他本是一个书呆子,若是有意和我开玩笑,倒没甚要紧了,就为的他是一个规行矩步的人,我不能不回避他。但他要同去小解,我不能教他不同去,只得将他引到小解的所在,等他小解过了,指点他复进了正厅。我一看那江北老婆子已立在戏园门口,我大着胆走过去问道:‘你们家住在哪里,我好同去玩玩么?’老婆子点点头道:‘少爷就去吗,还是看完了戏才去呢?’我本来不大欢喜看戏,这时又想做一次情场中的侦探,哪里能忍耐着将戏看完呢?随口应道:‘就去就去,戏不用看了。’老婆子好像思索什么似的,迟疑了一下,问道:‘少爷还有一个朋友同去么?’我连忙答应没有,只我一个人去。老婆子才喜滋滋地说道:‘那么少爷就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太太出来。’说着,待转身往里走,我止住她道:‘且慢,我还得进里面,向我那朋友打声招呼,一会儿便出来,你们若是先出来,就等我一等。’老婆子答应:‘晓得。’

“同走进正厅,我向那同学拱手道:‘我已告罪在先了,此刻将近九点钟,我不能不去。’同学的见我早经说过了,九点钟有应酬,因此毫不疑心,我进来和同学说话的时候,顺便看那老婆子,并没向那妇人和尤物谈话,仿佛早已约了什么暗号的一般,妇人先立起身来,朝两边包厢底下望了几眼,似乎是寻觅那个夹衣包的跟班。老婆子将水烟袋、茶壶做一只手提了,右手夹了那衣包,尤物临起身,还瞟了我一眼,好像示意教我快去。我哪肯怠慢,忽忽追到门口,老婆子已叫好了黄包车,只教我坐上去,她们也纷纷上车。

“车行的次序,妇人在前,尤物第二,我在第三,老婆子殿后,跟班的不知到哪里去了。四把车子,跑得如风驰电掣。上海的道路,我原不熟悉,但觉得经过了黄浦滩,过了一座极高大的铁桥,转弯抹角,越走街道越冷静,不一会儿,到了一处漆黑的地方。若不是各人的车上都点着油灯,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前面的车停了,我的车也停住,我即跳下车来,拿出零钱,打算开发车夫。老婆子已在后面高声说:‘车钱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去分吧。’

“我就车上的灯光,见停车的所在,便是一座黑色的大门,妇人和尤物都立在门口,也没见他敲门,我凑近身去问道:‘到了么?’妇人答道:‘到了,这里连电灯都没一盏,黑洞洞的,少爷仔细蹴了脚。’我听了正要用客气的话回答两句,里面门闩响,已呀的一声开了,有人在我背后挨了一下,我知道是老婆子要推我进门,而两手都拿了东西,不得闲,所以挨我这一下。妇人也带着笑声说道:‘少爷请进去坐呢。’我到了这时候,就觉得把她们看作有身份的人的眼光错了,她三个人的行为举动,都显而易见的是个高等的住家野鸡,哪里用得着侦探?然既已跟踪来了,也只好把好奇的念头收起,实行起好色的举动来,就顺手捞住那尤物的手握着,跨进大门。

“屋里有点儿灯光露出来,看见大门以内,便是砖石铺成的天井。走过天井,有三级的阶石,阶石安着格门,格门的上半截是用纸糊的,格门关得很紧,尤物牵了我手,从阶檐左边转进了客堂。客堂中间,悬着一盏旧式的白盖玻璃灯,点着极不明亮,仅能照着人走路,不至于碰翻桌椅,撞伤头额。客堂里所陈设的,是些什么东西,一则没有闲眼光、闲心思去看;二则灯光既不明亮,唯恐脚底下着什么,只顾低头仔细,跟着尤物走到客堂后面。她用很娇小的声音说道:‘当心些,上扶梯。’我说:‘你自己当心吧,我男子汉是不怕的。’

“二人仍拉着手,上了扶梯,她摔开我的手,先进房把灯光捏大了,照得那间房如雪洞一般。在黑暗地方混了好一会儿,这时重睹光明,精神都觉得陡然焕发起来。房中的陈设,半中半西,无一件物事不精洁,四壁里糊得雪白,房中安放一张西餐长方桌,雪白的桌布上,摆着两个夕阳花瓶,都插满了鲜花。餐桌四围安放六把靠椅,前面临窗安着两张躺椅,一张大方茶几,左边一张红木玻璃衣橱,玻璃擦得透亮。上首的铁床,被褥帐帷,都像很有考究的。我思量这样天仙般的美人,无论陈设如何精美的房屋,她都居之无愧。于今她住的这房间,只精洁而不富丽,她若遇着一个真能怜香惜玉的人,必然要替她抱屈。

“我进房就脱去了马褂,跟上来的老婆子接着往衣架上一搭,我坐在右边一张藤塌上,尤物送纸烟、洋火过来,我便拉她同坐。我这时心里既已决定她是个住家野鸡,遂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她低头只是笑,我连问了几句,老婆子端了一杯茶来,咬着她的耳根,唧哝了几句,她不答我的问,反问我道:‘要用甚点心么?请趁早说出来,这地方一过了十点钟,便什么也买不着了。’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曾和人同打过野鸡,野鸡接着了客,照例是要敲客人的东西吃,我想她这问我要用甚点心,就是教我买东西给她吃的意思。我一高兴,自然不计较用钱多少,随问老婆子道:‘这时候叫菜来得及么?’老婆子连声应道:‘来得及,来得及,少爷要叫什么菜?请写出来,好去叫。’我打算叫妇人在一块儿吃,也懒得写菜,对老婆子说:‘请你去叫一席四块头的和菜来。’老婆子欢天喜地地去了,妇人坐在餐桌旁边的靠椅上,笑容满面地问我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何事来上海,干什么事,住在什么地方。东拉西扯地说个不了,真是口若悬河,并说得一口很流熟的普通官话,不像平常的堂子里人只听得满口的什么呀呀乎拆烂污,使我们外省人听了纳闷。

“那妇人一口气和我谈了约莫一小时,只有她问我,丝毫没有给我问她的余暇,忽下面门响,说是送菜的来了,不一会儿,老婆子领着一个酒菜馆里堂官模样的人,提了两大篮菜进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搬开了花瓶,撤去桌布,大盘小碗摆满了一桌。妇人问我:‘用什么酒?’我说:‘听便。’妇人打开红木橱,取了一瓶玫瑰酒,拿玻璃杯斟了,送给我面前笑道:‘这块儿的菜馆,很是见笑,可说是没一样吃得上口的,少爷马马虎虎用点儿吧。’我看桌上的菜,是不甚好,用不着吃,只看了那不清爽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出自上等厨司的手。不过我的目的既不在贪吃,不问是些什么,也胡乱点缀一番,酒倒不错,很喝了几杯,幸亏这夜的酒喝得不多,不然也就免不了胆怯误事了。

“我们刚吃喝玩乐,即听得下面铃铛响,接连有人敲大门,敲的声音却不甚急,下面老婆子的口音,问了一句什么人,门外答应的是男子,妇人一听,脸上登时露出惊慌的神色,尤物的脸色也变了,妇人手足无所措的样子,颤声望着尤物说道:‘怎么今夜就回来了呢?你快把少爷藏起来,我下去支吾他,叫他慢些上来。’旋说旋急忽忽地走下楼去了。尤物急得走投无路似的,苦脸皱眉向我说道:‘快些躲起来吧,我老爷回来了,我老爷回来了。’说时用眼四处寻觅藏躲的地方。

“我初见她们惊慌的情景,心里也不免有些怦怦地跳,问她躲在什么地方好。她指着床底下道:‘暂且躲到这里面去,好慢慢地设法放你走。’这时大门被敲得一片如雷的响,我猛然觉悟,原来是遇着仙人跳了,若真个往床底下躲藏起来,就钻进她们的圈套了。我于今既不成奸,又不是盗,怕他什么老爷?我且把马褂穿上大大方方地坐在这里等他,看他们怎生摆布我。我当初打算跟从她的时候,原已打定了主意,若是仙人跳,就得惩治她们一番,这时既经明白是‘仙人跳’了,便不由得气往上冲,一伸手从衣架上取马褂穿好。

“外面打门的声更急,尤物也催躲得更急,我鼻孔里‘哼’了一声,更不说什么,尤物在旁边急得跺脚哭起来,我从容从马褂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烟来,自擦洋火吸着,像是没有这回事。尤物竟用手来拖我,我把她向藤塌上一推,冷笑道:‘你坐着吧,不要白劳神了,我正要会会你的老爷,你瞎怕些什么呢?’她顺着我推的势力,往楼板上一跪,哭道:‘少爷怎么忍心害我呢?我实在是因爱少爷的人物,以为老爷昨日才到苏州去了,今夜不会转来,没想到回得这么急,等歇他上来,少爷见了他不要紧,我和太太的性命,就都送在少爷手里了。我和太太爱少爷,少爷忍心害我们的性命吗?少爷若嫌床底下不好躲,就请躲到隔壁太太房里去也使得。’

“她边哭边哀求这些话的时候,那种可怜的样子,不问什么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见了,也不能不动心,不能不相信。我一时竟把她当实在话了,问到太太房间,走哪里去。她才爬起身,指着红木橱当头道:‘门在那里。’我已要向那门跟前走了,忽然扶梯上有几个人一阵跑上楼的脚声,来势凶猛得很,我陡然转念,藏躲已来不及了,没得被他们搜寻出来,反馁了我自己的气,急转身拖出靠椅面朝房门坐下,跷起腿,扬起头,吸雪茄烟。

“尤物见哀求无效,下面的人已上来了,突然改变了态度,凑拢来要坐在我腿上,我已明白,这又是一种栽诬的办法,一手推去,早推开了几尺远。在这个当儿,房门口跑进三个男人,已都一片声问怎么。我看走前面的年纪四十多岁,长条身材,衣服甚是齐整,神情气派,倒像一个候补小老爷。后面跟着两个,都是跟班模样,一个就是在丹桂茶园看见夹衣包的。

“那装老爷的跑进房,望了我一眼,厉声向尤物问道:‘这是什么人?’尤物掩面哭起来,那老爷对准尤物的脸上,举手就是一个耳巴,口里骂道:‘混账忘八蛋,好大的狗胆。’遂指挥两个跟班对我喝道:‘快给我把这杂种捆起送到行里去,哼哼,这还了得!’两个跟班一听命令,如狼似虎地要动手来拿我。我见三人的举动,都不是有武功的人,便不把他们放在心上,拔地立起来,大吼一声道:‘敢动,就要你们的狗命,你们瞎了眼,这回吃错人了。’两个跟班不知进退,仍一拥上前,伸手来抓我。

“我巴不得他们来得凶猛,只踏进半步,一个‘猛虎擒羊’的手法,抢住一个,往楼板上一掼,正待再打这个,倒是那个装老爷的,好像略会几手功夫,更有些机智,见二人不是我的对手,便一下把灯灭熄了,房中登时漆黑,幸喜我眼快,不等到他们混乱,已蹿到那假老爷面前,用‘铁笼关象’的蛮手法,拦腰将他抱住。他还抵抗了几下,那东西多半是酒色过度的人,几下抵抗不了,就有些气喘,我把他按在地下说道:‘你不快叫人将灯点燃,我且打死了你这忘八蛋再说。’随用拳头在他胸脯上擂了两下。

“那跟班听得我说话,知道我站立的地位了,提起一把靠椅,向我打下,我不能闪躲,正着在我的背上,但是没有功夫的人,哪里打得入木。我就对假老爷说,打得好,只要你不怕死,尽管不止住你的跟班打我。接着又擂了他几拳,大约擂得他实在受不住了,才一迭连声地叫道:‘打不得,打不得,不要动手了,快把灯点燃吧。’那跟班还不肯听,想把我按住,将身体往我背上一扑,尽力地往下压。我这时腾不出手来,只得由他压我,我压假老爷,只压得假老爷哀声求饶。

“我说:‘你存心讨死,我也没有法子,你既求饶,为什么还要你的跟班压在我背上呢?’假老爷已提气不上了,断断续续地喊道:‘你们……不听……我的话吗?’压在我背上的跟班,这才跳起去,有人点燃了灯。我一个人怎敢恋战,只等灯光一亮,就把那假老爷提了起来,拖着往房外便走。我不把他拖在手里,黑暗地方,我恐怕他们向我拼命。

“一路拖了下楼,好笑老婆子和那妇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直到出了大门,才松手对那假老爷说道:‘你平日用这方法害人,大概也害得不少了,今日遇着我,总算是你的报应,我本待立时取了你的狗命,只是教你死得太痛快,仍是好了你。不如送你一个药罐,等你慢受些磨难再死,今夜真是打扰了你,少陪了。’”

我听那邹季梦说到这里,便问他道:“你点打了那假老爷什么地方呢?”邹季梦道:“他仰面倒在楼板上,左边的乳窝穴正当着我的右手,顺便点了他一下,怕他不受几年磨难么?”我听了笑道:“你两次都为着好奇的心,几乎遭险,若为这两回的事吃了眼前亏,才不值得呢。”

邹季梦还不曾回答,姓萧的朋友已哈哈大笑道:“什么好奇心,明明是好色罢了。如果昨夜所遇的是一个老婆子,或是一个奇丑不堪的女子,哪怕背后有百十个流氓跟着,看他会触动好奇心么?肯劳神费力地去侦查究竟么?”这句话说得我和邹季梦都笑了。

《侦探世界》第3、4期民国十二年(1923)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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