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曹三是三十年前湘潭县最有名的捕快。因他喜用藤牌,会跳喜鹊步,一张嘴又欢喜说话,所以一班人送他一个喜鹊的绰号。

曹三为人极机巧变诈。他当二十多岁的时候,原是湘潭著名的积贼,也不知犯了多少案子。湘潭县的捕快受尽了严酷的追比,只是拿他不着。

这回新任湘潭县知事姓赵,是翰林散馆出身,最喜吟咏。初次做官,完全是书生本色,没染着一点儿官场习气。赵知事是十一月间到湘潭县任,到任才三日,便带了一名跟随,微服出外游行。到城外河边闲步了一会儿,见临河有一个酒楼,四周的风景还好,忽然高兴起来,走上酒楼要了一壶酒几样菜,独自一面观玩景物,一面饮酒。喜吟咏的人遇了这种场合,总是免不了要触发诗兴的。那跟随知道自己主人的性格,在摇头摆脑,口里做苍蝇哼的时候,绝对不许当差的立在跟前扰乱他的诗思;并知道在作诗的时候绝不会呼唤当差的前去供什么差遣,落得趁主人在饮酒赋诗的当儿,到楼下玩玩。赵知事果不理会,只管端着酒杯,蹙着眉毛,冥思苦索。

这种茶楼酒馆照例是衙门里做公的人办案的所在。当下就有两个县衙里的捕快,因侦查一件大窃案,到了这楼上。这两个捕快因赵知事才上任三天,并不认识。当时见赵知事两脚蹲在凳上,端着酒杯愁眉不展的样子,随即躲在旁边细细地打量了几眼。登时觉得赵知事的形迹可疑起来。原来赵知事身上穿了一件很珍贵的白狐皮袍,玄狐马褂,而蹲下来,却露出里面的毛青布破棉裤,鞋袜也都破旧了。捕快悄悄地摸出失主报案的失单看时,果有白狐袍一件、玄狐马褂一件。心想穿这么阔衣服的人,绝没有穿毛青布破棉裤的道理,不是偷来的是哪里来的?只是仍不敢鲁莽,拣旁边一个座头坐下,留神细看赵知事的举动。只见赵知事时而书空咄咄,时而掉头向左右看看,时而微笑点头,好像很得意的样子。两个捕快越看越觉可疑,末后已断定九成是贼了,便轻轻走上前去,伸手在赵知事肩上拍了一下道:“唗!朋友!你倒好安闲自在地坐在这里快活。”

赵知事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见有人拍他呼他朋友,哪里料到有这么一回事,以为真个是相识的朋友来了,连忙放下两脚,立起身来。回身待拱手让座,一看背后立着的两人,青衣小帽,不像自己的朋友,不由得怔了一怔。两个捕快也不待赵知事让座,即分左右一边坐了一个,对赵知事晃了晃脑袋说道:“朋友,你也拖累得我们够了,这回的官司,只怕要请你自己去打吧。你今日不去到案,新官已上任了三天,明天我们又得挨比了。”赵知事是北方人,湘潭话听不十分明白。听了这类话,也摸不着头脑,只料定是两人认错了人,也懒得说什么,只挥手教两人走开。两捕快既断定赵知事是贼,如何肯走呢?反冷笑了笑说道:“朋友,识相点儿,不要给脸不要脸才好。”赵知事见两人不肯走,倒做出这种轻侮的样子,想喊跟随将两人撵走。因回头向两边张望,两个捕快却误会了,只道这贼想逃走。捕快遇了贼,苍蝇见了血,当然是不肯放松半点的。两人同时起身动手,一个拿住一条胳膊。这一来,确把一个新上任的知事气急了,跳起脚大骂混账。

还好,那跟随不先不后,正在捕快动手拿知事的时候,走上楼来。看了这情形,也不问为的什么事,跑过来三拳两脚将两个捕快都打倒了。捕快倒在楼板上还大呼:“反了,胆敢拒捕吗?”同在这楼上喝酒的客人和几个堂倌看了扭打的情形,听了捕快胆敢拒捕的话,也都是些不认识赵知事的人,以为真个是拒捕的恶贼,登时大家包围起来。幸亏那跟随穿了件湘潭县正堂亲兵的号衣在里面,这时忙将外面罩的衣服脱掉,现出号衣,对大众说出是新上任的赵大老爷来,才将这些人吓得一个个把头往颈里缩,纷纷地散了。

两个捕快却不敢跑,跪在地下只管磕头。赵知事毕竟不明白这两人何以动手捕拿自己。两捕快说出猜疑的缘故来,赵知事才忍不住笑道:“你们这种草包,哪里能充捕快。我这棉裤是我老太太十年前亲手缝给我的,于今老太太去世了,我穿在身上以志我不忘慈恩的意思。”两个捕快这才明白。赵知事自从经过这番事故之后,便不微服私行了,而对于窃案因办得十二分认真。闻喜鹊曹三的名,是个大积贼,多年不曾办到案的,遂悬赏缉拿,从一百串赏钱悬起,慢慢增加数目,直到增至一千串。古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确是不错,就是曹三自己手下的人,贪图这一千串钱的赏格,勾通捕快,竟将曹三捉到了案。

赵知事一看曹三年纪才得二十七八岁,生得精干非常。问供的时候,侃侃而谈,绝无畏葸遁饰的神气。不由得触发了爱才的念头,心想现在充役的这些捕快,都是些脓包货,连自己的官长都认作贼来拿办。每遇稍为疑难些儿的案子,便慌了手脚;就追比死了也不中用。若得曹三这般精干的人充一名捕快,料必能得他不少的用处。依曹三所犯的罪,本应监禁几年的,因赵知事有了这点爱才之心,便立刻提拔他,补了一名捕快的额,连一天监牢也没坐。曹三感激知事,无论如何难办的案子,他总是奋不顾身地去办。他因为是一个积贼出身,对于窃贼出没的地点,以及内幕种种情形,都异常明白。境内不发生窃案则已,若有人报了失窃,曹三只须亲到失主家查勘一遍,便知道是哪一方面的贼来做的案,是老贼或是新贼,都能一望而知。不问失去了什么贵重物品,哪怕是极容易散失的银钱,失主果有点来头,向县里追得厉害,曹三没有不能在三日之内将原赃吊回的。不过只能吊赃,若要曹三将作案的贼拿来,曹三是绝不肯的。

赵知事在提拔曹三充捕快的时候,曹三当即要求赵知事许可:以后遇有窃案,只要不曾伤害失主,是万万办不到人赃并获的。窃案以外的事,就只要曹三力量所能及的,要怎么办便怎么办。赵知事曾许可了这要求,曹三才担任捕快的职务。

湘潭县衙里自从得了曹三当捕快,不上半年,一境之内已差不多有夜不闭户的气象了。赵知事益发赏识他,升他做了捕头。那时西洋侦探家所用的化装术,不仅不曾传到中国来,中国人知道这名词的都少。曹三在湘潭由积贼充捕快,当然没有西洋侦探家的知识,而他能自出心裁,研究出许多化装的方法来,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无不如意。他化装出来,每每和他的至亲密友对谈许久,竟认不出是曹三化装的。多年不决的疑难案件,由曹三一手办了的,也不知道办过多少。

那时哥老会初由四川传到湖南来,一班没知识的人,争着入会。湘潭的哥老会头目罗忠亮,绰号叫作玉石猴子。原是一个有名的痞棍,然为人机智绝伦,文笔清通。二十几岁的时候,就专替一班有钱的童生赴考杀枪,自己并不认真投考。每年的考期一到,便是罗忠亮发财的时期到了。包取一个前十名是多少银子,包挑一场是多少银子,包进一个学是多少银子。有上中下三等的价钱。每年小考一场,他至少也有上千两银子的收入。被拿出了掌手心,罚跪带架种种惩戒,在罗忠亮都不当一回事,并且越是受了这种种惩戒,越好向他枪替的童生需索。是这么闹了几年学,老师将他驱逐了。他就改业专替人打官司做状纸。也不知道他从什么人练了一身武艺,寻常三五十人休想能将他围困。历任湘潭县知事,没一个不厌恶他,然都没有对付他的方法,唯有一个姓沈的知事,虽是个捐班出身,然极有才干,心性又非常辣毒。打人的小板上面,有无数的小钉,只须打三五下,就打得血肉飞舞。一到任就专办土豪恶霸,讼棍地痞,没有轻轻放过的。湘潭人替沈知事取了个绰号,叫作沈剥皮。沈剥皮的来头很大,因此敢作敢为,不怕有人上告。罗忠亮知道自己绝不是沈剥皮的对手,不敢尝试,就有人出钱请他做状纸,他也不敢做了。只是沈剥皮久闻罗忠亮的名,存心要办他的罪。罗忠亮吓得不敢在湘潭居住了,独自出门到四川谋差事。

在万县境内,遇了一群哥老会的会匪,要打劫他的行李。他仗着一身武艺,将二三十个会匪打倒了一大半。会匪虽被他打输了,然四川全省,无地不是哥老会的势力范围,任凭罗忠亮有登天的本领,一个人单丝不成线的,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会匪的掌握。罗忠亮打倒十几名会匪之后,行不到几十里,便被无数的会匪包围了。若在旁人,遇了这种时候,十九没了性命。亏得罗忠亮口若悬河,竟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哥老会头目反五体投地地佩服他起来。当下就邀他入会。他在四川去谋事,原没有一定的目的,他这种没品行的人,只要有穿有吃,有钱挥霍,什么事干不出?在四川会匪里面,当了几年军师。小之打家劫舍,大之掠县攻城。他一个人所积不义之财,已有好几万了。他一听得沈剥皮不在湘潭县做知事了,立刻就带领了一群会匪回湘潭来。由他带来的会匪,都是在四川哥老会中资格最老,经验最富的。回到湘潭的目的,就是想在湖南伸张他们哥老会的势力。罗忠亮嫌湘潭县城里耳目太多,不便发展,在十四都乡下,买了许多田产,亲自监工建筑了一所房屋。那房屋就造得十分巧妙,有暗室,有地道,建了一座七层的魁星楼在中间。表面是魁星楼,实际是为楼高便于瞭望,楼上安设了许多防守的武器。地道就在魁星楼底下。造这房屋的工匠,一半是在本地方雇的,一半是在四川会匪中招来的。表面上没有关系的工作,都由本地方匠人担任;凡是应当秘密的,都在本地方匠人完工之后,由招来的匪匠夜间工作。事后有人传说,罗忠亮的猜忌心最重,招来的匪匠没一个能留着性命回四川去的,一个个都被罗忠亮用巧妙的方法害死了。

这房屋布置成功,罗忠亮从四川带来的会匪,分派各县,开山立堂,招收会众。各县的无业游民以及土豪恶霸,无不争着入会。他这会里的组织,也和此际的武官一样,分出个三等九级。会里有一种黑话,及不相识党徒会面时诸般暗示的方法,都记录在一个小本子内。这小本子名叫海底。每一个会首有这么一本海底。入会的人最要紧的,须将这本海底读熟。看自己是第几等,第几级,出门的时候,就把几等几级的暗示做出来。譬如一等一级的头领,无论在什么时候,左手的大指头是伸直的,余四指握着拳头。与人相见的时候,大指头贴胸竖着。一等二级的头目左手的大指头跪着,余四指伸直,见人时四指贴胸之类。在同会知道这种暗示的人,一望就很显明。引诱一班人入会的方法就说入了这会的,出门不问去什么地方,可以不带路费,到处都是同会的势力范围。各地的饭店、客栈,更有大半是会中人开的。没有路费的时候,只须把自己的暗示做出来,便有人过来招呼。再将海底中要求资助的例话说一番,便没有不殷勤招待,临行赠送路费的。居家不出门的人,入了这会可以不怕盗贼。盗贼也多是会里的人,同会的不偷不劫。这种宣传,在会匪世界的四川,确是一点儿不虚假。入了这会的,实有这种种利益。反之不入会的,居的不能一日安居;行的不能出门一步。罗忠亮想把湖南也和四川一样,造成一个会匪世界。前清的官府,惯喜粉饰太平。社会上的情形,素来是不肯关心的。罗忠亮的党徒在湖南各县开山立堂,招收徒众,竟闹了两三年,已经蔓延得连各县衙门中当差的人都相率入会。只差把县知事赶走,由会匪占据衙门,发号施令了。才有几个正经绅士,看了不过意,跑到湖南巡抚衙门里报密。偏遇着那时的巡抚也怕事,因见会众蔓延了这么宽广,不敢操之过激,恐怕激出暴动,只责成各县知事,将为首的人重办一两个,其余的概与以自新之路。

那时做湘潭县的,正是赵知事。湘潭因是会匪发祥之地,入会的比较各县特别加多。要办为首的人,自非重办玉石猴子罗忠亮不能正本清源。只是罗忠亮在那时何等的势力,谈何容易不动声色地将他拿来办罪。赵知事得了上峰的公文,只得很机密地将喜鹊曹三传到跟前,说了要拿办罗忠亮的话,问曹三应如何才不至打草惊蛇,被他走脱。曹三吃了一惊道:“不敢欺瞒老爷,下役也是这会里的人,罗忠亮亲自来邀下役入会的。不但下役一个人,全衙门中三班六房,已有十分之八入了这会。老爷要拿办罗忠亮,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赵知事一听曹三的话,不由得慌了手脚道:“这却怎么办?这情形传出去,不仅你们都有性命之忧,连本县也得受处分。本县当日提拔你,实不承望你这么胡闹。你从速回头,设法将罗忠亮拿来正法,尚有将功赎罪的地步,不然就辜负本县一番提拔你的恩了。”曹三沉吟了一会儿,毅然说道:“好,下役受了老爷的大恩,情愿舍身报答。非下役亲去,谁也拿罗忠亮不着。不过将罗忠亮正法之后,下役的性命也就保不住了。”赵知事问道:“办罗忠亮是国法,不容徇私,难道罗忠亮的党羽能在你身上寻仇吗?”曹三摇头道:“但愿能托老爷的福,不至有这种目无国法的人才好。罗忠亮手上能开发三五十人,他家里又有种种防守的武器,若彰明较著地发兵去捉拿他,便有一营人也捉拿他不着。并且他的耳目极多,这里还不曾动身,他那里早已得着信,有了准备了。幸亏老爷此刻只将下役一个人传到这里来吩咐,不然也就费事了。罗忠亮很欢喜下役能做事,多久就劝下役辞了捕头,帮他去宝庆开山堂。下役因感念老爷的恩典,不忍离开老爷,几番没答应他。他前日还赌气对下役说:‘你若再执意不肯辞捕头,我就得叫手下人做几桩案子,使你一辈子办不了。’下役不敢赌他,求他再宽限些日子,并答应迟早总得帮他到宝庆去一趟。这两日下役就很怕他真个叫手下人来和下役作对。为今之计,老爷不可露出一些儿形迹来。明日下役来辞差,老爷不要许可。无论下役如何恳求,老爷只是不答应。等下役说话无状的时候,老爷就拍案大怒。不妨明说出来,有人在老爷跟前告密,说下役辞差是想投入哥老会去。随将下役毒打一顿,喝教押起来。一面出票点某某等十六名干差去捉拿罗忠亮,却吩咐须等夜间出发,悄悄前去,免得漏了风声给罗忠亮知道。老爷是这么办,下役自有方法,不等到黄昏便能将罗忠亮捉来。只是罗忠亮捉到了,一刻也不能停留,务必就到就杀。平日处决要犯,照例是在十六总仓门前的,这回要杀罗忠亮,连仓门前都嫌太远了,恐怕在半路上出乱子。”赵知事听了曹三的计划喜道:“那容易,不去仓门前也使得,就在观湘门码头上吧。”曹三应好,随对赵知事说了,某某是入了会的,某某是没入会的,暗中布置的人,只能差没入会的。曹三就在这日,先将在观湘门码头杀人的手续暗中布置停当了,因他是在哥老会里面好资格的人,种种布置都没人疑虑。

次日如法炮制,赵知事果把曹三打了一顿板子,收押起来,所派监守的人就是入了会的。自然听曹三的命令,擅自把曹三放了。曹三跑到罗忠亮家里时,罗忠亮早已得了县里来人的报告。也是罗忠亮的恶贯满盈,一点儿不疑心曹三的做作,反向曹三笑道:“好笑赵知事,自作精明,以为派人夜间来拿,便不至走漏风声。谁知我这里早已知道了。”曹三也笑道:“这种风声,就不知道也没要紧。县衙里哪有可派的人呢?并且十几个人哪怕都有登天的本领,能到这里面来拿大哥吗?这些事都不用去理他,倒是我此刻有些为难了。在此地不大好露面,大哥要差我到宝庆去,我想就在今日动身前去。大哥说怎样?”罗忠亮喜道:“很好,我就替你饯行吧。”曹三笑道:“饯行是不敢当,只是我很欢喜到玉莲那里玩耍,同去那里坐坐,或随便吃点儿东西倒使得。”玉莲是个土娼,罗忠亮最赏识的,住在离湘潭城五里的乡下。罗忠亮曾邀曹三去过的。曹三知道罗忠亮和会党商议什么机密事,多在玉莲家里。一月有十多日在玉莲家歇宿。逆料邀罗忠亮到玉莲家,是没有不答应的。果然只一开口,罗忠亮便欣然说好。曹三既是积贼出身,熏香迷药都有现成的。昨日早已安排了许多心腹人,埋伏在玉莲家左右。这日并不费事的用药把罗忠亮迷翻,连罗忠亮跟随的人都迷翻捆绑了,即时押解到湘潭县。赵知事带领兵丁,亲自到观湘门码头监斩。等到会党得信,想临时召集人劫法场,已来不及了。罗忠亮直到码头上才清醒转来,一睁眼见曹三立在前面,两眼角都气得裂开了,恨了一声骂道:“我有什么事对你曹三不起!”曹三不待他说下去,抢着答道:“我奉官所差,身不由己。”赵知事喝声行刑,罗忠亮圆睁两眼,对曹三望着。刽子手一刀下去,罗忠亮的头直向曹三滚来,足滚了两丈来远。曹三不禁吃了一吓,回衙便发寒热,不住地用两手打自己的嘴巴,只一日夜就死了。

玉石猴子在观湘门码头上就刑的时候,在下那时年正八岁,还跟着大众在观湘门城楼上看热闹呢,眨眨眼就差不多三十年了。

《红杂志》第2卷41期民国十三年(1924)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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