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有一个十多年的同乡老友张君,为人甚是精明干练,思想也甚新颖,对于神鬼怪异的事,从来是力辟荒谬,绝对不相信世间所谓神鬼狐祟等等乃实有其事。最近四五年来,在下和他都为着衣食的问题,各干各的生活,彼此不能会面。直至昨日,张君忽因其职务上的关系,到了上海,承他念旧之雅,顺便来探望在下一遭。

他来时,在下正展开一张稿纸,提起笔来打算做个短篇小说,却因踌躇着篇中情节还不曾落笔写下。张君一来自不由在下不搁笔,另换一种脑筋和他谈论别来情事。彼此东扯西拉地谈了一会儿之后,张君忽然笑着说道:“我昨日在轮船码头上买了一份新闻报,看那《快活林》里面《点将会》所记的神怪故事,就想起我亲身经历的一桩怪事来,可惜我不是《点将会》里的健将,不能拿这桩怪事去应卯。”在下听了张君这话,顿时想起他几年前是个绝端不相信神怪的人,此时说出这话来,不待说他之所谓怪事必然怪得有个样子了,遂连忙说道:“你虽不是点将会里的健将,我却是一个贩卖稀奇古怪的人,你把怪事趸给我,包管你有最好的销路。”张君点头笑道:“你知道我在五年前是个极不相信真有什么神鬼的人,常说世间如真有神有鬼,总得使我亲眼见见我才相信。嘎嘎,谁知这次真使我亲眼看见了。不但我亲眼看见鬼的形象,并亲耳听得鬼的声音。哪怕比我再倔强十倍的人,教他是我这么经历一次也不怕他不相信世间确有鬼。

“我经历这事在去年九月十四日,我这时正在长沙县当第二科的科长。九月十四这日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和我家乡打邻居一个姓杜名梓如的,忽到县公署来看我。这杜梓如也是个读书人,因为身体弱,吸上了鸦片烟,干不了什么差事,就仗着笔底下来得,闲常替人家做词呈、包打官司,不论官司输赢,总得叨光些银钱酒食,原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只因和我家多年邻居,我有时不能不敷衍他。

“这日杜梓如跑来说道:‘我特邀你同去福源巷会一个客,你务必给我个脸同去走走。’我心想福源巷是长沙堂班聚居之所,和上海的清和坊一样,因笑问道:‘你邀我去会的是堂客么(湖南呼女人为堂客)?’杜梓如正色道:‘不是,不是,是个正经绅士。陈八太爷你知道么?’我点头道:‘不错,福源巷里面那一所很大的公馆,陈八太爷在前年花了两三万银子买了做住宅,你就是邀我去会他吗?他前月为退佃的事还在这里告了状呢。’杜梓如笑道:‘我邀你去正是为那退佃的事,不过你不要误会了,以为我是因他告状的事求你帮忙。他仰慕你,托我介绍,想结交你是真的。’我说:‘退佃的事本也用不着我帮忙,我有何德何能,他平白无故的仰慕我什么?你不要瞎扯淡。’杜梓如指天誓日地证明了好一会儿,我却不过情面,只得和他同去到了陈公馆。

“陈八太爷出来款接得十分殷勤,我疑心杜梓如是有意要借我在县公署充第二科科长的职衔,替他自己撑场面,思量这种举动也就太可怜了。在陈公馆吃过了夜饭,陈八太爷亲手搬出烟灯枪来,就在花厅前面一间陈设很精雅的房里,宾主三人轮流吞云吐雾起来。陈八太爷等到烟至半酣,才向我表示想结纳的意思来。原来县公署附设了一个禁烟局,平日对于禁烟,本是不过奉行故事而已。省长总司令以及各师旅长都是贩烟贩土的大股东、大老板,教一个在县知事手下的人如何敢认真说出‘禁烟’两个字?但是认真禁烟虽属不敢,然借着这招牌敲一班没抵抗能力的百姓的竹杠倒是雷厉风行的。陈八太爷的财产谁也知道是长沙头等富绅之内的,他的鸦片烟老瘾也是有耳共闻的,禁烟局垂涎了多日,只因他那公馆太大,不容易检查。他正在刻刻防范的时候,恐怕冒昧去检查,没检查出证据倒弄得不好下台,并且也找不着一个肯负报告责任的人,所以还在酝酿之中,不曾成为事实。陈八太爷自然早得风声,知道这种事多是由下面发动的,巴结局长以上的人不中用,要用釜底抽薪之法,唯有利用有相当资格的人,自己拿出点儿钱来托这人去买上嘱下,暗里将这事情消灭,免得成了事实,花钱费事还得丢失面子。承杜梓如的情,拿我做有相当资格的人,在陈八太爷跟前保荐了,却又怕事先向我说穿了不肯去,所以含糊其词来邀我。陈八太爷当面托我帮忙,我自不能不应允。这类事情认真说出来,当然不是有品行有身份人干的。只是我既在政界中混饭吃,混了这么好几年,思想眼光都混得改变了。在当日你我同读书的时候以为龌龊不干净的事,现在都认作当然的事了。”

在下听到这里,禁不住笑问道:“你既认作当然的事,却为什么拿来当怪事说给我听呢?”张君也笑道:“怪事就来了,我若不把这当然的事说给你听,觉得以下的怪事太没有来由。于今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我当时和陈八太爷杜梓如谈论到夜间十点多钟,因雨下得很大,我便不回公署里去了。陈八太爷道了安置,自回里面去安歇,我也有睡意了,正打算解衣上床,猛觉一阵冷风吹来,壁间悬挂的字画条屏都被吹得乱翻乱舞。我以为是陈八太爷刚才出去不曾把房门带上,强烈的秋风因此刮了进来。才待回头向房门望去,陡听得杜梓如在烟炕上一蹶劣爬起来喊道:‘哎呀,又来了。’这喊的声音非常激越,非常尖锐,一听就知道是受了极大惊吓的人逞口喊出来的。我连忙掉转身看杜梓如时,只见一个身躯高大的汉子,青衣青裤青布包头,面朝杜梓如立着,看不出是何等容貌。杜梓如浑身如筛糠一般地抖战,目瞪口呆地望着大汉,脸上已没一些儿人色,那种害怕的样子谁也形容不出。那大汉发出外省的声音,很严厉地说道:‘你这东西,全无心肝。我上次托你的话,你既当面答应了我,为何不对主人说?’说到这里,朝着杜梓如脸上一口吹去。杜梓如跟着这一吹往后便倒,倒在烟炕上一动也不动了。

“我立的地方离大汉不过五六尺远近,想走上前问什么事,只眼睛一霎,那大汉便不知去向了。我这才不由得大吃一惊,紧走到杜梓如跟前,打算拉他起来问个明白。谁知杜梓如已昏迷不省人事了,只口里吐出白沫来。我只得高声呼唤,把陈家的几个下人惊醒了,跑来探看。我将方才所见的情形对他们说,他们也都觉诧异,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忙着用姜汤解救杜梓如,陈八太爷也出来了,直闹到天光将亮,才把杜梓如救转来。杜梓如说道:‘几乎把我吓死了,我两月前不是在这里住了一夜吗?那夜因天气很热,八太爷在这房里吸烟,同吃到十二点钟才进去。我一个人烧烟烧得发起迷瘾来了,就横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约莫睡了一小时,因手撩在烟灯上,痛得我惊醒了,张眼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青衣青裤青布包头的汉子,坐在前面椅上一言不发。我以为是八太爷当差的,我正有些觉着一个人寂寞,便招手叫那汉子到烟炕上坐,好陪我谈谈。那汉子真个起身到炕上坐了,我烧好了一口烟让他吃,他只摇摇头,不说什么。我问了几句八太爷的家事,他也不答白。我正疑惑难道这人是哑子吗?忽见他立起身来,就烟炕前面向我跪下。我慌忙坐起问有什么话说,不用这么客气。汉子才开口说道:‘先生,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害人的。我是鬼,并不是人。’当下我听他说出是鬼的话,心里确实有些害怕,但是已到了这一步,只好强自镇定。看这鬼的脚上仿佛着的是草鞋,大着胆问道:‘你既是鬼,和我幽明异路、人鬼殊途,到这里来找我做什么呢?’

“这鬼像是很悲哀地说道:‘我是贵州人,生前练得一身好武艺,两三丈高下的墙,只脚尖一点就上去了,穿房越栋毫无声息。只因结交了一班不正当的朋友,专一打家劫舍,在贵州一省境内也不知犯了多少案子。仗着有这一身本领,寻常捕快无奈我何,尽管犯的案子堆积如山,总不肯出贵州一步。去今日三十年以前,因为我结拜兄弟八个人同去劫一个单身珠宝客商,谁知那客人的本领比我们兄弟高强多少倍,我们八人中已有六个被他杀死了,只有我和一个姓金的脚底下比六人来得快,逃得了性命。不过性命虽逃出来了,两兄弟的力量究竟有限,全省的捕快都合力同心地与我们为难,有八个人便不怕敌不过,只剩了两个人,毕竟不敢尝试,于是和姓金的商量就逃到湖南来。到长沙的这日,探听得这公馆非常富足,家藏珠宝极多,就在这夜我兄弟二人同来劫抢。我们打房檐上下来,公馆里的人都睡熟了,如入无人之境,一口装珠宝最多的小皮箱被我先拿到手。我们从来是做了买卖事后大家均分的,谁人动手谁人把风都没有分别。我那时既得了那口小皮箱,便招呼姓金的,得的彩已够了,不用留恋。姓金的知道我那箱里的东西不少,谁知他就起了毒心,同从屋上逃走的时候,冷不防一刀将我劈死,把尸身掼在两墙的夹缝里面,独自得了那箱珠宝出家做和尚去了。可怜我的尸身在这公馆的夹墙缝里,腐烂到于今没人发觉。我这冤是没有申雪的时候,就只因我的骨殖在这夹墙缝里不曾掩埋,每当秋雨淋漓起来实在不安得很。这公馆的主人虽更换了几次,然都是正走红运的贵人,我不敢出来求情。难得换了此刻这个主人,所以我特来求先生,请先生向这里主人代达一句。’

“这鬼说完,我已吓得不知怎么才好,或者曾随口答应了他。这鬼只一晃便不见了。我事后仔细一想,这话对八太爷说不得,一则八太爷才买这公馆不到两年,我若把这话说出来,八太爷必不敢再住在这里了,并且万一这话传流出去,想找个接买的人都很难,八太爷待我很好,我不可使他吃这大亏;二则这鬼说三十年来,这公馆的主人都是走红运的贵人,因不敢出来求情,然则八太爷便不是走红运的贵人么?我想若把这话说出来,八太爷听了必不高兴,甚至还要说我存心捏造这些话来挖苦他。有这两种原因,我所以决计不说,以为鬼真有灵,不妨当面向八太爷去求。哪里想到他昨夜是这么对付我,他那面相之难看,真是教人说不出画不出。”

“杜梓如述了这一段鬼话,直把我和陈八太爷一干人都惊得面面相觑。陈八太爷说:‘这公馆并没有夹墙,只有东边是紧靠隔壁房屋建筑的,两墙相连,或者就在那里面。’随即叫了两个砖瓦匠来,拆卸了些檐瓦,用绳索吊了个大胆的工人,下到墙缝里寻觅。果然寻出一副枯骨来,皮肉衣服早已腐烂得没有形迹了。陈八太爷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具棺木,将枯骨装殓了,请了几个和尚念了三昼夜经,送到南门外义冢山里掩埋了,算是完结了这一桩怪事。你说这事怪不怪,我若不是亲身经历的,谁说给我听我也不会相信。”

在下不觉呆了半晌说道:“你是个不相信鬼怪的人,又说得这么确切,我也用不着下什么断语,好在我正要做一个短篇小说,且将你所说的情形一字不遗地写出来,给研究神怪的人们去研究便了。”

《红杂志》第2卷44期民国十三年(1924)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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