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从汉口回,向我述上月去汉口时,在船上所见名字之后的一段故事。在下头脑腐旧,听了很有感触,觉得现在的家庭社会,对于“礼”“教”两个字,都不太把他当一回事了。中国自有历史以来,家庭和社会间的秩序安宁,就全赖这礼教两字维持不敝,法律只能纠之于事后,并只能施之于无势无力的小民。像此刻的军阀官僚,心目中哪有什么法律,礼教法律都不当一回事,时局又安得不糟到这个样子呢?

看官们看了以下的事实,或者有怪在下小题大做,有意糟蹋名人的。在下生成这种腐旧头脑,才有这种思想,有这种思想,才有这篇记述,见仁见智,只好听凭看官们了。

我那朋友姓刘,是个极诚实不说诳话的人,他说:“我四月初八日,搭鄱阳轮船到汉口去,开船之后,因没有同行的伴侣,无可谈话之人,很觉得寂寞,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有时从窗眼里看看江岸上的景物。同船的人,在窗外走来走去的很多,走到窗跟前,也有回头朝我看看的,也有径走过去不回头的,这是长江轮船上最寻常的现象。回头看我的,固不是想和我要好;不回头径走过去的,也不是和我有仇。因此我对于窗外来去的人,原没有注意的必要,只是许多走来走去的人当中,竟有一个人的神情举动,特别的异乎人之所不同,使我不由得不注意他。

“这日是离上海的第二日,刚吃过了午饭不久,倾盆也似的下着大雨。我觉得江岸上的雨景,必有可观,遂照例从窗眼里朝岸上望着。这时因船边上有雨打来,窗外没人走动,看了一会儿,忽见一个衣服华美的少年,反操两手,低着头,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踱了过去,转眼又踱了过来,华美的衣服上面,已着了不少的雨点。来去踱了十多遍,便在窗跟前立住了脚,抬头望着天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把头摇了几摇,仍旧低下来,缓缓地踱过去了。

“这现象一落到我眼里,登时觉得这少年必有十二分难解决的心事,才有这般的神情举动。这种神情举动在旁人看了,或者也不注意,而在我就非注意不可,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光绪三十年七月间,我也是从上海到汉口去,那次我坐的是统舱,紧靠着我的床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湖北商人。也是开船的第二日,我看那个湖北商人,只是低头坐在床上叹气,有时也把头摇着,同船的谁也不理会他。

“一到夜间,我正打算睡觉,那湖北商人忽将身体移到我床边说道:‘我实在害怕极了,求先生多坐一会儿再睡好么?先生若肯陪着我坐,我真感激先生,至死也不忘记。’我说:‘这统舱里坐满了的人,灯烛辉煌的,有什么可怕呢?’湖北商人又摇了摇头叹道:‘怕得很,怕得厉害,简直不敢睡。我这包袱里面的钱,是我一家人靠着养命的,我姓李,家住在黄冈县西乡某某地方,家中有个婶母,一个妻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什么什么人……’

“我听了有些不耐烦起来,以为是有点儿神经病的人,即对他说道:‘你原来是害怕有人来偷你的钱么,这怕什么呢?有银钱和重要公文的,照例可以交给船上账房替你保管。账房给你一张收条,船到码头的时候,你凭收条向账房取出来,包你万无一失。’

“湖北商人见我这般说,似乎很欢喜地说道:‘既是如此,就请先生同我去交给账房好么?’我说:‘这是照例的事,并用不着办交涉,何必要我同去呢?’湖北商人好像一个人不敢去的样子,我只得带他到账房里,点交了一百八十六块钱,并包袱里几件不值钱的衣服,擎了收条,这夜没再说害怕的话,就大家安歇了。

“次日又回复了原状,也是低着头在船边上走来走去,时而摇摇头,时而点点头,也不断地抽声叹气。到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从二层楼的楼梯下来,下一步,停一停,两眼望着江里,那船边因禁止挑夫和接客的缘上船来,用铁丝网钉了,只留上边尺多高不曾钉满。那湖北商人下了四五步,猛然将身体一侧,从那铁丝网上面往江里一窜,只听得扑通一声,我失口叫了句:‘哎呀!’外面已有许多人,大呼快停轮呀,掉了人到江里去了呀。

“我跑到船边看时,船虽开着慢车,只是已离开落水的地方很远了,还看得见什么人呢?连水泡也没看见一个。我有了那一次的影像,深印脑海,此番见这少年的神情举动,虽没有那湖北商人那种失魂丧魄的样子,然已不由我看了不注意。

“等他踱回来的时候,我留神看他面貌,见生得甚是漂亮,像个富家公子的模样,不过长着一身俗骨,没一点儿文雅书卷之气,也没有忧愁抑郁的面容。正在这时候,忽见一个兵士装束的人,一手拈着一支雪茄烟,一手拿着一盒火柴,走到少年面前,将烟递给少年,随将火柴擦着,少年立时现出骄矜得意的样子,就兵士手中,吸燃了雪茄烟,仰面呼了一口烟,对兵士说道:‘这雨真下得讨厌极了,我很着虑到汉口的时候,还是这么下个不了,就糟透了。’兵士赔着笑脸说道:‘这雨已下了好几日,大概也快要晴了,大人的福气好,到汉口的时候,天气一定要晴的。’少年点了点头道:‘我的福气,就是赵省长的福气,也就是刘老太爷的福气,我这回当代表的差使,总算还办得得意,就只要到汉口的时候不下雨,便是十全其美了。’

“我当时听二人谈话的声音,都是湖南人,听了所谈的话,觉得很奇特。我心里虽已能断定这少年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决不至有湖北商人那种意外的惨剧演出来,然对于他那‘我的福气就是赵省长的福气,也就是刘老太爷的福气……’,这几句话,实在索解不得。不过他是这么说,自有这么说的理由,我和他既素昧平生,当然不得知道,也就没拿来当一回事,搁在心里研究。但是我因为无可谈话的人,正苦寂寞,见这少年是同乡,便有心想和他攀谈,却是几次会了面,都没有攀谈的机会,什么道理呢?就为的他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气,颐指气使的举动,使我这个草茅下士,望了害怕,唯恐我一开口,他就老实不客气地给我一个不理会。我既存了这个怕碰钉子的心思,见没有攀谈的机会,也就罢了。

“其实我这个怕碰钉子的心思,存得错了。这少年不但没有给钉子我碰的心,并承他的盛意,很想和我谈话,几次在我窗外徘徊,且运用他那只富贵眼,朝窗里探望。船已过了南京,他忽然走进我的房来,向我点头打招呼,我连忙也起身让座,请教他的姓名,他且不回答,反向我问道:‘你是到汉口呢,还是回湖南呢?’我说只到汉口,他问道:‘在汉口有差事么?’我说:‘没差事,办点儿货物,仍回上海。’他又问道:‘你是在上海做生意么?’我点了点头,他问我到上海几年了,我说有七八年了,他立时现出很高兴的样子道:‘你既在上海住了七八年,说起我的名字,你或者还不知道,若说起我家父的名字,你一定是知道的,也许和家父见过面,我家父就是在上海卖字的宗士元。哦,说宗士元,你只怕还不知道,因为他替人写字,落款不是写宗士元,是写他的单名,就叫宗义。近来宗义两个字也写得少了,普通都是写宗能远,你这下子知道了么?’我来不及点头说:‘久仰之至,只是没见过面,原来你就是宗大少爷。’宗大少爷听了,更加起劲似的说道:‘此刻在上海,清道人死过之后,就只宗能远的字最行时。我这回替赵省长当代表,特地从湖南到上海,就是为找他写寿屏,你猜他于今替人写寿屏,连做带写,要多少钱一堂?’我说:‘没请他写过,不知道。’宗大少爷晃着脑袋说道:‘货也是货,价也是价,本月十六日,是刘旅长的老太爷寿诞,湖南军政界的要人,多亲自到衡阳去拜寿,大家凑份子送三堂寿屏,连写带做搭买三堂寿屏,总共是三千五百两银子,三堂寿屏的价钱,就打算五百两,写、做也还有一千两银子一堂,这银子真容易赚。不过于今清道人死了,除了宗能远,也没人配卖这样大的价钱。’

“我那时见这宗大少爷开口宗能远,仿佛忘记了宗能远是他独一无二的父亲似的,便笑着问他道:‘赵省长派你当代表到上海,专为找宗能远写三堂寿屏吗?’宗大少爷道:‘专代表这一件事,可见得这是很重要的差使了。’我道:‘你既是专代表赵省长找宗能远写寿屏,那么你在代表责任未曾完了的时期当中,你是应该以赵省长自居的了,在上海见着宗能远的时候,是称呼宗先生呢,还是称呼什么呢?’宗大少爷笑道:‘话虽如此,父子之间,究竟不能公事公办。这回代表,我当得还好,回去销差,赵省长看了这三堂寿屏,一定很高兴。就只望天从人愿,到汉口的时候,不要像这么不断地下雨,万一把寿屏透湿了,不是一件当耍的事;次之,就望这船,明日早些到汉口,让我好过江,趁火车回长沙。一到长沙就好了,我可以要求赵省长专派一艘汽油划子,送我到衡阳去。无论如何,迟到十五日夜半,也得赶到衡阳,方不误事。’

“宗大少爷的希望,虽是如此,但是天却不从他的愿,鄱阳轮船的速率本来不高,这日到夜间十点多钟才拢码头,雨又大下不止,老天竟好像有意要与这位赵省长的寿屏代表宗大少爷为难一般,把个宗大少爷急得搔耳抓腮,抽声叹气。船拢了码头之后,江汉关检查行李的人堵住跳板,所以上岸的姓李,一件一件都得打开来看。宗大少爷的行李虽简单,然三个装寿屏的木箱,捆作一块儿,外面用很厚的纸包裹了,形式上极像一件货物。检查员一落眼就特别地注意,指点着教宗大少爷打开来看。宗大少爷倒有点儿担当的样子,挺胸竖脊地率领那个兵士装束的人上前说道:‘我是湖南赵省长派往上海办公事的代表。’随说随回头指指那兵士道:‘这是我的护兵,我身上还有护照,可以不要检查么?’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四五寸宽,七八长的字纸来,打算递给检查员看。

“叵耐那个检查员竟胆敢藐视赵省长的代表,连眼角也不瞧一瞧,只不住地把手摇着说道:‘不中用,不中用,谁也得检查,快打开来吧。’那种声色俱厉的样子,早把赵省长代表的勇气吓退了,现出慌张的样子来,还待向检查员说情。检查员看了他慌张的神情,益发不肯通融,反增加了几个人,将宗大少爷并行李包围了,一迭连声地催促打开来,以为必是违禁品,或偷税的货物无疑。

“宗大少爷没奈何,只得打开来,给检查员细细翻看了一会儿,幸亏这时的雨下得小了。我帮着他看包裹,没将那价值三千五百两的寿屏透湿。宗大少爷在码头上问我道:‘你落什么旅馆。’我说:‘福寿楼。’他说:‘我也得落一落旅馆,把寿屏重新包裹了,才能过江去趁火车,就和你一同到福寿楼去吧。’我听了自然说好。谁知他一到福寿楼,就向账房说道:‘我是湖南赵省长的代表,有紧要的公事,得赶回湖南去,快替我打个电话去问,这时还有小火轮过江么?’账房笑道:‘此刻已是十二点钟了,哪里还有小火轮过江呢?这用不着打电话去问,我这行吃的是轮船火车的饭,没有不知道的。’

“宗大少爷误会了账房的用意,以为是贪图他的宿食费,不肯进门就放他走,便说道:‘房钱、火食钱,要多少我还是给你多少,你只替我设法,我今夜无论如何得过江去,哪怕是多花些钱都不算事,我的公事要紧,不能耽误时刻。’这几句话,说得账房里坐的人都笑起来,连我都被笑得面上很难为情,只好向宗大少爷说道:‘你这时即算能过江,这时有火车给你坐吗?这里是湖北地界,搬出湖南赵省长的头衔来,吓得倒什么人呢?’他听我这么说,才堵着嘴不作声了。我次日起来,不见有他,想必已过江趁火车回长沙去了。”

刘君说完这段故事,在下觉得像一回《官场现形记》,所以把他写出来。

《红玫瑰》第1卷1、2期民国十三年(1924)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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