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芙蓉粉面,

  香奁白雪,

  谁不愿成双。

  若没金针,

  不将线引,

  怎绣出鸳鸯。

  良媒惜貌怜才想,

  恐怕不相当。

  这头撮合,

  那头攒凑,

  费尽热心肠。

  ——《少年游》

  话说宋古玉带着儿子来,坐在裴给事馆中,裴夫人知宋古玉是贺知府的舅子,供给饮食,更加丰洁。宋古玉甚是快活,又因妻女有贺知府照管,更不分心,每日只以教书为事。又见裴公子人物清俊,性情聪慧,资质还在儿子之上。又知他《四书》、《五经》、《史》、《汉》俱已读过。故不复叫他诵读古书,每日只与三人细细讲解经书之义,并教他读些时艺。期定三、六、九学做文章,每日讲解经书。讲解到入微之处,裴松听了,直喜得心花俱开,因赞叹道:“门生一向读书,俱是面墙。今日蒙尊师指点,方知经书中之妙理,有如许精深,令弟子一片顽石,竟生九窍矣。终身受用,皆尊师造就,感何能言。”

  宋古玉道:“读书贵乎能悟入,做文妙在有生情,读书若不能悟入,便活虎生龙,皆成土木。做文若有生情,则落花流水尽是文章。指点须要机锋,领受必须宿慧。贤契闻言,即能感悟,大有宿慧,由此潜心理会,则见解自高人一步,做文自出人一头,而取科甲如拾芥矣。”

  裴松听了,满心欢喜,因敬宋古玉如神明,每对母亲说道:“孩儿进蒙宋先生启迪,方窥见读书作文的径路,十分有益。若还守着常先生,便蒙观瞎读,不痛不痒,终身误尽矣。”裴夫人见儿子读书有得,甚是欢喜,因又问道:“宋先生的儿子与你同年,他读书做文,比你何如?”

  裴松道:“宋玉风与我不同。他因幼儿就随着父亲读书,走的是一条直路。故出口皆有理致,下笔并不支离,不似孩儿自幼即父亲见背,虽蒙母亲断机之诲,妹妹咏雪相资,然终属家庭私学,实未闻圣贤大道。及从常先生,又一味糊涂。直至今日,方才得遇明师,怎生及得宋玉风来?况宋玉风天资又高,孩儿又所闻不过理会,他所闻竟能理会于所闻之外。因他颖悟,连孩儿都带得有些想头,真是孩儿的益友。”

  裴夫人听了,大喜道:“原来宋先生的令郎,如此聪明,学问上长。我儿你有了如此的明师,又有如此的益友,不愁学业不成矣。你若能继得父亲的书香一脉,便是裴门之大幸了。我想宋先生既如此高才博学,岂可失礼于他。他父子虽在此供给,他令政与令爱,自山东到此,没有个不请不会之理。”

  裴松道:“母亲这一想,甚是有理。既要请他,便迟不得了,就是明日吧。”

  裴夫人道:“明日就请也好。但恐他内眷家,人生面不熟,未必肯来。”

  裴松道:若若是要她来,待孩儿去见贺夫人,托贺夫人转请,她便推辞不得了。”

  裴夫人道:“这也有理。”

  到了次日,裴松果写了三副请帖。一帖请贺夫人,两副请宋家母女。写完了,叫家人拿着,先走到馆中来,禀知宋先生道:“师母与师妹远来,尚未伸敬,家慈时时不安。久仰师母大家懿范,与师妹闺阁淑风,渴思一面。今持治一觞,欲求赐教,万望慨临,则感激不尽。”

  宋古玉道:“家荆与小女,流居于此,自当趋侍令堂夫人,以为依傍。但愧箕缟贫身,不敢擅登华阃kun, 故逡巡止耳,怎么反辱宠招,似乎过于优礼,恐亦不便来领。贤契可为我辞谢令堂夫人吧。”

  裴松道:“家母蓄诚已久,定求垂顾。禀过尊师,容门生自去托贺夫人,转恳师母吧。”说罢,遂一径走到贺知府家来。请见了贺知府,将三副请帖呈上,复将要求伯母夫人,转请宋师母并师妹之言,细细说了一遍。

  贺知府听了,也自欢喜道:“请去会一会也好。尊帖留下,贤侄请回。至期她若推辞,我同着内人邀她同来就是了。”裴松听了大喜,因回家与母亲说知,备酒伺候。

  到了正日,着家人领了丫鬟去请。果然亏了裴夫人再三撺掇,皮氏方才领着女儿宋萝同来。这边裴夫人领着女儿裴芝重迎到外厅之后穿堂内下了轿,方迎请到内厅。先是裴夫人与宋师母、贺大人、宋箩相见过了,然后裴小姐也一一拜见。见毕安坐,宋师母与贺夫人上坐,裴夫人下陪,宋萝在左,裴芝在右。丫鬟送上茶来,五人同吃。裴小姐早偷看,将宋萝一看,只见她生得:

  窈窕蛾眉别自娇,

  全无半点百花妖。

  始知美到河洲上,

  礼自夔生乐自韶。

  宋萝也自偷眼将裴小姐一看,只见她生得:

  髻发垂垂泼墨云,

  眼横眉蹙尽奇文。

  慢言人美全输却,

  便是天仙也减分。

  二人各看了,暗瞎椋异。须臾茶罢,裴夫人与宋师母寒温了一番,然后深谢贺夫人与贺知府照顾之情。然后赞及朱萝之美,又细问其年,并朝夕所为。宋萝俱不谦不任,一一对答。裴夫人方知她读书识字,并与女儿一般,甚是爱重。两个女儿,彼此相看,俱各欢喜。

  须臾,上席饮酒。饮到席中,裴夫人因对宋师母说道:“原来令爱端庄正静,如此多才,真不愧古之淑女。”

  宋师母道:“小家女子,又无保傅,晓得些什么,无非自持聪明,强作解事。怎如令爱小姐,大家风范,品立河洲之上,才居班谢之前,方是玉堂金马之配。”

  贺夫人因叹说道:“二位不消谦让。黄金白璧,原不相上下。这一对媒人,须要我做。”说得大家笑了。须萸酒罢,宋师母就起身辞谢。两小女才美相对,各要逞露一番。争奈匆匆吃酒,不及细细谈心。到起身时,甚是依依不舍。贺夫人见了,说道:“妳二人不须如此眷恋。今日既已会过,便是遇家姊妹,时常可以往来。”宋菟tu友与裴紫仙方笑了一笑,一随母亲辞去,一随母亲送出,大家别去。正是:

  见月方知色,

  闻花始觉香。

  不因双美聚,

  谁嫁两王昌。

  裴夫人送了客去,回到房中,因与紫仙小姐说道:“宋家箩姑未见时,我只道是平常之女。今日相见,谁知竟是一个美貌女子。但宋师母谈她知书识字,不知真假,若果文墨兼通,便不易得。我欲乘宋先生下榻之便,央贺夫人为媒,求为松儿之妇,倒也是一件美事。我儿妳道何如?”

  紫仙小姐道:“若论萝姑姿容举止,纵一字不识,也是闺中之美,何况眉目之间,言谈之际,大有文情,决非虚假。母亲求与哥哥为配,甚是有理,万不可错过。”裴夫人听了,遂留心不题。

  却说宋家母女回来,深赞裴小姐之美。却因所处相悬,不敢想到婚姻之事。转是贺夫人,看见二女才貌不相上下,动了撮合之念。因与贺如府说道:“我想裴给事是托孤于你的,我兄弟自是山东挈家特来投你。两家之事,俱是你一人之事。完得一件,也是一件。今幸两子读书之事,得我兄弟教之,可谓完矣。但两女婚姻之事,我今见其各各长成,也该与他料理,不知老爷曾为之料理否?”

  贺知府道:“我怎么不料理?”

  贺夫人道:“你既料理,却是怎样料理?”

  贺知府道:“裴公子少年英俊,又肯潜心诵读,今又得你兄弟教他,前口送文字来我看,令人改观,自是科甲之才。一向留心为他在仕宦人家择妇。择来择去,若非珠翠,便是锦绣,并无一夭桃面目。前见侄女,虽处荆布,饶有金屋之风,抱丽质绝无妖治之态,诚好逑中之女子也。若配裴郎,自是天生一对。但门楣今尚未齐,不知裴夫人意下何如,我故未曾启口。至于裴小姐,我尚未见,不知是何人物。妳今会过,可为我一言。”

  贺夫人道:“今日裴夫人见了侄女,赞了又赞,十分爱慕。你这主意者向她一言,定欢然首肯。若问裴小姐人物,我见她虽居金屋,而有荆布之风,毫无妖冶之态,而愈显天生之丽质,实闺中之淑女也。你若为她选婿,就是玉堂金马,若非年少佳儿,万万不可误她。”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 “原来裴小姐,又是一个才美女子。这等说来,竟与侄女相仿佛了。”

  贺夫人道:“桃红李白,虽各自芳菲,然播弄春光,实不相上下。”

  贺知府道:“若是这等,一发妙了。你侄儿宋采,虽说是个贫儒之子,又受了许多艰苦,一时憔悴有之,然我细细看来,天聪自在,性学未沉。若饱食暖衣,苦读三年,自是龙虎榜中大器。裴小姐若留心选婿,舍此无人。但恐裴夫人不能具眼,未必肯从。”

  贺夫人道;“老爷所虑固是,但我见裴夫人事事皆深信于你。你若去说,未必不从。”

  贺知府道:“从不从,我尽我心,也不妨一说。”

  夫妻算计定了,过不多时,贺知府无事,因亲到馆中,来看宋古玉,并看两个学生的举业何如。见他两个做的文字,一日好似一日,便满心欢喜。裴夫人见贺知府到馆,忙具便酌,留他与朱古玉小饮,饮了半晌,贺知府辞出,遂同裴松到正厅上来,要请见裴夫人说话。

  裴夫人忙着人请入内厅,出来相见。贺知府因说道:“我自受了令先给事年谊之托,凡事无不经心。奈心长才短,一时料理不开。令郎读书之事,前恨误荐匪人,误了年余功课,今幸妻弟补过。细览令郎学业文字,真有一日千里之功。风云一便,定当飞去,似可无负矣。但婚姻之事,尚未言及,不识老年嫂胸中曾有主意之人否?”

  裴夫人道:“小儿顽劣,得师造就,感激不能悉言。至于婚姻,一向并无荇菜之求。直至前日蒙宋师母垂顾,得见掌珠萝姑,再三览其珠玉之辉光,方知窈窥淑女,果有其人。正欲挽大人袜驹秣马之求,不意大人早淳谆问及,高义在古人之上矣。”

  贺知府听了,不胜大喜道:“我学生此来,正为令郎与内侄女才貌恰是好逑,但虑门楣微有高下,故不敢信口唐突,但微寓意耳。不意老年嫂明眼卓识,早先得之,何快如之。但此婚姻,乃令郎之一事,尚有令爱婚姻,也须早定。前荆妇取扰时,得见令爱,盛称其幽闲贞静,才美不凡,品格还在内侄女之上。老年嫂有此金屋之盂光,岂可不觅一玉堂之梁鸿求配?”

  裴夫人道:“岂不愿觅?但恨女流,知识不远,还求大人垂青做主。”

  贺知府道:“我学生既受令先给事年谊之托,敢不做主。但择婿一事,要得其人,不在门第。要看终身,莫认眼前。虽有其人,恐世情不识。今见老年嫂明眼高识,迴出寻常,只得要直说了。”

  裴夫人道:“大人明同日月,言若蓍shi龟,敢不拱听,万望见教。”

  贺知府道:“不是别人,也就是宋先生之子宋采。他今虽一童子,然学通孔孟,笔带风云,异日功名不在令郎之下。老年嫂若能刮目,实一佳婿。倘舍此而别觅膏粱,则吾不知其可也。”

  裴夫人听了,愈加欢喜道:“小儿屡屡称赞宋玉风质性既高,才情又美,自惭不及。今大人恰又津津称誉,定是不凡。况先给事见背,门楣已非昔日。只望婿贤,何敢更争贫富。可否,悉听大人做主。”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既蒙老午嫂慨然,断不误老年嫂之托。”说罢,即辞了回去。随请了宋古玉来家,将两家婚姻之事,俱细说了一遍。

  宋古玉听了,又惊又喜道:““裴夫人怎有如此高义,莫非一时听了老姊丈怂恿之言?只恐后来有变。”

  贺知府道:“怂恿弟固有之,然裴夫人原有成竹于胸中,非尽缘弟之怂恿也。”

  朱古玉道:“此乃至美之事。裴夫人既肯下援,难道小弟转不思仰俯?但为人也须量力,不可贪一时之荣,贻终身之害。小女嫁去,贫而忽富,易于相安,犹之可也。至于他家小姐,生身金屋,一且蓬茅,自有许多不妙。老姊丈还须斟酌。”

  贺知府道:“老舅所虑,皆世情之事,所说皆眼前之言。小弟受裴年兄之托,岂敢以世情之虑,眼前之言相报。老舅不可因一番折挫,自待小了。且莫说功名,吾舅所自有,即内侄年少英俊,亦非池中之物。即今日此议,虽为玉风得妻,实亦为裴夫人得婿也。”

  宋古玉道:“老姊丈述观高论,固足快心,然未免终属虚想。些须才学,不知可能有用。”

  贺知府道:“高才薄学,若不有用,则朝庭衡文,设他何用?”

  宋古玉道:“虽如此说,多少高才,被人遗落。”

  贺知府道:“尊舅不可不察其实。徒恃虚名,为人称屈。被人遗落者,不是瑜不掩暇,使是巧难藏拙。若精金美玉,字字珠玑,哪有不为主司刮目者。”

  宋古玉听了,肃然道:“谢老姊丈之教了。既如此说,凡事老姊丈竟主张行之可也。但有一事可虑。”

  贺知府道:“何事?”

  朱古玉道:“裴夫人倘然允了,她富贵人家,若要行聘,却将何物行去?”

  贺知府笑道:“聘物令郎自有,不须尊舅费心。”

  宋古玉听了,骇然道:“他有何物,可以为聘?”

  贺知府道:“到聘日自知,此时不必问。”说罢,宋古玉别去,依旧到馆不题。正是:

  论事原何迥不同,

  盖横高识在胸中。

  不然漠漠茫茫路,

  安得先将凤配龙!

  贺知府将两家婚姻之事,俱讨了消息在胸中,然后复自想道:“两家婚姻之事,其权在我,关系不小,也须谨慎。裴宋两子,其才已见,我所知也。至于裴小姐与内侄女之才,只知大概,并未细察。虽女子无才,亦不为短,然毕竟有才,更觉出类,莫若同接来一会,借便考她一考,便知端的。”

  因入内与夫人细细商量,要请裴夫人来一会。夫人大喜道:“此举最为有理,也显得慎重其事。”因打点择吉日,下帖子,来请裴夫人及公子、小姐不题。

  却说裴夫人,因贺知府立此婚姻二议,宋萝她已爱慕,欢然无疑;至于宋采,一个少年贫子,不知才貌何如,恐误了女儿,便朝夕留心,试探儿子。

  裴松道:“孩儿也不知人品如何,方是至妙。但以孩儿相较,自是邈他一筹。他既不以孩儿为不肖,肯赋桃夭,母亲又何消虑他不是麟之趾耶?”

  裴夫人昕了,方以为然,放下心肠,听贺知府作为。过不多几日,忽见贺知府一副请帖,请她公子;贺夫人两副请帖,请裴夫人与小姐,过去一会。裴夫人知是议亲,不敢推辞,因答应了都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女才不减郎才,郎貌何殊女貌。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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